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 达洛维太太-海浪(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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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妮来了。”苏珊说,“她在站在门口。一切都仿佛呆住了。那个侍者也站住不动了。在靠门的桌上用餐的那些人在望着她。她好像成了一切的中心;桌子,一连串的门、窗和天花板都在她四周放出闪闪光芒,就像一颗映在打碎的玻璃窗上的星星四周放出的光芒那样。她使各种事物汇合于一点,变得井井有序。现在她看到了我们,向我们走来,所有的光芒都随着在我们头上震颤飘摇、起伏波动,带来一阵新的情绪高潮。我们都起了变化。路易伸手去摸他的领带。奈维尔紧张不安地坐在那儿等待着,心神不定地把他前面放着的刀叉摆摆直。罗达吃惊地望着她,就像远处的天边忽然冒出了一团火似的。而我呢,尽管竭力让自己的头脑里装满了潮湿的草地呀,湿润的田野呀,房顶的雨声呀,冬天撼屋的大风呀等等,以便使我的心灵能抵挡她,但却仍旧感到她的揶揄偷偷地包围了我,感到她的嘲笑的火舌卷到了我的身上,毫不容情地映出了我寒酸的服装,我粗蠢的指甲,我连忙把手藏到了桌毯底下。”

    “他没有来。”奈维尔说,“门开了,可他还是不来,来的是伯纳德。他脱下大衣时,不出所料,果然在腋窝缝里露出了里面的蓝衬衫。同时,不像我们大家,他不用手推门就直撞了进来,根本不想到他是正在走进一间坐满陌生人的屋子里。他也不照镜子。他的头发很乱,可是他并不觉得。他毫没觉出我们跟他有什么不同,也没想到这张桌子就是他要来的地方。他上这儿来的时候一路犹豫不定。那是谁呀?——他问自己。因为他有点认得一位穿着演歌剧的斗篷的女人。他好像对所有的人都有点认得,但其实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是在拿他和波西弗比较)。不过现在他一瞧见我们时,就和蔼可亲地打了个招呼;他那副宏容大量、热爱人类的神气(同时又带着对所谓‘热爱人类’这种无聊事姑且容忍的态度)是那么势不可挡,以致要不是为了波西弗的缘故使这一切都显得虚夸不实的话,你简直会觉得(而且有些人已经这样觉得):这真是我们的喜庆节日;这会儿我们是全体团聚在一起了。可是没有波西弗在场总缺少点实在感。我们就好像只是一些在半空中朦胧移动的影子,空洞的幻象。”

    “弹簧门仍旧在不断地开。”罗达说,“不断在进来一些不相识的人,我们以后永不会再碰见的人,他们令人不快地在我们身旁擦过,带着一副满不在乎的冷淡神气,使人产生一种即使没有了我们世界还将继续存在的感觉。我们绝不会销声匿迹,我们绝不会忘掉了自己的面目。就连我这样一个人也在内,尽管我并没有自己的面目,我走进来时对旁人毫不产生影响(苏珊和珍妮一进来就曾使别人从头到脚都起了变化),只一味彷徨不定,无所归属,跟什么都合不到一块,没法使自己成为一片空白、一种自然的延续或者一堵无声的墙,作为这些人体移动的背景。这全是因为奈维尔和他那种忧伤的缘故。他强烈的忧伤劲头弄得我心乱如麻。什么都安定不下来,什么都平静不下来。每当门一开他就呆呆地盯着桌子,——他不敢抬起眼睛来看,——然后就探索地望望邻座说:‘他还没有来。’但是他终于来了。”

    “现在,”奈维尔说,“我的树开花了。我的心情振作起来了。一切的烦闷都消失了。一切障碍都扫除了。笼罩着的纷乱气氛结束了。他恢复了正常秩序。餐刀又能切东西了。”

    “波西弗来了。”珍妮说,“他没有特意打扮。”

