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爪抓住筐沿,背后的绳子微微转抖,那钢爪便一下扣拿得死死,不再脱落。接着绳子绷直注力,簸筐逐渐往草谷的一边移动过去。
“是绞盘,上面有绞盘的动静儿。”鲁天柳虽然看不到草谷顶上的情形,可清明的听觉轻易就辨别出绞盘的声响。
簸筐沿着草谷壁渐渐上升。但鲁天柳最先看到的不是绞盘,而是一把黄油纸伞。持伞的人站在绞盘边上,单手收绞盘柄。虽然绞盘是件省力的工具,但单手能将三个成年人从这样的陡度拉上来,其力量已近神鬼。
鲁天柳只需看到伞,就已经认出上面是无头的人。一个人没有了头还能不能说话?
簸筐升到大半个草沟高停住了。纸伞遮掩的背后传来一声尖细的说话声,听上去像未发育完全的女孩,完全与那矫健身材不匹配。
“东西扔上来,不然还把你们放下去。”
这句话很有威胁。因为此时草沟下的木石堆抖动起来,顶端上的大石树木不断滚落,下面的木石在不断移位,看样子即将崩塌。此时再要下到谷底,不被砸死也会被淹死。
“听到没有?把东西给我。”声音尖细得有些刺耳。
簸筐里的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于是绞盘快速转动,簸筐突然间往下极速滑落,从草沟的大半高度一下落到接近谷底,然后再次停住。
鲁天柳他们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整个过程就像是直线坠落。
木石堆中一道斜向射出的水柱喷在簸筐上,鲁天柳从溅到自己身上的水珠中闻到了泥腥味、血腥味和霉腐味。平常这些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只有下葬一段时间的尸体上才有,这让鲁天柳感觉自己距离死亡很近。
“东西交给我,我拉你们上来。否则的话,死!”
这种话像是哄骗吓唬小孩,只有那种没江湖经验的人才会说。
“好的!拉得靠顶一些,东西太小不好扔。”鲁天柳也在哄骗,只有这种没有江湖经验的高手才可以像孩子一样哄骗。
俞有刺是老江湖,他不知道鲁天柳的计划,却知道鲁天柳的目的。剩下的一支分水刺衔在嘴里,双手交叉攀住钢爪后面的绳子,随时准备快速往上攀爬。
鲁天柳在寻找合适的位置,这位置当然越靠顶部越好,只要能让她的飞絮帕着力,他们就有和那高手一搏生死的机会。
但计划始终没有变化快,簸筐突然停止了上升,而且还剧烈摇晃起来,幅度很大。
鲁天柳和俞有刺只能抓紧簸筐硬沿,同时还要拉住已经昏迷了的关五郎,以免被甩下谷底。
草谷上面有打斗声传来,隐约间还能看到人影围绕绞盘来回纵跃。很明显,是有人在与无头的打伞人争夺绞盘。
俞有刺示意鲁天柳将关五郎拉好,然后自己沿摇摆不定的绳子艰难地往顶上攀爬。
渐渐接近谷顶了,俞有刺看到,与无头人争斗的是周天师。周天师确实是高手,不比无头人弱的高手。但是因为周天师的技击之法是“修技”,也就是技击春秋技中的春技,中规中矩苦练而成。而无头人却是“杀技”,也就是秋技,是通过实际杀戮练出来的。所以无头人虽然还要腾出手来把住绞盘的摇柄,但周天师却始终对他的凶狠杀法无可奈何。
俞有刺迟疑了一下,他在考虑是不是该现在上去。坐山观虎斗的话,位置危险了些;爬上去呢,又怕两人会先出手处理了他。
就在迟疑间,上面的绞盘发出一声爆裂响声,紧接着,俞有刺、鲁天柳连簸筐和簸筐中的关五郎,再次快速下坠,比刚才更加迅疾。
也许是老天还不想让他们死,绞盘的横担凑巧卡在了谷顶的边沿上,所以簸筐没有坠到底,离着那些稀泥还有两人多高。
俞有刺随着绞盘下坠,绞盘卡住,他却在绳子上下滑了好几个人的身位,手掌磨得如被火灼,鲜血直流,同时还被谷壁支出的石头撞得晕头转向。但就在快速下滑的过程中,俞有刺隐约看到一件东西,一件非常熟悉的东西。
“那里,在那里!我们荡过去。”确认之后,俞有刺很兴奋。
