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目望
“当心!”鬼眼三虽然只有一只眼,但那是夜眼,所以只有他能看到黑暗里突然袭出的身影。
鲁一弃本该可以预知,但因为那偷袭速度太快,也因为那袭来的东西根本不带杀气,就像是融入空气中一样。他下意识地将脖子一缩,腰一弯,一个本应该落在他头部或肩部的东西落在了他背上,随着帛裂之声的响起,他感到背心一凉,心中暗自叫道:“完了!”
鬼眼三口中喊“当心”,手中雨金刚就直飞出去。那东西在鲁一弃背上一弹,躲过雨金刚,一个翻滚在黑暗的过道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鲁一弃背部露出一片肌肤,棉袄、衬衣被撕掉一大块。
“是个人。”萤光石的光亮让鲁盛孝看清了一纵即逝的身形。
“一个人?”鲁一弃有些纳闷,“怎么没感觉到一个人的重量?”
“两尺多高。”鬼眼三看得要清楚得多。
“那该是个小孩嘛,不对,小孩也不止两尺,应该是婴儿。”
一个婴儿能飞起攻袭,在一触间力破数层衣帛?
“反正要向前走,追过去看看。”鲁盛孝说完就走。
鲁一弃想赶到前面,却被鲁盛孝拦住。他没坚持,而是把手中的萤光石递过去。鲁盛孝接过萤光石,然后微微举起,把身体贴在过道的一侧墙壁上前行。
鲁一弃靠在另一边的墙壁上,手中的枪已重新填满了子弹。他要保护大伯,所以不能跟在大伯身后,那样他的视线会被挡住。
过道呈一个大弧线渐渐弯过去,而且越来越窄,再往前就是个尖角的死胡同。
就在这时,鲁一弃感到背后的墙壁有了异样,软软的,像是厚棉垫。鲁一弃向大伯和鬼眼三打了个手势,那两个人都停住脚步,紧张地看着鲁一弃。
鲁一弃用枪管拨弄这棉垫子,空空的,不是墙壁。那么这就该是个门的棉帘子,可四边却封得严严实实。鬼眼三和鲁盛孝也围拢过来,他们上下仔细看了几遍,确实没有找到可开启的地方。
只有鬼眼三发现帘子的上面有几处针法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针线的走向也很奇怪。那针法他见过,三年前他在百钺山[53]盗挖一座汉墓时得到一幅白色锦帘,上端绣了“云掩身过”四字,下面什么图案都没有,整张白色锦帘上凭空缝了七针。那针法和这棉帘子是一个路数。当时他们家一起去的几个兄弟都没把那锦帘当回事,随手放在收箩中。可在回江西的路上,那东西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现在是要打开那帘子,不是研究针线。于是鬼眼三拔出了梨形铲,这镔铁打制的铲子背厚刃薄,硬度韧性都很好,而且经常的铲削把刃口已经磨得如刀斧般锋利。
鬼眼三左手持雨金刚挡在面前,右手拿铲,一个回臂斜劈,刺眼的亮光从破口中扑面而出。
三个人在黑暗中已经待了很长时间,根本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刺眼光亮。
鬼眼三感觉有光,马上闭紧双眼。也幸亏是由他来劈这帘子,如此迅速的反应是盗墓的必修功夫,要是连这都不会,眼睛早就不知道瞎多少回了。
鲁盛孝和鲁一弃在两旁,没有被光亮直射,但还是用手护住眼睛。
鲁一弃对着那棉帘子破开的口子里连发数枪,他生怕会有什么东西掩在这光亮中攻击他们。
帘子背后没有动静,光亮也很快被适应。他们三个慢慢睁开眼,放下手臂。鬼眼三又一个竖劈,半边门暴露在他们面前。门里真的很亮,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光源,如果是电灯,也起码是十盏以上。
鲁盛孝把萤光石还给鲁一弃,示意他收起来,然后左手把斜挎的木提箱提到身前,护住要害,右手拿着破鬼影壁的那把细长铁錾,缩颈蹲步,小心地走入门内。
鲁一弃迅速装满子弹,慢慢靠近门口,然后突然一个闪身,箭一般蹿进门内,巡视四周。
这也是个不规则的房间,形状和正厅一样,方向正好相反。这屋子四下都是亮闪闪的铜镜,高高低低不下几十块,都有个把人高,两尺多宽,晃晃悠悠的,一时看不出是按什么特定的顺序排列。房屋的墙壁和梁柱也全都黄灿灿、亮闪闪的,和铜镜没什么两样,在暗藏的光源照射下,刺得人睁不开眼,就连那地面也平滑如镜、光可鉴人。
鬼眼三走在最后,倒退着进来,死盯住黑暗的过道,手中的雨金刚握得紧紧的,似乎那过道中随时都会有什么怪物扑杀出来。
“噫?!”鬼眼三已经倒退到鲁一弃的后面,正要转身的时候,忽然发现过道里有一个灰色的影子。
“我知道,他一直坠在我们后面。”鲁一弃没感到意外。
不管是什么,能避过最好。现在的鬼眼三只想留条命到沧州找韦经道拔了蜾蠃卵。
三人一直都贴墙壁而行,可当绕过几面铜镜后,发现已经到了屋子中央。鲁一弃感到后脑勺一阵阵发毛,他觉得身边有人,而且这些人无处不在,正睁大眼睛瞪着他。他蓦然回身,却又什么都没有。
突然,三个背影分别出现在墙壁的三个方位。他们几乎是同时发现的,都不由得大惊,摆出防备状态。那三个背影也摆出相同的姿态。那是各自的背影,因为屋子中这几十面铜镜的作用而映在墙壁上。又迈了一小步,刚才的背影一下子分成了五个小一点的相同背影,而且侧面的墙壁上也出现了五六个正面的影像。
鲁一弃想,刚才感觉有人瞪着自己看,难道就是镜中的自己?
