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小书:夜阑话韩柳-从联句到慰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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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郊,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人。早年贫困,到四十六岁才登进士第,唐人将他的诗风看作元和体的一种。韩愈对他很赏识尊重,现在还在流传的“不平则鸣”这句成语,就是出在韩愈《送孟东野序》的开头一句。

    韩愈诗集中的联句,除《石鼎》和《晚秋郾城夜会》两首外,都是和孟郊搭档的。这不仅由于两人友谊的深厚,也因为诗风有相近处。韩愈在《荐士》中称孟郊诗“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其实也是夫子自道。刘邠《中山诗话》:“东野与退之联句诗,宏壮博丽,若出一手。王深父(王回)云:退之容有润色也。”吕本中《童蒙诗训》,记黄庭坚语:“退之安能润色东野,若东野润色退之,即有此理也。”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上,认为不但经过韩愈润色,恐皆出韩手,并以《答孟郊》观之,如“弱拒喜张臂,猛拏闲缩爪。见倒谁肯扶,从嗔我须咬”,便说:“则联句皆退之作无疑也。”这不符事实,因为韩诗中只是泛论作文技巧,和联句无关,而且此诗当作于贞元十四年,当时韩、孟还不曾有联句的活动。

    韩、孟联句的方式,各篇不同,《斗鸡》是先为每人两句,然后增为每人四句,也有每人首尾皆两句,有一首《城南联句》最为别致,也是他们独创:

    竹影金琐碎。(郊)泉音玉淙琤。

    瑠璃剪木叶。(愈)翡翠开园英。

    流滑随仄步。(郊)搜寻得深行。

    遥岑出寸碧。(愈)远目增双明。

    乾檖纷拄地。(郊)化虫枯挶茎。

    全诗一百五十四韵,三百零八字,每两句都用对仗。此处只举十句。

    按照通常的惯例,起首二句是一个作者所作,即是以成双开始。这首诗却是孟郊先作一单句,韩愈作第二第三两句,孟郊再作第四第五两句,如此轮流下去,最后韩愈又以一单句结束。这叫跨句联法。临到第二人时,必须先对好第一句,然后再作第二联上句,让对方来对,即既要对别人,又要给别人来对,比起过去的成双出句来,难度更大了。联句并非始自韩、孟,但这种跨句联却是他们首创的。后来陆龟蒙、皮日休、嵩起的《报恩南池联句》也用这种法式。

    联句都很冗长,内容上实在没有多大意思,只能偶一为之,韩、孟虽皆高手,这些联句,却是雕虫小技,但其中有一首《莎栅联句》,却值得一读:

    冰溪时咽绝,风栎方轩举。(愈)

    此处不断肠,定知无断处。(郊)

    这首诗是元和五年(810)冬作。莎栅为山谷名,冰溪指谷水。旧注说在河南永宁县西,出莎岭,东流入昌谷。

    这首联句,只有二十字,格调高古,语言凝练,不失为唐人绝句中的精致之作。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此当是东野失子时所为,故有断肠之语。”这固然是推测,却可备一说。

    孟郊的《游子吟》,是一首万口传诵的名篇,作诗时他自己年已五十,而犹惓惓于三春之晖,故将其母裴氏迎至溧上。不料至元和三年,他的三个儿子都在几天内死去,时年五十八。他的《老恨》诗说:“无子抄文字,老吟多飘零。有时吐向床,枕席不解听。”其晚景之凄凉可见。

    孟郊失子后,曾作《悼幼子》一首:

    一闭黄蒿门,不闻白日事。生气散成风,枯骸化为地。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洒之北原上,不待秋风至。

    这个十岁的幼子,还不是他最小一个儿子。“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恩指抚育之恩,却用了“负”字,即倍见沉痛。

    又有《杏殇》九首,前有小序:“杏殇,花乳也。霜剪而落,因悲昔婴,故作是诗。”这是以花苞遭霜殒落比喻婴儿夭折。今录三首:

    冻手莫弄珠,弄珠珠易飞。惊霜莫剪春,剪春无光辉。零落小花乳,烂斑昔婴衣。拾之不盈把,日暮空悲归。

    儿生月不明,儿死月始光。儿月两相夺,儿命果不长。如何此英英,亦为吊苍苍。甘为堕地尘,不为末世芳。

    哭此不成春,泪痕三四班。失芳蝶既狂,失子老亦孱。且无生生力,自有死死颜。灵凤不衔诉,谁为叩天关?

    白居易也曾丧子,故有“天下何人不哭儿”语。世间一等文章,往往成就于骨肉至情上,因为是用涕泪写成的。苏轼不爱孟郊诗,主要因东坡爱痛快,对东野的愁苦辛寒之音不合他的性格,但他又承认孟郊“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有如黄河鱼,出膏以自煮”。王建《哭孟东野》云:“老松临死不生枝,东野先生早哭儿。但是洛阳城里客,家传一首《杏殇》诗。”可见他的《杏殇》诗感人之深广。

    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孟东野连产三子,不数日皆失之。韩退之尝有诗,假天命以宽其忧。三人者(另指白居易、元稹)皆人豪,而不能忘情如此,信知割爱为难也。”文中说的韩退之尝有诗,即指《孟东野失子》:

    失子将何尤,吾将尤上天。女(汝)实主下人,与夺一何偏?彼于女何有,乃令蕃且延。此独何罪辜,生死旬日间?上呼无时闻,滴地泪到泉。地祇为之悲,瑟缩久不安。乃呼大灵龟,骑云款天门。(下略)

    数日之间,连丧三子,而且从此绝后,对孟郊自是极大的打击。韩愈也知道普通慰唁之言,绝不能消除孟郊的怆痛,又因《杏殇》中有“灵凤不衔诉,谁为叩天关”语,因而假借神话化的设想,驱使大灵龟往天上去责问,为什么对下民如此厚薄不均?上天说,天地人三者是不相关的,我只管日月星辰,如今连日月星辰也管不住了。接下来譬慰说:有子与无子,祸福利害皆未能作为依据,“有子且勿喜,无子固勿叹”。大灵龟回来,闯进孟郊梦境,将上天之言再三告诉孟郊,意思是天命如此,孟郊也收悲为喜。

    这样的诗,如果写给交情不深的人,就显得孟浪冒失,人家或许会生气,但韩、孟是“忘形交”,韩愈便有把握这样写,也符合孟诗的原意,实在也是无可奈何的办法。自然,这同时又反映韩愈好奇的创作习惯。

    总之,无论联句或慰唁,都表现了韩、孟友情的深挚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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