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依旧-高宣扬先生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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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我而言,这是一个特别陌生的名字,几乎闻所未闻。某天,大侠说,晚上要跟高先生见面,一起去吧?

    高宣扬?不识。他说,挺牛的,家里有他的书,不过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来,算了,下次再请他签名。

    2015年1月25日晚,我们在南山春满园与高宣扬夫妇一起晚宴。后来证明,那个晚上我很幸运,没有错过——没有错过一个历史人物,还有,历史事件。

    高宣扬是谁?简介是,浙江杭州人,1940年生于老挝,印尼华侨。2004年开始,受国务院外国专家局审批同意,作为特聘外籍“海外名师”,受聘于同济大学,任同济大学欧洲文化研究院院长。

    我眼前的高宣扬,个子瘦高,面色红润,不像75岁的人。听旁边深大哲学系杨老师讲,近30多年他一直在法国、德国、英国和美国进行社会、文化和政治的观察分析及学术调查研究,长期从事哲学以及人文社会科学的跨学科研究。

    听说大侠是衡水人,高宣扬说,在巴黎他们曾得到一位衡水画家的赠画,老先生已去世,工笔画很好。一旁高太太接过话头,对,是衡水人,画得不错。高太太短发,肤色白皙,圆脸,眼睛大大的。我觉得她的普通话有点耳熟,故问,您是哪里人?她说,广东人。广东哪里?澄海。

    呵。大家都乐了。碰到老乡了。天地之小,有时缘分就这么不可思议。

    我说,我妈妈也是澄海的,现在舅舅一家都在澄海。外公当年就从澄海偷渡到泰国打工,后来病逝于当地。外婆守寡,一己之力把我妈我舅拉扯大的,后来又带大了我和姐姐。

    怪不得我见到高太太,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是同乡人。

    高太太原名许敦煌。她从小生长在越南,后来回大陆读书,直接考到北大物理系,因是侨生,在侨生食堂与高宣扬相识,相恋并一路携手并进。至今,她没有回过澄海,只知道那儿是她的故乡。

    这才得知,高宣扬和高太太经历相似,两人同是侨生。他于1952年自印尼归国升学,1957年由沈阳考取北京大学哲学系,一直读至1966年研究生毕业,后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在任继愈教授领导下专门研究伊斯兰教和基督教。1978年春以“归侨探亲”的名义出国。

    吃饭时,高太太一定要我坐她隔壁,她讲潮州话,有澄海口音,顺溜还地道,问她为何能学得这么好,她说是1978年他们一家赴香港后,与妈妈住在一起,学了一些。后来到法国生活,妈妈帮她带孩子,又学了一些,所以能讲一些俚语或是土话。

    1978年高宣扬一家到香港后,他任香港天地图书出版公司及香港三联书店主编,主持指导出版《人文科学丛书》6本。与此同时,还在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政治系及社会学系任特聘教授,讲授西方哲学史、当代社会理论及当代政治哲学。第二年,他考取了巴黎第一大学哲学系攻读博士,在该校哲学系主任爱莲·维德琳教授指导下研究法兰克福学派霍克海默的批判理论。1983年毕业后任职大学教授,1989年任职台湾东吴大学。此后,世界多地研究学院奔跑。

    高太太说,他们有一个女儿,女儿和女婿目前也在法国;女儿女婿又生了一个女儿,今年15岁了。她对外孙女很严厉,拿蟑螂放她的手上爬,练胆子;又教她爬树,练应变能力;教她凡事都要动脑筋,自己想办法解决,不能有依赖性,从小就得有主动性和承担能力。“孩子不能娇气,我自己就是这么长大的。”

    高太太说起自己的好玩故事,一晚上讲不完。

    她语速快,表达传神:

    ——小时候在越南,十二三岁,跟小舅舅一起玩,他教我很多东西,比如爬树,越南的树很多很高,我能一下子爬得很快,然后再爬下来,一点儿没问题。还有深夜里抓青蛙,把空的牛奶罐放边上等着,抓到青蛙后,迅速把皮扒下,撑在牛奶罐上,打鼓用,这个需要动作快,否则皮就抽了。这样我积攒了很多青蛙鼓。还有,邻居有个阿伯,卖蛇的,教我把蛇头钉在墙上,拿刀子扒它的皮,每次划拉一下,蛇皮就掉了下来。但蛇的身子和尾巴会甩来甩去,怎么办,阿伯告诉我,不要怕,握蛇头在手里,往下一按,蛇的脑子就断了。水蛇和草蛇这两种蛇不要怕,其他的蛇不要碰。

