她今年七十二岁，满头白发自成风格。
“千鹤，”风祭信代说道，“现在几点了？”
其实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到壁炉旁边的大理石钟表，但是她有时候害怕看到它。
“是的，太太，”帮佣千鹤停下来说道，“还差两三分钟三点。”
“到底是两分钟还是三分钟？显而易见的事情要精确。”
“是，还有两分钟。”
“谢谢。”
“夫人，您要不要喝点儿什么？”
她本来想说不用了，但中途改变了主意，说道：“那就热可可吧。和我这种在船边晒太阳的老太太很相称吧？”
这位二十四岁的用人北里千鹤像男人那般哈哈大笑：“夫人您就是演也不会是这样的角色。”心直口快、直言不讳是千鹤的优点。
“要我说啊，”信代一边笑着一边盯着千鹤说道，“算了，要是步美是个什么都肯为这个家做的好孩子，你早就被开除了。”
“您请便。”千鹤说着深深鞠了一躬，“我去给您准备热可可。”
信代苦笑着目送千鹤的背影离开，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如果按照之前说的三点钟到的话，现在应该到了吧。
东野应该找到那孩子了吧？应该没问题吧。那孩子应该也会去找迎接她的人吧。
要是千鹤的话一定会这么说吧：“您要是真这么担心的话，亲自去接不就好了吗？”
如果可以的话，她倒是很想。
但是，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
风祭信代有些悲哀地看了一眼已经麻木到毫无知觉的双腿。就算坐着轮椅去接，上下车站的月台也非常麻烦，所以她决定让秘书东野去接人，自己在家等着。
信代膝盖上盖着毛毯，上面放着一张相框，她盯着照片中的人，感觉很怀念。
“夫人，久等了。”千鹤的声音把信代拉回了现实。
“放在桌上吧。”说完，信代转动着轮椅到稍微高出一截的桌子旁，端起了大杯子。
“不会太烫吗？”
“热可可就要热着喝呀。”信代小小地喝了一口，皱着眉头说道，“不怎么甜呢。”
“最近流行控制糖分的摄入。”
“不甜的热可可啊，嗯，要是慢慢习惯了也会觉得好喝吧。”说着她轻轻摇摇头，接着说道，“这张照片帮忙放到壁炉台上吧。”
“好的。”千鹤拿着照片打量，“步美小姐和照片上的小姐很像吗？”
“嗯……多多少少有些像吧，毕竟是母女。”信代说道。
母女——我和里子曾经也是母女啊。
但是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吵架。
真的不像吗？是这样吗？难道不是因为两个人太像了才争执不断吗？不是因为有某种羁绊才会产生冲突的吗……
她是个要强的孩子。
因为家里反对她自由恋爱结婚，她就离家出走了。
而且，从此之后音信全无。信代也没有派人找她。
当时，两人都在赌气吧。
如今，信代已经七十二岁，行动不便只能坐轮椅，开始想要寻找女儿了。可能是因为人老了，没有那么高的心气了吧。
就在这时候，信代和女儿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再次见面了——
当时，电视节目在播出一条新闻，疲劳驾驶的卡车迎面撞上一辆小轿车。小轿车被撞得面目全非，女司机当场死亡。看到电视上的照片，信代倒吸了一口冷气。
“川中里子。”
没错，真是自己的女儿里子。
川中就是当时女儿跟着一起私奔的人，他的脸几乎没有变……
信代通过熟人调查得知，里子的丈夫七八年前去世，现在和女儿两个人相依为命。
这时信代才得知自己的外孙女叫“步美”。
此时，这个叫步美的女孩儿已经在东京站下了车。
是那个女孩儿吗？东野看到一个穿着朴素的水手服的女孩儿下了车，四处张望着。东野快速走了过去。
“你是风祭步美小姐吗？”
少女听到有人说话吓了一跳似的回头看着东野说道：“我是川中步美。”
“啊。是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不觉就把你的姓氏说成了风祭。”
“并不是我求着要来的。如果你们一定要求我改名字的话，那我就回去了。”
听到那少女这么强硬的语气，东野有些吃惊，他被少女犀利的目光吸引住了。
“不，没有这回事。”东野说道，“是我一时恍惚了。你不要生气。”
“哦——不好意思。”川中步美低下头说道，“是我任性了。您好不容易来接我……”
“你不必介意。我是风祭信代女士的秘书，叫东野。请多关照。”
