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出后，寄给李辉，他复信：
峥华：
这些日子忙乱，迟复为歉。尊著所写人物众多，各自口味不同，取向不同，有一些意见大可不必在意，望勿影响下一步的写作。
写我的那篇中有一细节错误。我当时说的是冯亦代而非黄苗子。……如今世界复杂，人心也大变，但心底根基的善良、正派却不能没有，更要以客观精神对待历史。以后我会选择合适机会，好好写写一些相关人与事。
李辉
我回头一看，真的是自己记忆混乱了，在文章中“张冠李戴”起来。2009年，章诒和出手，写黄苗子告密聂绀弩，冯亦代卧底章伯钧。两篇重磅级的文章把当时的文人江湖搅得天翻地覆。李辉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师从贾植芳，开始与历史老人接触，往名人传记写作路上奔走。黄苗子、聂绀弩、冯亦代都是他走访过的老前辈，甚至成了忘年交。这些过往故事，他当然都知道。但埋头于历史旧纸堆研究中的他，自有自己的姿态及判断，他说，很多历史情况并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只是水面上呈现的那么一点点，很多隐秘的东西是很难简单一句话谈清楚的。
章诒和文章之后，李辉正好来深圳做讲座，我们聚会于尚书吧，谈起告密之事，他说，2000年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冯亦代日记《悔余日录》，正是他主编的“沧桑文丛”中的一本，早就公布了此事，冯亦代并没有隐瞒，是章诒和没有看到。后来一位靳树鹏先生在2010年1月发表的文章中也写到：“这事并不是章诒和端出来的，是冯亦代自己在日记中披露的。”与李辉说法同。
因当晚问了这两起事件，写文章时，却把冯亦代错成了黄苗子，《黄苗子自述》是2003年大象出版社出版的“大象人物自述文丛”中的一本，没有谈及此事。这里更正一下。
也正因为这个错误，我写这篇文章重查资料，才发现，2009年3月章诒和文章刊登时，黄苗子正躺在北京朝阳医院病床上，家里瞒着他封锁消息，后来是他的老朋友拿报纸示与他，他才得悉。黄苗子2012年仙逝，儿子黄大刚说，有次父亲感慨，“没想到，老了老了还碰上这么一件事”。而黄苗子世侄、作家黄大德也展示了黄苗子一首遗诗的手迹：“唧唧复唧唧，老来医院息。不闻机杼声，唯闻刀剑戟。问你何所思，问你何所忆。昨夜见黑帖，妖风卷臭腥。罪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是卧底，阿爷害人精。阿爷陷好人，投之入死槛。”该诗落款时间是2009年10月，是黄苗子躺在北京朝阳医院病床上写的，为未完稿。曾有记者问黄大刚黄苗子看了报纸后的反应，黄大刚说，父亲曾提起他和章诒和在一起吃过几次饭，交情不深。“父亲觉得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写得不错，他很欣赏章的文笔，但也说章写聂绀弩的部分‘看着不大舒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聂绀弩和周颖两人关系很好，而且周大姐也不是那种人’。”
这首诗，让人心里难过。有好事者曾问章诒和对此的看法，她拒绝回应。
曾有人从章诒和的两篇文章中判断出她对黄苗子及冯亦代态度的截然不同。于冯亦代，章最后是：“洪荒之后，冯亦代于匍匐中翻身站起，面对冤魂遍野、落英凋谢，他悚然而惊，开始正视自己以密告为能事的历史，悔疚不已。他无力探究一生，只有公开那段日记。他所说的最后一本书，难道就是这本《悔余日录》？他没有勇气直面我，选择公布于社会，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冯亦代的晚年是出色的，社会形势也起了巨大变化。但成功的光环无法销蚀有耻有痛的记忆。一个人不论你做过什么，能够反躬自问，就好。”而对于黄苗子，她则是：“聂绀弩去世后，出卖他的人写怀念文章，那里面没有一点歉意。人在阴影中呆久了，便成了阴影的一部分。有些东西靠生命和时间，是无法带走和冲洗干净的。”
我曾与章诒和亲身接触过两次，一次是2012年1月的北京图书定货会，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于环球贸易中心开“理想国”沙龙，请资中筠和章诒和两位先生谈“时代与人”，杨照主持。我有幸坐第一排，与她们相隔，当时携章新书《杨氏女》请她签名，结果又是“张冠李戴”，竟让资先生签了字。还好，资先生打圆场，递过去让章先生又重签了一遍。第二次是2013年香港书展，我在酒店大堂吧等人时，正好章诒和一个人在那里，有点无聊。我便走过去，请她一起合个影，正说着，马上有人过来阻挡，章诒和手一挥，说，好，我们照个像。后来看照片，拍得并不好。章诒和还是一脸本色，有手起刀落、“一刀见血”的锐利，与大伙喊的“愚姐”或是文章中的“小愚”相形甚远。以她的才情，如果能稍微柔软点，那喜欢的人会更多。
李辉回忆，黄苗子在最后几年走得那么从容，很多事情我们很难接受，他却能从容看待，“他是见过大风雨，经历过大事件的，人生很长时间都在漩涡中。”
冯亦代晚年接受记者采访，用“难”字总结了一生。他一直认为，“有些事到死也不能讲。”朱正先生说：“冯亦代留下一本独一无二的书《悔余日录》。这是他被划为‘右派分子’以后，以悔恨的心情写的一本日记……从这本日记中可以看到，作者被划为‘右派分子’之后，痛悔自己的‘右派罪行’，真诚地认罪悔罪，决心改造自己，立功赎罪，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重新做人。”
这是我书中的一处细节错误引出的一篇文章，而人生，又有多少细节错误无法更正，有些错误可能是必须犯的，而有些错误是故意犯的，有些错误则是因不小心或是大意而糊里糊涂犯的……不管是出于什么时代、背景、前因或是机缘，错误，就是错误。没有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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