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一弃哼了一声。
“烫吗?正常,忍一会儿。”鬼眼三道。
真太烫了,像是火在烧。鲁一弃感觉脸上的汗都被烫出来了。可是汗一出,马上就觉得没那么烫了,汗再出,就越发凉爽了。
那京腔的声调忽然又低矮下来,好像那唱念的女子在飘远。
终于,鲁一弃觉得右脸颊除了黏乎乎的,也没别的异样了。
“怎么样?”鬼眼三在问。
“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脸,那脸差点撞到我。”鲁一弃有些答非所问,因为他觉得这件事很重要,必须让他们知道。
从鲁一弃流利的答话中,大伯和鬼眼三知道他没问题了。
“终于见到对家的人了,”鲁一弃一直感到憋屈,拼死拼活了这么长时间,连对家一个人都没见到,所以一直憋着股劲,想找个对手面对面好好干一场。“可没想到,对家竟然出来个女的。”鲁一弃说这话并不是觉得有什么遗憾,反倒是有些泄气,因为他一直都感觉自己对付女人的能力很弱。
“不,那不是对家的人。”鬼眼三答道。
“那她是哪里的?”
“是鬼!”
鬼!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鲁一弃怎么都难以相信,虽然在四叔那里见到的古籍残本中也有一些提到这东西,可他从来就没把这当真。洋学堂里教授的知识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他总以为那是古人自己臆想的或是刻意编造了来愚弄人、控制人的。而现在他明明白白地见到了,莫不是这世上真有这无法解释的东西?
“真是鬼?那她还会来吗?”
“应该还会回来的,扣子没锁住脱了结,它不会罢休的。”鲁盛孝答道。
“这是鬼坎,比活坎还凶。”鬼眼三告诉鲁一弃。
“三哥,你以前见过吗?”鲁一弃的问话中有许多的怀疑。
“见过,你别怕,我能对付。我们三个背对着坐下。”鬼眼三带头盘腿坐在地上,然后他塞给鲁盛孝一个黄裱纸包。
“这符咒留着护身。”但他却没给鲁一弃符咒。
“大少,刚才那鬼脸没敢撞你的脸,是说明她怕你,你不用怕她。鬼也就是一股气、一个幻象而已。你只要不为所惑,它也拿你没办法。好多人是被自己吓死的。”鬼眼三非常难得地一下说这么多话。
在说话的同时,鬼眼三已经在油磨方砖地上用朱砂画了一道驱魂牌,然后口中念念有词:“东归东,西归西,阳走阳,阴走阴,不入轮回道,阳世无所居,地府界门开,牛头马面驱,各行各道,各归各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鲁一弃心想,难怪他平常说话简练,大概是要把话节省了来念咒。
那京腔再次响起,音调也提升得更高,唱腔也变得更加尖厉。
鬼眼三双手一扬,抖燃了两张符咒。这符咒上应该含有磷粉,不然不会一抖就着。
就在咒符燃起的光亮中,鲁一弃又见到了那女人的脸,他能看清楚那灰白的眼睛,那眼睛连瞳孔都没有。
可没想到的是,那两张咒符也是一燃就灭。
鲁一弃想把头往后让一点,这种害怕是人都难免。虽然咒符燃尽他已经看不到那张脸,但问题是他现在已经知道那是一张鬼脸。试想,黑暗中,有一张鬼的脸与你面对面,紧盯着你、紧贴着你,而你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你也看不见她在干什么。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这比让你清楚地见到鬼脸更加让人恐惧。
他没能退后,他的脖子僵住了,就像有什么东西死死卡住脖子,固定在那里,而且越来越紧,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他想站起身来躲避,可是不行,肩背和头顶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重物压住,他连腰挺直都甭想。而接下来不止是脖子,全身上下都感觉被勒得死死的,一点都无法动弹,就连稍稍转头都不行。就像是被关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盒中,而这铁盒还在不断地收紧、压迫。
全身承受的压力,让他眼花、头涨、胸闷、呼吸困难。他已经可以听到自己血流的声音,轰轰的,像是一条大河在奔腾。
他想喊叫,开口“啊”了两声,不知是因为自己的声音太低,还是那京腔的声音太高,大伯和鬼眼三谁都没有注意到。
