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暮,乱洒衰荷,颗颗真珠雨。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
池上凭阑愁无侣,奈此个、单栖情绪!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
秋天的傍晚,下起了一阵急雨。一个幽闺独倚的女子,听着不绝于耳的雨声,更觉心神不宁。她打着一把伞,漫无目的地向着池塘走去。一池秋水,触动了多少往日的记忆。记得那时风晴日暖,池上鸳鸯比翼,水中倒影成双。她与他,赏不尽红素相间的并蒂莲,说不完甘芳如蜜的悄悄话。而两颗热烈缱绻的心,比鸳鸯齐飞还要贴近,比清莲并蒂还要亲密。真愿时光驻留在那一刻啊!但定睛再看,这一刻的水流已不是旧时的水流。变了,一切都变了,再也回不到从前。
满池风荷消失了芳踪,红香绿玉俱化为枯枝败叶。李商隐曾为之赋诗: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但眼前的情景,似乎更像词人孙光宪在《思帝乡》中所言:
如何?遣情情更多。永日水晶帘下,敛羞蛾。
六幅罗裙窣地,微行曳碧波。看尽满池疏雨,打团荷。
唐宋之时,人们喜欢把珍珠称为真珠。比如李贺的诗“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又如范仲淹的词“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雨打荷叶,最是衰飒凄凉。而打在荷叶之上的,偏又是像珍珠一样晶莹剔透的雨泪。这雨泪,究竟是自天而落的暮雨呢,还是那个如荷花般的女子所滴落的伤心之泪?流光不我待,玉颜岂耐秋?
借着这场淅淅沥沥的秋雨,胸中的万千愁绪仿佛得到了宣泄。当雨泪渐收,她重新平静下来。因为,她不得不习惯了与寂寞为伴。久而久之,她亦接受了感情空窗这个无奈的现实。
骤雨刚过,一轮明月早已升上天际。冷清的月色照着冷清的池塘。万籁无声,胸中再次涌动起强烈的失落与伤感。当那雨打枯荷之际,池上还能看见一对对惊慌避雨的鸳鸯。它们展开翅羽相偎相护,令她妒羡交加。而此刻,池上寒气愈重,鸳鸯已无迹可寻。池上凭栏,愈发感到空旷难耐。“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可以依傍,亦无物可以倾诉。”她收起了雨伞,掉转方向,如来时一样踽踽独行,返回闺帏。
闺帏也与荷塘一样沉闷,一样令人感到凄惶。纵有宝炬流辉、兰麝生香,却煨不暖她冷落苦涩的心情,长夜如年,叫人怎生消遣才好?忽然,她目光一转,看到了金笼之中的鹦鹉,顿时意有所动。“这只鹦鹉是如此聪明绝顶,学人说话时最是惟妙惟肖。何不教它模仿我家郎君的语气?我与它一应一答,就当郎君素日在家时一般。”这么一想,她终于回嗔作喜,舒眉而笑,开始全神贯注地调教鹦鹉。在与鹦鹉的应答中,她不禁产生了一种幻觉——郎君的音容笑貌恰似窗前明月历历可见,从未走远。
“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是此词的出彩之处,所谓“花间之丽句也”。这个细节新鲜别致,极是富于生活气息。《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也有一只鹦鹉。在“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那一回中,黛玉的鹦鹉一见黛玉走近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且又:“长叹一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把黛玉、紫鹃都给逗笑了。后面还有一段文字:“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它念。”
曹雪芹是清代人,不知他的这段笔墨中,是否借鉴了柳词?总觉得是有此可能的。“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雪芹深谙借用之妙。他为怡红公子代作的《冬夜即事》中,有“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之句,这“酒力轻”敢说不曾借鉴柳永的《梦还京》吗——“夜来匆匆饮散,欹枕背灯睡。酒力全轻,醉魂易醒”。若然不是,那便是“如有雷同,纯属巧合”,雪芹与柳七用到了高度相似的桥段。而柳七的这一桥段,笔者以为或与一首唐诗不无相关——朱庆馀的《宫中词》: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宫禁森严,哪怕一句无心之话,也随时可能为自己、为别人招致灭顶之灾。两个孤独的美人相并而立却无言以对。因为她们纵能躲过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目口舌,却躲不开随处可见的鹦鹉。万一说漏了一句半句,被多嘴的鹦鹉传扬出去,这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唐诗是“鹦鹉前头不敢言”,柳词却是“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前者欲言又止、守口如瓶,后者殷切授语、把鹦鹉当作倾谈的对象。柳永笔下的女子痴情入骨矣。
只是这“粉郎”一词,就我们现代人的审美观而言,还真有些难以适应。《世说新语》中有个故事:“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何平叔原名何晏,字平叔,娶曹操之女金乡公主为妻,是个才华出众的美男子。曹操之孙魏明帝每次见到何晏,总是怀疑他在脸上打了粉底。为证实自己的猜测,盛夏的某一天,魏明帝特赐热汤面给何驸马吃。可以想到,在没有空调的酷暑之中,一碗热汤面下肚,会让人的形象产生怎样的改观。何晏一边吃,一边不停地抬起衣袖擦拭脸上的汗珠。在场的旁观者,尤其是那个不怀好意的魏明帝,就等着看他“原形毕露”,露出卸妆后的狼狈相。可万万想不到,这个吃得挥汗如雨的男人竟然风姿不减。拭去满脸的汗珠,何晏的面色越发洁如皎月,令魏明帝与一众看客目瞪口呆。而何晏此后也得到了“粉面何郎”的雅称,又有人称他为“粉侯”。
《红楼梦》中对宝玉的相貌描写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古人若是长成宝玉这样,被视为“粉郎”“粉侯”大概也就差不离了。在那个年代,面如傅粉是一个美男子的标配,而我们的时代则不同。就字面上来说,“粉郎”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小白脸”“奶油小生”以及衍生的“娘娘腔”“人妖”等贬义十足的词语。对于男子颜值的品鉴,古今之间隔着莫大的鸿沟,照现代人看来,一个黑包公也要胜过十个粉郎。男子之美在于“man”,在于威度、力量与有款有型。
然而,假如我们迎合现代的审美观,把“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改为“却傍金笼共鹦鹉,念铁郎言语”,这一改动,非但恶俗且是恶搞了。那么,在网络语言中,有没有一个稍微相近的词语能与《甘草子》中的“粉郎”互换呢?倒也有的。如果个别读者对“粉郎”过敏且无感,不妨把“粉郎”换为“花样美男”来理解。试想一个北宋的美人,与一位貌比潘安的帅哥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侣。然而不知什么原因,那个帅哥离开了她。她非常思念他,十分留恋两人在一起的时光。就像歌中所唱:“每个念头都关于你,我想你,想你,好想你。若不是因为爱着你,怎会有不安的情绪……爱是折磨人的东西,却又舍不得就这样放弃,不停揣测你的心里可能有我姓名……爱是我唯一的秘密,让人心碎却又着迷。”由于与他失去了一切联系的可能,她猜来猜去,终究猜不透他的心意,也猜不到这段爱情的结局。但她等待的心,却从未有过一丝的犹豫与动摇。她的秘密、她的心事,只有笼中的鹦鹉最为了解。可是啊,鹦鹉纵能仿效那个熟悉的声音,这以假乱真、聊胜于无的一丝慰藉又岂能治愈一颗孤独失意、情深如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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