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第 4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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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结果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瑞尼迟疑了一下问道:“现在进行到什么阶段了?”

    “仍然在立项申报,提交技术细节评估和可靠性分析。还没到议事院评审。”

    “这一回是议事院公投还是全民公投?”

    “还没有决定。”

    “您倾向于哪种?”

    “也还没决定。”汉斯说,他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这个决定我必须慎重,这恐怕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瑞尼被汉斯话语中隐隐透出的淡而深的苦涩微微触动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我明白。”

    瑞尼明白汉斯的意思。汉斯希望留在这座城市,可是他没有多少机会贯彻这种愿望。

    汉斯已经不是战士了,他是总督。战士可以为了好朋友的理想做决定并呐喊,但总督不可以。总督并没有权力推行个人的决断,他的作用就像法庭的大法官,主持政策讨论的公正秩序,判断在何时应以何种方式将讨论继续,但是他不能够自行定出讨论的结果。他想了解基本的技术原理,也只是像法官想了解案件一样。

    这些天,方案的争论越来越趋于白热化了。自从谷神星开始在头顶环绕,未来城市的规划就已经纳入了议事日程。起初还只是概念设计,但自从和地球的谈判一步一步推进,概念就一步步化为了详尽的规划报告。按照火星议事的惯例,所有的提案要先在数据库的提案界面公布研究成果和可靠性论证,然后经过自由辩论,最后经由议事院或全民公投得出结果。

    现在竞争最激烈的两套方案是迁居方案和驻留方案,前者主张搬入山谷,制造开放的生态环境,而后者主张留守在现在的水晶盒子里,将谷神的天水降为绕城的河流。两套方案都有其道理,也有其困难,旗鼓相当,拥护的热烈程度不相上下,而汉斯的职责就是主持这场辩论,如果放弃城市、选择新居的方案最终获得了通过,那么他也没有办法加以更改。

    “其实,”汉斯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一些,“我找你过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您说吧。”

    “我想请你有空的时候在周围听一听大家的意见。”汉斯说得很谨慎,“了解一下人们的倾向,应该能对抉择有些帮助。”

    “好的。”

    “只是别太刻意。”汉斯犹豫了一下,“你知道,这样并不应该。”

    “我懂。”瑞尼说,“您放心吧。”

    汉斯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了。瑞尼看得出,汉斯非常为难。在他内心有两种倾向正激烈斗争。一种是维护挚友心血不在晚年化为荒芜的个人愿望,一种是维护程序正义不受私人左右的系统愿望。他两种都看重,两种都不愿意轻易妥协。

    汉斯有权决定最后投票的方式,因此可以选择对加勒满和水晶城最有利的方式。理论上讲,选择哪种投票取决于事件本身的属性,不应当由结果倾向决定,可是一般人都能看出来,精英长老组成的议事院和全体公民的整体意见往往会有角度的出入,总督如果对此看得分明,就可以在法律允许的框架之内按照希望的倾向选择方式。这样的选择很微妙,往往直接影响最终决策。汉斯以前一向轻视这样的手段,可是这一次,他终于低头想借助于此了。瑞尼有一点难过。他清楚汉斯一向多么在乎程序正义,火星民主就是方案民主,方案的无偏狭一直是保持城市运行的核心精髓。

    瑞尼觉得,汉斯的最大尴尬就在于终其一生都在做着不愿却不得不做的决定。

    他看着对面的老人。汉斯在默默自斟自饮,褐色微卷的头发向后梳得整齐,胡须浓密却开始斑白,嘴角有皮肤下垂的纹路。他这二十年样子都没有太大变化,但细看就能看出,他的皮肤每天都在衰老,眼睛下方和脖子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当时间想要证明自己,铁做的身躯也阻挡不住。

    “其实,”瑞尼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地说,“您或许不必太苛求自己,顺其自然吧,即使最后不尽如人意,加勒满总长也不会怪您的。”

    汉斯抬起头看着窗外,望向远方,像是望着一段过去,又像是望着某种悲观的未来。夕阳照着他的面孔,让皱纹显得光影分明。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缓慢,带有一丝微弱的倦意。

    “我这辈子遗憾的事情太多了。”他声音低沉地说,“这一次我只怕还是一样。”

    “您也是没有办法。”瑞尼说。

    “我几乎送走了我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汉斯忽然转过头,看着瑞尼,“所有的。”

    瑞尼无言以对。老人的目光凝注,深褐色的眼里流动着不轻易表露的潜藏很深的怆然,如同深海,只有表面风平浪静。他的意思瑞尼能听得相当清楚,可是却不知如何回应。

    “也许,您当时早点儿退休就好了。”