他眼有些花了,而且越靠近屋子中央,他的视觉越是混乱。他的身影逐渐出现在了梁柱上、顶棚上、地面上。
他的脑子也混乱了,失去了仅有的一点方向感。无论朝哪里走,都觉得会和自己相撞。
鲁一弃让鬼眼三拿出迁神飞爪,然后自己抓住一头,试着走了几步,他这是怕万一一个走错,还能找到来路。可没走几步就撞在铜镜上,换个方向又撞在墙壁上。
他们这才发现没路可走了。迷失了道路,也迷失了自己。
屋中的光亮突然暗了,一切光灿灿的东西都暗淡了,视觉渐渐清晰。一幅更为清晰的情景出现在他们面前。
屋子内的铜镜上几乎都出现了同样一双眼睛,成百上千。那正是在燕归廊里灯罩上出现的眼睛,带着怨毒,带着杀气。
《紫昂经》[54]有云:“不随欲视而视,不随欲动而动。弱内外之劲,容自然之气。天地之灵,万物之神,入精、入血、入肝肾、入心肺。”
儿时在天鉴山千峰观学过的道家经义让鲁一弃心中清楚,他眼下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平气静心,身随境迁;避其锋,寻其隙。”
于是,他让自己的目光变得很茫然,对所有的眼睛都若视非视,然后在迷茫和朦胧中寻找一个空门。
几乎所有地方都出现了眼睛,只有设置在屋子中央的一面小铜镜上一片空白。这面小铜镜被恰到好处地遮掩着。可是现在鲁一弃凭借超常的感觉发现了它的存在。那小铜镜就像是满天星斗中的一轮明月。
鲁一弃迈步走去,他知道,既然这空门是唯一的,就不会是其他地方的实物通过各种镜面反射的影像。既然能直接看到,那么只要沿着直线就能走到。
鲁一弃他们三个没有遭遇任何阻拦,闲庭信步来到小铜镜旁。
“啊!阳鱼眼[55]!快退!”鲁盛孝看出端倪,但已经晚了,他们已然身陷坎子中心。其实鲁盛孝要不是身在其中,也看不出这是阳鱼眼。当年他和弟弟、弟媳从家中逃出时,遇到的最后一坎就是阳鱼眼。那时候的坎面子还不是房屋,也没这么大;用四面银缎围成,布置的是巨大冰块而不是铜镜。当时他们被困了整整一个昼夜,用尽各种手法都没能脱出。后来是由于有一面银缎突然起火,着火银缎裹住了对家在阳鱼眼尾部布置的几块冰。他们才由此处砸破空儿脱出。
记得当年脱出后,他听到背后坎面中有人朗声说道:“既能脱出阳鱼眼,也算是天意,就不要再回来啦。”所以这几十年来,阳鱼眼这三个字始终萦绕在他脑中,不能忘记。
其实,鲁盛孝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这趟闯入的叫“阴阳房”,整座房屋是一个不规则的太极形状。刚才正厅叫阴鱼口[56],是根据古时“混沌阴风阵”变化而来,而这阳鱼眼则是由“乾元金光阵”变化而来,这两阵是黄帝的第一任宰相风后所留,是一百八十局奇门遁甲的第七十六局和第九十三局。其中这阳鱼眼是个不折不扣的绝断坎。什么叫绝断坎?就是断命的坎子。这坎子中的每个扣子都是死扣,而且是不死不休的扣。因为在阳房行道,最终只有一条路,到地府去。而那阴鱼口是一个缺断坎,扣子虽是死扣,但留有一两个活缺,这是由于阴房之中行道,反倒有两条路,可入地府,也可重归阳世。
这是对家几代人的心血,他们把古时两个奇绝阵法融为一体,而且还加以改良。鲁一弃和鬼眼三并不知道这阳鱼眼是如何厉害,所以他们没有太惊慌。
鲁盛孝其实也不知道这阳鱼眼到底有多厉害,当年他只是被围在其中不能脱出而已,也没真正体会到此坎的巨大凶险。
此时鲁一弃倒还有闲心研究那面小铜镜。这真是一面神奇的镜子,镜架可以转动,他在里面见到了一个水池和回廊,是燕归廊;在微微转过一个角度后,见到了这宅子的大门口;再转,又见到垂花门。
“是十里传影。用暗藏各处的镜面传过来的。”鲁盛孝知道这玩意儿,他告诉鲁一弃:“一弃啊,你看过我们家里搜罗珍藏的各种典籍、古物,从中了解了些奇技妙术。可我们自家的手艺却没让你学,因为我本不想让你进家门的。如果你要学了自家的手艺,这十里传影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
