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第 6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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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

    “那么人们是为什么呢?那些枯燥的工作,如果不是像地球那样为了尽量多挣钱,那谁会去做呢?”

    瑞尼想了一下,谨慎地说:“首先呢,我们枯燥的工作并不太多,生产大部分已经由机器代劳了,服务业又很少。”瑞尼说着,来到屏幕前,调出一本资料册,查了查,说,“仅有的必不可少的重复劳动大概只占所有工作的……百分之九,大部分是兼职。动机来源多半是预算争夺。一个工作室需要自行安排其中的各种职务,无人车间一般需要有人监控,输出的产品需要有人提供维修,这种情形多半是轮流,也有个别工作由专人负责。一个项目的完成直接影响到下一年的预算大战,一旦出现什么闪失或遭到抱怨,整个项目就可能会拿不到经费。这涉及到整个团队的存亡,谁也不会掉以轻心,不管有没有兴趣也得做。”

    “预算大战很激烈吗?”

    “岂止是激烈,”瑞尼平静地说,“几乎可以说是惨烈。每年年终的预算争夺就是各个工作室最大显身手的时刻,总是提前几个月就开始策略、铺垫、游说和组合。火星的资金总是很有限,这一点不比地球。你可以把整个火星看成是一个精确规划的大企业,计算每一笔投资的可能产出,计算回报,计算一切不够理想的结果,精确到秒和元的小数点后三位。其实包括创作性工作在内的绝大部分科研都受这种推动,不完全依赖兴趣。”

    他说着,又想到山派和河派那两个打台球的男人。他们的生活如此自然,在俱乐部与后院合纵连横,拉拢各种最有利的工作室组合,为年终准备。洛盈听着,面容有点迷惑,睁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一段奇异的生活。瑞尼对这样的反应不奇怪。她的父母死得早,她自己又去了地球,懂事后的这些年没接触过这些事情是正常的。预算大战在少年人上学的时候还没有体现,但却是成年人工作之后最重要的生活组成。

    “为什么要争夺预算呢?”洛盈想了想问。

    “为了拿到大项目,在人群中获得一个受瞩目的地位。”

    “那很重要吗,获得瞩目?”

    “重要不重要?”瑞尼笑了笑,“我只能说,它若不重要,历史上的很多事就不会发生。”

    “也就是说,我们这个世界不是完全建筑在蛊惑与盲从上了?”

    瑞尼停顿了一会儿,内心有一丝凛然,他思量着洛盈问话的意义,考虑了片刻。

    “任何世界都不可能完全建筑在蛊惑与盲从上。”他平缓地说,“一个世界能运行,必然建筑在欲望之上。”

    洛盈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眼睛望着窗外,像是在思量。

    好一会儿,她起身告辞,瑞尼送她回去。他们默默穿过漫长的走廊,一路各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走廊静悄悄的,黑暗中的玻璃墙反射月光,映出影影绰绰的他们的倒影,看上去如同岁月本身,没有尽头,没有声音,没有陪伴,只有影子在身旁不离不弃。他们慢慢走着,听着鞋跟与楼梯发出碰撞,各自思索,都不想打破这种安静。

    在病房门口,瑞尼叮嘱洛盈早点儿休息。洛盈点点头,静静站住了,但没有立刻进屋,而是轻声问瑞尼:

    “瑞尼医生,您觉得人们幸福吗?”

    “幸福?”

    这个字眼的丰富涵义微微打动了瑞尼。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是的,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

    他认为他们是幸福的,或者说,他觉得他必须这么认为。

    “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所求。”

    “那样就是幸福吗?”

    “不一定是幸福,但却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您自己也一样吗?”

    瑞尼沉默了一下:“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瑞尼又沉默了一下:“我对项目不是特别有兴趣。”

    “您不是说他们那样是幸福的吗?”

    “我只能说,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

    “那您自己以什么为幸福呢?”

    “清醒。”瑞尼想了想,静静地说,“以及能够清醒的自由。”

    洛盈回屋了,瑞尼看着关上的房门,回想着她的问题。是的,他想他是幸福的。目前的生活虽然孤寂,但他内心觉得安定。表面看上去,他似乎是被动地接受了命运,接受了处罚、独身和政策来安排自己的命运,但是实际上,在这其中真正起作用的还是他的自我选择。任何人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不去选择,这就是一种选择。他没有理由抱怨或不满,因为有选择就需要有承担。自由与孤独本就是双生动物,他选择了无人约束的自由,就必须承担无人关照的孤寂。

