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的时候,父子俩并肩站在路边,伯纳德的目光只从父亲身上移开了不到一秒钟,往左边看了一眼马路,一辆白色小车开过来,车速并不快。父亲一定还像在英国那样,习惯地朝右瞧瞧,见右边路上没车,抬腿就往前走,正好走到了白色小车的前面。车子开过,伯纳德先听到“砰”的一声,然后是汽车刹车、轮胎擦地发出的刺耳声。他扭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四肢伸开,软绵绵一动不动地趴在人行道上,像只被打倒在地的稻草人。伯纳德连忙上前跪在父亲身旁:“爹地,你没事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这话听着很傻,他真正的意思是:爹地,你还活着吗?父亲呻吟一声,用微弱的声音说:“没看见有车啊。”
“他伤得重不重?”一个穿宽松红裙的女人俯身看着他们。伯纳德将她和几码外停着的汽车联系起来。“你们是一起的吗?”她问。
“他是我父亲。”
“怎么搞的,怎么能在这儿过马路?”红裙女人说,“他一步正跨在我的车轮前,我能怎么办嘛?”
“我知道,”伯纳德说,“这不是你的错。”
“你听见了吗?”那女人对一个穿运动短裤和背心、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男人说,“他说了这不是我的错,你可是证人。”
“我什么也没看见。”那男人说。
“那么,先生,你能给我留下姓名和住址吗?”
“我可不想搅和进去。”男人说着,后退了几步。
“那你起码去叫辆救护车来吧!”女人说。
“怎么叫?”男人说。
“快找电话拨911啊!”女人说。
“你能翻过身来吗?”伯纳德说。沃尔什先生脸朝下趴在铺路石上,双眼紧闭。奇怪的是,他看上去却是一幅正想入睡、不愿被打扰的表情。伯纳德觉得有必要把父亲的脸从石头上托起来,便动手帮他翻身,父亲却皱着眉头呻吟起来。
“别动别动。”一个女人说,她周围是渐渐围拢过来的一小群看热闹的路人,身边是一辆巨大的购物小推车。“你干什么都成,就是别动他。”伯纳德听从了她的劝告,任父亲趴在地上。
“你疼吗,爹地?”
“有一点。”老人低声说。
“哪儿疼?”
“下边。”
“在哪儿?”
没有回答。伯纳德抬头问红裙女人:“你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垫在他头底下?”要是自己还穿着夹克就好了,可以叠起来当垫子用。可惜今天出门只穿了件短袖衬衣。
“当然。”她走开去,很快拿来一件羊毛衫,一小块旧毯子,上面还粘着几颗亮晶晶的沙粒。伯纳德卷起羊毛衫垫在父亲头下,尽管天气很热,还是把毯子给父亲盖在身上。他模模糊糊地觉得,人被车撞倒后就得这般照料。他尽量不去想可能发生的可怕后果。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出了车祸,将如何面对别人的责难和自己良心的谴责?今后棘手的事情还多着呢。
“你会没事的,爹地。”他努力用一种轻松自信的语气宽慰父亲,“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不想去医院。”沃尔什先生低声说。他向来害怕医院。
“你需要让医生检查一下,”伯纳德说,“只是以防万一。”
一辆警车从马路对面驶过,见这边出了事,便掉转车头,打亮警灯开了过来。围观的人群尊敬地给两位穿制服的警察让出一条路。蹲在地上的伯纳德发现有两个沉甸甸的左轮手枪套在眼前晃动,抬头一看,望见两张毫无表情的棕色胖脸。
“出了什么事?”
“我父亲被车撞了。”
一个警察跪下来摸摸沃尔什先生的脉搏:“你怎么样,先生?”
“想回家。”沃尔什先生闭着眼睛说。
“好,他还清醒,”警察说,“这很重要。你家在哪?”
“英格兰。”伯纳德说。
“离这里可够远的。先生,最好先送你去医院。”警察对沃尔什先生说完,转头问伯纳德,“有人叫救护车了吗?”
