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梦-坠落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吕贝卡拍床而起,穿起小拖鞋站在母亲的卧室门口揉揉眼睛说:“我茅厕顿开!”吓了母亲一跳。“你又睡迷糊了吧?深更半夜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厕所在那边。”被惊扰的母亲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冲门外懒洋洋地指了指。吕贝卡小声嘀咕着转身去厕所,觉得母亲相当没文化。语文老师头天讲过这个成语,要求大家活学活用。语文老师翻开他的词典摇头晃脑地讲道:“《孟子·尽心下》:‘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原来心里好像有茅草堵塞着,现在忽然被打开了。形容顿时理解、领会。”语文老师讲完要求学生在课堂上造句。轮到吕贝卡时,吕贝卡站起来说:“刚看到这个成语的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意思,现在听老师讲了之后,我茅厕顿开。”语文老师先夸奖了吕贝卡句子造得很不错,接着又补充道:“记好,吕贝卡,是茅塞顿开。”吕贝卡说:“我知道了老师,是茅厕顿开。”语文老师摇摇头说:“人皆有所长,皆有所短呀。”

    晚上睡觉之前,吕贝卡还在苦苦思索着那对赤身裸体的男女。直到睡去皆一无所获。从噩梦中惊醒,吕贝卡在橄榄石映照着的微弱光芒里,瞅见墙上似乎贴着一幅画,朦朦胧胧的,却也看不清楚。在这种恍恍惚惚的境地里,他顿时感到自己的疑惑豁然开朗,“茅厕顿开”。他兴奋但不甚清楚地跑到母亲门前,希望获得某种他也说不上来的帮助。但现在他失望地明白,母亲是不会明白他的意思了。因为她竟然都没有因为儿子会恰当地运用“茅厕顿开”这样的成语而表现出哪怕一丁点的惊喜。对这样没文化的母亲而言,还能抱什么希望呢?吕贝卡在失望地回转身的一刹那,母亲穿着白色的睡衣,披散着头发推了一下门,在门和门框之间最后的缝隙里,吕贝卡看见母亲床上的被子里,有个凸起的东西蠕动了一下。吕贝卡大喊一声:“你床上有人!”接着,门阻挡了吕贝卡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吕贝卡呆呆地在门口站了很久,没有人接他的话,似乎他是在与门对话,与墙壁对话,与黑暗得没有一丝月光的夜晚对话。终于,隔壁的房间传来沉闷而厚重的一声叹息,不知这叹息是来自翻身的外婆,还是外婆豢养的那只一动不动的老猫。

    吕贝卡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又继续想象自己是一只巨大的气球,从床上弹起,又落下来。搬进大房子后不久,吕贝卡就开始做噩梦了。他常常听到陌生的脚步声,凄惨的笑声,起床撒尿时看见有模糊的影子坐在自己的枕头上微笑。睡着了就会梦见自己在大火中奔跑,在倾斜的房檐上朝下滑落,在一条常年有水的小巷子里赤脚踩着泥泞的雨水,却永远走不到尽头。有时他还梦见厕所,自己想找个干净的地方撒尿,可总是踩在肆意流淌的屎尿上。有时梦见很多老井,像骄傲的爬虫一样在地上行走,排列着迷宫一样的方阵,无论他如何躲避,它们都能准确无误地出现在自己的脚下,使人坠落。坠落进无底的深渊,永远处在朝下坠的恐惧之中。

    尽管父亲的橄榄石令吕贝卡不再惧怕黑暗,但却无法抵挡噩梦的侵扰。现在父亲不在身边,母亲将吕贝卡带到医院里。医生说这是因为孩子贫血、心脏不好。说着,医生皱起眉头又戴上听诊器在吕贝卡瘦小的身体上摸索了一会儿,冰凉的器械令吕贝卡下意识地哆嗦几下,像被人挠了痒痒一样笑了起来。医生叹口气说:这孩子身体怎么这么差?除了贫血和心脏不好之外,呼吸系统也有些问题,营养不良,还缺钙。

    母亲略显歉疚地说:你不要觉得平常我不关心他。现在他吃得好,住得好。要是还这样,估计是因为生他的时候是个双胞胎吧。

    医生说:另一个呢?

