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壁之下,西面小树林方向传来轻微的怪异声响。这不可能逃过盲爷的耳朵,他盲杖一挺就要纵身过去。但左铁杠的铁臂按住了盲爷,他自己踩着谨慎的步子往那边靠过去,看来明眼且熟悉环境的左铁杠也早就已经发现到异常。
周围此起彼伏的怪异现象让盲爷这老江湖担忧了:“大少,好了没有?情形不稳,抽辙回蹄吧。”
此时鲁一弃已然听不到这叫声,另一种境界让鲁一弃连自己都已忘却。在他的脑海里,只有那些线条纹路在剧烈地运动,簇拥着那片华阴紫玉的碎片,先尽数分散开,然后再组合、拼接,变幻成画面和文字。也就一刻,鲁一弃整个的身心融入到变幻之中。
幻境中,一艘非常古老的大木船在航行,这样的船虽然构造非常巧妙合理、结实牢固,却绝对不是可以用来航海的船只。可偏偏这样的一艘船从扬子江口硬生生地往大海深处闯。
鲁一弃渐渐看清了船上几个高髻葛服的人,他们的表情是决然的又是茫然的。鲁一弃还能够透过船板看到船舱里,一张矮案上摆放着只华阴紫玉的玉盒。玉盒被两只花穗型青铜香灶燃出的轻烟笼绕着。这盒子鲁一弃认识,是在北平院中院“三圣石”幻境中,笔道人手中的八只玉盒之一。
玉盒盖上刻有古拙的字,虽然鲁一弃辨别不出是什么字体,却一眼看懂了它的内容:“紫福琅泥”。
“紫福琅泥”,天帝赐予大禹治水的七虹填料之一,这七虹填料分作为赤石、橙沙、黄土、绿尘、青灰、蓝砾、紫泥。大禹在治水中用去了赤石、橙沙、绿尘、青灰、蓝砾五料,唯黄土与紫泥未用。那紫泥便是“紫福琅泥”。
鲁一弃突然感到一丝悲戚和不忍,因为一个莫名闯入脑中的信息告诉他,这艘船已经是第七次闯出扬子江口,前面六次它都被风浪逼回,所以这次他们改变了航向,不直对正东,而是先往东北,然后再迂回过来。
但这次他们非但没有到达目的地,而且再次与难以抗拒的巨大风浪遭遇。船只帆破桅断,失去了动力和方向,只能孤零零地在海上随波逐流。
当风浪中突然出现五座小岛时,船只只好眼睁睁地撞上正中那座小岛的一侧。
船碎了,玉盒碎了,奇怪的是岛也碎了。随着玉盒迸溅的碎片,其中散飞出一片紫光,星星闪闪随风飘开。
小岛被撞的部分无声地塌下,像是刀切的一般。切下的那一部分山体瞬间变成稀泥一般融入海水中。留下的切面也像稀泥,一片迸溅得特别远的紫玉碎片轻松地嵌入其表面。很快,切面恢复成原有质地,把紫玉碎片变作了峭壁的一部分……
“咚!”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将刚好从虚幻境地中醒来的鲁一弃吓了一大跳。他脚下一软,便再次从陡坡上滑落。
女人被盲爷护在石壁下的凹陷处。见鲁一弃滑下,便扑了出来,想要拉住鲁一弃。但鲁一弃的下滑之势怎是她能拉住的,自己反被鲁一弃一带,一起滑跌出去,跌在刚才发出闷响的重物旁边。
两个人虽然没有伤到哪里,不过受的惊吓却不小。因为他们滑跌终了的地方,正好和落下的重物面对面。那重物是一具新鲜尸体,眼睛睁得大大地,正死鱼一样与鲁一弃对着眼儿。
尸体咽喉处有一对血洞正汩汩地流着血,大小稍有些差别的血洞很像是拇指和食指捏出来的,不出意外应该是许小指的杰作。
石壁旁边的杂树丛中一捧血雨喷出,随风洒得鲁一弃和女人满头满脸。血雨之后是一只断臂飞出草丛,挂在石壁底下的一棵小树上。
鲁一弃站了起来,平静地抹了一把脸,手上的泥污和着脸上的血渍让他变得十分的狰狞可怖。
“住手!”声音虽然缺少起伏和激荡,却顽强地顺着石壁往四处飘扬开来。
“哼哼!这趟拼死拼活不值当呀。”随着鲁一弃的这一声冷笑,他周围的气息猛然一个腾跃,有股不可阻挡之势,“都且住了,听我说说宝贝的实情。”
一瞬间,整座山变得一片死寂,就连时不时掠过的东南风都像是停了。此时要是有片树叶落下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看看你们眼前的这片土地吧,这就是你们要夺的宝贝!”鲁一弃的语气沉稳轩昂,“我鲁家老祖驾船出海,寻凶穴建宝构藏‘地’宝。但一则没有出海经历,再则当时缺少人力物力,所造船只抵御不了外海风浪,无法远航,所以六度出航都未成功,第七次更是被风浪将船吹到个小岛群,撞岛船毁。所携仙宝‘紫福琅泥’也都撒入茫茫海中。”鲁一弃说到这里停住,原地转个圈,将周围扫视一番。