“我想有人去了。”伯纳德说。
“我可不指望他,”红裙子说,“那个穿运动短裤的胆小鬼后来再没露面。”
“我也打电话了,”人群后面一个声音说,“救护车马上就到。”
“谁开的车?”另一个警察开口问。
“是我。”红裙子说,“是这老人突然闯到我车前的,弄得我措手不及,连祈祷都来不及。”
这话好像启发了沃尔什先生,他马上开始简短地低声忏悔:“天主,请原谅我的一切过犯……”
跪在旁边的伯纳德出于条件反射,马上举起右手要表示赦免,又觉得不对头,手举到半路改了方向,伸到老人的额头上摸了摸,宽慰他说:“没这必要,爹地。你会平安无事的。”
伯纳德转身对警察说:“我恐怕他看的方向不对。是这样,在英国车辆都是左道行驶,你们是右道行驶。”
一位身穿笔挺薄料西服的男士上前一步,对伯纳德说:“听我的哈,什么也别承认。”然后从钱包中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伯纳德:“我是律师,很高兴为您处理这起意外事故。打不赢官司不收费。”
“你少管闲事,先生。”红裙子说着,一把抢过名片撕成两半,“你们这种人真让人恶心,跟食腐动物一样。”
“我可以对你的言行提出指控。”律师平静地说。
“别激动,女士。”警察说。
“听着,我在路上好好开我的车,没招谁惹谁的,突然不知打哪里跑出个老人,一下冲到我车轮下,现在有人威胁我要打官司,你还叫我别激动,天呐!”
“天主垂怜,玛利亚助我。”沃尔什先生叨念说。
“你跟他们讲,”女人恳求伯纳德,“你刚才说过这事儿不怪我,是不是?”
“对。”伯纳德说。
“我的当事人受了惊吓,”律师说,“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不是你的当事人,傻瓜。”红裙子说。
“救护车在哪里?”伯纳德问。连他都觉得自己口气太凄惶,心里有些嫉妒那女人的怒气和她所用的各种感叹词。
救护车终于来了,伯纳德依然感觉自惭形秽。从车上跳下来的救护人员一副很在行的样子,这让他很羡慕。他们先简短地向伯纳德询问了车祸的大概情况,又哄着沃尔什先生说出疼痛之所在:屁股。领头的救护员问伯纳德想把父亲送进哪家医院。伯纳德说出了盖瑟医院的名字,那是原来赫秀拉住院的地方,也是伯纳德唯一知道的本地医院。救护员又问老人是否购买过“盖瑟项目”。
“什么‘盖瑟项目’?”
“一种健康保险。”
“没买,我们是游客,从英国来的。”
“那买医疗保险了吗?”
“我想是买了。”他肯定自己去取机票时,听从了旅行社小伙子的建议,交钱买了保险。但一路上匆匆忙忙,也没来得及看看那一张小纸片上都写了些什么。现在所有的文件都放在赫秀拉的公寓里,他又不能就这样把躺在马路上的父亲扔下回去看一眼。一阵全新的焦急、恐惧瞬间涌过他周身上下的血管。以前他就听说美国的医院如何见利忘义、令人心寒,例如在将病人推往手术室的途中,强迫病人在空白支票上签字;没有医保的人交完医疗费后一夜间倾家荡产;或者因为交不起钱,干脆被医院拒之门外。会不会让他当场就支付叫救护车的钱呀?他身上可没带多少现金。
实际上出事的时候,沃尔什父子正要去银行取款。早上吃完早饭,伯纳德给赫秀拉打电话,赫秀拉说她在银行有两千五百美元的存款,他们可以取出来充抵旅费,并支付短期的生活开销。因为买机票的钱是沃尔什先生拿私房钱支付的。
她还建议伯纳德花钱租一辆汽车:“伯纳德,我这里左右不搭界,公共汽车根本不经过这里。”他出门就是准备去取款租车的,心里还盼着能再次握住汽车方向盘呢。父亲好像不愿意一个人留在家里,也跟着出门了。他们出门走了不到一百米,正感叹天气炎热,幸亏今天换了薄衣服,感觉比昨晚凉快时,灾祸降临了。
“盖瑟医院远离市区,”领头的救护员说,“你如果不是非去不可的话,我们可以送你们去市中心的县立医院,或者圣约瑟夫医院,那是一家天主教医院。”
“好。”沃尔什先生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可以听清。
“就送他去圣约瑟夫医院,”伯纳德说,“我们是天主教徒。”他本能地使用了“我们”一词,但这会儿也没时间计较宗教信仰和派别了,如果住进天主教的医院能让父亲稍微好受一点儿,让他当众背诵《使徒信经》他都情愿。
他听见“噼噼啪啪”一阵响,一个救护员正用无线步话机跟医院联络:“对,这里有一急诊,老人被车撞了,受了伤但还清醒。你们能接吗?很难说,可能是骨盆,脾脏破裂……不,他们是游客,老人的儿子也在,他说买过保险……想进天主教医院……对……没有,没有外出血……好的。大约十五分钟。”那人转身对同事说:“好了,开工吧,医生说给他打一针静脉注射,防止内出血。先把他抬上担架吧。”
他们轻手轻脚又熟练地把沃尔什先生抬上可折叠带轮担架,然后把担架滑进救护车的后部。他们在父亲胳膊上插进针头,把输液瓶挂在救护车内壁上。一位护理员下车问伯纳德:“你也跟车一起走吗?”伯纳德跳上车,蹲在另一位护理员身边。红裙子女人正在被警察盘问,见状后撇下警察朝救护车后门走来。司机刚想关车门,又停了下来。她棕色皮肤,黑色头发,大约四十岁,伯纳德猜想着。
“希望你父亲能平安无事。”
“多谢,但愿如此。”
司机关上后门,坐回到方向盘前方。那女人以近乎立正的姿势站在路边,双臂下垂,若有所思地凝着眉头,目送救护车平稳地开走。刚才在警察的建议下,他们把各自的姓名和地址写下来,留给了对方。伯纳德从胸前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她名叫尤兰德·米勒,住在什么高地,那地名他一点概念也没有。
救护车“呜呜”鸣叫着,拐了个弯,红裙子从视野中消失不见了。
“你父亲有药物过敏史吗?”正在填表格的救护员问伯纳德。
“据我所知没有。顺便问一句,叫救护车得花多少钱?”
