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的泪 带泪的笑-周总理和一个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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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近似神话的故事

    春天坐在小蜜蜂的翅膀上来了!

    一路花香领我进了中国歌剧舞剧院。我怎么能想到这地方会这多的花?路边的草坪不必说了,就连各户的窗台上,院子里,甚至墙头上,都摆满了花盆。但丁说:“我向前走去,但我看到花,脚步就慢了下来了。”我干脆站着不走了。

    这不是李波吗?

    还是在小学的操场上看电影时就认识她了。《白毛女》里的黄世仁的母亲,戴的帽子象家乡人穿的鞋帮。可恨死了!

    她已经是66岁的老人了。不过很硬朗,手不颤,眼不花。更有意思的是,她一走路,我总觉得带着“黄母”的味儿。难怪!1945年歌剧《白毛女》在延安舞台上出现,她就是“黄母”。后来,歌剧变成电影,她还是扮演这个角色,今年“七一”,纪念歌剧《白毛女》上演40周年,这台戏再次出现在首都舞台上时,她仍然是“黄母”。有人开玩笑说,李波这一辈子都摘不掉地主分子的帽子!

    李波招呼我坐下,没忙着倒茶。却将钢琴上的一盆花,搬到我面前的茶几上。

    “这花是那年1月8日开的。从那以后,每年都是这个时辰开花。”她说。

    1月8日?好熟悉的日子!周总理不就是这天离开我们出了远门的吗?山有情,水有情,花也有情!它们都来送别总理。

    可是,我不相信。1月8日开花,而且以后年年1月8日开花,这不是太神奇了么?

    我扫了那花一眼,五朵骨朵,指甲盖那么点。很鲜艳,致使你感到仿佛满屋里都有它的影子。

    她还在说着;“我一看到花就想起了周总理。我这样对它说:蟹爪莲,你1月8日给我开吧,我特别想念周总理。他在去世前不久,还念叨着我。不是我一个人,全国有好多人他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即使过去了好些年,只要再次见到你,他都能很快地叫出你的名字,记性特好!”

    我完全相信,李波又把花盆搬回了原处。这时,我已经知道这花叫蟹爪莲了。

    但我还有疑问。“这花真的在1月8日这天开放?”

    “哪还能假?它是专为我想周总理而开放的。”

    记得有人曾说过,老人们的固执有时是难以被他们这个年纪之外的人所理解的。李波说的1月8日蟹爪莲开花的事就让我感到太悬乎了。可是她呢,却是认准了。

    李波并不打算回答我的疑问。她又给我扯起了她和周总理的故事……

    我的怀疑消失了。

    当我们的总理以普通公民的身份出现在群众中时,他们之间搭起了彩桥,进出了那么多耀眼的火花!

    我相信了!蟹爪莲开花的事,我们的祖先留下了那么多的神话传说。我们这代人为什么不能给后人创造许多美丽的故事?

    最重要的是,人们的感情,人们的愿望,人们的心……

    黄土飞沙中,落下了一块手娟

    也许是这张剧照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一排窑洞,门窗上洒满了阳光,40多年过去了,你似乎还能感受到暖暖的气氛,广场上头包羊肚手巾的农民,有的坐在地上,有的站着,有的手里还牵着娃娃。人群中间,一男一女两个演员,正在演《兄妹开荒》……

    我望着这张褪了色的照片,明明听见了锣声、鼓声。是秧歌剧的调词。听,扮演兄妹的王大化和李渡在唱:

    雄鸡雄鸡高呀高声唱,

    唱得太阳红又红,

    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怎幺能躺在热炕上作懒虫,

    扛起锄头上山冈,

    山冈上,好风光,

    站得高来看得远,

    咱们边区如今成了一个好地方……

    周总理第一次看《兄妹开荒》时,那哥哥还是个大花脸哩!演毕,他把王大化和李波留下,说:

    “从马门教授(大化演过的一个角色)到开荒,这是一个很大的转变,群众是欢迎这个转变的。”他望了望大化还没有卸装的脸,“要看到劳动人民的本色,不能丑化他们。”

    大化,还有李波,脸烧得站不住了,赶陕取下头上的毛巾,洗了脸。

    其实,当时延安的秧歌队都兴扮演成那种逗人的发笑小丑。这都是受到喜剧《小放牛》的影响。周总理指出这个问题后,“小丑”逐渐减少,以至到消失。

    又是一次演出,杨家岭。

    正是春天。延安的春天是黄土飞沙弥漫的季节。有时候,一个一个的大旋风,上接天,下触地,拧着团儿满地旋转,一切都变得浑黄。李波和王大化化好装演第一场时,是眉清眼秀的,但到另一个地方演第二场时,头上身上眉毛眼睛就成了一个黄土包子,一道道汗水从脸上淌过,就又成了花脸。管它呢!他们越演越上劲。观众的兴头也蛮大,看完这场,再跟着去看那场。风沙把他们也吹得土眉土眼的。