    母亲说:另一个好像被人偷走了。据说双胞胎生下来不都是一个比较壮,一个比较弱吗?估计他们偷走了那个比较壮的,留下了这个比较弱的。所以这是先天原因……

    医生打断她的话说:什么叫好像?什么叫估计?你为人父母的怎么能这么迷糊?丢了一个孩子也不去找?

    母亲说:你有什么资格谴责我?你生过孩子吗?

    医生说:我是医生!

    母亲说:你是医生又怎么样?你没生过孩子你有什么发言权?你怎么会知道女人生孩子时的感觉?你医学院的课本上写的跟亲身体会可能一样吗?我又看不见摸不着,我感觉是生出来两个,可护士抱给我只有一个。你知不知道女人在没有掌握切实证据的时候也是不能采取任何行动的?你以为我不恼火吗?

    医生像被一架机关枪连番扫射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医生垂头丧气地摆摆手说:好了好了,我是男人我当然不知道。你不要再说了。接下来,医生不再那么温文尔雅,迅速地开好药方打发走了我们这对母子。

    在药房里抓出来的那些红红绿绿的小药片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治愈了吕贝卡的噩梦。但他却再也睡不着,开始了漫长的失眠。母亲觉得这儿子挺麻烦,就交代说:“你要用意志力,命令自己睡着,你就能睡着了。意志力的能量是惊人的,你能用它改变自己,你知道吗?”吕贝卡傻头傻脑地说:“我知道,你让自己死在爸爸心里了。”母亲说:“你懂个屁!反正我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你必须命令自己!”于是,吕贝卡命令自己,睡觉!可还是睡不着。母亲总在深更半夜惊醒,看到瘦小的儿子像一只轻盈的幽灵出现在自己房间门口,抠着门框裂开的缝隙,要么说些没头没尾的话,要么就嘟嘟囔囔地说:我还是睡不着。母亲被烦得没办法,只好带儿子去复诊。

    医生柔声细语地对吕贝卡说:“你需要对自己进行心理暗示。你在心里默默想象自己的身体就是一只轻盈的大气球,或者一只轻盈的天鹅羽毛。你呼出的气让自己飘起来,吸气的时候自己又落下来。记得哦,要想象得很轻柔,并在落下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很困了。嗯,很困了,我要睡着了,就像躺在妈妈的怀抱里一样。”

    吕贝卡说:“妈妈的怀抱是什么滋味儿?”医生被问住了,尴尬地抬头望着母亲。母亲对医生哼了一声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办法呢。还不跟我说的一样,什么心理暗示,就是意志力嘛!”医生也轻蔑地哼了一声说:“这哪能相提并论?我的方式是柔和的,令人心满意足的,容易接受的。而你的方式是凶神恶煞的,强迫镇压的,惨无人道的。这就是区别!”母亲扯着儿子走出医院门口,恶狠狠地说:“再来这家医院,我就是猪!”没过几天,母亲不得已又来了这家医院。可能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毒誓。吕贝卡却每想起母亲变成猪的样子,就捂着嘴偷偷笑得停不下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尽管母亲再也没有和这个一见面就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医生见面。但他们曾经的谈话却深深烙印在吕贝卡的心里。现在他知道了,他曾经、或许、大概、似乎,不是一个人的。他曾经与另外一个人搂抱在一起,安详地躺在母亲的子宫里。就像母亲的怀抱一样,他现在已经记不得那是什么滋味了。如果人生像一盘卡带,从蜷缩在母腹的那一刻就开始转动录音的话,那么胎儿的岁月就是那一段无磁的空白带,什么也没有录下,也就无从回放了。幸亏人生来有无穷的想象力,可以借此填充记忆的缺失,现实的匮乏。吕贝卡想象他曾经一点也不孤独地与一个人缠绕在一起,躺在一片温暖的水域里。像海滨浴场那些套在救生圈里的脑袋一样,他们迎着阳光,惬意地微闭双目,永远都不想睁开。母亲子宫里的黑暗当然迎不来阳光,但或许偶尔也有光线透进来。在这温暖潮湿的洞穴里,吕贝卡似乎真的感觉到自己曾经微闭双目时,有光影投射在水波上,在薄得近乎透明的眼帘前晃动。就像现在躺在床上,有树影在窗户外晃动一样。或许他们闭着眼睛太久了,也会张开小嘴来悉心交谈。说些出来之后的打算。这空间如此狭窄、阴暗、潮湿,如果只有一个人永远张不开手脚地蜷缩在里面十个月,那该是多么孤独可怕的事。就像这漫长的黑夜,睡也睡不着,连一丝月光都没有。可是,后来他们出来了,他们一起被一阵强烈的灯光刺得还没来得及睁开眼,还没来得及明白自己已经出来了,便真的出来了。还没来得及相互庆贺这欢乐的时刻,就被人生生分开:“像两盏灯火,我们分别落在两岸。”他现在在哪里?是否也生活在大海边,经常一个人在放学的人流中被挤出来,孤独地穿梭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之中,一个朋友都没有?他是否也经常一个人坐在海滨浴场的沙滩上,望着对面的一只小狗吐舌头?他是否也总是独自一人打开废弃的灯塔的门,想在里面找到什么神奇的宝藏?他吃得好吗?睡得好吗?他学习好吗?长得好看吗?他究竟是我的哥哥还是我的弟弟?要是她是个女孩,她是不是长得像郭晓敏一样?有时他又像个顾影自怜的女人那般劝慰自己:想他有什么用?还不是如此狠心离我而去?有时他这么想着。适逢听到外婆的收音机里传来一个女人甜蜜的歌声:他在轻叹,叹那无情郎,想到泪汪汪……便觉家里也只剩外婆一个有文化的人了。听的歌都那么忧伤,那么恰当,那么贴题,那么含情脉脉,那么温文尔雅。可惜,外婆是再也不说什么了。她就像一个活着的死人,豢养着一只活着的死猫。

