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一弃跟着大伯许多年,却从不知道大伯戴着这么个挂件。当那挂件从大伯胸前拉出时,鲁一弃见到一团灵动闪耀的气息,暗红、暗绿、米白三种色彩在流动。那是一枚玉石雕成的斧头,没有柄。玉身古锈斑驳,温厚润泽。从朴拙的外相做工就可以看出,这玉件至少有两千年的历史。
玉件贵重与否首先是看它的年代和底蕴,其次看它的润泽程度,也就是行中说的几分毫、几分透。一般来说越是古物越不可能有十分精巧的雕刻,所以远古留下的珍稀玉器多是外相朴拙无华的玉玦、玉环,也有少数其他形状和用途的玉件儿。而现在大伯手中的这枚玉斧,可以说是个少见的极品。
鲁盛孝弯下腰,找到拜垫下青石地面上一个不大的口子,把斧口轻轻插入。玉斧滑入缺口,严丝合缝。鲁盛孝左右手抓住系在斧子背后的挂绳,往外绷紧,然后旋拉了个一百八十度。
做完这些,鲁盛孝直起腰退后两步,鲁一弃见大伯退后,也往后挪动了些。这一刻,鲁一弃忽然很紧张,他已经不像在大门口时那样平静。他心中忽然冒出一种难言的慌乱,那是一种近家情怯般的慌乱。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很响,一声,两声……当第五声响起的时候,青石地面一阵响动,旋开了一个圆形洞口。
正房里所有的烛光都照不到圆洞的内部。可是鲁一弃没觉得那洞里黑,就在这洞口开启的同时,他却见到一蓬紫气喷涌而出,紫气中华光四溢、瑞气纵横。这是宝气,这就是宝气,鲁一弃根本不需要静心凝目细细感觉,紫色云霞般的宝气就已经把他包绕其中。那紫色气息在升腾,在起伏,在洞口处如莲花般绽开,回旋着的紫色光环在正屋中层层叠叠,一波波地蒸腾扩散。
鲁盛孝没有那样的感觉,他根本无法体会到鲁一弃现在拥有的世界,但他从鲁一弃脸上表情看出了异样。他没说一句话,看着自己的侄子如同着魔了一般直往那圆洞中走去。
三圣石
风水学有阳宅与阴宅之分。寻求家兴族旺之人一般都在阴宅上做文章,千方百计要给祖坟点一个藏风聚气、显龙卧虎的好穴。其实阳宅的风水对福祸运道的影响更大,而且阳宅本身的环境地点、构造布置与居住之人的心理、生理都有着很大关联。所以,古时富贵讲究人家都挑选水活路通、依邻丰荣的地方建阳宅,而且在建宅时还要在风水眼上安置镇宅重宝。
但俗话说,风水轮流转。这风水是会变化的。比如说这“依邻丰荣”,宅子所依之山丘、树林本身就有四季枯荣的变化;而所安置的重宝,不管是何种极致宝物,它瑞祥宝气的护佑也是有变化的。这些宝物一般是一百年瑞气腾跃,可保家、人皆旺;一百年瑞气平和,那样家道也就平常,无富贵也无贫灾;再有一百年则瑞气尽敛,宝物自身需吸纳日月天地之精华,此时宝物则无护佑之功了。所以,人们常讲富不过三代,就是此种缘由。
鲁一弃顺着青石铺就的台阶走下圆洞。越往下走,那腾跃起伏的紫色气息反而越来越暗淡了。底下是一个怎样的地方,鲁一弃不知道,他只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层层紫气是从一块黝黑大石上升腾而出的。
那石头有床榻大小,朝上一面很平整。鲁一弃心中莫名地感到这石头很亲切,很温馨,是他的一个起点,也是他的一个归宿,真的和梦中的家一样。他仿佛觉得自己前世也是一块石头,是从这大石上掉下的一个棱角。
鲁一弃走了过去,没有踌躇,没有犹豫。他的心中有不可名状的依恋和兴奋,他伸出双臂,带着抚摸的渴望和拥抱的冲动。
手指轻轻落在石头上面,很小心,很温柔,就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身体。石头的手感很润泽细腻,但它的表面并不光滑,布满凸凹的纹路。那些似曾相识的纹路像文字,也像图画,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手指在拂拭,在划描。他把自己的脸颊轻轻靠在石面上,一瞬间,他感觉脑海中的文字和图案在飞舞盘旋,那些记忆中曾经不懂、不认识、不理解的东西全汇聚在一起。一幅画面出现在他面前:山峦起伏,林茂塬翠,一条奔腾的大河岸边,柳树拂扬。仿佛有三位古服高髻之人,他们盘腿坐在一方大石之上,手舞足蹈,指点天地山河,在论说着什么。