    杨家岭的小广场上早就围就了一圈人。人们伸着雁般的脖子望着,等着……

    谁也没有注意,毛圭席、周副主席和其他中央首长悄不声地走进了人群里,轻手轻脚地坐在了一个土坡垃上。当然,有人发现了,但是一点骚动也没有。那时候,这些中央首长天天都和群众见面,和群众住的是门对门,窗对窗,隔墙说话都听得见呢!有时,他们索性住老乡家,在一个锅里搅勺把。

    咦?主席身边那个女的是谁?

    江青。那会儿她还朴实,没有什么超众的衣着。不大惹人注目。延安人对她了解甚少……

    《兄妹开荒》开始演了。李波唱:

    哥哥你听我言哪,

    你呀你好懒!

    大自天你来睡觉误事真不浅;

    王大化唱:

    妹妹你慢发言哪,

    听我有意见,

    夜黑里开了会我睡觉睡得晚!

    ……

    笑声。周副主席拍手,笑。主席对周副主席说了句什么,然后鼓掌助兴。

    土场上,飞尘扬沙,象腾起一层雾。

    这时,江青掏出手绢,掩在了嘴上,眉头皱皱的。

    主席看见。他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只见他伸手将江青嘴上的手绢揭掉,摔在了地上。

    这一切,周副主席全看见了。他没有看江青,只是瞅着地上的手绢在沉思,沉思……

    演出还在继续,李波,王大化轮番唱:

    哥哥我前面开荒地,

    妹妹我打土多卖力,

    要跟那英雄比高低,

    要跟那模范争第一……

    江青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谁也投有留意她。毛主席和周副主席还是那么专心地看演出……

    那手绢,李波当时并没有看见。她是事后才知道的。40多年后,当她重新给我们提起这件事后,仍然有几分激动,但说话的口气却十分冷漠:

    “我是从黄土地上走出来的演员,身子贱,昏天土地上演戏演惯了。现在虽没当初那把力气,老了。可是不会嫌弃生我养我的土地!”

    编织美好故事的轮印

    我有个体会:舒适、优越的生活条件,最容易使人与人之间变得疏远、淡漠。

    李波同意我的意见。不过,她说周总理例外……

    从窑洞住进了城市,人们感到有些疲劳了,同时,相互间也显得陌生了。周总理还记着李波。

    天安门前创建共和国的礼炮声刚响过不久,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成立了。她作为歌剧队的队长,找周总理请示问题。

    太心急了!一清早她就出现在总理住地的门前。她有点犹豫,会不会打扰首长的休息?

    “这不是李波吗,”总理一眼就瞅见了她,叫着,还招招手。

    总理正在吃早饭,桌上只有一碟青菜和白粥。李波立即想到了自己的早餐,还有中国千家万户的早餐,和总理桌上的饭菜没有什么两样。

    “李波,你吃过饭了吗?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边吃饭咱们边交谈吧!”他太注意节约时间了,给人的印象他走路都在小跑。

    李波十分简要地汇报了工作。总理听着,不时有插话,“李波,以后你要单唱民歌。你的业务还要提高,唱的不要太简单了,样式要复杂一点。”

    总理吃饭的速度很快,碟里的青菜一点也没剩。他站起来一边擦着嘴一边对李波说:

    “让你当队长,做行政工作?这不合适。你回去跟李伯钊同志讲一讲,不要做行政工作了。就说是我说的,你以后要专唱民歌。”

    他举起手腕看了看表,“我该去上班了,走,咱们一起上车,在车上还可以再聊一聊。”

    当时,周总理在外交部上班,他每天坚持坐班。临上车前,总理又说。

    “前几天我看了你们的音乐会啦,总之,你还得提高。”

    一辆样式陈旧的小卧车,在北京的胡同里穿行。正是早晨上班的时候,路上行人很多,车速不时地慢了下来。在铺着一层晨霜的地上,坦露着两行湿漉漉的轮印。

    总理:“一次我听音乐会,看到一个女演员演唱很吃力,这个演员面黄肌瘦,看来是营养不足。看到你们在台上演唱使不上劲,我们在台下真着急呀!”