依旧没有一丝动静,仿佛时光已经静止,仿佛所有的生命已然逝去。
“仙家之宝‘紫福琅泥’未能定藏,天地间极凶之穴无镇物,这才会不断移位扩展,形成一个极大的魔鬼海域,毁灭了不知多少生灵。而庆幸的是,海中的小岛群在‘紫福琅泥’的作用下,渐渐聚集泥沙,生成陆地,并与大陆面儿相合,成为一方宝硕富饶土地。这方土地就在你们的脚下!就是说,这整个通州地界就是你们竭心尽力想要夺取的‘地’宝!可此宝已为一方地灵,你们夺得去吗?!”随着这高声喝问,挟带的气势再次陡然冲高腾跃,让死寂中多出少许不易觉察的骚动。
鲁一弃稍停一会儿,语调重新放得轻缓:“正东‘地’宝已定,却是个‘人为未曾遂天命,天命终归由天运’的结局,不过也算是有个了断吧。之前且不论,就你家坠我背后这几月的心力肯定成了随风烟霭,这都应合了‘贪’、‘欲’自成空之说。我说此趟就算了吧,你退我去,良机还是待天授,你我两家来日有缘再行手段对仗。”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退去,是在怀疑鲁一弃的话,还是另有什么打算?狼山北阴,整个空间像是凝固了一般。
首先打破这凝固局面的是许小指,他像只壁虎似地重新出现在山壁的顶端,并且迅速地往下爬落。下来后退到鲁一弃身边悄声说:“顶上林叶子掩着的还有好几个,远处江面上停了一只古式的大木舟,正下来人往这边赶。”
鲁一弃瞧瞧边上的尸体,身上的黑衣退色厉害,而且还有许多白色的盐渍斑痕,是久在海上的型儿。看来是海上坠尾儿的明式战船到了。对家这些牙口也忒是厉害,竟然能从长江口绕入并且追踪到此,悄没声息地就又黏上了身。
鯊口也沿一旁的杂树丛迅捷地滑下来,原来峭壁顶上有一条绳索从树丛中悄悄放下,鯊口听到的就是绳索穿过枝叶的声响。
左铁杠没有往回走,他站在小树林外一条小路的拐角儿朝大家招手,示意大家过去。
盲爷虽然看不到周围情形,耳朵却听得出周围的寂静。寂静意味着对家还不曾有继续行动的打算,这是个极好的逃离时机:“快走!鯊口溜尾梢(断后),过林子时当心飞尖子暗青子。”
转过左铁杠守住的拐角儿,他们发现拐角儿紧靠山体的大树背后躺着两具被一刀断头的尸体。从现场和尸体的姿势看,这两人连招架的机会都不曾有。
“你宰的?”鯊口问左铁杠。他感到奇怪,因为左铁杠根本没带刀。
“不是。”
“那是谁下的刀?”
“不知道。”
“好快的刀,好快的招式。”
“别啰唆了,快走!”许小指在催了,他已经将山脚下河沟边的一条船横过来。从船上走过就可以逃入对岸的水杉林,穿过水杉林就是回通州城里的大道,这应该是最快远离危险的捷径。
大道上,他们搭坐上一驾往城里送菜的骡车。一直过了倭子坟,都没遇到阻拦和追击。从这种情形上分析,对家此趟肯定也很仓促,所以坎面子没能撒匀。
可是盲爷不这样认为。他觉得对家本就不会这样稀松,在连续失手后本应增加坎扣强度,所以可能是将坎子布到更深更大的一个层次上了,也可能是布在意想不到的点上张网待鱼。
鲁一弃觉得盲爷分析得很有道理。于是问左铁杠,这附近有没有可以躲的地方,等天黑后再回通州城里。
过了倭子坟,路边就是三角河口。左铁杠有个亲戚住在附近,他们便在三角河口下车,登上左铁杠借来的一只小木棚船,躲进了纵横交错、苇掩树盖的河道中去了。
破困逃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们的小船正好行到南门口东边的河面上,于是就近由此处上了岸,将船寄给一个捞蚬子的渔家。
走到离城门口还有段距离时,就发现城门的里外特别热闹。左铁杠一掐日子,今天正好是通州人家每年请家神的日子。这是当地的一种风俗,过完年后,每家都要请一位家神,用来镇宅保平安。家神有好多种,比如钟馗、老爷(关帝)、灰婆、米仙等等,各家根据自家需要去请。这是过年后通州城最热闹的一个夜晚。
左铁杠没有回油坊,而是领着这几个人直接往城里走,人越多的地方,越安全。寻找、搏杀、躲藏,今儿一整天心都吊着,应该好好吃一顿压压惊。另外左铁杠还想向鲁一弃讨教一下,自家祖辈到底和鲁家有什么渊源,守着的那个秘密到底有什么意义。事情是了了,但总不能给自己和子孙留个永远的谜团吧。
