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第二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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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看见呢?”

    “那一定在你口袋儿里!”

    大宴看他又洗完了脚,也不擦干就穿进鞋里。两个人就同看同心兰。这片同心兰占地方甚大,足足有半个园子。依了不同花色及朵儿大小排在那里。去年花色已经不少。今年又添了有斑纹的。这种花试验遗传最为方便。那些单色的花虽然美,他们去年全看过了。什么殷红的、深紫的、青莲色的,还有黑的,全像有茸毛似的。华丽极了。另外浅色的有的极浅。有一种淡黄的和另一种淡青的,又薄得像透明一样。一朵朵在太阳光里全像笑盈盈的脸。看到子二代的花床时就有许多奇怪的花了。有一种深黑的花,有绛红色的斑纹。大宴看着说:“这种顶名贵。”小童说:“外行!还不是都一样!”大宴说:“你就不数一数!这种的只有两行!别的都是三行。”小童一看,果然。他又看见一种浅黄的有紫色点子的,他就说:“不对!陆先生一定是看这种怪脏样儿的,他就拔去了一行!你瞧那种黄的有点子的多神气!”他们就又跑过去看黄的有点子的。小童又给花浇水,弄了自己一身是水。

    两个人跑了半天,也跑乏了。看看什么花也舍不得采。有一小片美人蕉同雏菊又嫌不好看。又看见些绣球,太少,不够。正发愁,就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大宴说:“听!有人来了。”小童一听说:“谁?你猜是谁!”大宴说:“吃早点时看见的那个!”小童说:“我听着她声音也像!”正说着那边走过来了五个人,那个见过的军官走在前面,那个小姐走在一位富态的大大旁边。还有一个短装的人,领了个小男孩子。那个军官看见了他们,便回头说了句什么,脚下就快了一点,走到他们这边来。他俩一看这军官相貌有些地方与那小姐一样,记起早上那位小姐说的话,知道是他的父亲。也就很规矩的招呼了。来的人说他姓蔺。大宴就说:“我叫宴取中,他叫童孝贤。”那边四个也走到了。也都站住不说话。蔺先生就说:“两位认得陆先生罢?我们是在美国时的同学。”小童说:“我就是陆先生的学生。这个花园就是陆先生作试验的。蔺先生也学生物?”蔺先生笑了。小童偷看那边;蔺太太、蔺小姐也笑了。蔺太太正看着他。蔺小姐眼看着地下。

    “我是学机械的,现在在航空学校。这个花园我来过。今天顺便看看,正巧门是开着,我们就进来了。”蔺先生说。大宴听了看小童一眼。小童正看着大宴。

    “我们是陆先生叫来摘花的。摘花去布置迎新会场。”小童说。

    “摘花?”那边蔺小姐吃惊地说:“爸爸,摘掉这些花?”

    “不摘这些个。”小童说:“这是陆先生试验遗传用的同心兰。我们摘别的小花。”

    “迎新会场?”蔺小姐说:“什么会场?”

    “今天下午在南院小礼堂开迎新会欢迎新同学的。”大宴说。

    他们年青人三两句就说上话了。蔺先生同蔺太太看了笑。说到这里蔺小姐就用眼望了蔺先生。蔺先生一见说:“哦!我倒忘了。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宴先生,这位是……”

    “我叫童孝贤。”

    “对不起忘了。”蔺先生笑着说:“这是小女蔺燕梅。是你们新同学。今天刚注了册。”

    “宴先生!”蔺燕梅伸手出来,大宴就和她握了手。

    “童先生!”她又伸出手来。小童一看手是湿的,便点了点头,说:“我手太脏,才刚弄水来着!”说着把手在衣服上擦。

    “不要紧!”蔺燕梅说,她手一直没有放下。小童也握了手。她又说:“这是我妈妈。”两个人都上去叫了“伯母!”蔺太大就拉过那个小男孩来,说:“叫,哥哥!”小孩叫了“哥哥!”蔺燕梅抱起他来在小脸上亲了一下,又放下来说:“他是小弟,才三岁。”

    童孝贤说:“我也有个弟弟,也是三岁,不在这里,我家在重庆。”

    蔺先生看了蔺太太笑。蔺燕梅看了看她的父母亲,又说:“迎新会是不是新生都要去?不去行不行?”

    “新生都要去,不去不行。旧生不一定都要去,礼堂小,都去三千多人坐不下。”小童说。

    “新生也不一定都要去,谁告诉你要都去的,小童?”大宴说。

    “我就是说这个。”蔺燕梅说:“妈咪,方才注册时,我听见两个男生说开完了迎新会,他们就要欺负新学生了!”