    李波静静地听着。

    “你提出要给这样的同志提高营养,可以提出申请,由群众民主评议。”

    李波心里有点惭愧,这些本来应该由她和同志们想到的问题。都由于他们的粗疏。使总理不得不拿出宝贵的时间去操心。

    汽车慢了下来,前面有一群人在抢道,总理对司机说:“我们停停,让行人先过。”

    一队队路人擦着汽车穿过了马路。车内,总理继续和李波交谈。

    “郭兰英的入党问题解决了没有?”

    “还没有。她是个团员。”

    “那就努力争取嘛!你们也要多帮助她。”

    车拐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的白底黑字的牌子,已经看得见了。

    “你还要告诉剧团领导同志,女演员生理上有特殊情况,必须照顾。女演员在例假期间,可以不演出。即使我给的任务,你们也可以不演。”他还做了个拒绝演出的手势。

    “记下了!谢谢总理!”李波用手背抹了抹眼眶,眼睛热乎乎地发潮。

    汽车“吱”地一声停住了。

    “李波同志,再见!”总理招着手。

    她站在原地,望着。直到小车消失在一片树荫之中,她才回过身。可是,她没有离去。沿着地上的轮印走了一段。她觉得这轮印是那样清晰,又那样美丽,她真想把这轮印拣起来,收藏在记忆的宝库里。

    雨水,雪水能冲走人们的足迹。但是,这轮印永在李波心上!

    她把纸条塞进了总理衣兜

    1958年,初春,周总理审查访朝演出节目。

    该李波了,不知为什么她今天有点紧张。怪?那么多回见总理都没有这样紧张过啊!

    噢,原来我们的民歌手今天要用西洋唱法,为总理演唱了。当时,她正跟着一位苏联专家学习,想让总理听听,看她学得怎么样!也算是汇报吧。

    她刚唱完第一支歌《看秧歌》,就发现总理不高兴了。总理还和旁边另一个同志说了几句什么。

    李波的心坎腾坎腾跳起来,脑子里乱哄哄的。下面还有几支歌儿,怎么唱呀!

    总理看出来了,就在座位上说:

    “哎,紧张什么,都老朋友了嘛!”

    李波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唱完歌的。

    演出休息时,总理把李波叫来。李波等着挨“克”。

    不料,总理根本不提这事,却说:

    “李波,你发现了吗?你们这台节目中有两个人唱《看秧歌》。”

    确实是这样。事前,李波和那位同志都不知道。结果“撞车”了!

    周总理当公判人。对李波说“你唱这支歌吧!”

    这是公正的。《看秧歌》是一首女声唱的东北民歌。那位同志是男演员。

    只是那洋腔洋调……李波没有再往下想。但是,她觉得自己今天懂得,许多,明白了许多。学了“洋”的,应该更好地融汇进自己的唱法,发扬民族的特长。

    李波明白了!虽然已经跟苏联专家学了2年了,但她觉得自己没有学好。

    周总理还有外事活动,准备告辞。李波不打算说别的了,总理的时间太宝贵。她只提了个要求:

    “总理,我这2年学不了什么东西,也怪我没有学好。我想再续1年,好好提高一下。”

    “是,是,2年是学不到什么东西。”总理自言自语地说。他沉思了一会,又说“好吧,我给他们说说,让你再学1年。你们那个苏联专家叫什么名字?”

    李波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苏联专家的名字,给总理递去。

    “放在这儿,就放在这儿!”总理一边和一个同志说话,一边抬起胳膊把衣兜露给李波。李波将纸条叠得整整齐齐地装进了总理的兜里。

    总理参加外事活动走了,他留下了一句话:

    “李波,就这样啦,我给有关同志讲讲,让苏联专家再教你1年。”

    不久,李波果然接到了继续学习的通知。

    这事、那事,总得有人办。如果你推、他转,这里划个圈,那里批个字,要搭进多少宝贵的时间,又能办成几件事?

    但是,对李波来说,她毕竟是麻烦了总理,所以于心不安,那天,当地给我讲起这件事时,还说:

    “我真后悔呀,那时不知是怎么想的,这些事都去请示总理,而且还把纸条塞进了总理的口袋……”

    奇怪的是,李波在讲这番“后悔”之言时,表现出来的表情以及口气,完全是一种自豪感。

    我明白。她是有意把自己的情绪蕴藏在一片蒙蒙云雾中,半遮半掩……她不说出,让我去猜。

    其实,她心中是一面明镜,我心中也是一面明镜。

    坐在剧场二楼上的现众

    两幅画面在我眼前交替出现:

    总理逝世那年,我看过一首诗《最后一排的观众》,是说一次体育比赛,周总理因为外事活动来晚了,便悄悄地坐在了最后一排的一个空位上。剧场一点骚动也投有,演出照常进行。

    今天,李波又给我描绘了总理的另一幅类似的画面。他观看演出,成为坐在楼上的观众……

    李渡说:“回忆总理和文艺界的事,有甜有苦。苦的,是一条长长的瓜藤。甜的,是藤上结满慈父般的爱抚……”她是借用别人的诗句抒发感情。

    1962年,纪念毛主席《讲话》发表20周年,中国歌舞剧院重排《白毛女》。

    开排前,李波从大幕后的缝隙里,看见周总理悄不声地坐在了5排,也许是6排吧!