    吕贝卡从床上下来,没有穿拖鞋,蹑手蹑脚来到母亲的画室,从母亲的画夹里抽出一张素描纸。躺在床上继续想象自己的身体是一只大气球,飘上去,落下来。数着数着,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吕贝卡捏着那张素描纸兴致勃勃地来到巷口,却发现那对赤裸的男女头天坐过的门槛上,此刻空空如也。吕贝卡怔了怔,揉揉眼睛,还是什么也没有。于是,他把素描纸折起来,塞进书包里,并攥紧拳头,并急遽奔跑,并穿过巷子。在巷子的尽头,他停下来,思忖了一会儿,接着,他略显迟疑地折回来,在那对男女坐过的门槛上,看见了一片半干的血迹。他再次感到害怕,准备跑开。但那片血迹的形状吸引着他的目光。尽管犹豫不决,可一旦决定,动作便非常迅捷——他打开书包,拿出素描纸,并从铅笔盒里取出一支6B型号的铅笔。

    教室里,数学老师正在讲圆的基本概念和性质。数学老师说:在平面内,到一个定点的距离等于定长的点的集合叫作圆。这个定点叫作圆心,通常用字母O表示(说着他在黑板上写上一个O);定长叫作半径,通常用字母r表示(说完他在黑板上写上一个r)。

    通过圆心并且两个端点都在圆上的线段,叫作直径,常用字母d表示(说着他在黑板上写上一个d)。圆的性质……

    讲到这里,气喘吁吁的吕贝卡,站在门外喊了一声:报告!

    数学老师走到讲台边缘,倾斜着身体,做了一个颇有难度的杂耍动作来开门。一部分学生张大了嘴巴,生怕老师会跌倒。但他没有,他像个悠闲的不倒翁一样将自己的身体摇摆到门上,抓住门把手,又以摇摆到另一边的动力拉开门,作为支点的双脚始终稳稳地立在讲台上。学生们个个惊叹不已。数学老师带着“这算不了什么”的得意神情,冲那些大张着的嘴巴微微一笑,俯视着吕贝卡说:知道今天要讲什么吗?

    吕贝卡像只小狗一样吐着舌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圆……讲圆。

    数学老师说:你敢迟到,说明你早就不把圆放在眼里了。现在,我要你给同学们讲一讲圆的性质。刚才我已经给同学们讲过了……

    郭晓敏忽然插话说:老师,您刚要讲,但还没……

    数学老师摆了摆手,示意她闭嘴。她乖乖地把下半句话咽了下去。

    数学老师说:你讲出来了,就进来。讲不出来,就在门口站着。

    吕贝卡说:老师,性质是什么意思呀?