    “你原来也这么劝过我。”汉斯说,“你可能早就觉得奇怪了,这个位置有什么好坐的,既然不符合心愿,为什么不肯早早退休。我自己也知道,早点儿退下来是好的,五年前也许根本不该连任,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汉斯说到这里,声音忽然有点儿波动起来,像是被一股突然涌起的巨大情绪推动,几乎有些悲伤了,“我放不下心啊。”

    你能明白吗,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瑞尼。

    瑞尼也注视着汉斯,注视这个迟暮的老人自己和自己搏斗。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夕阳不动声色地在远方照耀。老人的蹙眉和脸上的线条在夕阳里僵直。汉斯仍然控制着自己,没有显得动情,但一股近乎悲壮的无可奈何从他的身体里不可阻挡地散逸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空气渐渐地和缓了下来。

    汉斯放下酒杯,慢慢从茶壶里倒出半杯已冷的茶,恢复到平日里的从容沉静。情绪像茶一样冷了下来,汉斯手撑额角,渐渐恢复到平常的话题中,开始谈数据库制度讨论形式的改革,谈土地系统前一段时间提交的调研报告,谈塞伊斯陨石坑的山形地势与前景设计。瑞尼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简短的询问和分析。

    最后,瑞尼告诉汉斯,洛盈似乎对历史往事很有兴趣。他没有说她想去档案馆,只说她想知道家族的历史。

    “她都问什么了?”

    “问了过去的生活。”瑞尼说,“还问了战争的起因。”

    “那你怎么说?”

    “我说得不多,但答应给她看相关的书。”

    汉斯点点头,低缓地说:“你看着办吧。如果她想知道,告诉她也是应该的。这孩子长大了,早晚有一天会想知道过去的事。”

    瑞尼点头答应了。他知道汉斯对洛盈比对路迪更担心。他们又交谈了几句,他起身向汉斯告辞。汉斯送他到门口,拍拍他的上臂,目送他离开。瑞尼走到楼梯转角又回头看了一眼,汉斯的身形重新恢复到平日的肃穆。片刻的动容已从面容上消失,老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庄严稳定。

    信

    洛盈想叫安卡陪她去档案馆,有他在她身边,她会比平时有更多勇气。不管最后查找到什么样的历史,他陪她一起寻找,就比她一个人的追寻好过得多。

    她坐在病床上,登录个人空间,打开信箱。出乎意料的是,信箱里有六封未读邮件,这并不寻常,住院这些天,她平均每天只收到一封信。她快速地扫了一下发件人名单,大部分来自水星团,蓝色条纹的信箱列表在病房墙面百合花的围绕下显得清冷而耀目。

    她从最早的一封信开始读,是纤妮娅群发给水星团的群体消息。

    〖亲爱的兄弟姐妹们:

    写这封信可能有点儿突兀,但我想我说的情形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

    最近创意大赛开始了,估计每个人身边都有各种组队邀请。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这个比赛,我是觉得其中浮现的一种精神亢奋很值得我们抵抗。那是一种相当虚荣的热情,对于奖项、对于在众人面前出风头的荣誉看得过于重要,以至于很多孩子变得很功利,不去想真正的智慧,只想着怎样压过别人赢得评委,似乎拿奖就是生活最大的意义。我想这是我们这个世界比赛太多的缘故,平时生活里充斥着大大小小的比赛,数学演讲戏剧辩论,它们的功利让人忘记了真正的思考,因此离智慧越来越远了。地球上比较实际,人们的好大喜功也远比我们这里小很多。

    所以我想说,让我们发起一场观念革命好不好?我们可以抵抗创意大赛,拉起旗帜与其对立,或者发表演说批判这种虚荣和功利。你们觉得如何呢?具体的形式我还没有想好,只是提一个建议,供大家讨论。

    纤妮娅〗

    洛盈看着信,愣了好一会儿。

    她想起自己前日里的回忆与怀疑,感觉到一丝共鸣和些许犹豫。纤妮娅明显和她感觉到了相似的问题,只是她质疑统治者和统治方式,纤妮娅质疑少年人的不纯动机。她不知道该不该回应表示赞同。纤妮娅的批评是有道理的,但至于一场观念革命,她心里迟疑。她想起了爸爸妈妈,在内心猜想如果是他们会如何决定。

    第二封信是米拉对纤妮娅的回应,同样是群发给每个人。

    〖我不赞成革命。不想参加比赛不参加就是了。我也不想参加,但没必要闹什么革命。热血少年全都虚荣,没什么大不了的。

    米拉〗

    紧接着是龙格的回应,与纤妮娅意见相同,与米拉相反。

    〖赞成,早该这样了!纯粹是被利用了。那么纯洁的热情就这么傻乎乎地被一帮当权派利用了,白白地给他们付出那么多智商。早该革命了,让人醒醒!这疯狂的系统让人完全变傻了,榨取智慧就像吸血一样。

