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明月寄春风:愿得柳七心-城南逢谢女,袅袅相思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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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池春慢

    缭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绣被掩余寒,画阁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知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

    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谢池春慢》是张先自制的一首慢词,其词牌名在《全宋词》中堪称有一无二。这首慢词,极能体现子野之风骨神韵。

    “谢池”出自东晋诗人谢灵运的《登池上楼》。据说为了写这首诗,谢灵运苦思冥想了一整天却毫无收获,直到梦见族弟谢惠连,居然梦中得句“池塘生春草”。谢灵运极为惊奇,感叹道:“这句诗以我之才是写不出的,这分别就是神功天语啊!”但也许不完全是神功天语。谢灵运对谢惠连的才华一向赞不绝口,曾说过,只要与谢惠连谈诗论文,便会灵感泉涌、妙语骤得。没准儿,这“池塘生春草”一句也是谢惠连在暗中启发。自此,“谢池”便成了思念的美誉,人们将美好的思念喻之为“谢池之忆”。

    谢灵运为东晋名将谢玄之孙。谢玄之所以声名鹊起,是得力于历史上那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淝水之战”。东晋军队以八万主力击败了前秦八十万大军,作为主要的指挥者之一,谢玄可谓出尽了风头。当然,还有一个人,虽说并未带甲出征,但其运筹帷幄之功更在那些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将士之上,这便是谢玄的叔父谢安,淝水之战的幕后推手。

    谢玄不光有勇有谋,其文采亦有称道之外。当他还是一个少年时,谢安曾当着一班小年轻的侄子们发问,为何你们的父兄要让你们参与复杂多变的政事,让你们过早投入到社会的大熔炉里,其真实用意却是为了培养优秀人才呢?别人一时答不上来,谢玄却朗朗然说道:“这就好比芝兰玉树,人们总是希望它能生长于瑶阶华庭之上。”谢安对此欣赏不已。但更令谢安欣赏的,却不是侄子中的哪位佼佼者,而是一个名为谢道韫的侄女——谢玄的姐姐或妹妹。某个下雪日,谢安一时诗兴大发,曾出题征续“白雪纷纷何所似”,谢道韫以“未若柳絮因风起”之句而大得谢安欢心。

    从谢安到谢玄、谢道韫,再到后来的谢灵运、谢惠连,谢氏家族,堪称芝兰满室、玉树盈门,一个个都禀风雅、擅文辞,令世人好生羡慕。谢道韫后来嫁给了“书圣”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王凝之子承父业,在书法上也不无造诣,只因父亲声名太盛,对照之下,未免显得有些平庸。再者又娶了个才华超群的妻子,可怜的王凝之愈发黯然失色了。“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谢道韫对夫君的评价实在刻薄了一些。但后世却并未因此批评谢道韫的倨傲无礼,恰恰相反,对这位咏絮才女,人们的喜爱之情从来不曾冷却。《世说新语》对谢道韫的形容是“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可知谢道韫不但富于才思,且风度极佳,神采照人。这样的一位才女,不知满足了多少人对于理想伴侣的设想,尤其是那些锦心绣腹的文士。

    唐代张泌《寄人》诗云: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张泌将梦中人的居所称为“谢家”,这谢家当然不是指谢道韫的家,而是以此借喻梦中人是位才貌不减谢道韫的窈窕淑女。虽然与她分别了,但诗人即使做梦也会回到故地。尽管故地也没有寻见她的身影,但曲曲小廊,空庭春月,仍一如既往地飘荡着她的气息。佳人何处,谁惜落花?

    好了,且让我们回到《谢池春慢》这首词吧。这里的谢池,其实是将“池塘生春草”的典故融入了“别梦依依到谢家”的意境,中有深情,耐人思寻。《绿窗新话》记载了此词的源起:“张子野往玉仙观,中路逢谢媚卿,初未相识,但两相闻名。子野才韵既高,谢亦秀色出世,一见慕悦,目色相接。张领其意,缓辔久之而去。因作《谢池春慢》以叙一时之遇。”

    但张先的这首词,并不是从路遇写起。路遇之前,张先正写着他的《宅男日记》。重重院落,层层高墙,静到极致,却仍能不时地听到清脆的莺语。一梦醒来,绣被亦难掩夜来的余寒。凝望窗外的画阁,又是明霞新照。一带朱栏玲珑婉转,数不清的飞絮在空中如雪片翻飞。看,又是春光迟暮。这样风和日暖的天气何来寒凉之感呢?也许,是心中的寂寞使然吧。闭门幽居,虽自得其乐,少年人,终不免会泛上一些空虚,袭上几分索寞。

    春天就是这样,让人无端地忧,无端地愁,如有所失,无所适从。今年春天又将过去了吗?他忽地一惊。人说“等闲识得东风面”,但今年春天,总共也没有识得几回春风面啊,这真是可惜。一天飞絮,春光余几?再不寻春访胜,只怕春天就要不辞而别了。听说城南玉仙观是个赏春佳处,要不要约上几个友人同去呢?但那样的话,等约齐了人,又要耽搁几天了。说不定在今天,说不定在明天,一场风雨,便会将春光洗劫一空。罢罢罢,择日不如撞日,约人不如自往。“且抛书册梳蓬鬓”,一时间梳洗已罢,顿觉神采一新。推门上马,张先径直向玉仙观驰去。

    目之所见,莎草满径、池波漾碧。日长风静,花影映入池中,犹如佳人临镜,意态娴丽。马蹄踏过落花,微风拂起香尘,在他的对面,走来了一位姑娘。她不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惊鸿仙子,也不是耀若白日、皎似明月的高唐神女。她是一个人间的女儿,素净的面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目接神遇之际,子野的心跳失去了惯常的韵律。恰如王实甫在《西厢记》中所言:“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又似汤显祖在《牡丹亭》中写道:“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而对面的这位姑娘,似乎听出了他的心声。她微微一笑,胜过百花芳艳、三春明媚。这令子野欣喜若狂,莫非她也有意于他?知道他是谁,就如他知道她一样?

