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重生手册-第59章(中)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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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生在第二日差人来将审问结果告诉我。

    那药里加了一种毒菌,若吃的少,只会令人昏沉欲睡,终日不起。但若吃得多了,便会令人精神恍惚,不辨真假,就跟痴傻了一般。

    方生言尽于此,却令我冷汗潸然。

    我不由就想,是否景儿去世后,我不知人事那半年,也是毒药所致。

    然而能让我在不知不觉间吃下这种毒药,却为何还要留我一条性命?

    当然,对我而言,痴傻着活下去反而生不如死。若对方真跟我有仇,想要报复于我,这倒不失为杀招。也许彼时他享受着将我踩在脚下的快慰,看我丑态出尽,比杀了我更觉得满足。

    而这一次,我刺伤了苏恒。所有人都知道我只怕必死无疑。他以为我已走到了绝路上,所以才故意派一个不能成事的小姑娘来下毒,好让我知道他曾经羞辱报复过我,向我炫耀吗?

    这么想未免太扭曲。然而我确实见过比这还扭曲的人,而他确实并且有耐心和能力编织这样一个圈套。

    但我想不出他处心积虑害我的理由。

    苏恒足足有半个月没来见我。只将我关在椒房殿中,命人看管着。

    然而他并没有透露出要杀我的意思,我房里白天黑夜里守着的那些人,反而更像是怕我悄无声息的自我了断了。

    ——他这就是多虑了。

    当年我也曾将自己关在晴雪阁中,足足过了十年。那十年里我随时等着刘碧君何时觉得我多余了,买通些什么人,悄悄的除掉我——当时苏恒频繁出入沈家,分明有要与我重归于好的意思。我纵然明白自己的处境,不可能回头自取其辱,却难免不会让刘碧君觉得自己被威胁了。

    毕竟,若我说出“待要我回去,须得百官立班,再度昭告天下立我为后方可”,纵然苏恒不会脑抽答应,他跟刘碧君的旷古真情也会成为一场笑话。那个坊间疯传“有母仪之美、明月之相,宜伴帝星”,却在我被废十年后还没有被册立的准皇后,估计也就没脸见人了。她不恼羞成怒一碗酒毒死我,才真奇怪了。

    所以,那十年形同软禁的生涯,我受辱受怕比现在要深重几倍。

    但我并没想过寻死。最后自尽,乃是被苏恒逼上了绝路,不得已而为之。前几日自杀,则是婉清的死和他忽然吐露的秘密令我崩溃绝望,也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如今心境平复下来,断然不会再做那种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了。

    我只安心等着,等哥哥救下我,或者苏恒来杀了我。

    但我先等来的,竟是苏恒病倒的消息。

    那日正是傍晚,殿里宫女在上灯。外间晚霞燃尽,天上是一脉铅灰的颜色。我已有些时日不见红叶与韶儿,虽不能求人,却还是不由得会走到拱月窗前,望向外面。而后便望见方生立在阶下,踟蹰不前的模样。

    方生是苏恒身边第一得力的近臣,有他出马,如苏恒亲临,必然万无一失。然而连他也不知所措,犹豫着要不要来找我,未免令人好奇。纵然知道十有八九事关苏恒,想来想,也还是命人请他上来了。

    他进来时,我正在泡茶。做些舒惬的姿态,说到底也不过是给苏恒看罢了。

    我承认,我还是想给他添一些堵。

    然而方生只是无视了我,直接开口,道:“陛下想见娘娘。”

    我便警觉起来。方生说的是苏恒“想”见我,却不说他宣我去。

    方生又说:“娘娘可要去见陛下?”

    我便给他斟一杯茶,请他坐下,道:“陛下将我软禁在椒房殿中,并未准我离开。”

    方生道:“陛下不曾说过软禁娘娘,也不曾阻拦过娘娘探视太子殿下。”

    我不由便笑起来。话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矫情的了,便问道:“韶儿在哪里?我想去见他。”

    方生便松了口气,道:“太子殿下就在宣室殿里,这些日子,一直与陛下同吃同住。”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宣室殿亮了灯火,却不甚明亮。殿内闭着窗,黑色帐幔无风自垂,便有些暗影幢幢。

    这个时节,地衣也已经撤去。青砖生凉,凝了些水汽,踩下去清响如敲。

    殿里燃着白檀。然而药味弥散开,却遮不住。

    我便停了脚步,望向方生,“韶儿病了?”

    方生只引了我往苏恒的寝殿去,道:“太子殿下康健。有红叶姑娘和顾姑娘照料着,正在金华殿听周常侍讲学。”

    我说:“天色已晚,他该回了。”

    方生便恭敬的躬身,道:“太子殿下好学不倦,时常晚归。偶尔也留周常侍晚膳,娘娘不必担忧。”

    他是故意的。不过经年跟在苏恒身边的人,哪个没些胆量呢?

    我便不再理他,推门进去。殿内的人许是早就在等我来,纷纷行过礼,便退了出去。

    苏恒正在床上睡着。

    我猜到了是他病了,然而正走过去看到的时候,还是有些怔楞。

    我从来没见过苏恒伤病的模样。这自然不是说苏恒就不会伤病,而是他从未在我跟前露出过疲态。他这种人事事都闷在心里,便是难受得吐血,也不会表露出半分。若说他是一只狮子,那么他平日里看上去定是懒散优雅的,反而伤病时会亮一亮獠牙和利爪,显露出他的英武来。

    我也曾为他包扎过刀伤,入骨的都见过,他也只是微微皱了眉头,连发丝都不乱一分。反而要笑我唇色白的惨淡。纵然是刻意的虚张声势,那般从容调侃,也令人不由就面红耳赤。

    可是他现在墨画上去的一般。

    也不能说难看,只是过于清淡了,便有些落魄凋零,不似他往常的风采。

    我心中滋味便有些难以言说。

    看他眉头又拧起来,表情困顿得厉害,下意识就拿了帕子,为他拭去额上汗水。

    他却猛然间醒来,一把便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目光迷蒙,大约还没有醒透,一时只是不善的望着我。待看清楚了,面上恼怒的模样方敛起来,勾了唇角,将我的手拉住唇边亲吻,道:“可贞。”

    我应了一声。

    他身上却一僵,捏紧了我的手指,闭了眼睛。片刻后再睁开来,已是目光清明。

    他似乎确实病得不轻,喘息略有些沉。松开我的手,揉了揉额头,就势遮了半张脸,对我道:“你出去。”

    他声音里隐了些羞恼。

    也是,半个月不见了,忽然便让我看到他病弱的姿态,估计是有些难堪的。

    我想说句什么,缓和一下气氛。

    他却越发强硬,乃至于恼怒的道:“出去!”

    我只能起身,福了福身,告退。

    我出去时,苏恒身边内侍便知道他是醒了,忙垂了头急趋进屋。正与我擦肩而过。

    只方生挡在我的跟前,道:“太子殿下很快便回。”

    我往里屋望了望,道:“陛下不想见我,我过两日再来就是。”

    内间却在此时传来苏恒的声音,“可贞,你进来。”

    我便叹了口气,只好进去。便又与那些鱼贯出来的内侍们擦肩而过了一会儿。

    我走到苏恒跟前,便又愣了一愣。

    ……他洗了脸,头发梳理过,中衣似乎也穿戴整齐了。此刻正倚靠在床上。面上是极端羞恼的神色,似乎已有些掩盖不住。仿佛他将我赶出去那一遭,只是为了腾个时间,梳妆打扮。

    这想法令我不由遍体生寒。

    瓦解的强硬,却令我心里那些诡异的猜测越发的盘亘不去。

    一时屋内只是诡异的寂静。

    PS:越来越看不懂了,亲们怎么感觉的?