    ※※※

    告别瑞尼之后,洛盈一个人进屋,看着窗外黑夜的荒原,打开音乐,播放出倾盆大雨的声音,看着远方。

    雨声壮丽,笼罩天地。洛盈双手贴着玻璃,远望着夜幕里的大峭壁。夜色晦暗,只有遥远的谷神在头顶映成圆盘,两颗月亮都见不到身影。大峭壁像一道黑色的分水岭,将天与地在视线尽头划开,天上群星璀璨,地上辽远漆黑。峭壁看起来既近又远,与城市之间坦荡无物又遥不可及,就像是夜的刀刃,刀身锐利狭长。音箱里的雨声显得很真实,仿佛隔着一道玻璃敲打她的身体。

    她想着这一天听到的事情,内心荡起冰凉的涟漪。眼前的玻璃仿佛释放出强大的光,将人的喜怒哀乐都笼罩在它的光里。她觉得生存空间这个词并不是虚假。他们没有金融,没有旅游服务,没有交通督导,没有审查身份文档的官僚办公室,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住在这样一座水晶盒子里,生活的一切能够统一安排。若想让地球效仿,除非也搬入如此统一的盒子,统一给每个人生活费。她不知道该怎么给伊格回信,他带着昂扬热烈的社会热情,走向一场看上去不可能实现的盛大变革。

    她打开信箱,正在犹豫该说什么,忽然看到一封新邮件,动画图标闪闪发光。

    信来自安卡。

    〖小盈:

    出院的具体时间告诉我一声。我请了一天长假,接你出院之后,下午可以陪你去档案馆。

    最后几天了,小心照顾自己。

    安卡〗

    那一瞬间,洛盈的心里安宁下来。宁静的字在黑夜里温暖地照亮了房间,所有的担忧阴谋革命历史和理论上的争执都远去了,只有静静的字在黑暗里温暖着。她忽然觉得很累。

    膜

    出院前的清早,洛盈造访了另外一间病房。

    皮埃尔的爷爷和她住在同一间医院。同一个社群的病人多半都住在同一间医院。她很容易地从患者名单册上查到了他的病房,来到住院部二层,重症特护病房。这是医院最好的病房之一,远离喧嚣,门上挂着绿色叶子形状的小牌子。房门敞开着,洛盈悄悄站到门口。室内很宽敞,墙壁被调成了半透明,空气里浮动着花香,像海洋一般安宁,让人很容易忽略其中人的抑郁。

    皮埃尔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边,侧脸被淡弱的阳光照亮,头发有点长,卷卷地贴在额头上,露出眉毛,发梢在阳光里显得有些透明。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坐得像一尊无色彩的雕塑,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洛盈,有点忙乱地站起身,给她推来一张沙发椅,但没有说话。洛盈笑了笑,坐下,和他一起看着床上昏迷的老人。老人的面色很安详,稀疏的银发散在枕头上,脸上的皮肤疏松地垂着,皱纹像是被抚平了,连同时间、活力与峥嵘一同被抹平了。洛盈不太清楚老人具体的病症,也没有问皮埃尔。她陪他静静地坐着,看着床头环绕一圈的微小的仪器。脑波检测仪一直在闪,体征测量屏上一排绿色图案缓慢跳动。数字不是生命,但告诉探视者生命还在,虽然看不见,但它还在。

    “是吉儿告诉我的。”洛盈轻轻地说。

    “吉儿……”皮埃尔像是无意识地重复着。

    “你自己注意身体,创意大赛那边不用着急。”

    “创意大赛?”皮埃尔愣了一下,神情还是有点儿涣散,“噢,对,创意大赛。”

    洛盈看着皮埃尔的样子,心里有点儿难过。她知道皮埃尔也是独自跟爷爷长大,祖孙二人相依为命许多年。他连兄弟姐妹都没有,老人一旦撑不过去,他就将成为孑然一身。她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瘦弱、羞涩、易怒,抱着爷爷的大腿,目光警觉。他不和谁说笑打闹,但见到有人欺负小孩,会像小刺猬一样弓着身子冲过去,不说话,只一个劲儿挥动小拳头。他一直是执拗的小孩,就连此时看爷爷的眼神,也执拗得令人难过。他瘦弱的脊背弓着,头发贴着脸,眼睛低低地朝下看着,情绪在身体里绷紧。

    洛盈回家以后只见过皮埃尔一次。她对他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五年前那个尚不如自己高的男孩身上。她听说他现在成绩很出色,已经在课堂里完成了好几项研究成果。以他的年纪这算是绝无仅有的了。

    过了好一会儿,皮埃尔忽然带着一丝歉意,转过头来面对洛盈说:

    “对不起,应该我去看你的。”

    “没关系,我早没事了。你这里比较忙。”

    “这边也没事了。”皮埃尔摇摇头,“你告诉吉儿,我过两天就过去。我要亲自去盯着真空溅射才行,别人不了解的。”

    洛盈本想劝皮埃尔先照顾爷爷,别想那么多,但看到皮埃尔的认真,便点点头说:“好,我回去就告诉吉儿。”

    皮埃尔转头对着病床,像是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别人都不了解的。硅基纳米电薄膜,硅量子点,多孔硅集成电路,氧化硅超晶格,这些他们都会说,但他们都不真了解。我们的光,我们的电,谁都会用,但是谁都不是真的懂。”

    洛盈有一点不明所以,等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问:“听吉儿说,你是又做了一种新薄膜?”