    她的名字,他听闻已久,但却未曾留心。酒宴歌席,人们常常说起一个名叫谢媚卿的女子,说她是如何容貌出众、才艺了得。“座中如有谢媚卿,愧煞西子与王嫱。”“名士若解悦倾城,第一心折谢媚卿。”那些评语虽含有调笑之意,却也看得出人们对她的由衷赞许。

    “言过其实了吧?这谢媚卿,不知用了何等手段,让尔等为她极口揄扬、孜孜不倦。”再有人在他面前盛赞谢媚卿时,他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此间别无出色人物,子野却是第一流的名士。第一流的名士竟然不识媚卿之美,岂不是不可思议?子野啊子野,你定要见一见媚卿。谢娘丰姿,古今难得。倘若佳人当前子野仍冷面无感,就算我等见识浅薄,夸错人了。”友人一脸的自信。

    于是真有那么一天,远远望见一个身着薄罗裙衫女子的侧影,仿佛听人说:“那不是谢媚卿吗?她今天怎么也来了?”

    “如何?”又有人跟他开起玩笑来,“比起那位‘柳阴曲,是儿家,门前红杏花’的美人来,媚卿姑娘可是更胜一筹?”

    “轻声些。”他急加阻止,“让人听见了这算什么?”

    “隔得这么远,她哪里就能听见了?就算听见了也不要紧。”那人的脸上带着轻快的笑意,“子野兄又何必这么紧张?真还把她当回事啊?她虽生得齐整,终不过也是个美人。跟这种姑娘在一起,哪里用得着如此拘谨?”

    他凝望着那袭艳如流霞的罗衣,衣上似乎系着一块蝉状的玉佩。由于距离的关系,仿佛雾里观花似的,看不真切,看不分明。但这种朦胧的美感,却让他心有所动。这个姑娘,与他从前见过的那些姑娘都不一样。尽管已经有人向他点明,她只是那些姑娘中的一个。假如为其外表所惑,非但无可非议,且是韵事一桩。但除此之外,若是对她还别有痴念,居然为之拘谨不安,那就不合时宜了。

    那么,什么才是合于时宜呢?她歌舞助兴、殷勤劝酒,他兴来神至、援笔成赋。就如他在《更漏子》一词中所写:

    锦筵红,罗幕翠,侍宴美人姝丽。十五六,解怜才,劝人深酒杯。

    黛眉长,檀口小,耳畔向人轻道。柳阴曲,是儿家,门前红杏花。

    美人才子,在锦筵翠幕之间交换着情意。她的颜色、他的才笔,是彼此相悦的媒介。几番斟酒劝饮,她终于决定向他表露心迹。趁着俯身之机,她的手与他的手,在递盏接杯时几乎碰到了一起。“我就住在柳阴曲,门前开满红杏花的那家。怎么样,你会来吗?”她低声问道。

    怎么会不来呢?如此良缘,不仅是韵事,也是乐事。然而,如果要把这位罗衣流霞、佩玉如蝉的女子同那些曾经与他约期后会的女子相比较,他却并不情愿。虽说以她的身份,他可以无所顾忌地上前与其相识,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不为什么,就是觉得她有别于众,不容唐突。尽管他也看到她在向自己望来,也许就像有人告诉他“谢媚卿也在这里”,自会有人告诉她“张子野也在这里”。终究是止于此矣,两人遥遥相望,却仍互不相识。

    然而此刻,他与她,几乎就近在眼前了。她的眉目是这般分明,雾中之花变得真实而又清晰。褪去朦胧的美感,她有没有令他失望呢?在他的眼底,世间万物俱已消失,只她一人影像独存。那是一个无比深长的眼神,既有惊叹、赞美,也有忧虑、惋惜。他的心里仍有疑问:真是你吗,我有没有弄错?

    一袭罗衣鲜艳夺目,恍若曾见。但随着她的每一步走动,衣带上所系的双蝉玉佩却铿然有声,每一个声音都在清楚地回答:这不是梦,不是恍若曾见。真的是她,真的是她。若不是她,怎会有那样明媚俏丽的笑颜,令那百花减色、三春无晖?媚在风骨,幽香难喻。“媚卿”一词,只属伊人。

    他一向能言善道,但不知为何,此时有满腹心思,却只缄默无声。“停下来吧,请你停下来吧……”目光是最好的交流,胜于一切语言。而他,只能缓辔而行,以恋恋不舍的目光锁定她;她也放慢脚步,久久地回视着他。这一刻延长,仿佛就是一生。以为会发生什么,此情待续。但其实,自从那日走出彼此的视线,他们的一生就已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玉仙观的春光果然名不虚传,空前奢丽。可他还是来晚了一步,没赶上最好的时间。一年又一年的春天过去了,最好的时间再也不会重来。那一年,在尘香拂马的城南道上,她秋波流转、脉脉含笑。如果他能主动一些,如果她能主动一些……会是另一番光景吧?他们本有可能成为人见人羡的欢偶佳侣。然而,终究是晚了,在彼此的生命里,他们相逢得太迟。许多年后,当琵琶响起,那些歌尽相思的琴曲总会让他想起那年的暮春之遇。他的心里,仍带着当初的疑问:“你真的就是谢媚卿?”她呢,想来亦带有同样的疑问吧:“你真的就是张子野?”

    她究竟是否对他有意,他永远不会知道了。他是否为她动心,她亦永远不会知道了。唯有那春风中的一顾一笑,在琵琶弦上犹自闪耀流溢、余音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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