    69、番外(一)

    一

    苏恒只扫了一眼便认出来,那把刚从他身上拔出来的匕首,是名刀素质。

    他与那把刀颇有些渊源。

    当年戾帝谋害他的兄长苏歆,苏歆身中三十七刀而亡。因他屹立不倒,无人敢上前收容他的尸身,那些刀剑便留在他的身上。

    苏恒赶过去的时候,正当薄暮,残阳如血。他远望见兄长的尸身,几乎将牙根咬碎了,才克制住悲痛与恨意,低低的跪伏在戾帝面前请罪。

    苏歆已死,他不成威胁。戾帝自己也被苏歆先前勇猛吓破了胆。便见好就收,色厉内荏的历数苏歆的罪状,又对苏恒假意安抚一番,以示宽容,而后匆匆带兵离去。

    苏恒亲自收敛兄长的尸身。将那些刺在他身上的刀剑一柄柄拔出来。最后只剩一把匕首。

    那匕首插在腹部,苏歆的手攥着匕首柄。苏恒几乎将他的手指掰断了,才终于让他松开。

    他从苏歆的手里抽出半片绢帛,还有那柄杀了人,却不沾血的名刀素质。

    那半片绢帛原是一封信,已被撕去大半。又被鲜血染透,连字迹也模糊了。可还是能分辨出落款,写的是,“苏永顿首”。

    苏恒记得苏永,苏歆从邯郸回来,最先提到的便是此人。他说苏永英雄了得,怕不是常人能驾驭了的。

    他甚至记得,他们说起苏永时,樊城家书恰好送达。母亲在信中催促苏歆回乡成亲。苏歆玩笑着对来送信的老仆道:“回去告诉母亲,再等半载,我带北沈家的闺女回去给她敬茶。”而后转向苏恒,笑道,“要收拢河北,还是得娶了苏永的外甥女——白让他赚了一辈。”

    苏歆很看重苏永。收到他的书信,也许立刻便拆阅了。

    却不想在读信的时候被人偷袭,受了重伤。这才不敌苏浚手下亲兵,被乱刀砍死。

    用素质刺了他一刀的,必定就是苏永遣来的信使——也许戾帝敢对苏歆下手,就是受了他的怂恿。

    苏恒知道,凭这些证据还不足以咬定凶手。但是他克制不住迁怒于人,他只是迫切的想把这三十七刀十倍归还,一刀也不饶恕。

    ——他其实一向都是个残虐恶毒的人。人人都说他宽温仁慈,那仅仅是因为没人真正触到他的逆鳞罢了。

    苏恒最终还是冷静下来。

    苏歆以谋逆罪死,不得哀荣。苏恒只能将他薄葬在岐山脚下。那三十七柄刀剑也被他一并埋下。

    他想,他还不能复仇。要复仇也只在戾帝等几个主谋身上,不可波及太多。

    人在哀极、痛极、恨极的时候,还要冷静和克制,是一件很残酷的事。但苏恒还是将仇恨深埋起来。他小心翼翼的在戾帝手下讨生。终于令戾帝麻痹了戒心,将他外放出长安,巡视河北。

    他在河北娶了沈含章,与苏永结盟 。中间林林总总无数事端,一言难尽。

    最终戾帝身死国破。苏恒将苏歆追封为楚武王,却以帝王之礼厚葬。因先前埋葬简陋,随葬的刀剑早已被水蚀烂,成了一团铁锈。便是想追究早先是谁的佩剑,也辨认不出了。

    这原也是苏恒的本意。这桩恩怨也就此了断了。

    但其实苏恒对苏永一直都有心结。就算后来得知,戾帝一直将素质刀贴身佩戴。刺苏歆第一刀的,嫌疑更大的是戾帝的亲信而非苏永的信使。他也不能对苏永平心以待。

    这其实是一段魔障。只因苏永的名字出现在那半片绢帛上,他便无法不去猜忌。

    猜忌还不足以杀人,若不是苏永当真要造反,他也不会下手。就算下手了,他也以为自己会为了沈含章,给苏永一个极尽哀荣的死法。但最后他才发现,苏永和戾帝,也和苏歆一样,死在乱刀砍杀、乱箭射杀之下。

    人心里有鬼,难免就思三想四。他总觉得,苏永的死法,简直就是在宣告,下手的人是他。

    所以沈含章每每当着他的面打了梁孟女,清黑的眸子刀锋般刺向她时,苏恒脑子里就嗡嗡的响。仿佛那巴掌打的是他,那恨之欲死的目光望的是他。

    面对沈含章漠然疏离的面孔,他时常会想也许沈含章一辈子糊涂着也好。至少他还能骗自己,她什么都不知道,依旧敬慕他,爱他,依赖他。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连丧兄之痛都能平复下来,沈含章心里,舅舅总不至于比兄弟、子女、丈夫还要亲近吧。

    他愿意等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她心中怨怼消弭。

    他一直都是很有耐心的。

    而现在,有人用素质刀刺杀他。简直就像蓄谋已久的报复似的。苏恒无法不暴怒。

    医女为他包扎的时候,他便亲自提审了刺客。

    刺客招供,主使者是沈含章的时候,苏恒拔出佩剑,只一挥便将人劈了。医女见状不妙,匆忙跪禀,自己是顾长卿的孙女儿,今日一事,她不会吐露半分。

    苏恒身上的伤还要人照料,只点了点头,命她继续上药。

    其实当时,他面上平淡如初,仿佛毫不动摇。脑中却一片空白,连思考都不愿意。

    刺客的话其实还没说完。

    不过苏恒很快便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楚平送来急件,说是卫秀经陇西出蜀,与周、李两家都会过面。眼下已随李清到了长安。楚平已命人监视在朝任职的河北、陇西、河东重臣。怕长安有变,请苏恒尽快返京。

    自立朝以来,河北一派便连受打压,河东又多是戾帝的旧臣,难以自安,倒是容易策反。苏恒不在长安时,他们还是能弄出些动静来的。

    楚平信中没有提到沈含章,然而苏恒很容易便替他补上了这一环——卫秀策反这些人的筹码,正是沈含章和韶儿。

    他不信沈含章会参与其中。

    他所厌恶的是卫秀其人。想到沈含章可能会答应见他,苏恒便燥乱不已。

    ——会燥乱,其实就已经是不信任。彼时苏恒尚未意识到这一点。

    二

    刘碧君在他面前宽衣的时候,苏恒很清醒。

    他确实喝了不少酒,但他并没有醉。他很清楚自己面前的是谁。

    他有千杯不倒的酒量,只是沈含章爱他微醺的模样,他便每每装醉戏弄她。

    他乐意将自己最好的模样给她看。他爱她面红耳赤,却移不开眼睛的模样。若再偷偷的亲他一下,简直要让他把持不住。有时闹得过了,触了沈含章的逆鳞,他便归罪于酒后失德,做出什么也不记得的模样糊弄过去。沈含章无可奈何时,最多戳着脸颊羞他一羞——她斜挑着眸子觑人时,眸光醉了般流转,自有一种妩媚诱人的风情,让他忍不住凑过去亲一口。

    苏恒记得,他初见沈含章时,也不过觉得她清丽柔婉。好看自然是好看的,却与“绝色”相去甚远。然而,不知何时起,多美的女人与她一比,也都失了颜色。她的一颦一笑都是极好的,便是病卧在床,形容憔悴的模样,也比别人更牵动他的心肠。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过如此了。

    沈含章不会说情话,呆呆的望着他时,最后十有八九会冒出一句,“真好看。”

    他便觉扳回一句,将这话当情话听了,含笑应着。

    他读书读至“李夫人病笃,不欲见帝”一节,每每要笑史官卖弄发挥——刘彻若真爱李夫人,何至于让她病中颜色稍弱,便不敢相见?

