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无章节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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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陷囹圄的我已经被连续讯问过数次,每次审讯都很短暂,讯问的也都是与我的身份相关的问题。首次讯问的地点是警局,好像没有谁对我的案子感兴趣。八天后,预审法官到了,他对我很好奇,细细地打量了我很久,可讯问开始时,他问的依旧是姓名、职业、生辰、出生地、住址等,千篇一律的开场白。之后,他问我找过律师没有。我回答说没有,还询问他是不是必须得找个律师。“您为什么这么问?”他问我。我说我觉得我的案子并不复杂。他笑了笑:“这是您的意见,但这和请不请律师无关。若您不想自己请,我可以给您派一位。”司法机关居然连这样的细节都关注,这让我觉得格外方便。我向预审法官陈述了我的想法,他觉得我说得没错,律法真的很完善。

    他接待我的房间挂着窗帘,起初,我并没有慎重地对待他,他让我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桌上有一盏灯,灯光将我照亮,他却在阴影之中安坐。类似的情景,我曾在书中读到过,以我之见,种种司法程序就仿佛是游戏一场。在问讯完毕后,我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他长得很秀气,高高的鼻梁,蓝色的眸,挺拔的身躯,唇上微微有些灰色胡茬,白发浓密。他给我的感觉十分亲切,也很讲道理,尽管他的脸会间歇性地抽搐,嘴唇也会因抽搐而被扯动。离开时,我甚至产生了与他握手的冲动,可我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是个杀人犯。

    次日,我在狱中见到了一位来探视的律师。他很年轻,身材矮小,胖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因为酷热,我没有穿外衣,他却身着深色套装,黑白条的领带系在硬硬的衬衣领子上更显怪异。一个公文包被他夹在腋下,在自我介绍之前,他将它放在了我床上。他说他仔细阅读过我的卷宗,这是个很棘手的案子,可如果我能信任他,他依旧有把握胜诉。我对他表达了我的谢意。“现在,我们谈谈正事。”他说。

    坐在我床上的他告诉我,他们已经对我的个人情况做了调查,知道前段时间我的母亲在养老院中逝世。预审推事们专程去了马朗戈,调查得知,在母亲下葬的那天,我表现得多么无动于衷。“请原谅,虽然难以启齿,但事关重大,我不得不对您进行询问,若我无法就此做出解释,它将成为您被起诉的依据,非常重要的依据。”律师说。他希望能够在我的协助下对那日的情景进行了解。他询问我,那个时候,我内心是否悲伤。他的问题让我倍感讶异,我觉得如果换作我来询问,我一定不会问出如此令人难堪的问题,但我依旧给了答案,我说回忆过去对我来说很是艰难,所以我也无法提供什么情况给他。我爱我的母亲,这毋庸置疑,可这很难证明些什么。每一个身心健全的人都曾对自己挚爱之人的逝去有过期待,或多或少。说到这儿,我的话被一脸焦躁的律师打断了。他希望我在法庭上、在预审法官面前都不要这么说,他希望我做出保证。我和他解释,我的情感常常会被生理需求干扰,这是我的天性。母亲下葬那天,我很累,昏昏欲睡,所以我无法领会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所代表的含义。我能肯定,母亲的逝世是我绝对不想看到的。但这样的解释并不能让律师开怀,他说:“只说这些远远不够。”

    他沉吟片刻,问我可不可以说当天我很悲伤,只是努力将情绪控制住了。我说不可以,我不撒谎。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很怪异,似乎已经有些不喜欢我了。他以一种不带丝毫善意的语气告诉我,不管怎样,养老院的院长都会和其他相关人员一起,以证人的身份出庭,对当日的情况进行陈述,那会让我无比尴尬。我提醒他,葬礼当天的事情和我现在的案子没有任何关联。他却说,我从未与司法部门打过交道,这很明显。

    他气冲冲地离开了。我很想叫住他,告诉他我渴盼得到的并非强有力的辩护,而是他的怜悯,若有可能,我希望他的辩护是合理的、自然而然的。尤其是,我让他觉得别扭了,我能察觉到。他有些厌恶我,他一点儿都不理解我。我非常希望能告诉他,我和大伙没什么不同,真的没什么不同。可事实上说这些用处不大,并且,我也不想浪费口水。

    没过多久,我又见到了预审法官。这一次见面是在他那挂着纱帘的、敞亮的办公室,时间为下午两点。天很热,他请我坐下,很礼貌地通知我,我的律师临时有事不能过来了,但我有在他提问之后保持缄默的权利,也有权在律师到来之后才做出解答。我说我自己就能给出答案。桌子上有一个电子按钮,他轻轻按了一下,一位年轻的书记员走了进来,坐在我身后。

    预审法官端坐于椅子上,我也是,讯问正式开始。他说在他人的印象中我不爱说话、性格孤僻,他想知道我对此有什么看法。我说:“因为在我看来说什么都是不值当的,所以我不开口。”和上次一样,他微微一笑,对这个理由表示认同,认为它是最理想的,但他又立即作了补充:“但是,这事无足轻重。”稍作沉默之后,他凝视着我,陡然挺直了身子,急速地说:“我对您本人更感兴趣。”他这话让我有些迷糊,也就没吭声。他继续说:“您的部分行为让我难以理解。我想在您的帮助下我能将它们弄明白。”我回答说这一切并不复杂。他要求我对当天枪杀的情形进行复述。我向他做了讲述,像上次和他讲过的一样:雷蒙、游泳、海滩、斗殴,再是海滩、泉水、阳光、五次枪击。在我叙述的时候,他一直说好,当我说到尸体在地上躺卧时,他说很好,像是在确定什么。而反反复复地讲述这件事,则让我感到无比厌烦,我觉得我从来都没有讲过这么多的话。

