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了-第 4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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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心并不因此而稳,当晚便有学生在食堂召聚商议,希望校方能将手里所有资金分给学生做路费。吴宓听了此议,“大愤而出”。他在日记里质问:像我这样无地可去的,分到手一二十银元,又不能留校,在外流荡,岂不成为饿莩?他认为这些提议的学生自私到了极点。好在这一提议没有后续消息,想来得不到校方支持。

    也有传闻说教务长张伯苓出面安慰学生,称如不得已,可以将诸君送到天津南开中学暂居避难。但这也并非确讯。

    停课无事,又无心温课,只好踢球,或闲谈。四川同学刘庄说,清华园旁村庄里住着一位汉人老翁,年纪八十开外。数十年来京师种种劫难,无一不与:咸丰英法联军之役;火烧圆明园;庚子事变。老翁说,满人平日不谋生业,一旦有事,则首起为土匪,抢掠人民,比如英法之役,敌军还未来到,满人已经先自大乱,圆明园之毁,是满人挑的头儿,英法联军只是跟着放了把火。

    这些闲谈于眼前无补,却似乎能让清华学生理解眼前事乱的起因,生出一些身外的感喟。吴宓在日记中记载了一位武汉反清小英雄的故事,并慨叹:“坐是则光复大业,其或可期。余等之碌碌无行,有愧此童多也。”

    吴宓本来已经决意留校,然而他无法抗拒时势的演变。11月8日,多日的传言被证实:天津已陷。北京陷入了更大的惶惑之中。最糟糕的是,美国公使致函清华的美国教员,称使馆兵力不足以分护清华,于是连美国教员也纷纷外迁。

    原认为不可行的建议似乎成了唯一的办法。监督召集诸生,通知暂行解散清华学堂,每人发给旅费二十元。这离吴宓预计到上海的费用(三十元以上)还有缺口,但也没法子了。

    七位江浙同学愿意同行,于是匆匆收拾,走向未知。那一夜,也不知几人成眠?

    11月9日,这些清华学生5时即起,9点,行李由两辆大车运送往前门车站。大部分人还是乘火车进城。刚才开篇的人生故事就报了暂停,“回顾清华园风物,怆然欲涕,未审他年得一重睹此景否耶”?

    打这一天起,三位北京客,在京的,就只剩了恽毓鼎。

    前御史、光绪帝的不二忠臣恽毓鼎学士从不相信大清朝会就此完结。他坐在家中,骂降臣,骂亲贵,骂二张(张之洞、张百熙),一面读《唐纪》天宝末年那一册,“觉长安失陷景象如在目前矣”,而这种景象,十一年来已是再次见到。

    天宝之乱,有郭子仪、李光弼只手挽回,今世之李郭是谁?恽毓鼎可不相信袁世凯,这家伙虽然出山,却按兵不动,“各省不费一兵一炮,失陷相缮,而朝廷置之不问,求诸中国四千年历史,真绝无仅有者”。

    无奈之下,恽毓鼎又起了神课,为大清朝命运占卜。得出的判词是:“手持利剑(专刂)犀儿,迎刃而解差可喜。自郐以下无讥焉,其余不足观也已。”他认为这说明“大河以北犹可保全,其余各省皆无救矣”。

    其实这正是恽毓鼎自己的政治观点。几乎每日都是某地失陷或独立的消息传来,再乐观的人也不会相信清廷能够不伤筋动骨就渡过此劫。按照恽毓鼎的想法,清室应当放弃边省,全力经营直隶、山西、山东、河南、陕西、新疆这些革命党势力不强的省份,划江而治,虽不易为,却未尝没有万一的转机。

    但朝廷的事他一时说不上话。只好照旧大发忧愤之情。11月21日。资政院建议“剪发改历”,摆明是向南方示好,表明改良的决心。恽毓鼎却大不以为然,认为“当此分崩离析之秋,救亡不暇,忽为此大变革,惑民观听,愚氓误以为国家已亡,必生变动,是无故而搅之也”,接着便在日记中大骂“亡国三妖”:一东洋留学生,一新军,一资政院谘议局。

    他又听宫里太监回忆,西太后临终之时,忽然叹了口气:“不该让他们立宪。”过一会儿,又说:“错了!还是不该立宪!”想起来忍不住埋怨摄政王载沣,如果不是他在两宫殁后,大力支持立宪,何至于沦落至斯?

    他忆及当年咸丰朝天下糜烂,无省不乱,且洋师进京,但因为人心未失,终能挽回。现时则“无一事非因贿而成,无一官非因贿而进”,报载庆亲王奕劻金银、珠宝、衣饰详单,价值在一亿两白银以上,这已经超过史上最大贪官和珅所积。真是天良丧尽!