    “波西弗来了,”伯纳德说,“他整了整头发,并不是为了虚荣(他并没有照镜子),而是为了跟礼貌之神和解。他是随和的;他真是个英雄人物。那些小伙子曾跟着他列队穿过运动场。他擤擤鼻子他们也跟着擤擤鼻子,但却学不像,因为他是波西弗。现在当他就要离开我们上印度去的时候,所有这些小事都涌上了心头。他真是个英雄。哦,的确是这样,这是无法否认的,而且当他在他所喜欢的苏珊身旁落座时,事情就达到圆满的地步了。我们这些原来像一帮恶狗似的彼此狺狺乱咬的人,现在都显出了一副像士兵在长官面前那样规矩沉着的神气。我们这些人曾经因年轻而各行其是(最大的还不到二十五岁),像急性的鸟儿那样各唱各的调,并且以青春年少时那种残酷无情和不顾一切的自私心理猛磕着我们各自的蜗牛壳,直到把它磕破(我也参与了其事),或者独自高踞在卧室窗外,欢唱着对一只毛羽未丰、嘴黄未退的鸟儿来说特别宝贵的爱情、光荣以及其它种种个人体验,现在,我们都变得彼此比较亲近了;而且当我们坐在这家饭店里时,我们彼此挨得更紧一些,因为在这饭店里人人都各异其趣,车辆行人的络绎不绝老搅得我们分心,同时镶着玻璃的大门不断打开,把千百种诱惑强加给我们,伤害和破坏我们的自信,——在这儿,我们团坐在一起使我们更觉得彼此相亲相爱,而且相信我们能受得住这些诱惑。”

    “现在,让我们摆脱掉阴沉孤独的感觉吧。”路易说。

    “现在,让我们直截了当毫不掩饰地说说我们心里正在想的事情吧。”奈维尔说,“我们各自独处、埋头学业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那种互相掩饰、鬼鬼祟祟的日子,在楼梯上的泄露秘密,一会儿满心害怕一会儿欣喜若狂的时刻,现在都过去了。”

    “老康斯泰伯太太举起了她那块海绵,一股暖流就流遍了我们全身。”伯纳德说,“我们仿佛披上了一身焕然一新、感觉敏锐的皮肉做的衣服。”

    “着皮靴的小伙子在后园里跟洗碗的女仆调情,”苏珊说,“就在被风刮着的晾洗衣服下面。”

    “风一阵阵地刮得就像一只老虎在喘气似的。”罗达说。

    “那个人满身发青地躺在沟里,被割断了喉咙。”奈维尔说,“上楼的时候,我都没有力气提起脚来,去踢那株僵硬地竖起它那银白色叶子的讨厌之极的苹果树。”

    “灌木树篱上有片树叶,并没有人吹它,却在那儿抖动。”珍妮说。

    “在那个太阳晒得火烫的角落上,”路易说,“花瓣儿在一片浓绿中摆动。”

    “在埃尔弗顿,花匠们用他们的大扫帚在一个劲地扫呀扫呀,而那个女人正坐在桌前写字。”伯纳德说。

    “现在我们在会面时回忆过去,”路易说,“就像在从一个缠紧的线团里把一根根线抽出来。”

    “当时,”伯纳德说,“马车开到了门口,我们把自己的新帽子按按紧挡住我们的眼睛,好遮起那有失男子汉气概的眼泪,接着就坐车驶过街道,在街上就连碰到的女仆们也在盯着我们,而我们的名字就用白颜料写在箱子上,向全世界宣告着我们是在上学校去,箱里装着按规定要带的几套衬裤、袜子,上面都有我们母亲预先花了好几个晚上替我们缝上的姓名缩写。这等于是我们从母亲身上的第二次分娩。”

    “然后兰伯特小姐,柯廷小姐和巴德小姐支配了一切,”珍妮说,“这几位伟大的小姐戴着雪白的皱领,面色像石头,一副谜样的神气,手上的紫晶石戒指像洁白的小蜡烛和朦胧的萤火虫似的在法文、地理和算术课本上闪闪晃动;还有地图,铺着绿呢的长桌,架上摆着的一长排鞋子。”

    “准时响起了铃声,”苏珊说,“姑娘们格格笑着,互相打闹。椅子在漆布地毯上拖出拖进。不过有一间阁楼上可以望见蓝色的景致,望见远处一片田野,毫没沾上各种不自然的军营式生活的臭味。”

    “蒙在我们头上的迷雾终于消散了。”罗达说,“我们紧紧抓住了那些衬着绿叶在花环上瑟瑟摇曳晃动的花朵。”

    “我们变了,变得认不出来了。”路易说,“我们暴露在各种不同的光线之下,各自身上所有的东西(因为我们都是那么地互不相同)就像中间夹着空白的强烈斑点那样散乱地显示了出来,仿佛一滴酸不平均地滴在一块印版上似的。我成了这样,奈维尔成了那样,罗达又显得不同,伯纳德也一样。”

    “然后一只只独木小舟穿过了苍白的柳枝,”奈维尔说,“伯纳德漫不经心地迎着一片浓绿,迎着一幢幢坚实古老的房子走去,就在我身边的一个土堆上绊倒了。在一阵感情冲动下,——风从来不曾那么狂暴过,闪电从来不曾那么猛烈过,——我拿起了我的诗猛地扔掉,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可是我,”路易说,“当你们不见了以后,就在我的办公室里坐了下来,撕下一张日历,向一班船舶经纪人、粮食零售商和保险公司统计员们宣布,十号、星期五,或者十八号、星期二的黎明已经在伦敦降临了。”