    沉默半晌之后,他起身对我说,他很乐意给我一些帮助,我让他十分感兴趣,若上帝垂怜,他肯定可以帮我。但在那之前,他希望我能回答他几个问题。他直截了当地问,我是否爱我母亲。我回答:“我就是个普通人,我当然爱她。”书记员打字的声音一直很有节奏感,这个时候却显得有些忙乱,或许是他打错了字,必须得重新打一遍。预审法官的问题看上去毫无逻辑,他再次讯问我,我是否是连着开了五枪,我思考了片刻,很肯定地说,我先开了一枪,余下四枪是几秒后开的。“您为什么在第一次开枪之后,停了片刻才第二次开枪?”他问。这时,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天那火热而赤红的海滩,仿佛烈日仍在炙烤着我的前额。可这回我没说话。之后是一片寂静,预审法官坐下了,他挠着自己的头,显得很焦躁,他朝着我的方向微微俯身,手臂支着桌子,神情很怪异地讯问:“原因呢,您射击尸体的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预审法官双手抚额,声调有些怪异地再次讯问:“请您回答我,为什么,究竟是什么原因?”我始终一言不发。

    办公室尽头摆着一个档案柜,他突然起身,走过去,拉开橱柜的抽屉,将一个银质的十字架取了出来,然后晃动着那个十字架朝我走来,他在颤抖,声调也全变了,他问我:“我手里这个东西您认识吗?”我说,认识,我认识。之后,他满怀激情、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他信仰上帝,在他看来,不管罪孽多么深重的人都能得到上帝的宽恕,这是他的信念。可是,若想被宽恕,就必须忏悔,要全心地沐浴神恩,要让自己的心灵变得如孩童一样无瑕。他站在我身后,整个身子都俯向我,十字架就在我的头顶晃动。老实说,他的这番话让我有些跟不上节奏,第一,我热得难受,第二,我的脸上停了几只个头很大的苍蝇,第三,这样的他让我感觉恐惧。同时,在我看来,他的话很滑稽,因为无论如何,犯罪的那个人终究是我。可他却还在喋喋不休。最后,我还是听懂了,对他来说,我的供词已经很清楚了,除了我停顿了一下才第二次开枪的原因。事实上,一切都很清晰,他没弄明白的只有……只有这点。

    我正想告诉他,他在钻牛角尖,这一点根本无关紧要,他没有理由这么执拗,但我被他打断了,他挺了挺身子,再次对我说教一通,还问上帝是不是我的信仰。我说不。他恼火地坐下,说这不可能,上帝是每一个人的信仰,哪怕那个人已经背叛了上帝。他坚信这一点,从不怀疑,这是他的信念所在,若非如此,他的生活就会变得毫无意义。“莫非您想将我生活的意义剥夺?”他嚷道。对我来说,这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他的事。我也这么告诉他。可是他却已经越过桌子,将十字架递到了我眼前,十字架上镌刻着基督受难时的图像,拿着它的人则有些癫狂,他喊道:“作为基督徒,我会替你为你的罪祈求基督的宽恕,他之所以被钉上十字架都是为了你,你怎么能怀疑这一点?”我听得很清楚,他说的是“你”,而不是“您”,可他的这一套也确实让我厌烦。室内温度越来越高。一如往昔,当某个人的话让我倍感厌烦,想要避开时,我都会假装欣喜,点头应和。让我意料不到的是,他居然认为自己获得了一场巨大的胜利,得意扬扬地说:“瞧啊,快瞧,如今你不也成了上帝的信徒了吗?你是否要对他说出真相?”我说不,他跌坐在椅子上,一脸颓然。

    他看上去很累,半晌都没说话。在我们谈话的时候,打字机的声音始终都没有停,此时,书记员正在输入最后那几句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上带着淡淡的伤感,声音很低沉:“像您这样灵魂这么顽固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我见过的所有犯人都会在十字架面前痛哭失声。”我想说,他们痛哭是因为犯了罪,但转念一想,我和他们也没什么不同,我也犯了罪,但我还是不习惯视自己为罪犯。他站起身来,似乎是要通知我,讯问到此为止。他一脸疲惫,不过是问了一下我是否为自己的罪行感到后悔。我稍稍思考了一下,对他说,相比于悔恨,我更愿意认为自己是厌烦了。那个时候,我觉得他根本就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谈话已经结束,那日的事情也已结束。

    之后,在律师的陪伴下,我与预审法官时常见面。他们要求我就自己供词中的某些细节进行再次讲述并进行确认,抑或一同讨论该以怎样的罪名指控我。彼时,他们根本就无心理会我。反正,讯问的方向渐渐发生了偏转。预审法官对我失去了兴趣,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的案子已经被归档。他不再像那天那样激动,也没有再就上帝这个话题和我进行探讨。由是,他与我之间的谈话变得愈加亲切与真诚。讯问一些问题,与我的律师聊聊天,审讯就这样一次次地过了。用预审法官的话来说,案子的进度始终很正常。有那么几次,我还与律师及法官就一些普遍的问题做了探讨。我开始放松,这段时间,所有的人对我都很好,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恰如其分,我甚至因此产生了如家人般亲切的可笑感觉。让我感到诧异的是预审期很漫长,足足有十一个月,其间,预审法官的某些举动让我很开心,虽然他这么做的时候并不多:讯问结束后,他会送我到办公室门口,然后拍着我的肩膀,和蔼地告诉我:“异教徒先生,今天到此为止。”之后,法警会把我带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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