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 达洛维太太-海浪(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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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他们去叫出租汽车的这会儿,波西弗,看看这你很快就要见不着的景色吧。马路的路面被数不清的车轮子碾得又硬又光滑。由我们巨大的能量所形成的一层黄色的光幕,就像一大块着了火的布似的笼罩在我们的头上。是戏院、音乐厅和家家屋里的灯火汇合成这一片光海的。”

    “一团团尖尖地直竖着的云块,”罗达说,“飘浮在像涂了油的鲸须那么漆黑的天空上。”

    “现在痛苦降临了;恐惧的利齿咬啮着我。”奈维尔说,“现在车子开来了,波西弗要走啦。我们有什么办法能留住他?怎样才能沟通我们之间遥远的距离?应当怎样去扇旺这堆火焰,才能使它永远炽烈?怎样向长久的未来作出表示,表明现在正站在街上路灯下的我们将永远爱着波西弗?现在,波西弗终于走了。”

    太阳已经高高升到天顶。它已经不再是若隐若现,只能从它的隐约闪光猜到它的所在,仿佛一位女郎正半躺在蔚蓝大海的床垫上,把水晶球状的珠宝戴在她的额头上,射出枪刺般乳白色的光芒在朦胧的大气中闪烁,就像一条跃起的海豚露出它的肚腹,或者是一把劈下来的刀刃发出闪光。现在太阳已毫不踌躇、毫不容情地炽烈照耀着。它照射在坚实的沙滩上,使块块岩石成了一个个炽热的熔炉;它搜索着每一个水潭,捉住躲藏在隙缝里的小鲦鱼,暴露沙滩上朽烂的车轮和白骨残骸,或者是一只颜色黑得像铁的没有了鞋带的靴子。它使每一样东西现出它本来的色调;使一座座沙丘显示出它无数晶亮的颗粒,使一丛丛野草显得碧绿;它还照射在沙漠荒原的不毛之地上,时而曲折透过车辙,时而扫过孤零零的路标石堆,时而洒落在矮小而幽绿的野树丛上。它照亮金光闪闪的伊斯兰寺院,南部乡村里单薄的红白色纸板小屋子,跪在干河底里在石头上捶打着皱成一团的衣服的乳房松垂、头发灰白的妇人们。正在缓慢地隆隆驶过海面的轮船也被直射的阳光攫住,它透过黄色的布篷照着那些在甲板上打盹或散步的乘客,他们正日复一日地被紧紧挤在油腻而隆隆震动的船舷里,由轮船载着他们单调乏味地驶在海浪上,不时用手搭在眼睛上眺望着陆地的出现。

    阳光照在密密耸立的南方群山上,射进深深的满是石子的干河床,那儿在高高的吊桥下河水已经干枯得使那些跪在石头上的洗衣妇人几乎已没法浸湿她们要洗的衣裳;精瘦的骡子狭狭的肩背上驮着篓子,在轧轧发响的灰色碎石上小心地择路而行。到了正午,灼热的阳光把那些小山晒成灰色,仿佛在一次爆炸中被削平和烧焦了似的,而在更靠北面比较多云和多雨的地方,那些像被一把铁铲的背削成光溜溜平板的小山坡上,反射出一种光来,仿佛那里面有一个守夜的人手提着一盏绿色的灯,正在依次巡视各个房间。阳光透过灰蓝色的空气微粒照射在英国的田野上,照亮了沼泽和池塘,停在柱子上的一只雪白的海鸥,徐徐掠过梢头平整的树林、还没长大的庄稼和波浪起伏的牧草地上空的云影。它照在果园的墙上,使墙砖的每一个坑洼、每一条纹理都闪出刺目的银色和紫色,火红滚烫得仿佛摸上去都快要融化了,仿佛只要一碰它,就马上会化成烧焦了的灰土似的。一串串葡萄干挂在墙边,像红艳艳的浪花和瀑布;李子圆熟长大,从叶面下露了出来。无数青草的叶子汇合成青翠欲滴的一大片。树影缩小成为仿佛只是围着树根的一个深黑的水潭。像洪水泛滥似的阳光使所有原来层次分明的东西都融成了一片绿色。

    鸟儿热情地争着齐声鸣唱,然后全都停止了。它们一边低声叽叽喳喳,一边衔着一小段草茎或者树枝钻进树上高处黑色的树节里。它们身上闪着金色和紫色,飞落在花园里,那儿金色和淡紫色的金链花和珍珠菜的球果纷纷坠落下来,因为在这正午时分,园里正百花盛开,花团锦簇,就连花丛底下的阴暗通道都变得一会儿发绿,一会儿发紫,一会儿发褐,就看阳光是透过红色的花瓣呢,还是透过宽阔的黄色花瓣,或者是一时被毛茸茸的花茎挡住了。