    数学老师说:性质的意思就是本质。

    吕贝卡说:老师,本质是什么意思呀?

    数学老师说:本质,就是事物的根本性质。

    吕贝卡说:老师,性质是什么意思呀?

    数学老师说:你去问语文老师。

    吕贝卡说:好。

    接着,他跑到办公室门口,喊:报告。进去之后发现语文老师不在。另一位老师告诉他,语文老师在楼下的一个教室上课。于是,吕贝卡跑到楼下的那个教室,站在门口喊:报告。语文老师说:进来。吕贝卡说:我不进来。

    语文老师说:你为什么不进来?

    吕贝卡说:我不是这个班的。

    于是,语文老师打开门,站在门口。

    吕贝卡说:数学老师让我问问你,“性质”是什么意思?

    语文老师笑了笑,从讲桌上拿起一本词典,翻了翻说:这是一个哲学名词。它的意思是指某类事物区别于其他事物的基本特质。换句话说,就是事物中常在的、基本的形态。譬如,你叫吕贝卡,如果你不改名字,吕贝卡这三个字就常在,就是你区别于其他人的性质之一。再比如,你个子很小,如果你一直不长高,“小个子”这个特征,就会成为你区别于其他人的性质之一。再再比如,你很瘦,如果你一直不长胖,“瘦子”两个字就会成为你区别于其他人的性质之一。总结说:一个个子很小的叫吕贝卡的瘦子,就是你的性质。

    吕贝卡说:我明白了。

    吕贝卡重新跑到楼上来,站在教室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数学老师打开门问:明白了吗?

    吕贝卡说:明白了。

    数学老师说:那你来讲,圆的性质。

    吕贝卡说:比如,一个圆,它叫圆,如果它一直都很圆,圆这个字就常在,就是它区别于其他图形的性质之一;再比如,这个圆很矮,如果这个圆一直不长高,“小圆”这个特征,就会成为它区别于其他圆的性质之一;再再比如,这个圆很瘦,如果它一直不长胖,“瘦子”这两个字就会成为它区别于其他圆的性质之一。总结说:一个个子很小的叫圆的瘦子,就是它的性质。

    洪小洋和张小滨先笑起来了。吕贝卡以为他们在笑自己,就偷偷抬起眼皮瞟过去一眼,却见他们分别从对方的脑袋上拔下一根头发,一个塞进自己的耳朵里,一个睁大眼睛戳向自己的眼白,然后他们浑身一哆嗦,边笑边小声说:好痒。

    数学老师什么也没说,就把门关上了。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课。

    吕贝卡站在门外,大声喊:报告!

    数学老师打开门说:你要干吗?

    吕贝卡说:我已经讲完了圆的……圆的性质,我要进教室。

    数学老师说:门儿都没有。你讲得不对,你讲得驴唇不对马嘴,你讲得乱七八糟!

    吕贝卡说:你说我讲完了就可以进教室,你没说要我讲对。

    数学老师说:那我现在要你讲对。

    吕贝卡说:我已经讲完了,我要进教室。

    数学老师盯了他两秒,重重地把门关上了。吕贝卡就走到第一个窗口,盯着黑板。数学老师正在黑板上画一个圆形。吕贝卡忽然喊了一声:不好看!

    这一声喊叫,让数学老师的手抖了一下,致使黑板上那根绕了一圈,正要回到起点的线,在中途分了一个叉。数学老师立刻生气了。他呼啦一下拉开门说:你嚷什么嚷?

    吕贝卡说:你画的图不好看,我画的比你好看,你应该让我进教室。

    数学老师冷笑了一下说:你能画什么?

    吕贝卡说:如果我画得比你好看,你得让我进教室。

    数学老师咬着牙说:可以,我的孩子。

    吕贝卡不慌不忙地从数学老师的手臂下钻过去,站到讲台上。不慌不忙地打开书包,并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素描纸贴到黑板上。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为此,他用牙齿咬断了两次透明胶布。数学老师疑惑地走过来看了看,说:这是什么?

