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第 18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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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灯放在房间中央,两个人借着它淡弱的光环视了一下整个屋子。这明显是一间客厅,靠近内墙的一侧有一张只剩下一半的砂岩打磨出的桌子,剥落得只剩一半的墙体还残留有挂衣帽的钉子。倾颓的萧索勾勒出曾经的休养生息。

    “好在是在这里,”安卡拍拍墙面,从断层细细观察,“墙体保温仍然有一层,还有辐射防护层。如果真是掉在野外了,还不知道这一夜能不能熬过去。”

    “那我们还需要保暖吗?”

    “你现在冷吗?”

    “有一点。”

    “夜里还会冷很多。”安卡说着开始翻动翅膀,“来帮我一下。”

    他将两片翅膀展开,翅膀太大,狭小的空间撑不开,展得歪歪扭扭。洛盈起身帮忙,两个人小心地把两张翼片弯成弧形,支在头顶,两端撑在地上,像孤岛上用树叶搭成的棚子。安卡抱来另一只蓄电器,盘膝坐到翼根一侧,将繁复的电路接头重新排布,从翅脉里拆出两股导线,连成简易的环流。过了一会儿,暖棚开始微微发热了,也有些许亮光透过半透明的薄膜和翅脉散逸出来,和孤灯一起照亮漆黑的夜。

    安卡环视了一圈,看看没有什么问题了,终于松了口气坐下来。他俩并肩坐在地上,安卡问洛盈还冷不冷,然后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

    “我们把电都用了,明天还能飞吗?”洛盈问安卡。

    “先管今天晚上吧,”安卡说,“大不了明天早晨把翅膀都挂出去晒晒。”

    在两个人的相互依靠中,小山洞变得温馨可人,薄翼暖罩,透明帘幕。砂石也褪去了森严的外表,变得温厚沉和。月光照亮洞口边缘,清亮如水。防护服从头到脚紧紧包围,让两个人隔着数层衣料,连手指都不能相互接触,但他们身上加入的特殊的压力传感却能将所有触感放大,不仅放大地面石头的粗糙,也放大彼此的支撑和碰撞,让相互的依靠有了非常奇特的敏锐感觉。洛盈将头靠在安卡肩上。

    “龙格他们都很仗义。”洛盈轻轻说。

    安卡点点头说:“是。他们担心把我们丢下,万一回来找不到就很危险。”

    “米拉也很重情义。我看他是我们这些人里最快乐的一个。”

    “嗯。”安卡微微笑了,“他快乐得只能用没心没肺来形容。”

    “纤妮娅就不一样,她一直不快乐。”

    “我不了解她。不过我觉得索林说得对,她有点儿偏激。”

    洛盈侧过头问:“你看出索林和纤妮娅有些暧昧吗?”

    “有一点儿。”安卡笑笑。

    “不过看上去索林并不赞成纤妮娅的主张。”

    “大概只有龙格是完全赞同吧。”

    “龙格也很极端,最近一直在说人都是功利的。我觉得我不太同意。”

    “龙格实验室有一个非常压迫人的老头,似乎人品不太好,仗着自己掌握一个项目,龙格刚回来没几天就被打压过好几回。可他们实验室其他人都对这老头很巴结。”

    “是吗?这我还真不知道。”

    “嗯,好像龙格以后不打算在那里工作下去了。”

    洛盈叹了口气:“说不清为什么,我们好像很多人都有些难以融入回去似的。”

    “是。”安卡有几分自嘲似的笑了笑,“都有些……自视过高。”

    “你赞同他们说的革命吗?”

    “不太赞同。”

    “为什么?”

    “没用。”

    “你是像米拉一样,对革命不信任?”

    “还不太一样。”安卡想了想,“我不是说革命本身。我是觉得什么都没用。”

    “这是什么意思?”

    “嗯。他们说所有的问题都是问题,不过制度怎么改都一样,问题都还在。没用。”

    “这……我倒没想过。”

    “那你怎么觉得?”

    “我还是希望能够有些什么行动的。虽然不知道什么方式更好。”

    “是吗?”

    “上一次地球代表团里不是有个导演吗?他后来写信给我,说他觉得火星的方式能够改变地球的症结,准备努力将这种方式推行。我觉得他那种坚定感很好。不管结果怎么样吧,他的那种理想主义的感觉让人觉得有方向。我也希望自己是按照某种信念去观察,去行动。那会让我觉得很踏实。”

    “那你赞成他们的提议了?”

    “也不是。”洛盈想了想说,“他们说的都太模糊了。只有一种燃烧的热情,可是到底该做什么,我觉得好像什么都没说呢。”

    安卡眼睛望着微小篝火般的裙灯,说:“你不觉得很微妙吗?一个地球人想用火星方式拯救地球,一群火星人又想用地球方式拯救火星。”

    “嗯。”洛盈点点头,“其实这就是最令人困惑的地方。这两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从小就听说地球早晚要向火星过渡,说地球一旦知识丰富到一定程度,就一定会自发地要求汇总交流,就像火星上一样。可是地球上似乎正好反过来,说火星只是城市太原始,等到复杂了就一定会变成地球。到底谁是谁的原始阶段,我现在完全迷惑了。”

    “我是觉得,这都是理论家的话。无论哪一种。”

    “也就是说没有谁好谁坏吗?”