    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会体察到李夫人的心境。

    南行回来,沈含章没有去看他。他在宣室殿里病了几天,沈含章没有片言存问。

    他对沈含章示弱多了,差人去请,却被拒之门外。理由是“谁也不想见”。

    苏恒愤恨的想,若他没把刺客灭口,直接丢到沈含章跟前,她可还敢“不想见”。他信她,护着她,可她心里究竟有没有他?

    还是方生替她辩解了一句,“娘娘闭门久了,许不知陛下病了。”

    苏恒便亲自去椒房殿见她。

    他进门便先望见一副绣屏,穷工极巧,是蜀绣极品。不觉停住脚步。大长秋出门相迎,苏恒便问:“是新的?”

    大长秋便禀道:“是。月初才入库的。”苏恒追问之下,便知道,卫秀已经几次给沈含章传书送礼。

    他进到内殿,看到沈含章在窗前写信时,脑子里嗡的便烧起来。

    沈含章已有些年数不爱睬他,所幸他能耐住性子,温言以对,倒也能好好的说话。这一次他开口便发了脾气,沈含章越发只是冷眼看着,分明已是绝情的模样。没三五句,苏恒便彻底失控了。

    一直到说出来了,他才知道自己对沈含章居然也积攒了这么多怨恨。

    他想甩手离开,既然两相怨怼了,干脆就此恩断情绝。但是最后不知怎么的,却厮打到床上。沈含章发了疯一般反抗,苏恒伤口裂开,血滴滴答答混着汗水落下来,也没有停下来。沈含章眸子都散了,却倔强的诅咒着,“苏恒,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干脆杀了我……”苏恒觉得自己是犯了贱,才会说“便是死,我们也会死在一起”来。

    当他走出椒房殿的时候,心里一片灰败。他想,这是何必呢。既然她都恨得想要杀了他,继续纠缠着又有什么意思?

    还不如从此相忘。

    他从来都不是个道学君子。看到美貌女子,偶尔也会动心。有人投怀送抱,也乐得顺水推舟。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不可能对三妻四妾深恶痛绝。

    他之所以不碰,只是因为沈含章不喜欢。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很清楚自己可以为了什么放弃什么。

    他答应了沈含章,便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食言。

    刘碧君已不是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宽衣解带。但这是第一次她露出这种意思,而他没有借故离开。

    她去掉腰带,手上便一直在抖。

    苏恒只是安静的望着她,不时啜一口酒。

    有些感觉,他想。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吵,不停的说着,过了今夜,便再也无法挽回了。可贞不会原谅的,一辈子都不会原谅的。这声音吵得他莫名的战栗。他想,凭什么要她原谅。他不得不喝更多的酒。

    他第一次体会到醉酒的感觉。

    很脆弱,无法自制。混沌之中,唯有沈含章的音容笑貌清晰着,清晰得让他憎恨。

    刘碧君笨拙的覆上来的时候,他终于从醺然中清醒过来。

    她抖得厉害,眼睛里泪水已经滚下来。苏恒扶住她肩膀的时候,她闭了眼睛凑过来亲他,“三郎,你醒着吗?”

    原始的本能还在,要挑起来并不难。

    没有沈含章,其他人都是一样的。那个时候,苏恒想。

    他回答:“我醒着。”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人称实在讲不明- -|||……

    弱弱的冒个头……

    70、番外(二)

    三

    一夜之间,宫里便转了风向。

    仿佛沈含章忽然便暴虐了十倍,宫中上下到处都在议论她的苛虐。

    于是苏恒便知道,这一次自己是真的把沈含章放下了——禁城里存活的人最是敏锐,他们对苏恒的喜好怕比苏恒自己还要清楚些。但凡苏恒对沈含章还有一份牵念,他们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污蔑她。

    苏恒无所表示,这群人便越来越肆无忌惮。

    苏恒略觉得有些烦。当他想不闻不问时,沈含章却无所不在。令他心烦意乱,食不甘味,夜不安寝,伤势反反复复的发作。

    太后并不知他出行受了伤,只命刘碧君在身边侍奉他。

    苏恒明明是想跟她好好过日子的,却每每看到她便越发烦乱。

    他身上的伤也不想让多余的人瞧见,便依旧将她送回去,只让顾清扬从旁照料着。

    顾清扬俨然成了他的新宠,太后却没有干涉太多——事实上只要不是沈含章,苏恒喜欢的她都不会苛待。也只偶尔提醒苏恒:碧君是个好姑娘,别亏待了她。

    顾清扬的医术还是好的。苏恒的伤势很快便痊愈了。

    他并不是个会被情伤绊住脚的。何况朝政繁忙,他很快便将沈含章抛在一旁。

    太后明着暗着几次提点苏恒,沈含章对韶儿不闻不问,是不是能让刘碧君来抚养他。

    苏恒这才警醒过来——沈含章是太子的生母,除非他当真想废了她,不然便不能由着别人污蔑她。

    苏恒却是从来都没想过要废掉沈含章。

    在他心里,就算已成怨偶,他百年之后,以皇后的身份与他合葬的人也只能是沈含章。没有沈含章不行,有别人也不行。

    要让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闭嘴,最好的法子,就是让沈含章重新得宠。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苏恒松了一口气。

    他忽然间容光焕发,身边人都以为出了什么喜事。也只有方生知道——苏恒这是终于找到能跟沈含章和好的借口了。

    赏赐源源不断的送进椒房殿里去。

    苏恒忐忑不安的等着沈含章的回应,哪怕不是示好,只有半分服软也行。只要给他个台阶下。但是沈含章无所表示。

    苏恒耐着性子等,却先等到太医院的回禀——沈含章有喜了。

    苏恒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椒房殿外。他跑得急,连冠也没有带,身后只气喘吁吁跟了个小太监。椒房殿这边还不知御驾到了,几个洒扫的小宫女正拄着扫帚聊天。

    苏恒略整肃了一番衣饰,才要进去,便听两个小宫女道,“……刘美人便不说了,那个顾美人可是陛下南行带回来的,正是十七八的年纪,最惹人怜惜的时候。陛下宠了她们两个月了,才记起娘娘来,只怕……”

    苏恒脑子里便有些空白。

    ——可贞已经知道了。

    他在殿外立了很久,最后还是让红叶撞见了,才抬步进殿。

    也许还不知道,苏恒想,不要紧。

    不要紧。

    寝殿内一地花影,阳光静静的浮在空气里,一点杂声也无。沈含章歪在榻上,正在午睡。漆黑的头发缭在白净的脖颈上,氲了日光,薄汗微醺。她身上半搭了条毯子,一旁笸箩里放着针线,是绣了一半的荷包。

    苏恒略松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半晌,方探了探她的手指。

    她指尖玉石般凉,苏恒便捧住了,为她暖手。她被扰了梦,不安稳的嗯了一声。苏恒立刻便松开手,屏住了呼吸。

    看她又渐渐的睡沉了,才敢伸手撩一撩她的鬓发,凑过去小心的亲吻。

    “别人碰过的,我不要。” 