    吕贝卡忽然得意起来。他在教室的过道里开始行走,像语文老师讲课那样走来走去,并娓娓道来:本来想画那两个人,可没画到。可是这个形状很好看。本来想用铅笔画,可铅笔怎么能画出红色呢?你们怎么都想不到,我是用什么把它画出来的。如果用手摸一下,你会发现,它还是湿的。这种持续的得意使吕贝卡眩晕。他在教室当中行走,仿佛一个伟大人物,正受着万民景仰。

    数学老师果真在画纸上摸了一下,却摸到一点湿漉漉、黏糊糊的红色。他再次问了一遍:这是什么?

    吕贝卡头也没回地说:血。

    数学老师说:什么血?

    吕贝卡说:一个男人和女人留下的。

    数学老师说:一个男人和女人留下的?

    吕贝卡说:他们没穿衣服。

    教室里沉寂了有十秒钟。忽然,数学老师冲向吕贝卡,他像疯子一样叫喊着:下流痞子灵魂都败坏了,简直是变态,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说着,他揪起吕贝卡的衣领,把他揪到了门外去。在讲台边上,他还没忘记撕掉那张画,揉成一团,扔进吕贝卡的怀里。

    眩晕感和悬空感瞬间被打断,吕贝卡站在门口,却一动不动。他在想那对男女。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呢?

    数学老师匆匆讲了几句,就开始让学生做习题。接着,他走出教室,顺手带上了门。他站在吕贝卡面前,独自点上了一根烟。抽两口,瞥一眼吕贝卡。烟抽到一半的时候,他说:你连哭都没哭,真是没救了。吕贝卡还在思考自己的问题,对数学老师的话置若罔闻。大概是这种不应该出现在七八岁孩子脸上的平静,引起了数学老师的兴趣。他把烟头丢到水泥地板上,踩了踩。说:吕贝卡,我准备到你家做个家访,你怕不怕?吕贝卡依然没作声。数学老师又重复了一遍。他方才缓过神,但只听到了下半句。他仰起脸说:什么?

    数学老师说:家访。

    吕贝卡说:不怕。

    数学老师说:你不怕爸爸妈妈教训你?

    吕贝卡说:他们不会有时间理睬你的。

    数学老师说:是吗?

    吕贝卡说:是的。

    数学老师觉得很没趣,准备转身进教室,但又回头问了一句:吕贝卡,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吕贝卡说:画家。

    数学老师若有所悟地“哦”了很长一声。数学老师问:都是?

    吕贝卡说:妈妈。

    数学老师说:那你爸爸呢?

    吕贝卡说:音乐家。

    数学老师说:哦?弹钢琴么?得过什么奖?

    吕贝卡说:吉他。见数学老师没反应,他又补充说:摇滚乐。没等数学老师回答,又补充说:真正的。

    数学老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说:那也能叫家?你妈妈是什么画派?也画不穿衣服的男女流出来的血?哈哈。说到这里数学老师忍不住笑了起来。

    吕贝卡说:我妈妈画过不穿衣服的男人,画过不穿衣服的女人,也画过血。但她没有画过不穿衣服的男人和女人留下来的血。

    数学老师说:难怪……难怪……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呀。呵呵。说着他推开门,一脚踏进了教室里。

    吕贝卡忽然说:老师,你侮辱了我。

    这个始料未及的陈述句显然超出了数学老师的预料。数学老师显得很惊讶。他就那么惊讶地盯着吕贝卡,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请问,侮辱是什么意思?

    吕贝卡说:老师,你应该向我道歉。

    数学老师乜斜了他一眼,毫不理睬地走入教室。

    下课后,数学老师走出教室,吕贝卡跟着他嗵嗵嗵的脚步下楼又上楼。数学老师走进办公室之前,吕贝卡提醒说:老师,你侮辱了我。数学老师哼出一口痰,吐在办公室门口的痰盂里。接着,他走进办公室,并顺手把门关上。

    下午放学,数学老师从抽屉里拿出餐具向食堂走去。他和那个穿长丝袜的音乐老师开着玩笑。在办公室门口看见吕贝卡,他显得有点意外。但也只是有点意外而已。

    吕贝卡低着头站在数学老师的餐桌前。音乐老师说:你是哪个班的?干吗看着老师吃饭?吕贝卡听见这句话,就哭了起来。数学老师说:别理他。这个孩子很不要脸的。吕贝卡不哭了,他又往前站了一步,说:老师,你再次侮辱了我。音乐老师很惊讶地望着数学老师,接着,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对数学老师说:这孩子真逗。数学老师也笑了说:可不是嘛。花样可多了。

    吕贝卡又往前靠了一步,说:老师,你应该向我道歉!

