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刻刻-伍尔夫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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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洛维夫人说了点什么(是什么?),自己买来了花。

    伦敦的郊区。一九二三年。

    弗吉尼亚醒了。无疑,这可以是另一种开头,让克拉丽莎在六月的一天出去买花,而不是士兵大步迈进到白厅去献花圈。但是,这样开头恰当吗?是不是有点太一般了?弗吉尼亚静静地躺在床上,很快又睡着了,快得她自己都不知道又重新进入了梦乡。突然,她似乎不是在自己的床上,而是在一座公园里;一座碧绿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公园,层层叠翠——一种柏拉图式纯精神的公园的景象,既朴实无华又充满神秘,和所有的公园一样,意味着当裹着披巾的老妇人在板条长凳上打盹的时候,某种生机勃勃而又古老的、某种既非善良又无恶意的、只有在延续中感到欢欣狂喜的力量,将农场和草地,森林和公园织成一个绿色的世界。弗吉尼亚几乎没有走就穿过了公园;她是一片有感知无形体的羽毛,飘过公园。公园向她展示了它的一排排百合和牡丹,两旁种着奶白色玫瑰的一条条砾石小径。在一个清澈的池塘边立着一尊少女的石雕像,雕像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池水,在风雨的侵蚀下已经变得平滑。弗吉尼亚仿佛在一层厚厚的空气的推动下穿过公园,她已经开始明白,在这座公园下面有着另一座公园,一座阴间的公园,比这座公园更奇妙更可怕;它是这里的草坪和树木生长的根源所在。这正是公园的真谛,绝不仅仅像美这么简单。现在她看得见人了:一个华裔男子正弯腰从草地上拾起什么,一个小姑娘在等着。前面,在一圈新翻过的土地上,一个女人在唱歌。

    弗吉尼亚又一次醒来。她在这儿,在霍格思宅自己的卧室里。灰暗的光线充满了整个房间,是柔和的青灰色;它带着灰白色的流动着的生命映在她的床罩上。它给绿色的墙壁抹上一层银色。她梦中出现了一座公园,也出现了她新书里的一句话——是什么来着?花;和花有关的什么。还是和公园有关的什么?是有个人在唱歌吗?不是,想不起那个句子了,不过没有关系,真的,因为她仍然保持着它留下的感觉。她知道自己可以起身写作了。

    她从床上起来,走进浴室。伦纳德已经起床,可能已经在工作了。她在浴室里洗了脸。她不直接往挂在洗脸池上方的椭圆形镜子里面看。她意识到自己映照在镜子里的动作,但是不允许自己去看。镜子很危险;有时它会让她看到表现出来的那种和她身体相匹配的忧郁神态,和她有相同的外形,但是站在后面,用猪一般的眼睛望着她,悄没声息地呼出发潮的气息。她洗了脸,没有照镜子,今天早晨绝不照,有工作在等着她,她急切地要加入进去,就和她会急切地要加入到楼下已经开始的聚会一样,一个无疑会充满了风趣的妙语和美、但同时也充满了比风趣的妙语和美更为美好的东西:某种神秘又金灿灿的东西;当丝绸的裙裾沙沙地擦过光洁的地板、人们在音乐掩盖下低诉秘密的时候,会闪现出深邃的赞美的火花,赞美生命本身的火花。她,弗吉尼亚,会是一个穿着新衣服的小姑娘,就要下楼去参加聚会,就要出现在楼梯上,精神饱满,充满了希望。不,她绝不照镜子。她洗完了脸。

    她在浴室里结束了梳洗,来到清晨幽暗宁静的大厅里。她穿着浅蓝色的晨衣。黑夜仍然停留在这里。即使到处杂乱堆放着文件书籍,有色彩鲜亮的坐垫和波斯地毯,霍格思宅里也总是夜色朦胧的。宅子本身并不黑,但是它仿佛是在黑暗的背景下被照亮的,即使当清晨微弱的阳光从窗帘间照射进来,汽车和马车在帕拉代斯路上隆隆驶过时,也是如此。

    弗吉尼亚在餐厅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轻轻走下楼去,但是她没有到厨房去找内利。今天早晨,她想直接开始工作,而不去冒和内利打交道、听她抱怨的风险。今天可能是个好日子,需要小心对待。弗吉尼亚端着咖啡杯,使杯子在小碟子上保持平稳,走进了印刷间。伦纳德坐在办公桌前看校样。太早了,拉尔夫或玛乔里还没有来。

    伦纳德抬头看看她,一时间脸上还带有看校样时的愠怒。这是她既信赖又惧怕的表情,他的眼睛在浓密的眉毛下放着光,深不可测,嘴角向下撇着,显现出一种责备的神情,严厉但丝毫也不任性或浅薄——那是一个全知而感到厌倦的神明的不悦,希望人类表现得最好,心里却明白不能有过高的期望。他面对所有的书面作品都是这副表情,包括她的作品,尤其是她的作品。但是他看着她的时候,这神情几乎立刻就消失了,而代之以一个丈夫的温和亲切的面容,这是在她身体最糟的期间悉心照料使她得以康复的丈夫,不要求她做她做不到的事情的丈夫,每天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劝她喝一杯牛奶、有的时候还达到了目的的丈夫。

    “早安。”她说。

    “早安。睡得怎么样?”