“请多关照。”说着女孩儿很正式地低头行礼。
女孩儿规范的行礼，显得非常自然。
“我们开车回去，车在停车场。”东野边走边说，“我帮你拿行李。”
“不，没关系。不重，我还能拿，毕竟年轻嘛。”步美说着笑了。
东野看到步美笑容的一瞬间，心动了一下，然后自己都觉得吃惊。这可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啊，自己在想什么呢！
但是步美看起来又很老成。看她走路的方式和她看向周围的眼神，就能感觉出一般初三学生没有的沉着和冷静。
这可能是她父母双亡，自己一个人生活的缘故吧。
“东野先生，”出了车站，步美抬头看看十分明朗的天空，问道，“您有家人吗？”
“我吗？九州老家还有我母亲在。”
“您的妻子和孩子呢？”
东野听后笑了，说道：“我还单身。很奇怪吗？小心，有车开过来。”
两个人一起上了东野的车。
“东野先生，您多大了？”步美问道。
东野开着车，在驶向老板风祭信代的家的路上，被步美追问了很多问题。
“三十二岁啊。”听了东野的年龄，步美又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一直单身呢？您有女朋友吗？”
“你饶了我吧。”东野笑着说道，“接下来是不是要问我身高体重了？”
“我猜您一米七，体重六十五千克。”
“差不多吧。体重多猜了两三千克。”
“我故意的。那两三千克是免费赠送给您的。”步美爽朗地说道。
东野完全喜欢上了这个有些要强任性的少女。
车子穿过拥挤的市中心来到了安静的住宅区。
“还有十分钟就到了。”
听到东野这样说，步美忽然认真地说道：“东野先生……”
“怎么了？”
“我，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
“因为害怕所以才会没话找话。我外婆是个什么样的人？”东野悄悄扫了一眼不安的少女，“你没听你妈妈提起过吗？”
“妈妈对家人的事绝口不提。”步美摇摇头，“我有外婆这件事也是在妈妈出车祸后整理她的遗物才知道的。”
“这样啊。”
“我……外婆可能不会接受我。”
“别担心，你的心情，她老人家一定会理解的。”东野安慰道。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您快告诉我。”
“嗯……对待工作很严格认真。作为风祭家的大家长，总是很忙。我之所以现在还单身可能也是因为太忙总脱不开身吧。”东野有些打趣地说道，“但是，在我看来，她是一个感恩、有情有义的好人，所以我也就不好意思让她给我涨工资了。”
车子一直沿着高墙行驶。
“这里就是风祭家的府邸。大得能让人迷路。”
“好厉害。”步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东野看到这个少女终于有了一些常人该有的反应，不觉松了一口气。
“他们到了。”千鹤用非常平稳的口气说道，好像来人就是平常来的银行或保险公司的推销员一样。
风祭信代转过轮椅，面朝门口的方向。
她看到一个穿水手服的少女站在那里。
站在少女身后的东野说道：“这位就是川中步美小姐。”
“到我身边来。”信代亲切地招手，“快，到我这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老人曾经想过用各种方式来迎接她，现在所有的情绪一下子涌上来，百感交集。
少女径直走到信代面前，说道：“您好。”
“好，好，你终于来了。”
信代抓住少女的手，说道：“我是你外婆。”
“嗯。”少女有些害羞地笑了笑。
信代顿时泪目了。她热泪盈眶地看着少女，溢出的眼泪挂在脸上。
“夫人。”千鹤担心地说道，“您没事吧？”
“嗯，没事。没关系，没事。”
信代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说道：“对不起……你的笑容和那孩子小时候太像了……啊，就是你妈妈。”
步美说道：“我，和妈妈很像吗？我经常被说像爸爸。”
“是啊……也像你爸爸呢。总之，你有你妈妈的影子，错不了。我看啊很明显。”
信代两只手抓住步美的右手，充满爱意地抚摩着。
“夫人。”千鹤说道，“步美小姐肯定累了。我带您回房间吧。也让她稍微休息一下。”