    “我们不会!”小童说:“我们今年要用大哥哥,大姐姐制度了。”

    “是不是保护人制度?”蔺燕梅问。

    “就是保护人制度。”大宴说。

    “那就不对了。”蔺燕梅说:“我听他们说了。他们挺凶地说:‘不要保护人制度!咱们按老规矩!’吓死人了。”

    “不至于的。”大宴说:“这次是由心理系金先生管的。”

    “他是心理系的。”小童指了大宴说。

    他们又一边说一边走。又绕到了门口。小童说:“咱们还是现在摘还是下午再来?大宴。”大宴说:“现在没有篮子。”小童说:“找幻莲师父借。”大宴说:“别又去麻烦他。方才他托我还书,还说一会儿由小和尚交给我呢!别打扰人家修行。”小童说:“那就下午再来。”大宴说:“对!省得误了午饭。”大家走出了园门。大宴掏出锁来把门锁上。

    “你们全在学校里包伙食呀?”蔺太大问。

    “对了。”小童说:“非在校内包不行!”

    “又是非这么不行,非那么不行!”大宴说。蔺燕梅这回也笑了。

    “我看……”蔺太大向蔺先生说:“咱们叫燕梅也在学校里吃包饭!”

    “我早说要这样!”蔺先生说。

    “妈!我也没说不在学校里包饭!”蔺燕梅娇娇地抢了说。说着看了一下他们俩个。

    “你们吃得还好罢?”蔺大大问。

    “怎么不好?”小童说。

    “饭菜是差一点。”蔺先生说:“这个我知道的,不过年青人怕什么!还有饭厅没有凳子,吃的时候大家是站着的。”

    “对了,我们是站着吃的。可以端了碗走来走去地吃。”小童说。大家都笑了起来。

    走到了前院,一个小和尚听见了,送过两本书来交给大宴。大宴说:“知道了。”小童问:“什么书?”大宴一看说:“两本都是哲学系的。一本是柏拉图对话录五种,一本是理想国。”

    小童听了就问:“蔺燕梅,你是哪一系的?”

    “外国语言文学系。”蔺燕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外文系就够了。”小童说,“我们认识外文系一个姓冯的,挺好的一个人。过两天遇上了就介绍给你。他是个小胖子。常常笑的。跟我一样。”

    “是不是也穿一件跟你一样的制服?”蔺燕梅试着问。小童听了就想起件事来,他低头看看胸前,昨天戴的花大概在晚上脱衣服时掉了。他放了心。说:“也是这么一件破制服,比我高一点,比大宴矮一点,也不带眼镜。”

    “叫冯什么贤?”蔺燕梅说。

    “冯新衔!新旧的新,官衔的衔。你认得他?”

    “就是他!就是冯新衔!我注册的时候,就是听他跟另外一个小个子说的。是那个小个子说要打倒保护人制度的!”

    “他没说罢?”

    “他倒没说。他说不要保护人制度,也是外文系的,他说:‘我才不当什么保护人呢!’那个小个子就说要打倒保护人制度了。”

    “他不会说的。他是个好人,他懒这是真的。他懒得当保护人,也懒得欺负人。那个小个子什么样儿?有一点儿小麻子?尖下巴?头发梳得挺亮?”

    “我没敢看清楚。”

    “说话天津口音?”

    “对了,天津口音。说英文也一样。两个人都是天津口音。可是那姓冯的英文就特别好!”

    “更对了,你看那小个子怎么样?”

    “我不知道。”

    “他净捣乱!你别怕他。”小童十分爱惜这个蔺燕梅,直怕吓着她。其实他们差不多年岁。身材也差不多高。若是分开了站。看去蔺燕梅竟似还要高些。

    “你就顺着嘴瞎说罢!”大宴瞪他一眼。

    蔺太太就笑了,说:“童先生说话直爽!”

    蔺先生就说:“燕梅怎么这么喜欢批评人?”他们两个听了就都吐了一下舌头。

    他们说着就走到了公路边上。汽车在那里停着。蔺先生让他们一下说:“一同去便饭?”大宴说:“谢谢!不去了。”小童说:“你下午来开迎新会不来?”蔺先生说:“燕梅!你说来!一定来!这许多同学,上学多好!”蔺燕梅就说:“我下午来。”他们先上了车。那个短衣的男人是司机,他把门关好。问:“主任。还是去刚才送太太去的那里?翠湖东路?”蔺先生点了点头:“是宋家。”说着又摘下帽子向他俩摇了摇。他们看车子开了,才走。

    “小童,”宴取中说:“你发现你一点错误没有?”

    “什么?”小童说:“说错了话?”