“标准价,一百三十美元。”
“我身上没带这么多现金呐。”
“别担心,我们会把账单给你寄到家里去的。”
救护车的窗玻璃是蓝色的,车外的一切都被染成了蓝色,于是救护车变成了一艘潜水艇,而怀基基就是座海底城市。棕榈树海草般摇来晃去,游人们像张嘴鼓眼的鱼一样,成群游过。路上车辆很多,虽然救护车闪着警灯、鸣着警笛,仍时时被迫停下。有一次中途停车时,伯纳德发现自己跟一个小女孩看了个对眼,正是同机而来的淡棕色头发家的小女儿。她就站在几米外的人行道上,直瞪瞪地看着自己。他勉强笑笑,有些无奈地朝她招招手,算是打个招呼并告诉她,“瞧我现在这团糟呀。”但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看。
伯纳德这才意识到,人家隔着车窗玻璃是看不清自己的。他觉得自个儿有点儿傻气。接着,他吃惊地看到小女孩突然扮了个鬼脸,双眼内斜,舌头伸出,满脸的鄙夷和不屑。这怪相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快又被她平素那副毫无表情的面具所代替,伯纳德甚至疑心刚才那一幕是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救护车重新开动起来,女孩不见了。
“阿曼达!别磨蹭!”英国男人尖利的一声喊,引得拥挤的人行道上好几颗脑袋纷纷扭转过来,阿曼达自己却没有马上转身。她发泄怒气一般朝呜呜作响的救护车做了个恶狠狠的鬼脸,等五官复位后,才转身迈着碎步跟上父亲。
“你别不小心,会走散的。”见阿曼达跟上来,妈妈开始训斥,“那样的话我们后半天什么也干不成,只能四处去找你。”
“我自己能找着路回酒店的。”
“呵,你可真能耐呀,小姐,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妈妈语带嘲讽,“我都不一定能找回去呢。我们好像走了好几个小时了。”
“实际上,十一分钟。”阿曼达的弟弟罗伯特看看电子表。
“哦,天儿这么热,我觉得有好几小时了。酒店居然离海滩这么远,‘夏威夷岸涛酒店’,这名字纯粹是骗人的。”
“我会投诉的,”贝斯特先生扭头说,“写信去投诉。”
救护车的警笛声渐渐远去。“交叉我的手指头,交叉我的脚趾头,但愿我别进那里头。”阿曼达一边低声哼唱,一边把凉鞋里的脚趾头交叉起来。她慢慢跨着大步往前走着,集中了全部精力避开铺路石中间的缝隙,只要让自己听不见大人的唠叨就行。那些唠叨她可太熟悉了。所有的大人都这样吗?她不这样想。在她的印象中,别人的父母并非天天都让孩子下不来台,随时都会当着外人的面发脾气教训人。
拉塞尔·哈维在伦敦市区一家投资银行的交易大厅工作,他的朋友同事都称他拉斯。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叫声时,他正在怀基基希尔顿酒店二十七层房间的阳台上,独自享用早餐。看来蜜月期间他多半只能单独行动了,甚至包括做爱。酒店房间里有两张双人床,塞西莉还在一张床上睡着,或者是在装睡。拉斯昨晚就睡在另一张双人床上。这家酒店似乎每间都是双床房,让拉斯觉得纯属多余。昨晚塞西莉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洗浴,然后先他一步上床去睡了。等他也准备上同一张床时,她一声不吭,径自起身上了另一张床。拉斯觉得自己要是追过去,她准会起身再换床,只得作罢。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冷暴力。跟妻子同床当然不会将他们的婚姻推上巅峰,也不是去满足一种长期被压抑的欲望,毕竟他和塞西莉已经同居两年了,但蜜月之中,做丈夫的当然有权要求跟妻子同寝。