    音乐老师笑得连饭都喷出来了。数学老师却用很扫兴的表情继续吃着饭,什么话也不说。吃完饭,他往吕贝卡的脚边吐了一口痰。吕贝卡也朝他的脚边吐了一口。他有点意外,但仍旧只是显得有点意外而已。

    晚自习吕贝卡没有去教室,仍然守候在办公室门口。语文老师,也就是班主任,在走廊里巡视了一番,分别立在一些窗口外面,伸进手去敲了敲一些交头接耳或者走神的人的脑壳。接着,他带着充实满意的微笑迈着八字步,晃悠到办公室门口,看到了吕贝卡。他说:吕贝卡,你怎么不去上自习?

    吕贝卡说:我在等数学老师。

    班主任说:你等他做什么?

    吕贝卡说:我不说。我说了你会嘲笑我。

    班主任说:我是你的班主任。我不会嘲笑你的,吕贝卡。

    吕贝卡说:数学老师侮辱了我。我在等他向我道歉。

    班主任说:啊?

    还没等吕贝卡说什么,他很快又说:哦。

    接着,他走进办公室。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吕贝卡看见班主任凑到数学老师耳边嘀咕了一会儿。接着,两个人放声大笑起来。语文老师笑够了,就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水。接着,他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走出办公室。吕贝卡说:老师,你嘲笑我了。

    语文老师说:我是你的班主任。我不会嘲笑你的,吕贝卡。

    他的表情很真诚。

    晚自习放学后,吕贝卡终于被饥饿打败了。空虚的肠胃不再为他的坚持供给任何燃料。除了饥饿之外,他甚至感觉有点累、有点冷。那一会儿他想家了。他想回家吃顿饭,好好睡一觉。想起饭的香味,床铺的柔软,他眼眶湿润了。他心怀忧伤,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放学的人流,向大门口走去。

    学校门口常年支着一个煎饼摊子。橡胶轮的板车上架着黑乎乎的炉子和平底锅。热乎乎的煎饼包裹着韭菜墨鱼仔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吕贝卡使劲咽了口唾沫。他走过去,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要了一套煎饼,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吃完了。于是,很迅速地,之前的某些东西又开始在他的体内燃烧起来。他不再需要家,不再需要更多的食物,也不再需要睡眠。现在,他精神百倍,他坚定地走进学校里,重新回到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黑着灯,像是已没了人。吕贝卡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很懊丧。他准备下楼,却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声响。他把耳朵贴到窗户上。听到里面一个声音嗫嗫嚅嚅地说:老师,还是把灯打开吧,我害怕。这句话之后是一片沉寂。紧接着,灯亮了。他听见里面那个声音仍然用嚅嗫的语调说:老师,我还是很怕……接着,听到的嗓音立刻令吕贝卡愤怒起来,那是数学老师。他声音轻柔地一如沙滩上的月光。他说:别怕,乖。

    那个胆怯的女声听来很是耳熟,却忽然想不起究竟是谁。对吕贝卡而言,窗台实在太高了。踮起脚尖跳两下也什么都看不到。他忽然有些疑惑:既然是同一所学校,为何教室的窗台就要比办公室的低呢?晚自习的时候,老师个个像大黑鬼潜伏在教室窗外。一不留神,窗户就伸进一只手来,对准某个瞌睡的脑壳就是一凿栗。他们本就极高,窗台却极低、极大。整面墙壁似乎没几块砖头,全是玻璃。老师每天命令值日生将窗户擦得晶莹透亮,像空气一般透明。一切都被窥得一清二楚,甚至都不必窥,只消瞟一眼。而他们的办公室的窗户,却踮起脚尖来都看不见。