    “怎么,你也在乎起说错了话了?不是现在说错的,是早上说错的。”

    “什么话?”

    “蔺燕梅穿了袜子的!很薄很薄的丝袜子!”大宴把两本书在手里拍着说。小童笑了,“我没看出来。”等一下他又笑了说:“我想她一定会打球,我忘了问她!”

    他们回去正赶上吃午饭,傅信禅和他们在饭堂门口遇上。小童知道傅信禅和冯新衔是一桌的。他就问:“你们桌上今天有空没有?”傅信禅说:“有。周体予被陈先生请去吃午饭去了。宋捷军他们一帮打篮球的都去了。只有我和冯新衔在,怎么样?”小童说:“我正要我冯新衔。”他又向大宴说:“我跟傅信禅一桌吃去了。”

    他们分开了走。小童就问傅信禅,“怎么宋捷军是师范学院的,他们管饭的呀,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吃了半个暑假?”

    “他们本来暑假里有工作的。派定了工作的就不开饭了,另外给饭钱。宋捷军一算计,他就服了一半务,拿了钱又到这儿来吃饭。”

    “这种人!”

    “明天他就要回去吃了。今天是暑假伙食团最后一天。”

    “冯新衔!”小童一看见冯新衔已经先来了。他就喊:“你今天看见了那么一个你们系的新生没有?”他们一边又忙着吃饭。

    “看见了!”冯新衔说。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小童说。

    “人家在我手上注的册,学号联字二七二五,我还不知道!”

    “是男生是女生?”

    “我准知道你说的这个是女生。查去罢。二七二五。”

    “长得什么样儿?”

    “我没敢仔细看!”

    “那一定对了。我和大宴在陆先生花园里头碰见她了。他们一家子。她父亲在美国时和陆先生同学呢?”

    “她的保证人就是陆先生。”

    “你们为什么吓唬人家?”

    “我吓唬什么了?”

    “你们说迎新会完了就要收拾新学生!”

    “我没有说,我管外文系新生注册,我还要附带通知他们去参加迎新会的。周体予负责组织新生下午开会前还要赛球呢!把新生全吓跑了还打什么球?”

    “你们办注册事情时宋捷军在不在?”

    “对了,是他说的。我忙得一塌糊涂,他跑来帮老周组织一年级球队的。范宽湖注过册了,就是这个蔺燕梅来。我看宋捷军说什么打倒保护人制度,一半是看周体予和范宽湖太亲热,一半也是故意惹人家蔺燕梅注意。我说:‘别瞎闹了,金先生要管的。’他说:‘按老规矩!什么保护人制度!打倒!’准是这个活,把人家吓着了!”

    “喝!我这好一阵子劝才把人家劝得放心了。”他又叙述了和蔺燕梅的对话。

    “何必你这么热心?迎新会也没有什么参加头儿!我就不去。”

    “这是你懒!迎新会是给新生第一个印象的地方。”

    “新生的印象是随时得到的,哪有这种人专门准备到迎新会上才收集印象的!你一不留神人家便有了印象。还有印象贵在正确。那种人为的印象是要不得的。”

    “我是尽我一份爱校的心!我是宣扬我们的好校风:思想学术自由、尊师重道,友爱亲仁!”

    “校风也用不着宣扬。好校风也不是建在大多数无知无觉的群众上,更不是几个败类能破坏的。校风好像是个有生命的灵物,他自生自灭,一点也勉强不得,又一点也不是偶然的。他是实实在在最公平的果实!”

    “什么果实!结在什么树上?吃饭罢!”傅信禅说。他其实很喜欢听这冯新衔的言论。当冯新衔兴奋的时候,他也确实有些言论。可是他的话易流入寓言。傅信禅就嫌麻烦了。

    “可惜这种果子是不具形体的!”冯新衔接着说:“不过他也有一种显现的办法!或者是成为一种半神似的偶像,或者分别几种不同的性质由几个不同的人格来支持!若成了偶像,那种力量就埋伏在一校的爱好的学生们心里。这魔力会支配学生言行、嗜好,及理想。使得到他的人气味相投,使旁观的人从他们的总人格中见到校风!若是他寄托在几个性格明显强烈的学生身上,这些学生就部分地代表了这偶像,他们被人崇拜。受人谈论,他们被模仿,为人称道,在有人使‘西子蒙不洁’时,会忘掉自己去救护真理!比方我们单纯地爱戴功课好的人,大家就会在心理上给一个功课好的人一种崇高的地位。那地位不是偶然的。于是这一校的校风便是读书空气浓厚了。如果崇拜运动健将,那校风就是另外一回子事了。”

    “那么校风就只在几个人身上?”小童问。

    “若是这种英雄崇拜的情形,校风的的确确是只在几个人身上。其余的人也不能没有,他们的功劳在建造这光荣。他们是纳税人。而这光荣是用他们血汗建的辉煌宫殿。那些英雄们是他们不知不觉中所选的地基!纳税人每人所献有限,所以也不觉得。而存心破坏的人,如同叛徒。因为无人或很少的人向他纳税,所以也反叛不成。”

    “那我是什么呢?”小童说。

    “你是个纳税多点儿的人罢了。”

    这时大宴走来了。对小童说:“快点罢,我方才算计了一下。我们吃完饭就快去摘花都有点来不及!”