他的思维开始恍惚了,恍惚中他竟又见到鬼脸了,那脸在微笑,一直在微笑,那笑纹没有一丝的变化。和刚才有所不同的是,那整张面庞像是在晃动,准确地说,应该是波动。就像一盆水,而且盆里的水波正上下起伏着。
呼吸越来越艰难了,怎么办?只有自己救自己。
那脸离得很近,鲁一弃要想自救,首先就要克服恐惧。
于是他睁大眼,紧紧盯住那灰白的眼睛。然后他开始微笑,努力地微笑。他把那张脸当做镜子,自怜自爱般地在微笑。他要尽力让那脸知道,你不可怕,你就是张脸,还算漂亮的脸。
他不再向后避让,而是放松了脖子。这反而让他觉得颈部的压力稍减。哦,这样有用,既然有用,那我何不再这样……
于是他不再退避,他把自己的脸向那鬼靠近,由于身体处在压力的旋涡之中,所以靠近的速度很慢,几乎是一毫米一毫米地在移动。
他就要碰到了,那鬼脸稍稍向后挪了一点,就像羞涩的少女在躲避初次的亲吻,欲退还休。
他猛然将自己稍微有点松动的脖子向前探去,同时张开嘴巴,一口咬向那鬼脸的鼻子。那鬼脸急退,一下子滑开有两尺多。
鲁一弃见鬼退开,感到全身一松,于是他想都没想,一双手就想探向鬼脸,他要卡住鬼的脖子。但他太慢了,那鬼脸一退就又重新飘移回来,又回到离鲁一弃的脸一寸不到的地方。
压力的旋涡重新包裹住他。他的手没能伸出来,甚至还没来得及抬一抬,就又被重新封挡住。本该伸手的力量全部被改变了方向,两手紧贴身体向下按去。
他身体上的压力更重了,他听到自己骨骼在“咯咯”作响。但他的心境很平和,他的表情很平静。那向下按的手正好按住了一样东西,那是他的粗布包。那包里有手枪,但对付鬼没用;有手雷,对付鬼也没用。不过包里还有块石头,一块说不定有用的石头——波斯萤光石。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必须撑住,必须想办法掏出萤光石。可现在手根本无法抬起,更无法伸进粗布包中。他的手只能贴着布包,随着身体的下压,慢慢往下滑。
隔着布包的粗布,他拿捏着那萤光石。虽然握住的可能就是自己的命,但是毕竟隔着一块布,这并不太厚的一块布竟然成了生死间的一条鸿沟。
他感觉到自己的颈椎像是要断裂,他在奇怪那两个人怎么不来帮自己一下。这里虽然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可就算大伯看不见,鬼眼三也应该看得见啊。
他的手无奈地在继续下滑,布包里的萤光石就像他的救命稻草,被他紧抓不放,并隔着粗布包,和他的手一起往下滑。
一道光芒从鲁一弃的手中挤出,虽然那光芒的亮度并不高,但在这漆黑一片的房子中那就好比一道闪电,一道长久不灭的闪电。
那鬼的脸在这光芒的照射下,像一湾涟漪散去。那尖厉的京腔戛然而止,只留下一阵嗡嗡的余音在房中飘荡。
鲁一弃全身一松,他一跃而起,高举那朵光芒,就如一个持掌天灯的神人般,把这满屋的黑暗照亮。
鲁盛孝和鬼眼三也相继站起,他们有些茫然地看着意气风发的鲁一弃,不知他这满脸的兴奋和喜悦从何而来。
“你们没事吧?”鲁一弃见到他们两个茫然的目光,有些奇怪。
“你没事吧?”那两人也奇怪地问鲁一弃。
“有事,我又见鬼了!”鲁一弃前前后后详细说了一遍。
鲁盛孝和鬼眼三的脸色变得凝重了。其实刚才鲁一弃的一番争斗和脱出,只是片刻之间。他们只是为咒符点不着的事商量了两句,而鲁一弃已经在生死门里走了个来回。
“那是鬼压身,鬼气缠裹把你置身于阴阳两界之间,所以我和老三都没能察觉。而且据说阴阳界时辰长短难定,所以你也许感觉时间很长,而我们才是两句话的辰光。”原来鲁盛孝对鬼道之事也很了解,这一点鲁一弃从来都不知道,因为他见过的那些典集珍藏上对这些极少提到,而大伯也从未和自己有过这类交流。也许是大伯年轻时的积累或修道所得。
“没想到对家这方面技艺也大大长进了,就大少刚才说的反咬鬼脸,逼退那鬼,要是以往鬼退就不会再缠,可现在,那鬼竟然能进退有序、攻避有法。看来对家不单单是书上提到的会驱鬼、借鬼了,他们可能还在养鬼、驯鬼、用鬼。我比他们差远了。”鬼眼三只要说到鬼,话就特别多,而且从语气里还可以听出他没有因为比不过人家而懊恼沮丧,反倒充满了兴奋和倾慕。
“不要说你,对家的祖师爷虽然是世上论鬼第一人,但要是让他见到如今这些手段,恐怕也要自叹不如了。”
听了大伯这句话,鲁一弃倒吸一口凉气:“论鬼第一人?他们的祖师爷难不成会是他?”他没往下继续说,只是用眼睛看了看大伯和鬼眼三,那两人坚定地点了点头。
鲁一弃已经不止一次意识到对手的可怕,而现在,单单说害怕还不够,他心中还多出一份敬畏和崇拜。因为那位祖师爷他知道,乃是与鲁家祖先鲁班同时代的墨子,两千多年前就在科学、哲学、军事还有玄学各方面都有非凡成就,那也是一位圣人啊!