    苏恒打了个瞌睡,恍惚间仿佛又听到沈含章脆生生的声音。

    他惊醒过来时,一炷安神香还没烧完。

    沈含章还在睡着,睡颜静美,想梦中并无他的身影。

    苏恒把她抱起来,安置在床上。

    红叶进来的时候,苏恒正在给沈含章拭汗。眸中柔光满溢,还是当年专注凝望的模样。

    她想起这两月来宫里沸沸扬扬的传言,还是觉得不信。

    “可要叫醒娘娘?”红叶低声问道。

    苏恒摇了摇头。片刻后,又道:“那些杂七杂八的流言,不要往可贞这里传。”

    红叶应了。

    苏恒指端描摹着沈含章的眉眼,流连在她的嘴唇上,沉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说:“朕来过的事,暂不要告诉可贞。

    刘碧君怀孕了。

    太后酬神告佛,长乐宫里闹得都快要翻了天。

    刘碧君红着脸把这消息告诉苏恒,偷眼去瞧苏恒,不但没从他脸上看到半分喜悦,反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

    她瞬间便明白了他的心思。泪水霎时盈满,只咬了牙不肯落下来。

    “若陛下怕皇后娘娘生气,便将臣妾贬谪出宫吧。臣妾愿意隐姓埋名一辈子,不会对这个孩子吐露半句往事。只求表哥留下他……”

    苏恒心中烦乱,只挥了挥手,说,“你下去。”

    泪水夺眶而出。刘碧君没有分辨一句,便转身离去。

    她冲到椒房殿外跪求,想见沈含章一面。椒房殿里多的是太后那边的亲信,谁敢让她受了委屈?沈含章那边还没得到消息,苏恒和太后便双双知道了。

    苏恒赶去的时候,刘碧君还跪着。他把刘碧君拉起来,强忍着怒火,问道,“你来做什么?”

    刘碧君道:“臣妾只是想见皇后娘娘一面,问一问她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她头一次哭得这么凄惨,涕泣满面,眼睛都已经肿起来,“表哥为朝政、边患忧心时她在哪里,表哥受了伤、生了病时她在哪里……她对表哥不闻不问,分明已没有半分真心,凭什么还要霸着表哥。”

    苏恒正被她戳在痛处。她不依不饶,苏恒只想让她闭嘴,下意识便一巴掌扇过去,“轮不到你来评断!”

    太后那边离得远,是嬷嬷们先赶过来,噤若寒蝉的把刘碧君拖走。

    苏恒立在殿前,盛夏过午,暴晒之后便滚墨似的聚起了乌云。他在倾盆暴雨里等着沈含章,想求她一句原谅。

    但直到最后,沈含章也只差人送来一只绞断的荷包。正是数日前她手上绣的那一只。

    四

    刘碧君依旧照料着苏恒身边的事,却不再见他。每日闲下来,只陪着太后在佛堂里礼佛诵经。

    反而是沈含章,越来越跋扈,越来越可厌。

    苏恒放任流言传到他这里,无动于衷。

    他心里已经想得明白,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和沈含章之间总会有个结果。或者他先厌倦,或者沈含章先想通。在此之前便维持原状。沈含章依旧当她的皇后,太子的生母。他的陵寝会一直留着她的位子。生不能同衾,死则同穴,也不失为一个结果。

    卫秀又往椒房殿里送东西。

    苏恒不是个大方的,命人截下来,悉数砸烂了。

    最后只剩下一堆字画、缣帛,太监不知如何处置,便将东西送到苏恒手里。苏恒才发现,多的是些孩童时的涂鸦。

    他一件件翻检着,上写的不过是些“替你抄了十页字,下回不要再惹先生生气了”,“刘婆婆家梅花包子香甜,记得去尝尝,给我带一笼回来”,“荷包一枚,梅兰竹菊络子各一条,谨祝寿辰。不许再翻我屋子”一些日常琐语。越往后,那字迹越整齐漂亮起来。最后一张写的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是沈含章的字迹。

    苏恒将那些东西一件件烧掉。

    他想,玩得不过是真假虚实的把戏。卫秀将死之人,也还不忘祸害可贞一把。

    但是随这些旧物送到的,卫秀写给沈含章的信,苏恒没有烧掉。

    他想了很久,还是命人送去椒房殿。

    沈含章写了回信。

    那信落到苏恒手里,他一把撕碎了,丢进火里——他承认自己是嫉妒了卫秀,那信他连确认也不敢——随即便命长安令将卫秀治罪下狱。

    褚令仪带人闯进卫家在长安的宅邸时,卫秀已经不见踪影。

    不过几日,汉中便传来消息。李珏斩杀使者,已与丁渭讲和,在汉水南岸布防,招安蜀郡已不可能。

    苏恒拜刘君宇为将,平定蜀地——之所以没有选定周赐,是因为周家与卫秀接触过多,朝中有所议论。

    刘君宇在前线浴血,刘碧君在未央宫里照料着太后和他。

    捷报传来的时候,刘碧君在长乐宫中临产,沈含章在椒房殿里分娩。

    沈含章胎相凶险,生韶儿时已难产过一回,苏恒怕有什么不测,亲自在产房里守着她。太后差人来报,说刘碧君动了胎气,怕是不好,催他去看看,苏恒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沈含章的指甲掐进他手臂里,血水顺着直流。他抱住她,她浑身大汗淋漓,咬得牙龈都出了血,却倔强的不肯呻吟一声。孩子生下来,她便昏睡过去。

    苏恒抱着女儿,亲着沈含章苍白的额头。沈含章在梦里睁开眼,待看清了是他,泪盈于睫。却依旧不肯说半句话。只闭上眼睛,将后背亮给他。

    苏恒心里波澜不惊。他把孩子放进沈含章臂弯里,便起身离开。

    刘碧君果然是动了胎气,产后出血,太后将太医院全部太医、吏目都召进长信殿里,总算保住了她的性命。

    她昏迷了足足三天才醒过来,苏恒守在长信殿里。看到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心中愧疚。但刘碧君依旧没有一句怨言,只在苏恒喂她吃药的时候泪水一滴滴落下来,苏恒给她揩去泪,说:“委屈你了。”

    她哽咽着摇了摇头,“先后有序,臣妾明白。皇后娘娘那边可好?”

    苏恒含糊的回答:“还好。”

    刘碧君便命将孩子抱过来,逗弄了一会儿,交给苏恒:“陛下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苏恒道:“不急。”

    刘碧君垂着头,道:“只怕再拖久些,陛下便将这孩子忘了。”

    苏恒一时沉默。他不能给刘碧君什么保证,许久之后,才说:“你哥哥已攻进了成都,不日即可凯旋,你不要挂心。”

    刘碧君面色苍白,落着泪却还要强笑了,“是啊,哥哥还在外征战。”

    这便是苏恒不亏待她和孩子的保证了。她机关算尽,命都差点搭上,也还是赢不来一颗真心。

    蜀郡局势复杂,离乱了这么些年,盗贼豪强割据一方。虽攻克了成都,那些根深叶茂的豪强一时半刻也难以剿灭。巴中、江州一代还在顽抗。

    刘君宇步步清剿,一时难以功成。滞留在蜀地。

    他遇刺的消息迟了半个月才传到长安。彼时刘碧君才出了月子,就又在沈含章殿前跪着痛哭到昏厥。

    ——她的儿子高烧不退,太医束手无策,她不知从谁那里听说,沈含章手里有药。

    最后还是沈含章殿里宫女看不过去,偷偷的取了药给她。

    最后那宫女跳湖自尽。刘碧君的儿子虽退了烧,却已经烧坏了,双耳失聪。

    她抱着孩子只是不停的哭,太后几次三番要打到椒房殿去,都让苏恒拦了下来。太后拿拐棍劈头盖脸的打,哭喊到昏厥。

    到了这一步,苏恒才终于肯承认,他和沈含章这一生,已经无可挽回了。

    他最后一次去看沈含章,她正摇着女儿的摇篮,面容恬静,目光舒缓。全不见他在身旁时的生硬与戒备。苏恒想,若他真的把沈含章废掉,日后想再见她一眼只怕也不能了——他太明白沈含章的性情,明白她有多么决绝和无情。

    不过不要紧,终有一日他们都会死去。等韶儿即位,一定会将他们合葬在一起。

    71、番外(三)

    五

    已是暮秋时节,草木黄落,白露为霜。然而日头却透着暖,天上一丝云也没有,阳光明媚得耀眼,屋里尘埃都闪着明光。

    苏恒望着沈含章,他想,她比过去更憔悴了,面色已有些黄,眼角也生了细纹。她已经不那么好看了。也许不几年之后她便人老珠黄,那个时候,除了倔强绝情,她还剩什么?