    满城讹言,风雨欲来,恽毓鼎自己的处境也颇尴尬。26日,他与朋友去春仙戏园看夜戏,不料碰上三百余名禁卫军也来看戏,一拥而入,喧哗骄噪,无人敢管。这些兵士见没有辫子像留学生的人,立即怒目而视,破口大骂。恽毓鼎目睹此状,心情十分矛盾,在日记里一面批评禁卫军“骄纵不守纪律如此”,另一面又恨恨地指责留学生“此次乱事皆成于留学生,背负国家,荼毒生灵,天道犹存,此辈断难幸免”。可是如果真应了流言,北京城里满汉互杀,秀才与兵对战,恽毓鼎又该何去何从呢?

    袁世凯入京,恽毓鼎因为自己已经辞官,没有去拜谒。11月30日,袁世凯命长子袁克定来府致意,请恽毓鼎相见,去了,袁世凯阁议未归,没见着。不过,这似乎让恽毓鼎见到了一点儿期望,日记里的称呼也从“袁世凯”改为“袁总理”。

    从此恽毓鼎便不日奔走于袁世凯、冯国璋官邸,贡献己见。按照他的意见,对付南方,必须采用强硬手段,不可姑息。12月28日,恽毓鼎赴冯国璋举办的同乡会(他们都是河北人),席间冯国璋询问保卫京师之策,恽毓鼎答以“非镇以兵力不可”、“非解散谘议局,封禁报馆不可”。

    有些话在外场不太好说,依恽毓鼎内心的意见,最好能逼朝中诸亲贵毁家纾难,估计可以得银二千万两,以充军饷,然后责成袁世凯主战,诏告天下,召回在上海议和的唐绍仪、杨士琦,斩首于菜市口,“如此而士心不感,乱党不平,吾不信也”。

    但时局不会依着这位退职翰林学士的想象发展。他只能愤闷特甚,饮食锐减,看看戏,翻翻史书,再在日记里发发牢骚。他也曾代拟一电,以北京总商会名义,让资政院代发给唐绍仪、伍廷芳“二贼”,声明不承认南北和约,也曾会齐满汉老臣,往内阁面见袁世凯递交陈情书,力陈和议不可行,宜急筹战备。然而前者也没有什么回音,袁总理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恽毓鼎只能徒唤奈何。

    民间传说也很不利于大清,有朋友说京西潭柘寺有棵古樟树,每有新皇帝即位,必定生出一根新枝,而旧枝枯萎,人称帝王树。同治末年,光绪末年,都是旁生小枝,因为光绪与宣统都是自宫外迎立。最近老根旁突然生出一枝新树,与象征宣统的三年新枝全然无干,“闻者骇异”。

    也有令人振奋的流言,据说孙中山当选临时大总统后,人心不服,就在南京英国领事馆门外,被其党羽章太炎连开三枪,第三枪打中肋骨。反正的江苏都督程德全被人下毒,口不能言,据说心中极为悔恨,甚至写信给黎元洪,劝他一起归降清廷。

    天意虽渺,人心尚存。眼见腊月将至,又是画“九九消寒图”的时候,这图共九字,双钩空心,每字九笔,一日一笔,字写完而寒消。以前大家都是用道光帝所拟的“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今年有了新花样,有人拟了九个字,是“春風柔南京幽革軍俘”(“京”字中间的“口”可写为“日”),忠臣们纷纷效法。

    这些还是挡不住局势江河日下。日子艰难地来到辛亥年阴历腊月廿五日,即1912年1月13日,民政部大臣赵秉钧告知恽毓鼎,隆裕太后已下懿旨,宣布辞位。

    恽毓鼎那天的日记写得很长。他想起武昌乱起,至今不过一百二十日,好好的一统江山,就此完结,“自来亡国,无如是之速也”。而这亡国的根苗,实起于十年前,庚子之后,西太后畏首畏尾,只求己身无事,不做长远打算。到了摄政王手里,继承老醇王的习性,重满轻汉,排斥汉人。而这一帮满洲亲贵,哪个是能办事的?即使没有革命军,也就长久不了啦。“呜呼!二百余年培之而不足,三年余覆之而有余”,恽毓鼎立誓“嗣此不复论朝局矣”。

    然而心中其实念念。腊月廿八祭灶,又是大雪飘飞,地上积了四五分厚。给友人写了一副对联,不管退位诏书已下,特意还是署着宣统年号。翻看古书,偏偏又是太康失国,为后羿所灭,后来少康借遗臣之力复国的那一段。

    辛亥年就这样过去了。国家不幸,家宅倒还有喜事。次儿媳难产,只好请了妇婴医院美国女医生来接生,用机器把婴儿取出来,是个男孩,取名清宝。降生之时,正好是壬子年正月初一子时,为了他,还误了一会儿祭祖的时辰。