    “我们摘些什么呢?”

    “花在地上长着不显多,摘下来就不少了。三种小花掺着摘再夹点香草。”

    小童听见忙着扒了一碗饭就同大宴走了,他们先借篮子。想一想篮子不够。小童说:“让我把被单拿来儿!”他就把自己床上被单揭了。两个人一路说笑着去把花摘了。果然,地上的花不见减少而被单里已是一大包了。小童又配上点柏枝,说:“叫沈蒹沈葭她们去配上一点柏枝子,用线扎一扎,新生一人一朵。”两个人走出园子来。大宴说:“你一个人送去罢。”说着锁上了园门。把钥匙交给小童,小童接了过来。笑了一笑,大宴帮他忙把一大包花扶到他背上,看他走了,他自己在山上转了一回儿,又看见朱石樵在山上。朱石樵也不想去参加迎新会,也不想看赛球,他两个就又去吃茶。

    小童一个人背了个大包,下了小山,走了一小段公路然后转上新舍南区墙外的小路,走进城墙缺口,穿过北院,过了文林街到了南院。一路上人家全瞅着他,偏偏他熟人又多。只得一路解释。一进南院迎头就碰见伍宝笙。伍宝笙今天也稍微打扮了一下。她天生的有一份尊贵气象,这一妆饰更显得华丽。她见了小童就说:“你上南院找洗衣裳房来了?背了一大包脏衣服?”

    “花!什么脏衣服!沈蒹沈葭他们呢!我牺牲了自己的被单!”

    “妈呀!那是你的被单!原来是白色的罢?”说着又一伸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他全是这么一种可爱的浅灰色的。”小童笑着就往里走。“拍”地一声把花园钥匙打在她伸出的手上。

    “明天午饭后我等你呀!”她也有事正往新校舍那边去。“洗洗脸来!”她转过了院墙到了门口文林街上,嘴角上还挂着笑。

    小礼堂地方很小。礼堂样式也不好。但是女学生们想:“既然答应了负责布置会场,也只有尽力布置。”等他们布置得有了个样子,她们又想:“实在怪好看的。若能够永远这样,别拆卸下来多好。”后来经大家合作布置好了,她们每个人都这么想:“若是没有我!哼!这回……。”

    小童进去时,大家正着急这花儿了。该放花的地方全空着呢。小童一进礼堂就喊:“喂!怎么?这样就算完了?连朵花儿也没有?”这一句沈家姐妹可慌了。

    “怎么没有花?”她们说:“伍宝笙说下午你准送花来!”

    “听他的!”一个又瘦又高的女生说。她两肩下斜别人看她古美人儿似的就叫她何仙姑。她姓何叫何仪贞:“他背上背着的是什么?”

    “脏衣服!”小童说。

    大家大笑起来。便过来抢。“别忙!”小童说:“有些石竹是要你们配上柏枝子,用线扎起来,给新生一个人一朵的!”

    “我们来扎!”沈葭说:“先生们也一人一朵!”

    小童就在礼堂打转转。忽然看见那身材特别高的金先生进来了。他就上去喊了一声金先生。金先生一看是他就说:“正好,”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宽边眼镜,又掏出一个大名单来,说:“孝贤,你能不能在临时会场上自告奋勇也当一个大哥哥?”

    “我?”他嘴张得大大地。“我真想试试!”

    “金先生!”金先生听了一回头,看见是沈蒹在喊:“让他当个弟弟还差不多,你瞧瞧,地下这块脏布是他的被单!”

    金先生大笑起来。他原不过是玩笑一句,他乘这时掏出一个纸包来,递给小童。他说:“孝贤,这是暑假你抄《佛洛依德释梦研究》的。”“哎呀!谢谢!”小童快乐地接了。

    “我看看这名单成不成。”沈蒹说。几个在扎花的女同学就都聚拢过来。

    “我也要看看。”小童把一包钞票装到制服口袋里。

    “你装好了!”沈蒹说。

    “哎呀!”小童忙又去解口袋。“这是漏的!我用手捏着罢。”

    “你这样太不行了。”金先生说:“这样你是太懒啦。不会动针线?”