他不由一惊,脸离开石头。眼前依旧是黝黑大石放出的淡淡紫气,刚才的幻境已消失无踪。而那幻境对于他来说,感觉是那么地真实,像是看到一幅画,像是在读一本书,像是推开赏景的窗。他有些不由自主地再次把脸贴上去,幻境又出现了。这次他没有马上离开,他对那幻境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同时产生了融入这石头的强烈欲望,而这石头也有一种力量在吸引他、容纳他。
鲁一弃再次离开那石头,并且退后了一大步。但此时他的目光变得迷离,似看非看;他的表情很茫然,无喜无悲,无嗔无欢。他慢慢褪去身上所有衣物,赤条条如刚出世的婴儿般走向那块大石,他俯向石面,以一种胎儿的姿势把整个身体蜷伏在上面。
鲁一弃这一刻没有了自己的思维,他的脑中只有无数的文字和图案在飞舞盘旋,有大石上的,也有他印象中的那些古玉、石片上的。他已感觉不到初冬的寒冷,取而代之的是母体般的温暖。他现在就是个重新回归母体的胎儿,感受着母体带给他的另一个世界……
两千四百年前,鲁国有一名工匠叫公输般,是一位宅心仁厚、匠心独具的大匠。他遍走天下,建屋架桥,修路造庙。同时访名匠高人,求学过人技艺。不管他走到何处,身后都跟着一位道人,从早到晚都手持一管笔,但有笔无简,凭空写画,也不知是在记些什么。
公输般与道人并不相识,他也不知道这道人是什么时候跟在自己后面的。而且那道人好像不会说话,与公输般从未有过一句交流。公输般心地仁厚,对这些方外之人很是客气,每次息工吃饭都邀道人同桌共食,而且都是让道人先吃。就连主人家敬奉的师父饭,开、收工宴,也是把那道人让在上座。那道人跟在公输般背后足有三年,公输般的弟子门人都管那道人叫笔道人。
公元前四百四十八年,楚王发兵攻宋,请公输般到楚国制造攻城器具。公输般虽不愿,可是却无法拒绝楚王。当时墨家始祖墨翟便冒着被杀的危险,来到楚国劝说楚王休战,楚王不允。墨翟便言楚国无法攻入宋国,因为他已经派遣禽滑(gu)厘(xī)[64]率领墨门三百名弟子,带着自己设计和制造的守城器械去宋国协助守城。楚王不信墨翟的守城器械可以敌过公输般的攻城器械。于是命二人演示一番。公输般运用各种器械和方法,对其九攻,墨翟则一一化解,予以九拒。楚王见公输般的器械果然无法攻破墨翟的防御,便放弃了攻打宋国的计划。
墨翟出了楚王宫殿,公输般却在宫外等候。他邀墨翟到一个僻静处,摆出攻城九变之法,墨翟看后大惊,此九变他无一能解。公输般言曰:此九变之法非我所能,我可带你见设九变之人。墨翟欣然前往。
一条大河边,远处有重峦叠嶂,近处有绿原丛林。在翠绿柳树之下,黝黑大石之上,盘坐着笔道人。
笔道人微笑着示意公输般和墨翟也坐上大石,然后取出一幅帛卷在大石上摊开,让二人同观。
星移斗转,不觉间三个昼夜。道人收起帛卷,拿笔在大石上写下“论得”二字。于是墨翟先说,他把三日中从这帛卷上学到之术论说一番。有疑有错之处笔道人会在石上写出,加以点拨。而后公输般也将所学论说一番,笔道人也一样指点。两人这一番论说又是一个昼夜。
第五天的早晨,风朗露清,轻烟缥缈。笔道人取玉牌一块,玉盒八只,然后启仙唇朗声吐真言:“昔时禹分九州,定疆界,此疆却非一元俱统的神州之疆。这是因一元之形中有八处世间极凶穴眼,破一元俱统之局。前番灭纣封神,各仙家大犯血光杀伐之厄,毁了数百年乃至千年修真善果。所以此番八宝定凡疆皆由凡间圣贤力行其事。我观天下博爱之心、至巧之技兼具唯二贤。这广播福泽的大事二位一定不会辞拒。”
道人指指那八只玉盒言道:“此八件天宝,各携金、木、水、火、土、天、地、人,五行三才八道仙旨。凡间八处极凶穴眼相距不远都有极祥瑞之地牵制。你等须在这祥瑞之地建可靠筑构安放这八宝。如能遂天意人愿,天宝历经八极轮回之数,将蓄满天地日月精华,饱浸世间万千气象。那时将其投入极凶穴眼,则凡疆永固。”
“何为八极轮回?”墨翟问道。
“百年兴,百年平,百年蕴,三百一轮回,八极八轮回。”
“可我等如何可保数千年后之事?”公输般也问道。
“那就要二位贤圣的后代子孙能做到奇巧代代传,仁慧世世有。但世事神仙也难料,天意还须人力为。有些事情是要看世人造化的。”
道人把面前八只玉盒中的三只推至墨翟面前,五只推到公输般面前,继续言道:“这四个昼夜之中,你二人所学机巧侧重各不相同。公输般是巧多过机,你来定天、地、人、金、木五宝。方向东北、东、东南、南、西南。你将此玉牌上这五穴之处境形、景貌记下。墨翟是机多过巧,你来定火、水、土三宝,方向为西、西北、北。这三处却是更加艰难,须冲险破难、斗妖伏魔。你墨门多侠义勇士,你定这三宝也算是合天意吧。你可记下三穴境形、景貌。”