    “同时,”珍妮说,“罗达和我在鲜艳的盛装中出现,脖子上冷冷发光的项链上镶着几颗无价的宝石,跟人一一地点点头,握握手,含笑地从盘子里取了一块夹肉面包。”

    “老虎跳了出来,燕子在世界那一头的水潭中用翅膀点一点水。”罗达说。

    “不过此时此刻我们正团聚一堂。”伯纳德说,“我们会合到了一起,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到这个特定的地方。我们是被一种共同的深刻感情吸引来参加这次圣餐的。我们是不是可以像俗话所说的称它为‘爱’呢?我们可不可以叫它作‘对波西弗的爱’呢,因为波西弗马上就要到印度去了。”

    “不,这个名称太特定、太狭窄了。我们不能把自己深广的感情局限在这样小的一个目标上。我们来到一起(从北方,从南方,从苏珊的农庄,从路易的公司)是为了做一件要由许多双眼睛乐意地、而不是勉强地——干吗要勉强?——同时看着它发生的事。那只花瓶里有一朵红色的康乃馨花。刚才我们坐在这儿等待时还是一朵单纯的花,而现在却已成了一朵七边形的、花瓣重重、红中带褐发紫的花,挺立在银白色的叶丛间,——这是一整朵每一只眼睛都曾作了它各自的贡献的花。”

    “经过青春时代的任性激动和无限烦恼之后,”奈维尔说,“现在光明已经投射在真正的目标上了。这儿是刀子和叉子。世界已经呈现出它的真正面貌,我们也是这样,因此我们可以在一起谈谈了。”

    “我们是各不相同的,这要解释起来是太深奥了。”路易说,“不过让我们来试试看。我进来时把我的头发抹抹平,希望看起来显得跟你们一样。但我却做不到,因为我不像你们那样单纯和完整。我已经度过了几千个一生。我每天都在重新发掘。我在沙堆中找到了自己的遗骸,那是几千年前的妇女们堆起来的。那时我正在尼罗河边听着歌声和拴着铁链的野兽的蹬脚声。你在自己身旁看到的这个人,这个路易,只不过是某种曾经辉煌一时的东西的残渣和灰烬。我曾是一位阿拉伯王子;瞧瞧我那豪放的举止吧。我曾是伊丽莎白时代的一位伟大诗人。我曾是路易十四宫廷里的一位公爵。我十分虚荣,十分自信;我有无限的欲望,要使妇女们爱怜和叹息。我今天没有吃饭,为的是好让苏珊会觉得我面色苍白,珍妮会赠给我她那怜惜的珍贵香膏。但我在爱慕苏珊和波西弗的同时,却憎恨其他的人,因为我是为了他们才做出抹平头发、掩饰口音这些蠢事的。我是一只捧着颗硬果吱吱乱叫的小猴子,而你们是些提着装满陈面包的花哨口袋的邋遢女人;我也仿佛是只关在笼里的老虎,而你们是手执烧红铁条的看守。这就是说,我比你们凶猛有力,但在多少年默默无闻之后才显露的出头指望,却会被弄得逐渐磨尽了锐气,而一味只在害怕被你们所讥笑,在探索风向以躲开迷眼的风暴,在力求写出钢铁般铿锵有声的诗句以便用海鸥去对比缺牙少齿的妇人,对比教堂的尖塔,对比我在吃饭时看到的那些时隐时现的毡帽,——当时我正把我的一本诗集(大概是卢克里修斯吧?)竖在调料瓶和沾上了肉汁的账单旁边。”

    “可是你决不会恨我。”珍妮说,“即使远远地在一间满是描金椅子和外交使节们的屋子的那一头,你只要一瞧见我,也决不会不穿过整个屋子向我走来,为了想得到我的怜惜。刚才我一进来,所有的东西就都一下变得呆若木鸡。侍者站住不动了,正在吃饭的人举起叉子待在那儿。我露出一副早就预料会发生什么情况的神气。我坐下来时,你伸出手去摸摸你的领带,接着又把手藏在桌子底下。而我却什么也不隐藏,我早就有所预料。每次门一开,我就喊道:‘又来了!’不过我的想象力只限于躯体。我不能想象超出我躯体所及范围以外的东西。我的躯体是我的前导,就像一盏灯笼在前面照着我走进一条黑巷子,使一样一样的东西离开黑暗进入光圈。我照花了你的眼睛,使你相信这就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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