拉斯站起身,倚在阳台的护栏上,他郁闷的目光扫过蜿蜒的棕榈海岸线,朝凸立在海中的一座平顶大山望去。给他送早点的侍者告诉他,那里就是戴蒙德角,也叫钻石角。这一带风光确实美丽如画,但他依然打不起精神来。救护车的鸣叫声越来越响,他看向楼下的十字街口,路面上画着一大朵黄色的五瓣花。这儿的人对花简直痴迷到了傻气的地步。昨晚他们的枕头上放着花,浴室的澡盆里漂着花,甚至今天早餐的麦片里也有朵花,一不小心差点给吞下肚里去了。
救护车开近了,刚轧过那朵五瓣花就陷入四面车辆的包围之中。它发出的笛声也由尖利的长啸变成狂躁、短促、尖锐的吠叫。不久,阻塞的交通松动了,救护车从一条缝隙中钻出去,开走了。拉斯闲得无聊,便开始猜测车里躺的是什么人:一个上了年纪的游客中暑后玩儿完了,因为阳台上就热得跟炼狱似的;或是那对来二度蜜月的夫妇,好事做到一半闪了腰;或者是那个被恋人抛弃的绝望的……
拉斯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他所站的阳台与卧室有门窗相通,他踏上窗前的一把椅子,双臂平伸,让晨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入室内。他憋住嗓子怪叫一声,纵身跳下椅子,却是悄无声息地斜落在阳台里侧。他屈身缩在半墙背后,这样从卧室朝外就看不见他了。他蜷成球状蹲在那里,慢慢熬过了一分钟左右,心里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举动有点蠢。他偷窥房内,塞西莉一动没动。她要么是真的睡着了,要么就是看穿了自己的花招,再不然,她就是一只超出自己想象的冷酷的母狗。
西德尼·布鲁克斯,正身穿睡衣裤站在夏威夷皇宫大酒店的阳台上,只是隐约听到从后面街上传来的救护车的笛声。儿子特里凡事只要最好的,所以这家酒店面朝大海,从阳台上就能俯瞰下面的沙滩。特里和托尼的房间在下面一层往前数第三间,和他们的房间成直角相对。昨天晚上他们遥相挥手、互道晚安,但今早直到现在,那边的阳台上还没有什么动静。救护车的鸣叫声暂停了片刻,又响了起来。尽管阳台上烈日灼灼,西德尼仍因为后怕而感到一阵寒意袭来,他想起自己不久前坐救护车的经历。他两手抱住自己的将军肚,仿佛抱住的是一只锻炼用的实心皮球,然后深深地吐纳呼吸。他扭头说:“这里风景真好,莉莲,你该来看一看,真的跟明信片上画的一样:椰林,沙滩,大海,全齐了。”
“你知道我怕高的,”她说,“你自己也当心点儿,别又犯了头晕。”
“不会的。”他口中虽这么说,却还是转身退回到卧室里。莉莲正坐在床上,小口喝着丈夫给她沏好的热茶。浴室的墙上装了只精巧的热水壶,还周到地配上了小袋的茶叶和速溶咖啡。西德尼今天早上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以行家里手的眼光审视了浴室里的装备,印象颇深。
“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呐?”莉莲说,“每次从里面出来都不系好扣子。”
西德尼伸手到将军肚下一摸,把睡裤的前门扣好。“没关系,又没别人。特里和托尼好像还没起床呢。”
莉莲对着茶杯皱起了眉头:“你到底怎样想的?”
“想什么?”
“这个托尼。”
“看着倒还不错,我还没机会跟他聊聊呢。”
“你不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吗?两个男人一起来度假,都是成年人了,还住一个房间。”
西德尼瞪着妻子,觉得又有一阵寒意袭来,不禁打了个哆嗦。“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说着,又往阳台方向退去。
“你要去哪?”