    他走进屋里去,在摇篮那一面坐下来。他已经有一年多不曾和沈含章好好的说过话,他只想再跟她聊一聊。平心静气的,就像朋友似的聊一聊。

    但沈含章在看到他的时候便厌恶的冷下脸,俯身抱起孩子便要进屋。

    苏恒一把拉住了她。

    ——根本不可能平心静气。他在沈含章脸上挑剔了那么多,也不能骗自己。他依旧觉得她最好看,好看得令他移不开眼睛,相思成疾。也因为这样,沈含章的厌恶淡漠便尤其戳痛他,令他恨之若狂。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但是沈含章就真的能置身事外吗?

    他有无数的话想要质问沈含章,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人就是这样,一步错,过往全部就成了错。沈含章已厌恶了他,他何必再自取其辱。

    他没有资格质疑沈含章,也无需再质疑她了。

    “孩子的名字取了吗?”

    沈含章没有理会。

    “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沈含章打起帘子,进了内室。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停顿一步。

    很好,苏恒想。很好。

    沈含章被废逐出宫。

    太后终于消停下来,虽病得卧床,却肯安心静养了。

    她这一遭终于不再提让刘碧君抚养韶儿的事——想来天下母亲都是一样的,刘碧君有了儿子,太后便不敢再信她对韶儿尽心。然而苏恒后宫一群人,谁能抚养太子,就必然能与刘碧君争夺后位。

    太后想了许多日子,终于向苏恒开口——一来提醒他,刘碧君生了孩子,该给她名分了。二来也商量,她想亲自抚养孙子。

    苏恒只说,有些事还没追究清楚,不着急。

    苏恒知道,将沈含章废掉了,再去追究先前发生了什么,已经晚了。

    只是若不弄明白他和沈含章究竟为何走到了这一步,他不甘心。

    他与沈含章之间很多龃龉都只是阴差阳错,点点滴滴。他们之间的裂隙并不是被谁一刀破开,而是天长日久侵蚀消磨,等发现的时候,就已经不可弥合了。所以查不出太多。

    但还是能查出,他们之间确实有人作梗。

    “也许陛下还不知道,小公主也曾彻夜高烧。”苏恒向红叶求证时,红叶说,“小姐去宣太医,然而太医院空无一人。去宣室殿求陛下,却被拦在殿外——但想来就算进去,也见不着陛下吧。听说陛下正在长信殿里照料刘美人。”

    “小公主差点便活不了……陛下,小姐总是嘴上说着绝情,心里却牵牵绕绕。她这个人,办事快刀斩麻,做人却最是牵泥带水。也直到小公主出了事,她才总算心灰意冷了。”

    “小姐已过上安稳日子,便不爱去想那些伤心伤神的往事。她不加辩解,但奴婢还是觉得,世上哪有尽得便宜的事?有些事,还是大家说出来,都明白得好。”

    “小姐确实求到了两份药。然而第一碗煎好了,小姐去接时,奉药的宫女失手给打翻了。便将另一份也煎了。小公主这厢才有些起色,刘碧君便来讨药。小姐说得清清楚楚,已经没了,她却不走,非要跪在殿前哭。哭给谁看呢?小公主病时,娘娘日夜抱着她,片刻也不敢离开。刘碧君一样是当娘的,怎么就有这么份闲情呢?”

    “她没求着药,她儿子不也好了吗?好了便好了,说什么是椒房殿里宫女不忍,偷了药给她。那宫女偏又跳了湖,说是被娘娘逼死……陛下,这真叫人百口莫辩。跳湖的宫女便是那日打翻汤药的,人赃俱灭,奴婢拿不出证据。然而刘碧君那边有十三名太医会诊,她却非去找娘娘求药,想必是有什么缘故。陛下真心去问,总是能问出个丁卯的。”

    刘碧君与沈含章是不同的。

    若苏恒拿这些诛心的话去问沈含章,沈含章必然不屑解释——她一向持身端正,问心无愧。信奉的是清者自清。若她懂得人心惟危,只怕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而刘碧君纵然委屈,却还是强忍着泪水仔细解释。言辞恳切,前因后果解释得清清楚楚,哪怕洗不脱嫌疑,也令人觉得是冤枉了她。

    她的儿子差一点便病死,便是好了也落个残疾。她还要受这种质疑。想来是个母亲就受不了,她却依旧将委屈咽下去。

    她在宫中口碑远好过沈含章,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六

    苏恒安安静静,穷根究底的追查。而沈含章在晴雪阁里过着安稳平静的日子。

    沈府定时有人来通禀沈含章的近况,苏恒听着她们说:小公主开始断乳了,模样已经出落出来,跟沈含章一样的白净漂亮,性子也安静,不哭不闹;沈含章为小公主缝了夏装,肚兜上绣的千瓣莲,一针一线都没有假手他人;晴雪阁前海棠又开了,粉雪一般;沈含章抱着小公主在花树下晒太阳,不觉睡着了,小公主爬进她衣服里去,又像小兔子似的被拎出来……

    有时苏恒也会让韶儿一起听。

    韶儿早慧,知道是在说他的母亲妹妹,心里难过,却不做声。苏恒便将他抱到怀里,一遍遍的摸着他的头。

    虽比别人更慢些,但婉清终于还是学会了说话、走路。母女两个又坐在屋檐下吃西瓜。平阳公主前去探望,可贞又托她给韶儿带了衣服、荷包,却不教说是她做的。周赐又去看沈含章了,两个人隔了一堵院墙对弈,可贞说若是周赐赢了,便把红叶给他。她下的那么烂,结果也还是周赐输了。

    平阳果然把东西送来,苏恒细细的翻检了一遍——没有做给他的。

    他把荷包偷偷的留下来。绣给孩子的五线五毒荷包,只有荔枝大小,用珍珠大的小香囊缀成。可贞有些年数没做过这么费神的东西了。

    他有时也睡在椒房殿里,摸索着一桌一柱,想见可贞仍在窗前读书,阳光洒满,空气里浮动着香尘。她回过头来,了无-心事的对他微笑。

    苏恒无意间听见,秋娘对韶儿唠叨沈含章如何的不把他放在心上,劝说他亲近刘碧君时,怒火腾的便烧起来。

    他不顾韶儿和太后求情,将秋娘杖毙。

    韶儿一天滴水未沾,苏恒前去看他。

    韶儿垂着头,“秋姑姑对儿臣很好。儿臣明白她那些小心思,可是……”

    苏恒伸手揉了揉他的耳朵:“想你娘吗?”