“用力荡!”俞有刺在用力,他的目标是越过正下方的一片稀泥,到达远处的一丛茂密绿草。鲁天柳也在用力帮着荡,她没问为什么,眼下这情形,俞有刺的目标有可能是唯一保存生命的希望。
“哗——”就像满桶的水被颠泼出来一样,从木石堆的顶端泼出一片漫溢而出的水花。水花冲落,陡增在簸筐上的力量绝非卡住的横担能承受的。随着横担断裂,水花的冲劲顺势将簸筐连带三个人远远送出,摔落在一丛茂密草叶中
“就是这里!哈哈!哎呦!哈哈!”俞有刺虽然疼得龇牙咧嘴,可是兴奋感远远压盖过了疼痛感。
“是它!”鲁天柳也兴奋起来,她看到俞有刺的铜船在草丛里。
闯入悟真谷之前,祝篾匠让俞有刺将铜船滚藏到草沟之中,没想到此时竟然成为救命的宝贝。那篾匠能先知先觉?不是!而是因为这草沟是主洪道,是汛期山中水流汇集的地方。出来时如果沟中有水,就可以驾船而逃。
这时的草沟中已经有水,虽然不深,但足够浮起这铜船让它随流而下。只是目前水流的推力还很小,要想快速避开洪流没有可能。俞有刺在附近没找到桨和篙,只能拽着两侧的蒿草前进。
鲁天柳和俞有刺发疯般地拉着密草,任凭有锯齿的草叶将手掌割划得鲜血淋漓,给浑黄的水面染上朵朵殷红。
铜船虽然前进了些距离,可木石堆顶部的巨石已经开始滚落。第一块巨石滚落后掀起的水浪差点没把铜船掀翻。第二块巨石滚落时,重重地撞在铜船的尾部,发出一声金钟般的亮鸣。
幸亏了第二块巨石,将铜船飞一般地击出很远很远。让铜船逃离了大石和巨大树干连续砸击的范围。船尾部被撞击得凹陷下去一大块,这也就是俞有刺天下仅有的坚固铜船,换个木船来,那结果不堪设想。
木石堆没有整个垮塌,而是先豁开了顶端的小部分。豁口中的水流直冲下来,落到谷底后变成一道湍急水流。这水流让铜船像只得水的鲤鱼,在水面浪尖纵跃戏耍。
虽然脱离危险,但鲁天柳没能松一口气。此时她正聚气凝神,用清明的三觉搜索周围一纵即逝的景象。因为冥冥中,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她,牵引着她……
一侧的沟沿上有许多身影在奔走腾跃,紧追铜船不放。其中最熟悉的身影莫过于周天师,而几乎与之并驾齐驱的是很显眼的一把黄油纸伞。
铜船的速度越来越快,草沟中的水位在迅速上升。水流开始变得怪异起来,不断有回流和漩涡出现。这让俞有刺有些手忙脚乱,他没有桨篙,只能借助关五郎的朴刀来调整铜船方向。
此时鲁天柳的心索性放下了,人在船上,船在洪流中,所有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随着水流变急船速加快,随着地形变得险恶,岸上能跟上铜船的只剩下周天师和持伞的无头人,但他们两个与铜船的距离也是越拉越远。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沉闷的“隆隆”声。随着这声响,从木石堆的那个位置,水流涌起一个高高的浪头,像座小山般朝已经离得很远的铜船追了过来。
木石堆彻底垮塌了,积聚的洪流完全释放。
俞有刺和鲁天柳都听出那声音意味着什么。
“快!得想办法靠上沟壁弃船上岸!”俞有刺嘴上虽然这样说,手却停了下来。他心里清楚,在这样的激流下,使多大劲都是白费。如果老天注定他们今日逃不过死劫,那他还是情愿死在自己这条铜船上。
“稳住,保持方向,先不要靠岸。”鲁天柳清明三觉搜索到的信息要比俞有刺多得多,“后面波子虽然又高又急,却只有一个高波,顺过去就没事了。”
鲁天柳说得没错,后面只有一个波,虽然距离鲁天柳他们的铜船越来越近,但要追上他们也并非容易的事情,因为这个水波的前沿力量拱推着铜船,让铜船加速了。
跃天涡
就在洪头大浪极速追赶铜船的时候,沟沿上紧随铜船的身影也发生了变化。持伞的无头人和周天师都落到了后面,赶在最前面的变成一个绛紫色身影。这身影简直是在腾云驾雾,不断加速,很快超过了飞流而行的铜船。
“掌教天师!”“水油爆!”鲁天柳与俞有刺都看清了那身影。那的确是张传道,试想,除了龙虎山的掌教天师,谁能有如此的功力道行?