    “我会,金先生。”他说:“平常我是装在那边口袋的,那边的不漏,有一个口袋够了。”

    “他也不懒!”沈蒹说:“他是太忙,金先生,忙着玩!”

    “沈蒹!……”小童喊。

    “不用说了。”沈蒹拦着他:“下面准是罚我替你缝!”

    “正是这样。成不成?”

    “看完名单再说罢。”她接过名单来,顺手递给金先生朵已经扎好的花。

    他们一篇篇的看。一共有五百多新生。大家顶多认得一两个同学的弟妹。许多都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小童说:“我知道三个人。这个范宽湖是同济来的。人挺不坏。范宽怡一定是他妹妹。还有这个蔺燕梅!你们等着看罢。”

    他一看蔺燕梅的大姐姐正是伍宝笙。他问金先生:“怎么这么巧?正跟我想的一样,蔺燕梅是外文系呀!”

    “陆先生特别叫伍室笙照应她的。她是陆先生一位老同学的女儿,你认得她?我们还把她插在伍宝笙屋里。”

    “我今天才认得她,认得她不算,还认得她们一家。”

    “长得什么样儿?”沈葭插进来。

    “你们听好!”小童回顾一下准备大讲一番。不过他并不能描述得多好。平日他对女人的注意又太简单,不够用来描绘,他想说什么“丝袜子”,又是“或者会打球”,也全不像一句话。他实在觉得满腹绝妙词藻,可是就说不出来。

    大家看他样子不像玩笑,越是要听。

    “她美罢?”沈葭说。

    “嗳!太美了。”小童说。

    金先生看见这些女孩子们太认真了,觉得不大好。就说:“人的美是很难说的。算了罢。你们的花扎完了。他们赛球大概也差不多了。赶快,赶快!忙着开会啦。”

    “金先生,那个蔺燕梅实在太美。”小童说。

    “不要再说了。”

    后来,终于大家把会场完全弄好,人已陆陆续续地来了。演讲、游艺都过去了。新生也点了名。大半都到了。认了哥哥姐姐。金先生又担保决无欺负新生之事。范宽湖的姐姐就是沈蒹,范宽怡是沈葭。伍宝笙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就是妹妹蔺燕梅没有来。会散了。哥哥姐姐分别谈了一会儿,沈家姊妹又去拆卸会场。小童说:“我来爬梯子。你们给我缝破衣服罢。”沈蒹想了起来,她手里正忙。就喊她妹妹帮忙。沈葭接过衣服来说:“伍宝笙,你领小范去找宿舍罢。”又把范宽怡介绍给伍宝笙,然后忙着去缝衣服,显得又热心又勤快的样子,她想:“这样也好作个榜样给新同学看。”小童看了笑,他故意对金先生说:“保护人制度真是好法子!这鼓励比惩罚是更有用!人必人尊之而后自尊之!”一句话说在沈葭心上,她一针把指尖扎出了血。

    伍宝笙问明了她的两个弟弟都已注册了,没有什么别的事。就说:“我住这个南院十一号。你们住定了宿舍也告诉我,有事可以来,没事也可以找我玩,可是不许一直闯进来,要在门口告诉周嫂她们传。听见没有?”她亲切地说。那俩个男孩子十分拘谨,一直不说话,听完了,鞠了个大躬走了。他们俩个倒因为同认一个姐姐,马上熟识起来,一个说:“蔡仲勉,方才这位是不是一位先生?”那一个说:“我也不清楚,看去像是的。你的名字叫什么薛什么超?我忘了。”“薛令超。”头一个说。

    这边伍宝笙带了范宽怡进了南院里边一进的院子。范宽怡活泼得很,梳了两个小辫子。伍宝笙一边走一边就问她。“你是哪一系的?”

    “地质!”她快乐地说:“我父亲就是学地质。他是中央地质调查所的主任,在重庆,我们一家全是学理科的。”

    “你有多少兄弟姐妹?”伍宝笙看她有点太爱说话,就想知道她在家里排行第几。

    “六个!”她说:“我顶小。我,还有五哥范宽湖,还是学生,其余都毕业了!只有四姐大学没上完,生病死了。”

    “你一个人上学不想家?”

    “不知道,也许想,也许不想。我也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个哥哥,今年也是新生。我有他作伴。”

    “你还有个哥哥,也在联大,也是新生?”伍宝笙是代她高兴,不料招惹出更多骄傲的话来。

    “范宽湖!你没看见?新生男生里顶高,顶神气的一个!”她也觉得不大对:“我是说很神气,不,总之还不错的一个。他在同济永远考第一的。爸爸怕不能送他去德国才叫他转联大的。他什么功课全好。运动也好,音乐也好。若不是我这回跳了一班。他比我高一班的!我考的是同等学力!我才高中二,我中学差二年才毕业!”