等到公输般与墨翟记下玉牌上所需内容后,道人用那幅帛卷将玉牌整齐包裹好,在大石上点弄一番,大石上开启出一个石匣。道人将帛卷与玉牌放入石匣,然后重新封闭好,竟无一丝缝隙凹凸。
做完这些,笔道人含笑面对二人,继续言道:“今日我三人在此石之上设了这个三界之中数千载来第一大局,此石亦得此福泽,后世会把它唤做‘三圣石’,待八极历数圆满,自会石破天惊。贫道此处还有几句偈语送二位,或许可保数千年子孙不改祖宗之愿。”
于是在白帛上写下“七分天机三分巧,守则一方,出则天下”,交与墨翟并言道:“你墨家子孙终难舍侠勇杀伐声名富贵,却也有弃之为隐士高贤者。”又写下“三分天机少人晓,多布宝,少纷扰;七分巧工广传道,惠世人,养幼老”交与公输般并言道:“班门子孙虽无巨拥高座,却能保代代衣食滋润,技艺名扬四方。”
最后,笔道人在大石之上信手画了一个圈,很圆很圆。像他这般废规矩而成方圆,非得灵台万丈空明,心镜不沾丝毫尘埃不可。
“但愿果真八方穴定,但愿凡疆真能如同此圆!”道人说完飘然而去,隐入缥缈的雾霭之中,留在石上的墨翟、公输般也渐被雾霭掩盖。
鲁一弃猛然醒来,他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当他的意识还在梦中情景未曾恢复过来时,却发现自己眼前的石面上有一个圆形的纹路,很圆很圆,和那道人画的一样圆、一样大。那圆中纹路纵横,此起彼伏,倒像是地图一般。随后,又发觉自己的手所放之处似乎正是那道人开启石匣的地方,手指不由得轻轻点拨。其实他刚刚在梦中并未注意道人开启的手法,但好像天生就会一般。他的手指在此处点拨自如,石匣悄无声息地开启了,顿时,鲁一弃觉得那紫色气息腾跃得更加生猛灵动。他起身探头,向那石匣中看去,发现一个包裹,正是他梦中见到道人放进去的包裹。
鲁一弃小心翼翼地把包裹取出,就在这一刻一个千古的使命压上了他的肩头。
那帛卷非丝非革,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他把它摊在大石之上,慢慢将帛卷翻开。虽然这地室中很是黑暗,但此时鲁一弃却能借助蒸腾的紫气灵光,看见淡黄色帛卷上密密麻麻的篆体小字。当帛卷完全翻开时,可见右角最上端有三个较大篆字,鲁一弃认识,那三字乃是“机巧集”。其下单独一列文字,内容是:“识三界之变皆有律规,谓机;作得奇器改控律规,谓巧。具机巧者其心、气、力、智皆趋至圣;其能可福惠济世,万代功成。”淡黄色的帛卷之中还包有一块羊脂玉牌。玉牌上也刻满文字,字很小,而那字体更为古老,一时看不出是金文还是甲骨文。
鲁一弃这时感到很是寒冷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他滑下石头,穿好衣物,把那《机巧集》和玉牌重新包好,在贴身衣袋中放妥当。他现在急切地想上去,不知道自己已经下来多长时间,而上面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鲁一弃刚走上台阶,身后轰然一声,回头看去,那三圣石突然自行破碎,变成一堆碎石,那环绕的紫光也瞬间尽消。鲁一弃心想,果然是应了刚才幻境中那道人所讲石破之说,却不知那天惊又会应在何处。
鲁一弃很小心地从洞口探出身子,他非常地警惕,脊背处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小腿足尖运足力量,就像是只潜伏捕食的豹子,随时可以扑出也能瞬间逃离。
上面的正屋之中一片死寂,只有那几支蜡烛的火苗依旧在跳动扑朔。正屋的门敞开着,大伯不知到哪里去了。鲁一弃没有出声,他只是仔细地查看四周,查看屋内摆设有没有变动。他慢慢向门口走去,一迈出正屋门槛,就看到了大伯的身影。鲁盛孝站在正屋台阶的下面,背对正屋大门,小雪花已经铺满头顶和双肩。身着单衣的他在这雪夜的院中竟没有感觉到寒冷。
“大伯。”鲁一弃小声叫了一下。鲁盛孝没有反应,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鲁一弃没有再叫,也没有走过去,反而慢慢后退,退到正屋门槛的里面。接着张开双臂,拉住左右两扇门叶,然后也停住不动,看着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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