张掌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换了这么身衣服,超过铜船的瞬间,鲁天柳感觉他就像是片燎天霞光。老道士奔到前面很远的一个高处停了下来,朝着鲁天柳的铜船又是喊叫又是比划。
洪流的声音太高,就算是鲁天柳有清明的听觉,还是听不出这掌教天师在叫唤些什么。至于他比划的手势,鲁天柳和俞有刺更看不出所以然来。
张掌教突然停住比划,将外面长大袍服一脱,露出贴身衣着,然后朝着铜船的方向怪异地跳起舞来。
“那是干吗?什么意思?”鲁天柳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三流叉汇旋作天涡,船头左偏直撞东岭。”俞有刺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和汗珠,喊着告诉鲁天柳。是的,他竟然懂得那“舞蹈”的意思。
“好的!我们照做!”鲁天柳并不十分明白俞有刺所说意味着什么。
俞有刺点点头,将朴刀探到船头水下,尽量校正着船头方向。此时的情形只允许他一切照做,没有丝毫闲暇想想其他的蹊跷事情。比方说掌教天师如何会他俞家祖上独创的“形信”一技的。
掌教天师所跳的怪异舞蹈叫“形信”,只有郑和下西洋时使用过。《明记海行》中有:“三宝入洋,有随行渔家数人,以动身形示信,可远见。不传与人……”那“渔家数人”其实是“俞家数人”,也就是俞有刺的祖上,“形信”是他们家自己琢磨出的,是以身体姿态动作来传达信息的方法。这与手势相比,其传讯的距离更远,表达的意思也更广更清晰。俞家祖先发达之后,“形信”之技便不再使用。但他们家却持技自珍,不愿外传,所有的姿势图解只作了两份,一份俞家嫡传血脉相传,另一份则陪老祖入殓镇棺。
俞有刺虽然学过“形信”,实际运用却是第一次,只是这次他非常希望自己解读错了。因为如果前面真是传说中的“三流叉汇旋作天涡”,那么面对它的人只能用绝望来形容。
三流叉汇的“三”是代表“多”的意思。此地“千岭列如翎”,如翎的山区沟谷纵横,出现多股洪流交汇对冲的现象并不奇怪。
铜船前方的不远处,山岭交叉,群岭围绕,形成一个多边的深谷。而在众岭纵横间,正好有三股同样大小的洪流由三个方向同时注流于此。最为可怕的是,这三股洪流并不是交汇对冲,那样反倒会相互消去势头。它们是错开洪头,交叉而旋,三道势头最终聚成一股势力。这样就在深谷中旋出一个倒尖角的涡底,也就是说,漩涡的中心可以旋到最低部都没水,其中央就是一个圆形的上大下小的悬壁,这就是所谓的天涡。“天涡之中,有水溺死,无水缢死”,这是传说中对天涡的定语,意思是有水处必定被溺死,无水处,旋劲可将人绞缢而死。
而在这天涡四周,冲旋而散的水流漫过岭坡,往低洼处四射铺延开去,这将造成千翎山区以及周边地方大面积的洪涝。
鲁天柳和俞有刺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逃开那个倒尖角的涡底。站在高处的张传道只能告诉他们前面的情况和可行路线。至于如何冲过涡底,那得靠他们自己,亦或许要靠老天。
转过个大弯,俞有刺看见了比传说更为可怕的天涡,刹那间,他的意识完全绝望放弃,呆滞得如同泥塑。
“后面浪头要到了!”鲁天柳不但在观察前面情形,同时也在注意背后追赶过来的那个巨大浪头。
这句话,让俞有刺刹那间重新活转过来,眼中再次跳耀起奇异光芒。他手中朴刀刀身一翻,刀面冲前流,双臂注力,别住铜船船头。铜船的船身在俞有刺使力之下陡然横了过来。
横过船身的铜船在急流中随时会翻,特别是在有斜度的涡子边上。而已经开始随涡流旋转的船身在继续往漩涡中心接近。从铜船探头就能看到深邃莫测的涡底,就差尖叫一声直落而下了。
后面如山般的浪头终于追到了,而且来得那么恰到好处。眼见着铜船就要滚入涡底,却正好被后面涌到的浪头高高托起,从涡子的上方跃了过去。
涡底一下被山一般的水浪填平,但随即尖角的涡底又把浪绞碎。铜船虽然跃过涡底,可没有彻底逃出三流汇集的范围。消失后又突然出现的涡子一下将铜船甩了出去,就像扔出一片枯朽的树皮。
铜船的船头深深斜插入土石之中,在光秃的山坡上,像一面突兀且凝固不动的旗帜。
被从铜船中抛出的人眼冒金星耳如鼓鸣。俞有刺尽力直起上身马上又颓然瘫倒。关五郎没有动,他始终昏迷着。
鲁天柳也没有动,她不动却是因为三人中她的思维是最清晰。轻身功夫、刺水铜甲在她跌落的过程中让她遭受的撞击最轻。
一个身影飞来,是掌教天师张传道。他看到匍匐在地一动不动的鲁天柳,便急切地伸手将她身体扶转过来。
很明显,张掌教惊愕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转过身体的鲁天柳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东西呢?没丢吧?”张传道话一出口后便有些慌乱和后悔。
鲁天柳没有回答,眼光中却闪烁着某种异样。
张传道从鲁天柳眼中看到异样的东西,那就像两片飘落的云,于是猛然转身。
是周天师和无头人。“放下她!”“给我!”两人攻击的目标都是张掌教,两人获取的目标都是鲁天柳。
张传道迎上那两个人。一阵哼哈发力和金击脆鸣之后,三个人一下分开,然后势呈犄角而立。张传道的姿势很稳,像是在礼拜三清。周天师持剑直指,不过气息间有些微吁。无头人有些喘,他手中黄油纸伞的伞面已经被劈破个大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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