    让子弹飞

    【入会】

    辛亥年三月初二,也就是1911年3月31日,武昌黄土坡二十号,新开了一家酒馆,叫“同兴”。

    开张那天,十分热闹。这里靠着湖北新军的营房,主顾大半是穿着洋军服的新军弟兄。店主姓邓,听说半月前刚从扬州回武昌。

    这家酒馆卖的酒菜,也不十分出色,但来往的人很多。酒馆开了三四个月,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如果你留心观察,会发现他们互相行的礼有些古怪——普通人总是互相拱手,旗人见面是半跪请安。许多来酒馆的人,见面总是互相一鞠躬,接着右手握拳,左手抚胸,接着整一整领扣(因为都是士兵的缘故),再对答几句,何处来,何处去,于是亲热地坐一道喝酒,或由跑堂的让进里屋雅间去。

    这一定是个什么帮会的联络点。

    如果你本身就是新军的弟兄,早早晚晚,就会有同乡或同袍,借着操间休息或点烟的机缘,凑到你跟前问:要不要加入共进会?

    共进会?只听说过有天地会哥老会。

    于是问的人神神秘秘地,悄悄塞给你一张印得很粗劣的纸。“值岗时,背着人看。”又补一句:“我的身家性命在你手上。”

    就有些明白了。深夜避开人,凑着光仔细看那张纸:

    〖共字就是共同,就会内而言,人人都要同心合力,共做事业,就会外而言,凡属相同团体,都要联合起来;进就是长进,长进我们的智识,长进我们的身子。明朝末年,满人乘虚侵入,做了中国皇帝,杀不完的汉族作了他的奴隶……〗

    底下讲了许多抗满兴汉的历史,末了道:

    〖如今朝政紊乱,奉承洋人,经常割地赔款,老百姓跟洋人闹起事来,不但不给百姓讲一句公道话,倒替洋人杀老百姓出气。满人只顾请洋人保他做皇帝,不管汉人的死活。中国本来不是满人的,他拿去送给洋人也好留条生路。所以我们革命,一来要替祖宗报仇,二来要早点准备,把全国的会党合起来,不分门别户,取这共进二字,就是要拼死力,有进无退。

    我们革命切记不可打教堂,杀外国人,免得惹起洋人干涉。〗

    这宣言写得很清楚,其实你之前已经在某处所在见过他们的宣传标语,如“忍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这本是太平天国的讨满檄文,今时今日读来,别是一番感受。

    还有一些小册子,《革命军》、《猛回头》、《警世钟》什么的。还有重印的《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略》。

    湖北新军跟以前的绿营差别极大。光绪三十年(1904)朝廷废科举之后,底层的读书人,从童生到秀才,甚至部分举人都没了出路。有钱的,出洋留学,当“洋进士”,或到上海进洋学堂,留在省城读书的也有,可是穷文富武,家境贫寒举家食粥的亦自不少,但是科举一停,不单无法再应考上进,连担任馆塾师的资格都没有了。实在体弱的、家累重的,只得入了不要钱的师范学校,学些声光化电的粗浅知识,冀望毕业后到新式小学堂混口饭吃。

    许多有些膂力,又抛得下家口的读书人,便应招入了新军。单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在湖北黄陂招兵,九十六人入伍,倒有十二个廪生,二十四个秀才。各标各营,大抵如是。这些饱读诗书的人投到军前,倒也不全为了养家糊口,总想做出一番事业。

    自宋以来,朝廷一直重文轻武,文人统军屡见不鲜,行伍出身而登高位的屈指可数,故民间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之谚,意谓一入军旅,便无出头之日。但是道咸以来,国家孱弱,民生凋零,富国强兵成了人人心头的好梦,投笔从戎便不再是丢脸羞家的勾当。那位炙手可热的梁任公不是有诗吗:“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他赞的是陆放翁,激励的却是当今无数热血男儿的心胸。

    还有,光绪二十六年(1900)唐才常在两湖组织自立军“勤王”失败。吴禄贞等人痛定思痛,派遣自立军的剩余人员投入湖北新军,伺机而动。据说,湖广总督张之洞生前已经觉得新军不稳,多次调动镇、标、营头目,尽可能在关键位置派旗人担当。不过,新军弟兄的心思,多半还是活动的。

    这些事你心里都很清楚,所以拿到共进会的传单,也没有太吃惊,只是想了几夜。你当然知道一旦入会,那就是谋逆的大罪,居“十恶不赦”之首。只是,国事蜩螗如此,哪个中国人愿意总这么不死不活地耗下去?

    至于传单的末句“切记不可打教堂,杀外国人,免得惹起洋人干涉”,也容易理解,武汉是九口通商之所,洋人众多,如果针对清廷起事,自然希望他们的炮舰水兵不要插手,事情就容易得多。庚子年义和团的教训,还领受得不够么?至今大清的税银还一年多似一年地充着赔款,流向遥远的外洋,把人家养得更肥。

    奶奶的!这样的朝廷,干罢!

    下定了决心,自然就有人接引,果然联络点便是黄土坡的同兴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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