    龙格〗

    洛盈的心剧烈地跳了跳。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她怕自己发现这个系统的恶劣,怕最终走上与它战斗的路。如果它真的恶劣,他们就不得不战斗,可是战斗就意味着与爷爷敌对,她不愿如此,不知该如何面对。看着那明晃晃的文字,她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她接着往下点,下一封信是索林对龙格的劝慰。

    〖龙格,我们没必要完全按照地球人的思路行事。地球人骂我们,多半有战败的历史原因和猜忌。大人们也不都是压迫者,他们设置举办这些事情,初衷也还是为了我们好。

    索林〗

    下面紧跟着一封龙格的反驳。

    〖为我们好?笑话。所有的设置都只是为了他们自己好。说得好听,最理想化的教育。可什么理想教育?分明是培育系统的零件和效忠者。包括让我们留学。你们以为让我们去地球是什么好事吗,别天真了,实话说,我们就是人质,是谈判交换的押金和筹码!没有押金,他们换不来资源。说什么为我们好,全是借口!

    龙格〗

    洛盈吃惊极了,她不知道龙格怎么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不知是有证据,还是他的臆测?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其中涉及到的可能的事情将牵扯出一大片她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事,他们的身份将一下子从留学生变为政治人物,不仅仅她自己,而且就连他们其他人的出走也都成了一种动机不纯的授意。这几乎不像是真的,太像是某种阴谋论的危言耸听。

    她心里没有主意,头脑一片空白。她看着屏幕发呆了好一会儿,几乎是木然地点开了最后一封新邮件。

    这终于是一封与水星团无关的邮件了,发件地址是玛厄斯,发件人是伊格。

    〖洛盈:

    脚上的伤好些没有?我现在在玛厄斯上,与繁星为伴。

    冒昧给你写信,是想探询一些事情,希望不要见怪。

    我想你已经知道,我的老师阿瑟·达沃斯基十年前临走时带上了你父亲给他的火星数据库存储的电子学方案,但你可能不知道,他希望能推行的数据库计划因为种种商业原因没能如愿,最终遗憾地死于地球。这一次我来火星,一部分原因就是想了解老师的遗愿,并继续他的梦想。我是一个电影创作者,我了解一个稳定、负责任的公共空间的重要性,所以我愿意延续老师未完成的事业,给创作一个空间,至少将一部分自由的艺术汇集起来,不必从属于纯商业的逻辑。(你知道,在地球上,无法卖出就是死路一条。)

    这几天我发现,这件事比想象中有更多阻力,不仅仅是商业原因,还有更复杂的社会原因。我原本以为这是一个艺术领域的问题,政治上不会有太多干扰,但当我尝试向一两位政府官员描述我的计划,我发现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不赞同,理由很模糊,但态度很鲜明。后来我才明白,对于政府决策者,创作不是艺术问题,而是就业问题。他们每日担心的就是失业,而网络市场作为全球最大产业,一直是稳定的就业来源。每一个创作者,就能制造一批宣传人和经纪人,如果这些需要不存在了,如果所有发布和欣赏变得像火星一样简单,那么大规模失业一定会发生,而失业引发的社会恐慌会威胁每个政府统治。

    我想我对火星的考察还是太短了。与整体生活有关的问题涉及方方面面,牵一发而动全局。我不知道在火星上到底有多少人从事创造性工作,那些非创作性的工作,那些重复劳动和必要的服务都是如何分配的,又是如何被激励的。这些工作构成地球生活的主体,我想在火星也不会完全不需要。如果创造性工作可以靠荣誉来激励,那么这些重复性工作的激励又是什么呢。冒昧地向你询问,因为你和我一样理解地球,你知道地球上金钱的力量。

    希望你身体康复,回家的生活宁静而满足。谢谢。

    你的朋友

    伊格·路〗

    洛盈读到最后一句,突然感觉内心一阵不平静的悸动,她直接点击了回复,匆匆敲入一段话:

    〖伊格:

    很高兴收到你的信,也谢谢你的祝福。但是不,我并不宁静,也并未满足。我甚至在内心深处羡慕你,因为你仍然在做着行动的计划,也仍然拥有行动的可能,即使有困难,也仍然在路上。可我连方向都没有。

    你的问题,我不确定。它或许有标准答案,但在我看来,最简单的答案就是人们没想过。你也许不能想象,很多事情怎么会被当成情感上的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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