    排练开始了,总理的眉头越皱越紧。原来那失去协调的乐队的噪响,把演员们的唱声压得无法使人听得清。

    “往后面坐一点吧!”剧团的一位领导看到了总理的烦躁,便提议说。

    周总理挪到了11排。

    可是,还是听不清。只有音乐,压倒一切的音乐……

    “这剧场盖得有问题。”那位剧团领导怕总理生气,赶紧找了个理由。他的脸上出了汗。能不着急吗?

    总理望了他一眼,许久,才说:“那好吧,我再到楼上去听听。”

    总理又成了楼上的观众。

    使总理失望的是,坐在楼上仍然听不清。于是,一向和蔼的总理生气了:

    “你们现在演的这《白毛女》泥土味不够了,没有在延安时朴实感人了。你们为什么不为观众着想,这么响的乐队,谁能听见演员在唱什么,这个‘音墙’一定要拆掉!”他的手臂狠劲地在空中斩着。

    当时,文艺界一位负责人也在场,周总理对他说:“坚持发展民族音乐的问题,我已经说过多少回了,你们就是不听。我和你们斗争13年了,我还能有几个13年?”

    站在大幕后面的李波,知道这事哭了。唉,这不争气的眼泪!为什么不上前说一声让总理把心放宽的话?不,不能呀,她还是“黄母”呀!

    李波不由得想起《白毛女》在延安上演时,周总理讲过的一番话。“你们学习外国乐器,学就要学好,也要研究中国民族音乐的特点,不要崇洋,要丰富民族音乐。《白毛女》也会成为名著的。在若干年以后。”

    另一次,李波听周总理对文艺工作者的谈话,总理又提到了民族音乐,他问一位热衷搞“阳春白雪”的同志:“你们的音乐群众能听懂吗?”回答:“工人能听懂。”“哪里的工人?”“北京电子管厂的工人。”总理加重语气地说:“我说的是广大的人民群众!”

    李波在讲这些对,我发现她的眼角飘着泪花。她哭了。

    我很清楚,几十年来,李波遵照周总理的教导,一直坚持唱民歌,从来没有动摇过。

    容易吗?

    穿过泪的沼泽,

    闯过雾的积霾;

    越过冰的峡谷;

    走过雨的泥泞……

    此刻,我坐在李波的家里,天已经黑了,很黑了。连晚风也睡了,透过窗子可以看见,天幕上只剩下几颗已经疲劳的星星。

    可是,李波还是很精神,毫无睡意。她递给我一颗糖,然后慢慢地说:

    “总理远去了。可他还在我身边!”

    之后,一缕忧愁,系紧了她本来欢乐的眉头……

    她一声长叹,染苦了我的心

    为了写这篇报告文学,我几乎把李波家的门坎都踩低了。冬日的午后,盛夏的黄昏,星期日的清晨……我出出进进于中国歌剧舞剧院大门。连传达室的女同志都认识我了,一见我就点点头,不必再填写会客单了。我没有厌烦过,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十分有意义的工作。这,还用怀疑吗?

    可是,在采访中,李波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唉叹。我茫然了!开始,我不理解,随后也就慢慢地明白了!

    “文革”中,一次李波到“二七剧场”看演出,总理就在她前面四排的位子上坐着。当时,她已经很久没有见总理了,很想上去搭话说上几句。可是,她一想到总理那么忙,也就免了。演出一结束,她以为总理上台接见演员了,便转身就往外走,准备回家。剧场人多,拥挤,她等挤到二门前时,总理也正出门,他一眼就看见了李波,老远便喊“李波,慢点走!”李波上去一把拉住了总理的手。总理对身边的康生说:“你不认识她?她是李波,演《兄妹开荒》。”

    康生不咸不淡地点点头,手都没有伸。

    要说康生不知道《兄妹开荒》和演这出秧歌剧的李波,那是冤枉了他。不过,20年过去了,他把这戏,和演戏的人抛在脑后了,这倒是真的。

    李波讲完,又长长地打了一声长叹!

    这叹声,把我的心也染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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