    这些知识,高太太牢牢记住了。长大后非常有用,也助了她不少威风。她说,在北大读书期间,有天在路上碰到一条蛇,就按阿伯教的一手弄死它,死了的蛇放哪呢,没地方呵。她想了想,就把它悬挂在宿舍的门边,正好是饭点,自己于是悠哉游哉地去食堂打饭了。等回来,一看,同宿舍的另一个女生正在门边哭。原来,开门时,门边晃荡的蛇把她吓了一大跳。大家问谁干的,高太太赶紧承认,然后又“强词夺理”,不挂那,那挂哪呵。还好,那个纯真的年代,大家都是好伙伴,哭了也就是哭了,都知道只是恶作剧,非恶意。那蛇该如何处理呢?她们合伙想出了一招,把整条蛇包起来,打成一个包裹,跑到另一个宿舍,放在男学长的枕边,说是犒劳他的食品。男同学家在北京,于是下了课就乐滋滋地带回家去。第二天一早,高太太的宿舍门被敲得天响,打开一看,男同学兴师问罪来了。蛇,当然是罪魁祸首了,又把男同学一家人吓得够呛。

    哈哈,诸如此类的小恶作剧,在高太太读书期间,非常多。就连她与高先生谈恋爱时,她也会直言不讳地揶揄他,“你总是爱出风头,处处说自己优点。”

    高太太读的是北大物理系,理科生,放到现在都很牛,在当时那个年代,更牛。一个班里边,女生寥寥。高太太性格刚强,没有手表,看不到时间,自尊心又强,不想求别人,怎么办呢,她跑到阳台,对着太阳想了一个办法,自己动手找材料做了一个纸质的日晷,圆盘上刻有天干十二支,朝着太阳的方向放。看日影照到哪个位置,脑子里自然就有了时间。于是,看着阳光转到十一点半,她便施施然拿起饭盆走向食堂,屡试不爽,几乎没有耽误过。这些小故事,在她看来,都是小菜一碟,根本不在话下。后来她又到部队,夜里行军,连长带着大部队往前走,高太太一路跟着,她边走边瞻前顾后的,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咦,北极星是朝那个方向的。她赶紧叫来排长,悄悄说,我们方向走反了。末了,又补了句,你报告首长时,别说是我讲的呵。排长汇报了连长,大部队果然停了下来,又整队向相反方向进发。

    高太太说后来到“文革”时期,她与高先生分隔四年没有见面,音信全无,孩子则由奶奶带着。她仍是性格倔强,绝不妥协。工宣队为了让她交代一些别人的情况,故意拿她自己孩子的照片诱惑她,说,你看不看?看,就老实交代。高太太咬紧牙根,不看!她现在还原那个场景,说自己当时是假装硬气,但心里却是软得不得了,妈妈哪有不想看孩子的。后来工宣队奈何她不得,只得把照片交给她。谁知高太太还气乎乎地得理不饶人:就是一年不给我看也没关系。高太太跟我说,幸亏是在北京,在她们那个单位,主张要文斗不要武斗,大家还算有修养也客气,换是别的地方或是外地,按这个性格她早就没命了。

    1978年他们全家申请到香港,她当时是34岁,重新考起香港大学的研究生,而高先生在这个时期,拼命地写文章,一本书一本书地出版。既是厚积而喷发,也是为养家糊口计。

    高太太当过记者,写文章给国外的华侨报纸,有很多笔名,其中一个用得比较多的是“鲁争”。问为何起这样的名字,她说喜欢鲁迅嘛,还有就是一辈子不服输。我倒宁愿其是鲁珍,珍贵珍惜也珍重。多难得。她说,有一次,一位领导问她,发稿子为何没有把他的名字写进去,高太太说,呵,你要列进去呵,那等下次吧。下一次,她写稿时,只列了前边一两个名字,然后就“等”字了结。那位领导就在“等”的行列里边。