    “差不多吧。当初战争这么打了,就这么发展了。没什么好坏之分。”

    洛盈也望着轻透如霞光的淡淡灯火,似乎透过黑夜看到幻影,轻声说:“这也是我不能很轻易赞同龙格他们的一个重要原因。不管好不好,在历史上,我的爷爷和他的朋友们都是为了这个系统付出了无比的心血的。我不愿意就这样简单地反对他们。”

    “我听说过。当时的人们还是很理想化的。”

    “是。我读了一些加西亚爷爷的演讲和郎宁爷爷的文章。他们那个时候并没有考虑到把人都统一约束起来,他们只是说数据库是一种对正义和交流的理想。人类的知识是共同的财富,每个人都应该有权利去接近、去选择,就像有权自由和生存一样。还说只有沟通才能保证不同的信念都能生存,不必互相杀戮,而数据库就是最好的对信念自由的保证,让人能真正发表观点,不必被生活收买,对政治的意见也可以确实被大家听到。”

    “他们那时可能没有料到,仍然有那么多人虚伪说话。”

    “他们也许能想到,但是仍然有希望。那真的是一种理想主义。”

    “嗯。”安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这种理想主义我就没有。”

    洛盈看看他面罩后的侧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安卡的平静让她有一丝意料不到的伤感。

    她本想说些劝慰的话,说出来却变成:“不知道风还刮不刮。”

    安卡看看洞口,站起身,伸手拉洛盈也起身,说:“去看看吧。”

    他们来到洞口,洞外似乎风已停,狂暴了整个黄昏的风沙已渐渐尘埃落定。夜晚显得很宁静。龙格的大船略微挪动了位置,更靠近岩壁旁的山坳,但仍在视野里。

    安卡从洛盈身后环绕着她,他们靠着山壁抬头仰望。月光从一侧照过来,为两个人的身体边沿都勾出银边。头顶的深色夜空繁星如海,群星并不闪动,灿烂恒久。繁盛的景观抹平了身份,除了银河,其他天体结构看不出太大差异。无论是亿万光年外的吸积黑洞,还是近在咫尺的麦哲伦星云,都一样的细微闪亮,看不出暴烈,看不出历史,看不出星的生与死亡。只有丝网一样的密集灿烂,在两个人头顶静静铺陈,冷静却温暖地抚慰着地上内心惶惑的仰望。

    “你认识那些星座吗?”洛盈问安卡。

    安卡摇摇头。

    “那你能找到地球吗?”

    安卡又摇摇头。

    洛盈遗憾地笑笑:“要是泽塔在就好了。”

    “估计他来了也不认识。”安卡说,“他学的是宇宙学,据说一颗星星也不认识。”

    洛盈忽然很想轻轻地哼起以前唱过的歌。当风波尘埃落定,安稳的渴望便回到身旁。星光和歌声一样,飘忽却让人安定。空气传不了声音,她在心里清唱。

    “我挺喜欢古代那些说法的。”安卡忽然说。

    “嗯?什么说法?”

    “说一个人死了就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

    “这我也喜欢。过去的那些人,老去死去消失的那些人,我一直觉得他们就是星星。据说银河系里三千亿颗恒星,差不多刚好是活过的人类的数量。”

    安卡笑了:“这种说法可有麻烦。人越来越多,星星可不变多。”

    “但是这样想很有趣。”

    “嗯。确实。”安卡点点头,“如果人只是投身到世上,完成一段任务又回到天上,生活会好过得多。”

    “是。会好过得多。”

    他们看着夜晚的山谷,想起傍晚和米拉说起的未来的旅程,开始不由自主筹划未来。安卡说他确实期待去看奥林匹斯山,很想知道在那样的高度之下飞行和仰望是什么感觉。洛盈最想去的地方是北部平原上的河道网以及赤道南边的拉维海峡。哥哥说,如果把谷神星的水降下来,降到这些远古河道里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她想知道那些河道是什么样子,充满了水会不会和真的河流一样。

    “也许我们有一天还可以到别的星星上去,像谷神镇的人一样。”她轻轻地说。

    “谷神的近况怎么样?”

    “已经平安出了太阳系,一切都顺利。”

    “那下一批远航者是不是也快开始甄选了?”