    韶儿越发的把目光藏起来,很久之后才摇了摇头。

    苏恒便叹了口气,“朕想她。每时每刻都在想。”

    韶儿诧异的抬头望他,眼睛里泪水终于滚落下来,苏恒将他揽在怀里。

    韶儿声音里终于有了些孩子的软弱,“父皇,我们把娘接回来吧。”

    苏恒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沈含章不可能回来。他纵然去,也只能得到个避而不见的结果,逼得急了,只怕沈含章又要做出些无可挽回的事。他揉了揉韶儿的脑袋,道:“想她时,你便去看看。你娘对你狠不下心……”他欲言又止,很久之后,才终于说出口,“替父皇说几句软话……”

    明知道不会有结果,苏恒还是控制不住的往沈家去。

    沈君正虽恼他亏欠了沈含章,却并不阻拦他去探望。宴饮时略装装糊涂,也由着他进后院。他偶尔也会窥见沈含章,或是在与婉清荡秋千,或是在和平阳喝茶聊天,任婉清牵着红叶满院子乱跑。

    唯一一次碰面,是在老太太的丧礼上。

    她悲痛欲绝的模样刺进他心里去。只望见她盈满泪水的眼睛,便再不能移动脚步。

    她垂了头避让进内堂。苏恒想要拉住她,抱抱她,安慰她,让她靠着他的肩膀哭。

    他上了香,吊唁过。满脑子都是她无助垂泪的模样,一直回了宫都不能放下。

    他等了很久。海棠花开,他再度望见她笑容的时候,便差方生给她送去了一枝海棠。

    换回的是一句话,“恩情已断,缘止于此”,她锁了晴雪阁的院门,从此不再踏出一步。

    蜀地渐渐平定下来。

    苏恒的追查也终于有了结果。只是有很多事他依旧想不通。

    他所不知道的是,这个时候,刘君宇在成都烧掉了一只书匣。里面有卫秀临死前留给他的笔记,他若看了,那些他一直想不通的事,便会有解答。他没查到的,也会揭底。比如说,何以那个幕后主使如此神通广大,不管是刺客,民间的奇人异事、朝官他都有所交集,乃至于连后宫嫔妃、宫女、太医院的编制也能随手摆布?

    要让太后信任他如此容易。只需告诉她,苏歆死前手里握着半片缣帛,上写着“苏永顿首”,而那个苏永,便是沈含章的亲舅舅。只需告诉她刺死苏歆的那柄素质刀还有一把鸳鸯配刀,再让她在沈含章枕头下见到那柄含章刀。

    苏恒只以为太后猜忌沈含章——毕竟半年前大郎才来信说,要带北沈家的闺女回来给她敬茶,结果眨眼间大郎死得不明不白,三郎带着本该是他嫂子的人回来了。她难免有些不妙的联想。

    但他没想到太后已将沈含章看做仇人,对她存的是恨之欲死的心思。

    卫秀对人心看的透彻,无数人被他把玩在掌心。

    他对沈含章执念之深,并不亚于苏恒。他每一刀都戳在她的软肋上,远在千里之外,便将她拿捏得生不如死。

    他利用苏景死时她的悲伤,不着痕迹的给她下毒。教着太后,如何在合适的时机开口说话,逼苏恒纳妃。如何一步步在沈含章心里埋下猜疑,令她疏远苏恒。如何将一场试探蜀地动向的南巡,说成是带了宠妃衣锦还乡,祭祖告庙。

    然后,在苏恒和沈含章互相猜忌到极点,也是最可能互相摊牌的时候,他亲自到了长安。

    可惜天不假寿。他并没有活到苏恒将沈含章废掉的那一天。

    苏恒不信太后与刘碧君和此事牵扯过深,是因为他自己也遇刺了,而刘碧君差点搭上儿子。

    若换作沈含章,也许就信了。她曾亲眼见过,卫秀笑盈盈的拿饵料逗猫,等猫凑过来了,只一捏就掰断了它的脖子。他是不会因为有人与他结盟,就心存怜悯,放他一码的。

    ——他连太后和刘碧君,也一并算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以为今天会写到苏恒之死…… 

    结果这一章完全就是为了剧透写的,我到底是有多急着完结啊锤地

    72、番外(完) ...

    七

    沈含章始终不肯再见苏恒一面。

    有时苏恒甚至想在晴雪阁外放一把火,或者干脆将晴雪阁砸了,看沈含章是不是还能坐得住。

    但是他不敢造次。沈含章经废后一事,已自云天跌入泥地。苏恒再敢有所折辱,她必无颜苟活。

    只能慢慢来,一步步消除她的戒心,令她感到诚意。而后以最煊赫风光的礼节将她迎回去,才能有所挽回。

    不能着急。必须要耐心的经营。苏恒不断的自我说服。

    然而每每看到韶儿时,他心里便有燥乱尘灰般扬起,遮天蔽日——沈含章已肯为韶儿开门,甚至肯留他用膳。两个人可以一并坐在树下品茗。她会用怜惜、愧疚的目光凝望着韶儿,在他困倦睡过去的时候,让他枕在她膝盖上……

    沈含章并非铁石心肠。

    她只是对他无情罢了。

    嫉妒自己儿子是件很荒谬的事。苏恒依旧心疼韶儿,却也真的渐渐不想见到他了。

    韶儿开始不自安。加之蜀郡战事将平,刘君宇已动身回京,朝中便有人胡乱揣摩苏恒的心思。坊间也开始有传言,说刘碧君有明月之相,柔嘉贞静,宜伴帝星。

    苏恒只在他寿辰时赐百官吃面。说是当年征战最艰苦的时候,逢寿辰,皇后总会煮面给她吃。如今想吃,却也找不回当年的味道了。

    朝中的骚动只因他一句话便平息下来。

    沈含章那边却始终不肯给他半分回应。

    她比他想得还要决绝。苏恒将婉清从她手中夺走,她也没有求一句情,带一句话。

    苏恒对着一双子女,心里对沈含章不无恨意。然而婉清猫一样蜷在他膝盖上,抬了黑漆漆的眼睛望他,懵懂的叫“父皇”时,他心里就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刺穿,积攒这么些年的爱恨汹涌汇流,再不能分辨得清。

    蜀地平定,边疆也日趋安定。国库渐渐充盈起来。

    苏恒有时立在长安角楼上,望着繁华皇城,便会想起当年他与苏歆艰难征战时的情形。

    其实他从来都没想过当皇帝——在苏歆遇害之前,他确实从没想过。那时他唯一的野心就是辅佐兄长夺取天下,待到功成名就、天下太平时,便携美归隐,悠然南山下。

    大郎曾笑问他,归隐便归隐了,为何非要“携美”。他不能答。

    他和大郎的不同之处便在于,他的心里自始至终都是有一个女人的。那个人是他情之所系,心之所归。纵然功名利禄全部抛却,飘然而去,他也不忘带上那个人。

    大郎听说沈家有小姑待嫁,连是美是丑都不知道,便能解了佩剑求娶,只因为他知道这姑娘是自己必娶的。手快有,手慢无,若是个美人便赚了,不是也一样过日子。

    苏恒却必要是那个人才行。

    但是他最终一件也没做到——他既没有辅佐苏歆一统天下,也没有与沈含章相伴白头。

    幸好沈含章还活着,总还是能挽回的。

    苏韶十六岁那年,苏恒为他挑选了太子妃,是陇西周家的嫡女。

    苏韶大婚第二个月,苏恒便下诏退位,而后最后一次驾临沈家。五月十五,那一天正是苏恒的寿辰。

    他命人将册立苏韶的诏书传给沈含章看——但就算这样,他依旧怕动摇不了沈含章。思量了很久,他又取出另一份诏书,递给去传召的太监,说:“若她依旧不肯来见朕,就把这一份也给她看。”