    皮埃尔转头朝她笑笑,眼神有种淡然的悲伤,声音倒是平和:“也不是很新。我早就想把光电板推广到更轻软的材料上了。”

    洛盈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她又陪他坐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便站起身来,告辞离开。

    他起身送她:“你什么时候出院?”

    “一会儿就走了。”

    “今天?”他有点儿惊讶,“那我去送送你。”

    “不用,我没问题。”

    “没关系。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

    “待会儿去你那儿说吧。”

    洛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同意了。他们说了告别,他目送她出了门。

    她在门口轻轻转过身,回头看了一眼浅蓝的病房。皮埃尔恢复了默坐的姿态,瘦瘦的身体前倾,双脚蹬在沙发椅的脚垫上,身体静默却因情绪涨满而全身紧绷。病房无声无息。

    ※※※

    回到病房时间还早,阳光洒满房间,百合花一如既往的平静悠然。洛盈坐在窗边吃早餐,面向窗外,该带走的东西已经打好包,放在一边叠得整齐的床上。

    安卡是第一个走进病房的人。

    他站在敞开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碰响了门上的风铃。洛盈回头,见到是他,勺子停在空中,一时忘记拿起,也忘记放下。安卡朝她微微笑着,没有说话。阳光打在他的头发上,让他的整个人显得很明亮。他今天穿了很舒适的运动上衣,不像穿制服那样笔挺,却显出肌体的线条。洛盈一瞬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是看着他,他似乎也没有话说,和她就这样面对面安静地相互对望,阳光隔在中间,安静飘摇。

    片刻之后,安卡身后出现了米拉、索林和纤妮娅。安静被打破,屋子一下子热闹了。

    “这两天休息得怎么样?”纤妮娅微笑着向她走过来。

    “还好。”洛盈从怔然中醒来,连忙应道,“没什么事了。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洛盈说着,站起身来,演示性地绕着房间走了一圈,笑着给他们看,并且抬起丝制小靴子,解释其中的道理。她轻轻环绕和转身,借此挡住脸颊,不想让谁看出自己的局促。她没有望向安卡,只是静静地转身。

    回到床上之后,纤妮娅坐到她床边,两个男孩站在一旁靠着窗台,几个人开始聊天。纤妮娅仔细地询问洛盈腿脚的感觉,恢复状况,肌肉的痛感和病状,和自己的情形加以对照。她说到一半抬起腿,轻轻将裤管拉到膝盖,露出纤长的小腿,一条厚厚的纱布赫然环绕在脚踝周围。洛盈心底一酸,没有说话,用手轻轻摸了摸。纤妮娅仍然每天训练,下个月还有她的汇报表演。

    洛盈问他们最近几天都在忙些什么,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无一例外地给出“写报告”的答案,三分无奈,七分嘲讽。

    “要说写呢,能写的事情也多。”米拉说,“但是这么个写法实在让人头疼。你不知道,就报告的关键词问题,我就和阿萨拉奶奶争执了不下三天。她反复说我给出的关键词不规范,将来在数据库里供人搜索会很困难,我前前后后改了五次。”

    “为什么?难道我们的报告将来要作为学术论文?”洛盈诧异地问道。

    米拉耸耸肩:“可不是!所有报告都得当论文写。”

    洛盈睁大眼睛,说:“我以为报告只是心情和回忆呢。”

    “我也这么以为的。”米拉笑了,“可是人家是等着咱们学有所成的。咱们是投资,投了那么多,不回报怎么行?”

    洛盈觉得,她连舞团编导和辅导都不想做了。只要不回舞团,就没有人能催促她交报告。孑然一身的人总是最自由的人。米拉的笑容很可爱,像一只棕色皮肤的小熊。他一直是最散漫贪玩的人,睡觉能睡得像冬眠一样长久。洛盈以前一直以为他是严肃不起来的,可是现在他也开始严肃了。他们的世界变了,只有临时的才是可以肆意的,一辈子的事情永远无可抵御。

    “对了,”洛盈忽然想起来,“信里的事怎么样了?”

    纤妮娅笑了,眼里混合着兴奋、叛逆和对严肃刻板不以为然的傲气神情,带一点神秘地说:“定了。我们要发动一场观念的革命。上个月我们不是谈过你父母的事情吗?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被处罚,至少给我们做出了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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