    高太太快言快语,听得我忘了吃饭。她不断地催我夹菜,说,这一口你先吃下去。

    2000年后,高宣扬先后应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和中央民族大学邀请,同时在三校讲授当代法国哲学、法国社会学及人类学。他们又开始回到故里,踏足祖国的大好河山。

    高太太说这辈子她从没示弱过,2008年汶川地震时,64岁的她也背着小包,挂着相机,带着一袋小药丸,自己搭着汽车,一路颠簸到灾区实地考察,住民宅,与当地的乡民聊天,做了详细记录,回北京后写了很扎实的调查报告。当年教她的老师如今90多岁了,看了她的报告评价很高。你自己去的?我很好奇。“对呵,自己去,自费。”高太太觉得我的问题很奇怪,“他们的确觉得我年纪大了,不让我去,但我一定要去的。1999年台湾大地震刚过,我妈妈在香港联系不上我,就说,她肯定又跑灾区去了。我当时第一时间就赶到震中。”他们不担心吗?“哈哈,习惯了,我总是全世界乱跑的,他们知道管不住我的。”

    高太太提到的那一包小药丸,我好奇,是什么药?“噢,我脑子里长了一个小瘤,大夫说要开刀,我才不理他呢,开什么刀,不听。倒是开了一大包药丸,装在包里边,吃一吃就行了。”现在怎么样了呢?“在慢慢缩小。哈,只要把它忘了,它就不存在。”高太太目光澄澈看着我。也对,从2008年到现在,已是7年了,高太太说话的声音高亢,语调急促,72岁的人看起来性格还是很急,可见小小的肿瘤根本不是她的对手,难怪桌子那头的高先生说她一辈子强惯了,永远在家里说了算的。

    高太太父亲那个家族在汕头的势力很大,是大族人家。她妈妈是二房,因长得很漂亮,在当地是出名的。嫁时,夫家人拿了一大盘金银财宝让她挑,她只拿了一条细细的项链。她妈妈教导她,人这辈子活在世上,决不能贪。自己干净了,别人也能尊敬。所以从小,她在越南搞一些革命活动时,募捐来的钱,一定放在左边的口袋,自己的钱,放在右边的口袋。她妈妈说,你自己的钱用完了,也坚决不能拿左边的钱花,你要回家来向我讨。这种家规,高太太牢记了一辈子,并教给她的女儿,现在又传给了她的外孙女。

    高太太说,他们现在世界各地走,在巴黎有房子,有台北也有房子,在上海也有房子,这里住住那里住住,挺好的。

    后来看到高先生写怀念老师洪谦的文章,“1978年我离开中国大陆,经香港到法国定居以后,洪老师不时来信指导,并多次在信中提及当代西方分析哲学的动向。1980年和1982年,洪老师又两次去维也纳和牛津,分别参加关于维特根斯坦和关于石里克——纽拉特百年寿辰纪念讨论会,并在与会期间给我来信希望能与我见面,使我一次又一次感受到老师对我的关怀,也使我有幸获得重新学习的好机会,最使我难忘的,是在1982年春在牛津三一学院与洪老师的会面。”洪谦于1927年十八岁那年,经国学大师梁启超的推荐,在安徽同乡会的资助下,留学德国柏林。正是在柏林学习物理、数学和哲学期间,他受到莱辛巴赫的提示,决心到维也纳去报考石里克。1957年至1962年,高宣扬作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本科学生,不仅受教于洪谦老师,选修他开设的课程,而且经常抱着崇敬的心情,到他在燕东园的寓所,多次拜访他,洪谦多次耐心地更正他关于“论康德的‘统觉’概念”的论文,并鼓励他报考研究生。正是在他的支持下,1962年暑假,高宣扬报考了郑昕先生的研究生。

    高宣扬先生的履历表上,1966年至1978年间的生活一笔带过,没有细述。时过境迁,三四十年后的现在,高宣扬和高太太回顾历史,可能会有更多的话要讲。只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叙旧的话都讲不完,遑论其他。

    谢谢高太太的率真和富有表现力的故事,让我记录下来就是一篇现成的现场记。记得高太太笑言,不要写我呵。不过,我也学高太太一招,行,这次写了,下次或下次的下次不写了,行吗?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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