“我不想谈这事。”他说。
救护车路过埃弗索普夫妇住的酒店时,他们正在拍摄“在怀基基醒来:第一天”。实际上贝丽尔一小时前就醒了,见布赖恩仍睡着,就独自梳洗了,到一楼的自助餐厅吃早饭。再回房间时,布赖恩非让她脱下衣服,换好睡衣再上床去睡下不可。这会儿布赖恩扛着摄像机站在阳台上,将镜头对准床上的枕头。按照丈夫的表演提示,贝丽尔要在床上坐起身,睁开眼,打哈欠伸懒腰,下床,在长睡衣外披一件短衫,慢慢走上阳台,然后她还要从阳台上出神地眺望外面的美景。外面实际上是另一家酒店的大楼,但布赖恩坚信,只要妻子紧紧抓住他的裤腰带,从阳台护栏上尽量向外探出身子,自己就能拍到她和一小片沙滩椰林的远景,以备今后拼接在合适的场景里。“开机!”他喊道。于是贝丽尔醒来,下床,朝敞开的玻璃拉门走去,同时还像模像样地打着哈欠。她刚走到阳台上,从下面街道上便传来一阵刺耳的救护车鸣叫声。“停!停!”布赖恩·埃弗索普喊道。
“怎么啦?”贝丽尔停步说。
“录像机里装有内置话筒,”布赖恩·埃弗索普说,“我们可不想把救护车的声音录下来,真是煞风景。”
“噢,你是说我还得从头再来一遍?”
“对。”布赖恩说,“这次胸前衣服再拉低点儿,哈欠别打得太多。”
罗杰·谢尔德雷克听见了救护车的鸣叫,却不为所动。他住在怀厄特帝国大酒店,好几小时前就起床开始辛勤工作了。他把笔记本、双筒望远镜、带变焦镜头的照相机全搬到了阳台上,从那里居高临下地观察街对面那家大酒店的游泳池,把泳池周围的礼拜仪式记录、拍摄下来。
首先,酒店员工趁早晨天气凉爽先做准备工作。他们先用水管冲刷水池四周的地面,用一把长柄网兜捞出水中的杂物,然后,把塑料模压躺椅和桌子一排排整齐地放好,铺好防水长垫,在池边的亭子里码放干净毛巾。到了八点半,第一批客人光顾了,各拣自己中意的地方坐下。现在已是十点,几乎所有的躺椅都各有其主了。侍应生穿梭其间,端着托盘递送饮料、小吃。
根据以往的研究结果,罗杰·谢尔德雷克知道,设计这泳池的本意就不是为了让人去里头游泳。这么小的池子,形状又不规则,人在里头根本没法长距离游泳。实际上你还没划几下呢,不是撞上池壁,就是碰到其他游泳的人。这池子其实就是为了招揽客人来附近坐一坐,躺一躺,买几杯饮料喝的。游客既然无法在水中畅游,在水池边晒得又热又渴的,自然就会慷慨解囊,买些饮料润喉。和饮料一起送上的还有免费赠送的咸味花生之类,盐分让游客越吃越渴,越渴就越想买饮料喝。但是这游泳池,不管它多么小,却是必不可少的,它是整个仪式的核心。许多前来晒日光浴的人至少都要敷衍塞责般地进去蘸湿身体。与其说是游水,倒不如说是浸水。这,也是一种洗礼。
罗杰·谢尔德雷克把这一心得写在笔记本上。救护车的笛声渐渐远去。
苏·巴特沃斯和迪伊·里普利还在熟睡之中,所以既没听见救护车的声音,也没看见它开过去。因为时差的缘故,昨晚两人半夜就醒了,服下安眠药之后才又睡着。再说了,怀基基椰园是特沃威斯提供的最便宜的一家酒店,她们合住的双人标间也没有阳台让她们凭栏远眺。救护车开过去几分钟后,迪伊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响了。她睡意蒙眬中摸索到听筒,拿起来嗓音沙哑地说:“喂?”
“阿罗哈,”一个清脆的女声说,“该起床了,祝您日安。”
“什么?”迪伊说。
“阿罗哈,该起床了,祝您日安。”
“我没让你早上叫醒我。”迪伊冷冰冰地说。
“阿罗哈,该起床了,祝您日安。”
“你听不明白吗?笨蛋!”迪伊朝电话大声叫道,“我没要该死的叫早服务!”
“怎么了,迪伊?”另一张床上的苏喃喃地问。
迪伊将话筒从耳边挪开,盯了它一会儿,才慢慢明白过来,却有气没处撒,原来那是酒店播放的录音。那清脆的声音依然温柔:“阿罗哈,该起床了,祝您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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