城门口有一群人敲锣打鼓舞龙灯,这也是请家神的仪式之一。据说城里的是条红龙,叫入位龙,城外是条青龙,叫启行龙。这叫青红二龙领路,家神启行入位。
左铁杠走过舞龙队伍时,眉头突然紧蹙起来,他暗暗对几个人说句:“快走!”便低头迅速钻入人群往前一阵紧赶。
到了杏花邨酒楼,左铁杠先进去上下看了看,见都是认识的熟客,这才招呼大家都往楼上去。
其实没人有心思好好吃饭,都只是草草填饱肚子拉倒。等大家都吃完了,鲁一弃这才想起左铁杠进城时的异常,便自语道:“舞龙的有些不对……”这话是提醒左铁杠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
“通州城有两条大龙,一条红龙和一条青龙,两个龙队的把式我都认识。但是刚才城门口舞红龙的那些把式我却一个都没见过。”左铁杠说道。
盲爷白眼一翻,脖子一梗:“那我们还坐这儿吃什么饭,那些要是对家的伏子,我们这么一大堆人没可能不被瞄到。”
“要是对家伏子,这会儿应该把这里扎捆子了。”许小指边说边站起来走到窗口,侧身躲在阴影里往外面瞄。
杏花邨酒楼是这南大街上少见的二层楼,在它周围全是小青瓦的平房,所以从这里的窗口可以把下面街道和周围房巷看得很清楚。
许小指只看了一眼就马上退了回来,然后迅速猫步轻声地跑到楼底口,往楼下大堂看去。他的样子让其他人都紧张起来。鲨口也迅速来到窗口,往外瞄看。
许小指很快就满脸迷惑地走回桌边,嘴里嘟囔着:“奇怪,真是奇怪!”
“怎么回事?”左铁杠问。
“南面巷口猫了个舞龙把式,肯定是尾着我们过来的。可是下面大堂、门口都没有异常,不像是要困点子、扎捆子。”许小指说。
“那个好像就是个盯位的,对面巷子里也有一个,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猫黑的了,再要有那就很可能是要困点子。”鲨口比许小指要查看得仔细。
“不会,要把我们这些人困点子,就凭一条大龙的把式数办不到,这对家比我们要清楚。”盲爷经验丰富,道理也推敲得透彻。
“那这是布的什么坎,蹩[19]不蹩,扣不扣的?”女人说的还是坎子家的套话。
“逮个龟孙的问问。”左铁杠说完就起身往下走,边走还边高声嚷嚷着:“老板,结账,不要给我玩虚的,送一个大菜再把零头给去了。”
许小指本来想跟着下去的,被盲爷盲杖一横拦住。盲爷自己却跟上左铁杠,嘴里还不住声地说:“老左,等我下,带我上趟茅房,刚才那汤喝多了。”
下了楼梯,左铁杠和盲爷往大堂后面一转,掀棉布帘子进后面院子翻墙而去。
也就两盏茶的工夫,盲爷和左铁杠回来了。左铁杠一上来就抢着说:“还真是要把你们困在这里。那小子开始还嘴硬,我都快勒断他脖子了,他都不肯说,亏得是这夏爷,一句话就让他吐瓤子了,气得我把他淹在后面大缸里了。”
左铁杠说话不靠点子,盲爷清了下嗓子插进话头:“那盯位的尾儿开始死不撬舌关,我后来吓他,说要启他身上的蛊毒种子,这才被吓得全招了。这些人扣的确是海上坠尾的,都是船上角儿,所以身手方面远不如北平和东北的人。他们这次本来铆劲是要候着我们启宝时夺宝,但是等发现没启出宝来,都不知道该咋办了。因为他们的正主子不在,说是南面有老盒子(老窝点)被人生生闯破几道坎,立马过江往南去了。其他几个领头的都不敢拿主意,所以商量着要先将我们困在这城里,等南边信儿回了再行手段。”
站在窗户边的鲨口突然说声:“不好,对家好像是要下围子。”
“刚才我们两个摘的可能是个哨链子,对家发现少了一个。两边都露形了,他们肯定怕我们知道底儿后抢逃路,所以要提前收扣定死位。”盲爷意识到刚才的行动冒失了。左铁杠则闹了个大红脸,盲爷眼睛看不见,这过错该怪自己缺心眼儿。
“冲出去!”许小指恶狠狠地。很难以想象,薄小黑瘦的他,竟能激荡出如此彪悍凶狠的气势。
“最好避开。”鲁一弃平静地说,“在这城里冲突起来会惊动官家,到时很难收场,而且左老板在这里又是有家有业的。”
鲁一弃的话触动了左铁杠,他瞬间冷静下来,缓缓坐回到条凳,声音低低地问了一句:“你们眼下有什么打算?”这句话让人感觉他将自己置身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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