    “我派到一位小妹妹你没看见她。据她的保证人说也是考同等学力的,年纪也很小。下次给你们介绍一下。”伍宝笙说。

    “她叫什么名宇?长得也好看罢?”

    “她今天没有来。名字介绍时再告诉你罢。人我没看见过。今天她没有来。”

    “她是学什么的?”

    “学外文的。”

    “外文?哦!考文学院容易一点罢?”

    “我不知道。考试是先评总平均分数才入院的。”伍宝笙是极有忍耐的,她不愿用尖酸的话刺破她跟前这小女孩的骄气,她索性实说:“不过以考的功课来说,文学院少考一门高级算学。”她又加一句。

    范宽怡还想说些什么,伍宝笙看出她不免要碰钉子,却不愿叫她真碰上而伤了感情。她就用几句话把她压住。她说:“小范。我们这样叫你好吧?”

    “好。”小范又有许多话要说:“我从中学起,人家就一直叫我小范,因为我一直是班上最小的……”

    “好了。”伍宝笙说:“小范,楼上是十四号,你的房间是十四号罢?”

    “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手里有住宿证,我不会看见吗?现在上楼去罢。那边是到小院儿的通道。向左转是洗脸室,向右转等下你自己会知道了。”

    “一定是厕所!”

    “别这么喊!女孩儿家的!我也知道是什么地方。好了。我住十一号,有事,来找我也行。回头见!”伍宝笙依然一团和气地说了这些话走了。她心上想:“这样一个女孩子偏派给沈葭,叫她怎么带得了!”她想着便往自己屋里走,上了楼走到门口,她想:“我可要休息一下了。”忽然,她听见屋里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哭。哭的声音十分细小。她再注意听时,哭的人已经听见有人来,止住哭声了。她一想:“蔺燕梅!”她想起来了。她住的是一个小房间,只住三个人的。那一个史宣文尚未来。再一个就是早上陆先生告诉过她的蔺燕梅了。她忙开门进去,看见那第三只原是空着的床,已经整整齐齐地铺好了床单,枕头全是洁白,一律沿了墨绿色的大宽边。一床湖绿色的被,和一床上好羊毛毯也全叠得齐齐整整地。书架上一小打新笔记本子,也全用厚绿纸包了书皮。桌上铺了一块和床单一样的白细布桌布,也有绿边。桌上一个矮矮大口的绛红花瓶是细瓷的,一瓶子粉色石竹花。花前一本厚册子,册子前一瓶新墨水,还是装在盒子里的。瓶中插了一支黄杆新钢笔,册子上有几行字,册子边上桌布上有一块是阴湿了的,大概是泪水罢。那个蔺燕梅正仓促地想用册子把它遮住,她顺手作出阖书的样子,然而伍宝笙已经看见了。书合上了也是绿纸包的。她赶忙站起来很规矩地。

    “真是像白雪公主一样呀!”伍宝笙想:“我这个山里的隐士忽然在回家时发现什么布置都变得漂亮、耀目了,又多了一个神话中公主似的小姑娘!”

    “呀!这个进来的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蔺燕梅想:“她这么温柔,尊贵,又是这么亲切的样子,就像圣诞节夜报喜讯的天使!白衣服,头发上有耀目的光!”

    伍宝笙心上喜爱极了。她方才在迎新会上未能遇见的一点空虚补上了。方才被那个小范气的那点不痛快,消失了。她看见桌上的泪痕,心上不忍问她伤心的原故,怕又惹得她哭。看她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小可怜儿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是有很好的口才的,可是此刻直找不出话来说,因为她两眼不断地不由自主地在打量,赞叹这小女孩无一不美的整个一个人。她若开口,便会不知觉的说出赞美蔺燕梅容貌的话来。所以她怔了半天才说:“屋子改了样儿,真漂亮!你什么时候来的?”她挑了一句称赞的话来说,又用一种亲热的口气,生怕这小女孩怕生。她说话时的态度更叫人看了舒服的。因为她永远是显得那么平易近人的。

    不料,这样小心的话还惊吓了这个更小心的心灵。“我来了有半点钟了。我是这么铺着试试的。是我把桌子改了个样儿。”她怯生生地。好像怕她才进宿舍时那点兴奋,使她大大的整理了一下屋子而得罪了她未见到的屋子旧主人。