这是鲁一弃进这宅子以来,第一次听到鲁盛孝说出这么自信的话,也是第一次听他提到自己家的技艺也不比对家的差。自己毕竟姓鲁,祖先是匠家之祖鲁班,于是他心中也豪气一生,不屑地把铜镜猛地一转。小铜镜在旋转,旋转成一团光影。鲁一弃在这团光影中看到了眼睛,和屋子中所有眼睛一样。
小人袭
阳鱼眼的坎面动作了,要开始落扣子了。屋子里的眼睛一下子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突然出现的万道金光,由四面八方聚集到他们三个身上。
他们知道,这光线会刺伤眼睛,那样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这肯定是对家期望的结果。所以他们紧闭双眼,并用手死死护住。
金光中无声地飘下许多片叶子,也是金色的,很薄很轻,没有一丝声响。
金叶的尾部有一个螺蛳尾形状的导流管。在这个导流管的作用下,金叶旋转着落下,虽然只有几尺的高度,却像是带了百米的加速度。眨眼间就越飘越快,越旋越急,像许多个金色漩涡从天而降,奔头盖天灵而去。
这金叶是什么?柳叶陀螺斩。
它有何妙处?杀人不费力!
鲁一弃他们并不知道死亡已经笼罩在头顶。他们看不见,也听不到。他们的姿势都是在引颈待斩。
从古至今,机关消息、奇门遁甲一旦布下,除非有人踩坎落扣,一般是不会再去动它,更不会经常打扫卫生,擦拭器物。所以“柳叶陀螺斩”一动,就有东西在它们前面先行落下,那就是灰尘,一抹儿极少的灰尘。这极少的灰尘已经足够让鲁盛孝闻到,这是一种发霉的味道。鲁家六合之力中有一技叫“辟尘”,练习此技之人对灰尘的敏感程度比常人高出许多。
“当心上面!”鲁盛孝大喝一声,然后把手中铁錾画成个十字花,向头顶上迎去。
鬼眼三正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好,一听这话他立刻有了反应,手臂用劲,一甩一收,打开雨金刚,也向头顶迎去。
鲁一弃不知道上面有什么,他不敢贸然开枪,只能尽量放低身子,猫在鬼眼三的旁边。
头顶上方传来一阵金属的刮擦声,让人听了牙碜。金色的叶片在雨金刚和长铁錾的推挡下飘走,而其他地方有几片金色叶子斜线飘来,他们看不见。
鲁盛孝首先体会到刀片划过身体的感觉。一片金叶斜线飞向鲁盛孝举起的右臂,很轻微的“刺啦”一声,在棉袍上划开个口子。它转过一圈再次从鲁盛孝身上划过的时候,已经落到了右肩,这次声音里除了布料破裂的“刺啦”声,还多了一种韧物绽破的闷响。鲁盛孝听得出来,那是皮开肉绽的声音。疼痛随之而来,血液喷涌而出。
疼痛让鲁盛孝本能地朝左挪动身体。金叶继续下落,又划过肋部,鲜血珠子直接从棉袍的破口中喷出,在地面上画成花。
这柳叶陀螺斩的特点就是越落越急,越切越深,越斩越重。也亏了是鲁盛孝闪躲了身形,要不然这一斩肯定会切断肋骨剖出内脏。
侧肋处的疼痛是最难忍受的,鲁盛孝疼得身体发僵,再也不能继续躲避。
金叶继续旋落,狠狠地斩在鲁盛孝的胯骨上。他可以感觉到那金叶的刃尖儿牢牢地钉死在骨头上,骨头从刃尖儿处向四周裂开几道曲折的纹路。鲁盛孝朝着右侧斜斜跌下……
鬼眼三的雨金刚防护范围比铁錾舞动的十字花大多了,所以斜线飘过来的金叶挨到他身体的第一斩就是腰部,可巧的是鬼眼三的腰间有宽大的牛皮带抵挡,仅仅伤到皮肉,金叶刚刚划过,鬼眼三已经蹿出三步开外。
鲁一弃从雨金刚的遮护下暴露出来,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两片金叶已经在他左耳边和右臂飞快旋转掠过。左边的一斩切开了他大半个耳轮,一只耳朵几乎变成两片,而右臂的一斩让他差点丢掉紧握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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