    好奇心撺掇着,愤懑之情怂恿着,使吕贝卡更勇敢、更激昂。他把脚放在铁条焊接的栏杆上,登上了水泥台子。如果是在白天,他可能只消朝楼下望一眼便双腿发软。现在他觉得自己不是自己。此刻他以为自己是一个幽灵,一个密探,一个特工。为了获取敌人的情报,他对深渊毫无畏惧。他朝楼下望了一眼:果然极黑。就像动画片里的悬崖,还冒来阴森的风。他仿佛听到动画片里某个老者在用低沉地声音对他发布着警告:“人类属于白天,夜晚属于魔鬼。”而我们才刚刚上过晚自习,我们究竟是人类,还是魔鬼呢?他胡思乱想着,抠紧办公室的墙壁,倾斜起身子,把脑袋探到了窗户上。

    办公室里开着一盏台灯,是数学老师桌上的。台灯似乎表明数学老师总是在深夜办公。那暗淡的光线和映照在墙壁上的模糊的身影,使吕贝卡想起音乐老师教的那首歌:“静静的深夜群星在闪耀,老师的窗前彻夜明亮,每当我轻轻走过您窗前,高大的身影映在您窗上……”吕贝卡甚至下意识地哼了起来。等他意识到这可能被发现时,又赶紧捂住了鼻子。

    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除了数学老师,那个耳熟的声音,来自一个姑娘,她叫郭晓敏。吕贝卡看到,郭晓敏像只鹌鹑一样坐在数学老师的对面。她低着头,像犯了严重错误。这只是猜测,吕贝卡看不到她的表情。数学老师就坐在她的对面,面部表情和蔼。他们膝对膝,像一对父女。接着,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数学老师放下手里的书,忽然把手伸进了郭晓敏的裙子里。吕贝卡认为数学老师的动作娴熟,就像他在教室里转过身来板书一样自然。

    郭晓敏说:老师,我很害怕。

    数学老师的手在裙子里并没有拿出来,他说:别怕,乖。

    这时,吕贝卡的右手在窗台上触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他别过脸,看到一双幽邃的眼睛正灼灼地盯着他,像两团神秘的火光。那是一只猫。在黑夜里,它的低嗥更像另外一种庞大的野兽,老虎。吕贝卡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不知道在这狭窄而漆黑的空间里,他是该前进,还是后退。像又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他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无法伸展拳脚。他只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猫,猫也弓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要不采取任何行动,似乎可以永远这么盯下去,一直盯到月亮升起来,月亮落下去,太阳升起来,太阳落下去。他忽然奇怪地想到,或许在母腹中,在那些浸泡在水中的岁月里,他与他那个大概存在过的兄弟或是姐妹,就是这么日复一日睁着眼睛对视的。他们不需要说任何话,那会惊动这个空间以外的人。他们只是目不转睛地对视,在彼此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因此,又像是在注视自己。那究竟是在注视别人还是注视自己呢?想着想着,都快要睡着了。

    月亮升起来了。办公室里的人忽然警觉起来,并“啪”的一声关了台灯,说:“谁在外面?”郭晓敏说:“老师,我很害怕。”接着是犹疑的脚步声,马上就要走到门前,马上就要把手放在门把手上,马上就要拉开门了。吕贝卡终于要行动了,他要逃走。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要逃走,但他本能地感觉到,倘若不逃脱,将会有更大的恐惧降临在自己身上。他顾不得那只蓄势待发的猫。他开始挪动脚步沿着水泥的栏杆台子远离办公室。猫并没有什么行动。这让人有点庆幸,有点后悔,有点失落,有点沮丧。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猫就像一台声控的机器,以惊人的弹跳力扑到吕贝卡的背上,爪子凶残地在吕贝卡的右臂上一挥。吕贝卡大叫一声,身体在惊吓中陡然失衡。还未来得及感觉到猫的爪子究竟是冰凉的还是火辣的,他的身体已向下坠落。那不过是跌落两米的距离,多年之后吕贝卡回想起来,就如同第一次与那个他以为叫戈雅的姑娘坐滑梯。那种坠落的恐惧巨大而持久。又像是在梦里,在风和日丽的天空中飞翔,陡然坠落。不停往下坠,往下坠,似乎永无止境。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