“啊，是啊。是我高兴得忘了。”信代笑着说，“我看着这孩子，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年轻的时候。”然后，对着东野说道：“这孩子学校的事和一些细节方面，就拜托你了。”
“您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东野回答道。
“你的行李只有这些吗？”千鹤拿起了步美的行李包。
“是的，只带了一些必要的东西。”
“那请跟我上二楼吧。客房已经请人重新改装过了。”千鹤一边上楼一边说道。
“我好像会迷路。”步美一边跟着千鹤上楼一边说道。
“到时候就大声喊，我会去救你的。”千鹤认真地说道。
二楼靠里面一点儿的房间就是步美的房间。
“好了，请进吧。”
明亮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来，洒满了整间屋子。
鲜花花纹的窗帘，草绿色的墙面，草莓花纹的地毯。
“住这样的房间感觉有些害羞呢。”步美笑着说道。
“以后再按照你自己的喜好换吧。”千鹤放下了行李包，“不过，这可是夫人拼命考虑到现在孩子的喜好定下来的，暂时告诉她你喜欢吧。夫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好。”步美点点头，“那……我收拾一下行李。”
“我先去准备茶水。”千鹤临走之前又说道，“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
“谢谢，千鹤……”
“嗯？”
“我可以问问你多大了吗？”
“我二十四岁，比你大九岁呢。”千鹤明快地说道，“那一会儿见。”说完走了出去。
等了一会儿，步美把门开了一个小缝儿，确认走廊里面没有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关上门，小声嘀咕：“开什么玩笑，这房间布置的是什么烂品位。”
但是，她心里清楚自己的角色。
不管这里再怎么不符合少女的口味，但是总比“那里”舒服多了。那个阴冷潮湿的房间。
步美打开包拿出里面的衣服和内衣。
千鹤回到客厅，说道：“小姐好像很喜欢她的房间。”
“是吗？那就好。”信代深呼了一口气说道，“我好像有些恍惚了。”
“夫人，您没事吧？”东野说道。
“能让我这么高兴的事，一年也有不了几次。”
信代高兴得想要现在就从轮椅上站起来，然后在屋里高兴地转圈圈。
“夫人。”千鹤说道，“今天的晚饭您想吃什么？”
“当然是去问问孩子想吃什么。什么都可以，她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东野这时轻咳一声说道：“您是不是忘了……”
“我记着呢。”信代反驳道，“你是说风集团的聚会吧？”
“您记得就太好了。”
“我不想去。这么值得纪念的一天，就不能让我和我的外孙女一起吃个饭吗？”信代有些撒娇似的说。
这时候，这个七十二岁的女人变得像少女一样可爱，开始撒娇。风集团正是信代掌管的企业集团。“风”当然来自她夫家的姓氏“风祭”。
从她行动不便开始，虽然不必每天出勤，但是重要的会议和聚会还是一定要出席。这对于信代来说已经是个刺激了。
“您要不出席，聚会没办法开始。我们的客户大部分也都会到场。”
其实不用东野说，信代也知道自己必须出席。
“我会去的。露个脸就行了吧。”说着，她无奈地耸耸肩说道，“千鹤，准备一下。”
“好的。”
“现在还早，我一会儿过来接您。”东野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道。
“那你就给步美准备些吃的吧。”
“明白了。”千鹤鞠躬说道，“我去选一些食物来。”
在千鹤将要出去的时候，信代叫住了她说道：“等一下。”然后对东野说道：“东野——今天的聚会就是个好机会。”
“啊？”
“就是把我外孙女介绍给大家啊。”
“夫人……那，您是说要带步美去吗？”
“好不好？集团全体都参加的聚会只有今天了吧？她能在今天回来也是一种缘分啊。千鹤。”
“是。”
“快，给那孩子找身合适的衣服。在傍晚出门之前，全部准备好！”
信代兴奋得像孩子一样，眼睛里发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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