    “真是!”伍宝笙简直一半是叹息了。“你真是太小心了。你是我的小妹妹呢。咱们坐下来说说话儿。咱们不是生人呀!”她握了蔺燕梅的手一齐坐到她那又新又漂亮的床单上。她带着笑,又真像姐姐似的:“我早知道你了。你听。你叫蔺燕梅。你是考同等学力取的,上外文系,保证人是我的系主任陆先生。新生保护人,就是我,我叫伍宝笙是你的大姐姐。”

    “姐姐。”蔺燕梅叫了一声,仍是怯生生地,不过却像含了无限喜悦。她垂下的眼皮,与捏了伍宝笙两手的小手,一切,全像轻轻地说:“我真愿意有你这样一个美丽的姐姐!”伍宝笙又看到她垂头时那圆圆的两肩。一头柔发。

    “姐姐,”蔺燕梅抬起头来。“你是不是也住在这屋?”

    “就是这屋。陆先生特别把你派在这里的。他也是新生导师的一个。”

    “还有那一位呢?这里一共三个床。”

    “她叫史宣文,还没有来。不要紧蔺燕梅。人人都会喜欢你的。”

    “你也是学外文的?”

    “不是,我学生物,史宣文学心理。”

    “啊,真是,我忘了陆先生是你们系主任了,又问你,真对不起你,姐姐。”

    “别这样。弄得我也拘束得很了。你喜欢上大学吗?”

    “真喜欢!姐姐!我真喜欢!我心上快活极了。我……”

    “你还会喜欢你的先生,你的同学的!你在大学里一定快活的。你想家罢。”

    “不!”蔺燕梅不知所措地说。她又用手去触了触才合上的册子。“不是,我也有点想。我方才写了一点日记,我才想起家里。”停了一停。又说,有一点作娇的样子:“你不喜欢人哭罢,姐姐?”

    “别说了!”伍宝笙又握了她的两手偎在自己脸上:“我听见你哭,又看见你这个小心样儿,我真想……我真想……蔺燕梅!我有时候也哭的。”

    蔺燕梅就鼓起小嘴,把眼睛睁得圆圆地,望着伍宝笙点了点头,仿佛是说:“可不是吗?”两个人就欢乐的笑了。

    “我是姐姐,”伍宝笙说:“你叫得怪甜的。我叫你什么呢?小蔺?”

    蔺燕梅不说话。等着。

    “不好。”她接着说:“小什么,小什么的太俗了。我就叫你燕梅。”

    “好。”燕梅说:“我家里都这么叫我。”

    “你的家不是也在昆明吗?陆先生说的。”

    “在。在巫家坝航空学校。远得很哪!”

    伍宝笙点了点头。

    “姐姐,联大的学生好极了,中午我还遇见两个男生在陆先生花园里,他们待人也真好。姐姐,怎么还有人说要欺负新生呢?”

    “我也不信。”伍宝笙笑眯眯地:“会有人来欺负你。”

    “没有!是没有罢?”

    “一定没有!我问你中午在陆先生花园里你碰上了谁?”

    “一个高的姓宴,一个矮的姓童。”

    “是他们说要欺负新学生?”

    “没有。姐姐,他们才好呢!他们没有说。若不是那个童孝贤给我解释了半天,下午真不敢来开会。”她说着不觉想起早上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她才到联大门口一下车,便把她几乎吓得不会走路的那一双眼睛。那一件深色的蓝布长衫和使她心悸的一幕经验。她初到学校,心上一团高兴。才一露面就听见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喊她长得美。不料为了看这小姑娘就遇上了那双男子的眼睛。真可怕呵!她接着说:“早上我注册时候听那些男生说‘打倒保护人制度!’口气好凶呵!”她说着小声吐了一口气。

    “对了。下午开会你为什么还不到呢?你不是听见别人解释了吗?”

    “我来晚了,在爸爸朋友家吃午饭,人家不放我走。我说勤务兵已经把行李送来了没有人收,才放我来的。”她说时看见伍宝笙看了桌上的花一眼遂又接上:“这花也是他们给的,我进门看见已经开会了就没进去。一个人真想家。”

    伍宝笙因为跟她熟了,就尽管爱惜地看着她的小嘴在说话也忘了回答。

    “爸爸说,今天还叫我回家住,明天才住学校。今天因为答应说来开会不能不来。早知道来也是晚了,我不来了!”她又猛然觉得这话顶撞了这位好心的姐姐。又忙说:“爸爸说马上来接我的也没有来!”

    “燕梅!”

    “姐姐?”