他慢慢放下高举萤光石的手,很服气地告诉自己,一路闯进来,能硬捱着到这里,有八分是运气。
就说手中的萤光石,要不是在大门口隔着布包两枪毙蛇,在粗布面上留下一个窟窿,怎么都不可能滑进自己手中的。否则,自己可不是狂妄无知地在这里高举萤光石,而是要随着那鬼脸在阴界游荡了。
鲁一弃现在最想做的事是回头,回去继续帮四叔倒腾古玩。不是因为他惧怕鬼魂的恐怖和力量,而是因为他知道,对家既然是那位圣人的后代,那么这鬼魂就肯定不会像懵懂世人口中所传那么无聊。
少年的豪情壮志化作了一股郁闷之气。他的脑海中不断在提问:我们的对手怎么会是墨家?那么贤良博爱的一位圣人,我怎么会跟他的后人在搏命拼技?我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对了,自己鲁家,且不管是否正脉嫡传,怎么都该算是鲁班后代。难道是因为两千多年前在楚国,鲁班与墨子九攻九拒[47]结下的冤仇吗?就算是,两千多年过去了,两家的后代总不至于如此记仇吧。
“大伯,要不就先回去吧?”过了好一会儿,鲁一弃喃喃道。
鲁盛孝这时正皱紧眉头,不知道是在为什么事情痛苦着,听到鲁一弃的话,他的眼中闪过一道狠狠的光。他咬着牙,极力克制着面部的抽搐,一字一句说道:“回不了头了,今夜你要进不了家门,你这辈子就甭想……再来了,有些东西……你到死……都不可能知道。这是唯一一次机会,你要信大伯,信你三哥,更应该信……为我们……舍弃性命的夏叔。你得去,你真的得去!绝不能回头!”
“只是……好吧。你要觉得有必要,那就去吧。”鲁一弃答应得有点勉强。
“唉……”鲁盛孝长长舒了口气,恢复到以往的状态,“急切间也说不清,而且有些事还未到让你明白的时候。进得祖屋后但愿你能找到线索,悟出些什么。到那时,说不定你会比我更清楚。”
鬼眼三没理会他们,他借助着萤光石那淡淡的幽光仔细看了一下鲁一弃。他明白了为什么鬼脸刚开始不敢撞鲁一弃,原来盲爷在帮他血破南徐水银画的蒙目障时,在他印堂上用血舔画了个“太公符”,所以刚才他护身的咒符只给了鲁盛孝却没有给鲁一弃。但是那“太公符”已经被他头上流淌的汗水弄糊成一个红团,这才会被鬼压身。
接着他又查看室内的情形。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看不到房中的东西。那是因为这房中没一样东西,而且所有的墙壁、梁柱、椽棚都被漆成黑色。
更奇怪的是这正房开间不是方方正正的,它的西北角是一个向内的弧形,少掉了半面西墙和大半面北墙。没有东墙,顺着这弧形,东面是一个弯曲朝后的通道,不知会通向哪里。这间房子也没有西门,就是说从正厅走不到西房;东面虽然有通道,但也不知道能否到达东房。这样的房子已经很难从建筑学上来解释了。从风水学上来说,这叫不遵五行之矩,不聚天地之气;阳明溜边角,阴晦踞正堂。看来真是个适合藏鬼、居鬼、养鬼的场所。
“走吧,早到家也好。”鲁一弃迈腿就走入东边的黑暗过道。对于这般的莽撞,鲁盛孝和鬼眼三都没来得及出声拦阻。但情况并不是很糟,鲁一弃最多只迈进去两步,又退了回来,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走。
在过道里可以见到两扇门,两扇一模一样的门,该走哪扇门,他们三个谁都不知道。这门可不能乱进:门中有坎儿那是正路,你破坎解扣走哪算哪;门中无坎那就是无路,无路就是死路,进去就很难生还了。
“苦啊……”那京腔叫板又悠扬响起,在三人耳边回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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