    阳光直射在屋子上,使发暗的窗户之间的白色墙壁显得耀眼。被绿色树枝密密缠绕的窗框,把当中望不透的黑沉沉一块圈在里面。一道轮廓锐利的楔形光线照在窗台上,映亮了屋子里有蓝色花纹的盘子,带弯把的茶杯,一只大碗的中腰,有十字格的地毯,以及那些玻璃橱和书柜的威风凛凛的轮廓和线条。在它们这些庞然大物背后形成一块阴影,其中大概还有某个隐约可辨的东西,它不曾被阴影所淹没,也没有使它更加浓重。

    波浪碎裂后,海水就迅速漫上岸边。浪头一个接一个地高高涌起又猛然落下;乘着落下时的势头,浪花往回飞溅。海浪通体深蓝,只是浪尖上有像钻石般四射的光芒,它起伏颤动,就像壮健的马在奔驰时马背上筋肉的起伏颤动那样。海浪猛然落下;退了回去,然后又猛然落下,仿佛一只强大的野兽在沉重地蹬脚。

    “他死了。”奈维尔说,“他落了马。他的马绊倒了。他被摔了下来。世界的船帆突然倾倒,正砸在我的头上。什么都完了。世界的光熄灭了。前面耸立着那株我无法绕越过去的大树。

    “唉,把我手里的这份电报团掉吧,——让世界的光重新照耀,就算根本没这件事吧!可是干吗一个人要把脑袋转来转去竭力回避呢?这是真情。这是事实。他的马颠踬了,他摔了下来。闪闪越过的树木和白色的栏杆一下子全飞上了半空。他一阵天旋地转;耳朵里嗡的一声。接着是重重的一击;世界好像四分五裂了;他沉重地吸了一口气。他就在摔下来的地方当场死去了。

    “乡间的谷仓和夏天的假日,我们曾经在里面待过的房间,——这一切现在都已成为那已经逝去的虚幻世界里的东西。我的过去已跟我毫不相干了。人们飞跑着赶来。穿着马靴的人、戴着遮阳帽的人,他们一起把他抬到一个凉亭里;他就在那些陌生人中间死去了。他老是生活在孤独和沉默中间。他时常离我而去。然后,当回来时,我就说:‘瞧他,显得多了不起!’

    “那些女人慢吞吞从窗前走过,仿佛街上压根儿并没裂开了一条深渊;也没有一株我们绕不过去的长着硬挺挺叶子的树似的。那么说,我们准是该被鼹鼠丘绊倒的了。我们闭着眼慢吞吞走着,沮丧到了极点。可是干吗我要这样心灰意懒呢?干吗我要勉强抬起脚来,爬上楼去呢?这会儿我正站在这儿;手里拿着电报,站在这儿。以往的夏天假日,我们曾在里面闲坐过的屋子,都已经像还带着块块红斑的纸灰似的飘走了。还值得再跟人们聚会,重新开始么?干吗还要再跟别的人在一起谈天、吃饭,建立新的交往?从现在起我是孤身一人。再没有人了解我了。我接到过三封信,‘我马上要去跟一位上校玩掷铁圈,所以不再多写了,’他就这样结束了我们间的友谊,挥挥手挤进人丛不见了。这样的滑稽戏演出是用不着一本正经的开幕式的。不过要是当时有个人说一声‘等一等’,把马肚带再收紧三个孔,他是会对得起他再活着的那十五年的,他会出入宫廷,会一马当先统率一支部队,去推翻某个万恶的暴君,然后再凯旋归来的。

    “哦,这会儿有窃笑的声音,有人在捣鬼。准有人在背后嘲笑我们。那个小伙子在跳上公共汽车去的时候差点儿立脚不稳了。波西弗摔了下来;死了;埋葬了;我留心瞧着来往的行人;紧紧抓住公共汽车扶手;决计要救他们的命。

    “我不想抬腿爬上楼梯去了。当楼下那个厨子在反复开大和关小炉门的当儿,我要在那株该死的树底下站一会,独自跟那个被割断喉咙的人待在一起。我不准备爬上楼去了。我们都是在劫难逃的,我们所有的人。女人们提着买东西的袋子慢吞吞地走过。人们不断来来往往。可是你们奈何不了我。因为这会儿,就在这一刻,我俩正在一块儿。我把你紧紧抱在胸前。来吧,痛苦,尽管来摆布我吧。用你的利齿深深咬进我的肉里。把我撕得粉碎吧。我不停地哭着,哭着。”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巧合,”伯纳德说,“真是错综复杂的事,弄得我走下楼梯来时简直弄不清究竟哪是喜哪是忧了。我生了儿子;波西弗却死了。我仿佛是悬在半空里,被两种都是十分强烈的激动心情左右紧紧地围住;但究竟哪是忧,哪是喜呢?我问着自己,但却回答不上来,只明白我需要安静,需要独自一人,上外面去,赢得一个钟头的时间来考虑一下我这个小天地究竟碰到了什么事,死亡对我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影响。