    “估计可能性不大。”洛盈摇摇头,“而且下面几批出去的都是资深宇航员和专家,想轮到我们,也许还要十年二十年。”

    “那也没关系。有可能就有希望。”

    他们开始在话语中酝酿各种方案,念着遥远的名字,就像念着寻常街道。多少公里,多少时间都不太清楚,只是任由言语驰骋飞向没有希望的希望。遥远的天边,陌生的星球一个接着一个亮起来,带着简笔画一样的抽象在他们头顶摇来晃去。

    夜的深沉悠荡起洛盈很长时间没有找到的思绪流淌的感觉。在医院养病的那些日子,在她独自一个人在夜晚的天台上读书的日子,她曾很多次沉浸在这种平静如水的力量中,它是一股在暗中潜伏流动的皮肤之下的海潮,曾给她勇气,曾带她寻找方向。

    头顶的星光如时间的钻石,突然一瞬间唤醒了她埋在心底的记忆。她无比顺畅地——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顺畅地——背出一段她当时从书中读到的、那么喜欢的文字:

    〖谁献身于他的生命时间,献身于他保卫着的家园,活着的人的尊严,那他就是献身于大地并且从大地那里取得播种和养育人的收获。最终,那些推动历史前进的人,也就是在需要时会奋起反对历史的人,这意味着一种无限的紧张和同一位诗人谈到过的紧张的安详。但是,真正的生活是在这撕裂的内部出现的。它就是这种撕裂本身。就是在光的火山上翱翔的精神,是公平的疯狂,是适度的筋疲力尽的不妥协。对于我们来说,在这漫长的反叛经历的边缘回响的不是乐观主义的公式——我们的极度不幸使这些公式有何用?——而是勇气和智慧的话语。这些话语靠近大海,是相同的道德。

    在思想的正午,反叛者拒绝神明以承担共同的斗争和命运。我们将选择伊塔克、忠实的土地、勇敢而简朴的思想、清晰的行动以及明晓事理的人的慷慨大度。在光亮中,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

    轻而清楚的声音在耳机里飘荡,如同内心独白,洛盈慢慢地背着,安卡认真地听着。夜色空灵寂静,他们沉默了很久,不愿打破那个时间两个人心里同时升起的朴素的坚决。他们不想说话,所有语言都是多余的。亿万年的山谷和废弃的往昔在他们脚下静静铺展,是他们那一时刻那一瞬间最好最好的依托。

    回到洞里,他们用了很久才真正睡着。身体相互依靠,动作相互传导。只要有一个人稍稍动一下,靠着他的人会情不自禁笑起来,笑意传回去,更加止不住。他们好几次就要睡着又醒了,反反复复折腾了很久,笑得太累了,不知怎么就都睡着了。

    晨

    安卡起身的时候,洛盈立刻就醒了。她一向睡得很轻,当肩上一下子少了力,神经便立刻清醒起来。

    她先是看到远方的山尖亮着,然后看到洞口的轮廓金光闪闪,于是她知道天亮了。她合上眼睛再睁开,再合上再睁开,让自己彻底醒过来。她悄无声息地爬起身,转头看看四周,发觉安卡已经出了山洞,洞内旷达而寂静,洞口边缘的土地被晨光照亮,像一道温暖的墙。洛盈轻轻地站起身来,掀起翅膀一角,也跟着钻出山洞。

    安卡站在洞口右侧面,单手揉着腰,默然地看着远山。天色仍不十分明朗,他的侧影修长,半身隐于暗中,半身对着日出的方向,面罩反出微弱的光。

    他看到洛盈,轻快地笑笑,悄声说:“外面冷,出来瞎跑什么。”

    他没有赶洛盈回去,而是伸开手臂,洛盈站过去,他从背后环抱住她。

    “你在看日出吗?”洛盈问。

    安卡点头说:“嗯。我好几年没看过了。”

    洛盈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从来就没见过真正的日出,在地球上去过大海,但刚好遇到云。”

    白昼的气息一点一点降临。天空仍是一成不变的苍黑,但目光及处,可以看到光芒一丝一丝繁盛起来。太阳一丝一丝爬升出了山峦,但仍然藏在一个山尖背后,见得到明亮,却望不到真正的光源。山谷褪去一切夜的伪装,沟壑延展,尘埃裸露,像一个蜷缩沉睡的孩子,忘却了前日里的所有暴戾。清早的风亦是宁静的,洛盈看到腰带上的丝质细边微微扬起,却感觉不到风吹身体的触动。光开始华丽,金色与黑色随山岭起伏交替,大片山谷都恢复了平日里的黄褐色,光影的锐利边缘画出一条又一条丰满流畅的曲线,勾勒出从天到地磅礴倾泻如高山大河般的繁复线条。

    “你看。”洛盈忽然指向山岭。

    “什么?”安卡顺着她指尖的方向望去。

    “山岭。阴影边缘,是有形状的。”

    “你是说……”

    “这是人工雕凿过的。”

    “怎么会?”安卡边说边紧紧盯着,“不过确实是……”

    在他们所面向的南面和西面的整个山谷沟壑此时在初升的太阳的照射下,呈现出一棵奇异的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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