    睡得怎么样,他问,好像睡眠不是个行动,而是个或驯服或凶猛的活物似的。弗吉尼亚说道:“挺平静的。那是汤姆的稿子吗?”

    “是的。”

    “看上去怎样?”

    他又露出了愠怒的神情。“第二页还没有看完,就已经发现一处错误了。”

    “开头的一个错误可能不过就是一个错误而已。这时候就老想生气可是太早了点,你不觉得吗?”

    “你吃过早餐了吗?”他问道。

    “吃过了。”

    “撒谎。”

    “早餐我就喝加奶油的咖啡。足够了。”

    “远远不够。我叫内利给你送个小圆面包和一些水果去。”

    “你要是打发内利来打搅我,我对自己的行为可就不负责任了。”

    “你一定要吃东西,”他说。“用不着吃太多。”

    “我等会儿再吃。我现在要去工作了。”

    他犹豫起来,然后勉强地点了点头。他从没有、也绝不会干扰她的工作。可是,弗吉尼亚不肯吃东西却不是个好兆头。

    “你得吃午饭。”他说。“一顿真正的午饭,汤,布丁,什么都得吃。如果需要,就得逼着你吃。”

    “我会吃午饭的,”她不耐烦地说,不过没有真正生气。她昂然站在那里,很憔悴,手里的咖啡冒着热气,但身穿晨衣的她看上去妙极了。有的时候她仍能使他感到惊讶。他想,她也许是英国最有才智的女人。她的作品也许会在许多个世纪里长久被人阅读。他比任何人都更热烈地相信这一点。而她是他的妻子。她是弗吉尼亚·斯蒂芬,苍白,高挑,像一幅伦勃朗或贝拉斯克斯【9】的画像那样惊人,二十年前身穿白色连衣裙出现在剑桥大学她哥哥的宿舍里,而她也正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现在正站在他的面前。就在今年这一年里,她突然老了很多,仿佛一层空气从她的皮肤下面漏了出来。她变得瘦削而憔悴,开始显出一副像是用多孔的灰白色大理石雕刻出来的样子。她仍然庄严高贵,身材仍然优美,仍然具有令人惊叹的明月般的光辉,但是突然间她已经不再美丽。

    “好吧,”他说道。“我还要在这里继续干下去。”

    她悄悄回到楼上,为的是不引起内利的注意(她为什么和用人打交道总是这样遮遮掩掩,好像做了坏事感到内疚似的?)。她走进书房,轻轻关上了门。安全了。她打开窗帘。窗户玻璃的外面,里士满镇继续做着它自己高雅、宁静的梦。花木和树篱得到精心的照料;还没有到非漆不可的时候,百叶窗就被重新油漆一新。邻居们——她并不认识他们——在他们各自的红砖花园住宅的窗帘和百叶窗后面做着他们在做的事情。她只能想象到昏暗的房间,和一种食物烧煮过了头的令人倦怠的气味。她从窗口转过身来。如果她能够保持强健的身体和清晰的头脑,如果她的体重至少能够继续保持在九英石【10】半,就能够说服伦纳德搬回伦敦去住。这些年来在种植飞燕草的花圃和郊外的红砖花园住宅间进行的休息疗法就可以宣告成功,而她就会被认为重新适合于城市生活了。午饭,是的,她要吃午饭。她应该吃早饭,但是她无法忍受吃早饭会带给她的打搅,也不想接触内利的坏情绪。她将写上个把小时,然后吃点什么。不吃是种坏毛病,有点像麻醉剂——只要胃里空着,她就感到自己干净利落,头脑清晰,随时可以战斗。她喝了一小口咖啡,放下杯子,伸了伸胳膊。这是她最为奇异的体验之一:醒来感到今天会是个好日子,准备要工作但还没有真正开始干。在这个时刻,存在着无穷的可能性,前面有着许多个小时。她的头脑极其活跃。今天上午,她也许能够穿透朦胧,疏通堵塞的管道,获得真金。她能在她自己的体内感觉到它的存在,一个几乎难以描绘的第二个自我,或者说是一个并列的、更为纯洁的自我。如果她信教的话,她会称其为灵魂。这灵魂超越了她的才智和情感的总和,超越了她经历的总和,尽管它像闪亮的金属矿脉贯穿于她的才智、情感和经历之中。它是内在的天赋,能识别世界上种种充满活力的奥秘,因为它是由形成奥秘的同样物质构成的,当她非常幸运的时候,她能够直接通过这种天赋写作。在这种状态下写作,她感受到极度的满足,但是这种状态的出现和消失没有任何先兆。她可能会拿起笔,手便随着它的引领在纸上疾书;但也可能拿起笔,发现她只不过就是自己,一个穿着晨衣、手里拿着一支笔的女人,感到恐惧,心中茫然,只是小有能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写,或者要写些什么。

    她拿起了笔。达洛维夫人说她自己去买花。

    注释:

    【9】贝拉斯克斯:(1599-1660),西班牙画家。

    【10】英石:为英制重量单位,相当于十四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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