    那是一份废太子诏,苏恒并没有加盖玉玺。

    他只是想,若示好不成,便只能软硬兼施。他不信,沈含章看完两份诏书,依旧敢在晴雪阁中安坐。

    他已经等了十年,足够了。是时候逼沈含章给他一个答案了。

    已过了端午,天气炎热。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柳绦低垂,绿意深深浅浅的流淌。

    猫蜷在树荫下午睡。

    托着圣旨的太监踩了猫尾巴,被跳起来乱挠一番。

    敲开晴雪阁的门并不容易。幸而一群人持着苏恒的圣旨直闯,沈含章不能当真相拦。

    太监将第一份诏书递过去,传话道:“陛下命问,这般盛宠,娘娘可还满意。”

    沈含章面色苍白,面上说不出是绝望还是愤怒。太监略觉得有些不妙,忙要将第二份递过去。却见沈含章已平静下来,且对他道:“请稍待片刻,容我更衣。”

    太监记着苏恒的话,沈含章若肯出去见他,便不可把第二份给她看。忙垂首道:“娘娘请。”

    沈含章进了内室,更衣,梳妆,推开拱月窗,静静望着窗前海棠。已是孟夏,粉雪早谢,海棠果缀了满枝。

    她折了两枚泛红的海棠果,簪在鬓上。对着镜子,又在唇上细细的涂抹胭脂。

    待打扮好了,只一用力,便将匕首推进了胸口。

    因是苏恒的寿辰,外间欢闹得厉害。

    笙歌引舞,觥筹交错。

    苏恒只忐忑的等着晴雪阁里传回消息。

    外间阳光明耀,微微有些晃眼。一时苏恒竟觉恍惚,那光尘氤氲,宛若梦境。他依稀看到沈含章盛装走进来,乌鬓如云,眉目清隽,唇若涂丹。他不觉起身,伸了手去迎她。

    笙歌骤停,后院嚎哭声穿了进来。

    苏恒猛的清醒过来,便听有人扑进来哭道:“求陛下去见见小姐,她不行了。”

    苏恒一个趔趄。

    沈君正早冲去了后院。

    太监终于连爬带滚的来回禀,苏恒只听他说,“娘娘看完第一份诏书……进屋换好衣裳……自尽了。”

    ——她自尽了。

    原来她心里是真的没有她。

    她肯与他周旋这么些年,只是因为她儿子还没有个好着落。如今她终于了了心事,便连命也不肯留给他了。

    苏恒痛极、恨极。

    有人嚎哭,他一把掀翻了桌案,“都不许哭,给我笑起来!怎么不奏乐!”

    他并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他只是不断地推到一个个敢靠过来的人。他什么也不想听。他想,都是骗他的。沈含章不可能自尽,她怎么可能自尽?她已换好了衣服,想是正在装扮,他该在这里等着她。圕馫闁苐纵然她不肯做他的皇后,可也狠心不做韶儿的太后?他已经一退再退,她不可能狠心至此。

    但是无论他再如何的嘶喊,也已曲终人散。

    没有人陪着他欢闹。韶儿去了,婉清去了,平阳去了……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人也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他一个人茫然的立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暮霭沉尽,他远远的望见有人爬上了屋顶,缓缓的挥动起招魂幡。

    仿佛有刀子剜进心口里,他用力的捂紧了,脚步踉跄的往晴雪阁去。

    他排开一层层的人,终于远远的望见沈含章的身形。他想要上前扯开盖在她身上的白布,他想要证明那个人不是沈含章。他像疯了一样扑过去,却被沈君正拦住了。

    “已经够了,陛下便让舍妹安歇吧。”

    苏恒想要开口说话,却咳出血来,血珠浸入白布,点点泛红。

    他倒在了她的灵床前。

    八

    苏恒病重。

    苏韶与婉清守在他的身旁侍疾。他断断续续的咳着血,醒着的时候少。

    等他病情稳定下来,沈君正遵照沈含章的遗愿,正将她的灵柩运回邯郸。

    苏恒得到消息,命人连夜追回。

    就算沈含章已经被废,并无名分,她也是苏韶的生母。苏恒不信苏韶会不给她追封。她自然要葬入皇陵——要与他合葬的。

    苏恒对苏韶发了脾气,苏韶只沉默的听着,并不做辩解。

    苏恒最终将沈含章的灵柩追回,停在椒房殿里。而后将所有人都赶走,一个人倚着棺木坐下来。

    他以为自己有无数的话想跟沈含章说,结果却一句也说不出。到最后也只是发疯般把棺椁层层撬开。

    ——里面果然只有衣冠。苏恒大笑,他就知道,沈含章怎么可能真的丢下他死了。

    他想将衣冠拖出来丢掉,拉动的时候,却见衣服里滚出一只玉瓶。

    他脸上的笑容骤然间凝固,一时只是盯着那只玉瓶。

    最后他伸手将那瓶子握住了,贴在胸口。

    ——沈含章连骨殖也没有留给她。他其实听人禀过的,沈含章死去的当夜,晴雪阁里便起了大火。

    苏恒一病不起。

    他曾对太后说过,她杀沈含章,其实是在要他的命。太后到如今才真的信了。却只能日夜对着他哭,悔不当初。

    平阳进宫来探望,看了他半日,才叹一口气:“可贞到最后,也只牵挂韶儿和婉清两个孩子。如今你丢了个烂摊子给韶儿,楚平、吴世琛这些人精,哪个是他一个半大孩子应付得了的。他死了娘亲,已哀毁过礼。你再有什么万一……见可贞时,你要怎么对她说?”

    苏恒道:“我只怕她不等我。阿姊,若我去晚了,该怎么寻她。她必然不等我……”

    她不肯把命给他,她不肯与他合葬,她甚至不许他死。

    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女人。

    苏恒握紧了手里的玉瓶。他还是只能安顿好了韶儿和婉清,才能去见她。

    苏恒的生日,便也是沈含章的忌日。

    他依旧是过去的姿态,并不把喜怒流露出来。然而所有人都清楚,他这一次是真的哀毁过度了。不过才一年光景,已寻不见几根黑发。眼瞳沉沉,里面没有半分生机。

    夜里,宫中为他举宴,他一个人在椒房殿里,燃了一只白烛,将门窗悉数打开,将沈含章平素里穿的衣服挂起来。

    风吹过户,衣服与烛影微微晃动起来,仿佛有人一般。

    他恍恍惚惚的入梦。这一次终于梦见了沈含章。

    她坐在窗前,折一枝海棠把玩着,回头对他莞尔微笑。

    苏恒探手抚摸她的脸颊,她似乎已不认得他,讶异的避开了。苏恒很怕吓到她,却控制不住想要将她抱在怀里。再伸出手时,她却不知看到了什么,将海棠随手丢开,跑了出去。

    苏恒忙起身去追。

    他追着她,跑出椒房殿,跑出皇城,渐渐的景色稀疏,浓雾弥漫,有汩汩的河水流动声响起来。

    苏恒几乎抓到了她的衣袖,然而只是一个错神,她便不见了。

    苏恒恍然望见自己面前有个人影,却知道那不是她。

    他抓住那人的衣襟,愤怒不能遏制,“还给我,还给我!”