    “那么说,这就是波西弗所永远不能再看见的那个世界了。让我来好好瞧一瞧吧。卖肉的正在把肉送到隔壁那一家;两个老头顺着人行道蹒跚走来;麻雀一哄而起。接着机器开动起来了;我觉察到了那种节奏,那种颤动,但却只把它看做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因为他已经再也看不见它了(他正面色惨白满身绷带地躺在一间屋子里)。所以现在正是我的一个好机会,弄清楚到底什么事是最重要的,但我必须小心,而且毫不说谎。对于他,我过去的心情总是:他俨然居于中心地位。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上那儿去了。那地方已经空了。

    “哦,不错,戴毡帽的男人和提着口袋的女人啊,我可以老实告诉你们,你们已经丧失了一种本来会对你们是十分宝贵的东西。你们失掉了一位你们本来可以追随的领袖;你们当中的某一个失掉了幸福和孩子。本来会把这些给予你们的那个人已经死去了。他正躺在一张行军床上,满身绷带,在印度的一所炎热的医院里,一些蹲在地板上的苦力正轻轻地挥着那种扇子——我忘了他们当地叫什么。不过这一点很重要:‘你一定有点不知怎么才好。’我对他说,仿佛这是件无可置疑的事似的,同时一边看着鸽子停在屋顶上,想着我的儿子刚生下来。我从小就记得他那副超然物外的古怪神气。然后我又继续说下去(先是眼里充满泪水,随后渐渐干了):‘不过这样倒比任何人敢于设想的都还更好一些。’我向着大街尽头半空中某个正在面对着我,但却视而不见的抽象的东西说:‘这确实是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么?要是这样,那我们就心安理得了。我徒劳无益地向着那张粗蠢发呆的脸这样说(因为他才二十五岁,而他本来应该可以活到八十岁)。我不准备躺下来,把操心的一生白白花在啼哭上。(这话真该记在笔记本上;这是对那些毫无意义地送了性命的人的一种鄙视。)还有,这一点也很重要:我一定要能做到把他置于一种无聊可笑的境地,这样才使他不至于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自己也觉得有点滑稽。我一定要能这样对他说:‘波西弗,真是个可笑的名字。’不过同时我要对你们这些忙着去乘地下铁道的男女们说,你们本来是应当十分敬重他的。你们本来是应当列队跟随着他的。这样一群用饥饿而急切的眼光望着生活的人,要在他们中间夺路挤过去,倒真是件古怪的事。

    “但信号灯已经在亮了,它不断招呼着,竭力想诱使我回去。这只是把好奇心暂时赶走了一会儿。你简直没法脱离开这架机器,自由地生活半个钟头。我注意到,人体已经开始变得样子都差不多了,但它们内里却各有不同,——这是透视法。在那块报纸张贴牌背后的是一个医院;一间大屋子,里面有许多穿黑衣服的人正拉着一根绳子;然后他们就把他落了葬。可是既然大家说有一位著名的女演员离了婚,我就马上要问是哪一位?不过我又不能掏出一文钱来;我不能去买份报纸;我还受不了旁人打搅。

    “我问,既然我永远不能再看见你,把目光注视在那个实体上,那么我们用什么方式来联系呢?你已经穿过院子,越走越远,把连在我们之间的那根线越拉越细,可是你总还存在于什么地方吧。你身上总还有什么东西仍旧留了下来吧。比如裁判员身份。这就是说,假如我在我自己身上发现了一种新的气质。我会悄悄地请你来评断。我会问,你的结论是什么?你将仍旧是仲裁人。但到什么时候为止呢?事情将会变得不容易解释清楚:会出现各种新的事情;现在已经出现了我的儿子。我现在正处在某种经历的顶峰。它将会逐渐走下坡路。我已经不会再深信不疑地大声嚷着:‘多好的运气!’兴高采烈,鸽子的成群降落,已经过去。混乱,细节,又重新回来了。我对橱窗上写的各种名目已不再感到惊奇。我不再想到:干吗匆匆忙忙?干吗要赶火车?事物的常规又恢复了;一件跟着一件,按照通常的次序。

    “是的,不过我仍旧憎恶通常的次序。我还不准备让自己变得甘愿接受事物的常规。我要继续走着;我不会停下来、四面瞧瞧,打乱了我头脑里的节奏;我要继续走下去。我要踏上这些台阶,走进美术陈列馆,让自己受那些像我一样不受常规约束的头脑的影响。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去回答问题了;我的神祇在招手;我变得如醉如痴了。这儿就是那些挂在廊柱之间的神色冷漠的圣母像。但愿她们能使那烦躁不宁的心眼儿、那扎满绷带的脑袋和那些拉着绳子的人都安静下来,好让我能在事物深处找到某种隐约不可捉摸的东西。这儿是花园;还有花丛中的维纳斯;这儿是圣徒和忧郁的圣母。幸好这些画都无所容心;它们既不推推搡搡,也不指指点点。这样它们倒扩大了我对他的想法的范围,使他在我心目中显得样子不同了一些。我回想起了他的漂亮。‘瞧他,显得多了不起!’我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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