    “燕梅!”伍宝笙的声音竟像一个慈爱的母亲。这个可爱的孩子才与她相处了不过几分钟,便把她几年来作学生心上未感觉到的一种纤巧,微妙的心理引动了。

    伍宝笙的美丽是天生的,她自己从未感觉到它。她太用功,又太聪明,所以她心地净明如镜。开心的笑,快乐的梦,给了她无牵无挂的三年黄金也似的学生生活,使她在光辉又轻快的日子中忽略了少女的一份情操。她的容颜,她的心肠,她的一切,说什么好呢?……她的笑罢,全太是天堂的了。忽然在这肤色鲜丽的女孩身上,她找出了女孩子另外一份幸福,是她一直不曾追求过的。那些幸福又像撩人的芒草,撩不到她这非世俗非人间的女儿的心。她看了蔺燕梅半晌说:“燕梅!你真美!”

    “姐姐,”燕梅的声音都有点颤了:“你真美!我没看见过这么样叫人爱看的。”她俩个不觉都有点想哭。不觉抱在一起。又都觉得不像。放开了手。看了一看又甜甜地笑了。

    “伍小姐!”楼下周嫂锐声的喊。伍宝笙就说:“看看是什么事?”说着跑了出去。到了门前。这里是一个长楼廊,房间的门便是一排开在廊上。

    “你家。陆先生找你。在会客室。”她永远是那种平淡,无动于衷的样子。

    伍宝笙告诉蔺燕梅等一下。就跑下楼去了。她们的房子是守着楼梯口的。听着伍宝笙轻捷的脚步下了楼,蔺燕梅更觉出这个姐姐太感动人。她两手紧压着自己的胸前。她真想说感激的活却不知向谁说好。她觉到喉间有许多快乐压着。同是这间空屋子,她初来时凄凉的感觉已没有了。

    伍宝笙到了会客室,一看,陆先生陪了一位中年军官,两位太太在说话。三个都是不认得的。陆先生看见了就说:“宝笙,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蔺先生蔺大大还有宋太太。这是伍室笙。燕梅的大姐姐!”两位太太一见了伍宝笙这样人品,马上不绝口地称赞起来。伍宝笙红着脸,忙笑着叫了“伯父,伯母,宋伯母。”说:“听燕梅说今天要接她回家的。两位伯母愿意不愿意进来看看我们宿舍?”两位太太说笑着就跟了来。蔺先生也想进去。被陆先生一把拖住说:“慢着!入了紫禁城作父亲的也进去看不得了。”说着伍宝笙也回过头来看了蔺先生笑。

    一路上两位太太问长问短,竟比要给伍宝笙作媒还要周到。伍宝笙不等走到楼梯口,就喊:“燕梅!你看看谁来了!”

    蔺燕梅一听见从门口走到走廊上一看,喊一声:“妈咪!”就飞下楼梯,依在母亲怀里,推也推不开了。叫她带上楼去看看也不肯,叫她去拿大衣,怕晚上凉,也不肯,还是这个新姐姐给拿的。伍宝笙拿下大衣来看她还在撒娇,就笑着羞她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呢!”蔺太太说:“伍小姐,叫你看见了不要紧。下回索性撒到你怀里去呢!”她听了看着蔺燕梅,蔺燕梅正把脸藏起来也偷看着她笑呢!

    他们走到外面,蔺先生陆先生迎在一路,大家说笑着走出来,伍室笙送她们一齐上了车。蔺燕梅看看弟弟不在车上,说:“还到宋伯伯家?”宋太太说:“这么忙着回家?”蔺燕梅笑一笑对伍宝笙说:“我有个小弟弟,下次叫你看看,姐姐。”蔺太太说:“对了,下次我叫燕梅请你来我们家玩。”伍宝笙笑着点头,车开了。

    在车上,蔺太太说:“燕梅!美了这十几年了,可叫人家伍小姐比下去啦!”

    她听了只笑着不说话。

    “伍宝笙人好得很,”陆先生说:“功课品行,人缘儿,全是第一等!”

    “我姐姐人才好呢!妈咪!”她说:“我没见过这么美的!”

    “不想家了罢?”宋太太问。蔺先生也用玩笑的眼光却又认真的看着她。

    她点了点头。低下了。

    她又想起那一霎那的凄凉。离开了家,又还没见到伍宝笙,独自记日记的那一霎那。才离开父母半小时,就心上凄凉得一直温暖不过来。她不觉又依紧了母亲一点。忽然她又想起伍宝笙的容貌,声音,一丝温情流上心头,她打了一个冷战,仿佛又回到春阳里,心花又放了。她抬头看看蔺太太。蔺太太推她一把笑着说:“笑了,小心眼儿上想些什么?过两天该赖在学校里喊不回家了!”作母亲的自己说着不觉也有点心酸:“别这么挤我!都上了大学啦!”

    一车的人就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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