    “‘还’是不可能了,你若真舍得,便跟着进来吧。”

    苏恒探手便要推,那人一把扯住他,“一旦进去,除非超脱苦难,便再不能出来。一旦超脱苦难,便将再入轮回。你可想好了?”

    苏恒只一推,便跟着闯了进去。

    ——沈含章死去一年后,苏恒的寿辰。椒房殿大火,苏恒崩,灰飞烟灭,尸骨不存。

    苏恒再睁开眼时,长巷高墙,光影如割。沈含章正盈盈里在道上,迎他还朝。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写的好草率- -|||

    码这么多字就为了这一场戏,真写出来了,感觉……居然是搞笑

    顺便,大家情人节有啥打算?

    咱开新坑吧?

    73 59章(下)

    殿内静默无声。只烛火跳跃,帏帐无风而动。那细纱铺展开来,就像是一层薄雾,令景物氤氲。

    我等着苏恒说话。

    然而他酝酿了很久,也只问我:“可贞,你为何总是觉得,朕会亏待了韶儿?”

    我心中苦笑,“陛下自然知道缘由。”

    苏恒闭了眼睛,像是怕对我露出他心里真正的想法。语气平静得令人愤恨,“因为你看了诏书,认定朕最后废了太子。”

    我说:“是。”片刻后明白过来,“陛下莫不是想告诉臣妾,废太子只是陛下一纸戏言?”

    苏恒这才凝眸望我,带了些试探,“若朕说是呢?”

    ——原来我一辈子的悲苦,在他看来不过一句“戏言”便可推脱干净。

    我多么想像个泼妇般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摔到他的脸上去,然而心中干冷灰败,竟泛不起半层涟漪,“那么想必废后诏,也只是陛下一时玩笑了。”

    苏恒面上血色立时褪尽了,猝不及防的起身将我圈住了,才道:“不是,可贞。朕不是那个意思。朕并没有废掉韶儿,那诏书是假的。朕想给你看的是禅位诏。那时韶儿已登基了——你不当皇后,朕便也不当皇帝了。朕想着,若这么做,许你就能原谅朕……”

    我说:“臣妾惶恐。”

    他抱得紧,我挣脱不开。想来他病了也是骗人的,人病了哪里会有这样的力气。然而这般摆弄我,究竟能给他带来怎样的乐趣。

    我说:“陛下已说明白了,放开臣妾吧。”

    “你没有明白。”他闭了眼睛,抱得越发的紧。几乎要将人揉碎了。胸口贴合,他低沉的心跳在鼓动间传递过来。耳鬓厮磨间,他在我耳畔低声道,“朕该把心剖给你看,可贞。”

    我说:“臣妾真的明白了。”

    ——苏恒想给我看的,也许真的是禅位诏书,然而废太子诏书必然也是有的。他将两样都呈到我跟前,无非是想告诉我,他可以让韶儿富贵到极点,也可以挥手将他抹去,端看我识不识抬举。

    以皇位为筹,他也确实给尽了我脸面。

    想那时他已后悔了,也是真心想让我回心转意。谁知我偏偏就是不识抬举。当我自尽的消息传去时,我能想见他的脸色,必然无与伦比的精彩。

    那一巴掌扇得实在。也无怪乎我弥留时他不肯见我。无怪乎这一世再相见时,他几次三番的折辱我。

    真是彼此都不冤枉。

    至于两份诏书到了我跟前,为何少了一份,想来如今他心里也该有底了。

    我与他之间,需要解释的其实也只有这么一件事。其他的事,我也不想再追问了。免得再伤神。

    现在想来,这数月里他所说、所做,也许不过是想让我相信,他仍然爱着我。哪怕他曾经错待过我,也希望我能全忘却了,成全他一次推翻重来的机会。

    明白了这一件,他此刻的心思竟变得如此好猜。

    我说:“三郎,我心里仍不能忘了你。”

    他的动作蓦然便停了下来。

    ——重新来过,其实也未尝不可。

    成全他这一次机会,于我而言有益无害。只是知道他爱着我时仍能做出那些事,这一遭只怕我想将真心错付,也难了。

    我说:“上一世的苦已吃尽了。如今你我皆死过一回,不论谁对谁错,再计较也都没意思了。三郎,若你心里仍有我……我们便重新来过吧。”

    他手臂上的力道骤然松懈了,一时只是望着我。想来过于吃惊了,看表情,竟是不信的。

    我便勾了他的脖颈,闭目亲吻他,“能重来一遭,为何不好好的过日子?只是,三郎,我已禁不得折腾了。若你何时再对我生了厌倦……”

    他猛然便俯身,咬住了我的嘴唇。

    他病中体虚,并没有折腾太久。

    这还是第一次完事之后他沉沉睡去,而我却心事满怀。

    在他怀里躺了许久,听他鼻息沉稳了,便起身穿衣。他睡得熟,竟恍然不觉。

    我在他身旁坐了很久,随手拨弄着他的发丝。他生得确实好看,面色苍白时,面容便显得尤其精致。灯光映衬下,眉睫清黑,五官清隽。依旧能令我看得失神。

    方生早命人备好热水,抬了进来。

    我一面沐浴,一面细细的整理着思路。

    宣室殿里并没有浴池——事实上,整个未央宫里,也只我的椒房殿后殿里修了浴池。

    苏恒生性节俭,财物供给上,却也真心不曾委屈过我。只是沈家豪富,我生来便见惯了排场,并未觉出是他特别优待。而他纵然把好的都给我,却偏偏什么都不说。连一句“喜欢”,都要死去活来一回,才肯说出来。

    却不知道,再清楚明白的事,你不说出来,别人便不敢轻信。

    我偏偏又是个尤其蠢笨的。

    我与他上一世沦落到那种下场,真的不冤枉。

    现在想来,自我清醒过来后,发现舅舅死得不明不白,苏恒纳了刘碧君,我与他之间的未来便已注定了。

    彼时我满怀疑虑、愤懑,十成十的怨妇心态,最容易被人挑拨诱导,认定苏恒已移情别恋,辜负了我。

    然而,舅舅的事姑且不论,苏恒纳妃,也许真的怪不得他——一个疯女人,能在皇后位子上坐稳了才滑稽。自然有太后、朝臣逼着他早作准备,选美纳贤。

    未必真就是他心中所愿。

    苏恒纵然对我再深情,对着我的冷漠、排斥乃至厌憎,只怕也不能平心以对。心灰意冷之下,终于有后来种种。

    而刘碧君求药一事,纵然我冤枉得很。但是,往深了说,在不解真相的人看来,我很有谋害庶子的嫌疑。彼时刘君宇血战在外,我便敢对刘碧君母子冷酷至此,苏恒未必不会有身后之忧,朝臣们也未必不会有狐兔之悲。

    苏恒一时冲动之下废后。待冷静下来,想起种种疑点,才后悔起来。也是人之常情。

    一时我心里又觉得好笑。苏恒那是“人之常情”,我当初的悲痛与怨恨,又何尝不是人之常情。

    如今能淡漠的追忆过往种种,想到苏恒的苦衷,为他开脱——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能将自己摘离出来。

    我是在旁观。

    一旦旁观了,便越发觉得,自己当日真是咎由自取。明明爱他,却偏要怨恨他。明明想他,却偏要远着他。明明怨恨他、远着他,却又偏偏割舍不下他。一个女人怎么能愚蠢、纠结到这种地步?

    只望这一遭重新来过,能活得聪明一些吧。

    沐浴更衣完毕,戌时将过。

    韶儿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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