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景很美,从我站的地方看风景,视线非常好。城堡坐落于高高的悬崖边上,高到如果一块石头从窗户落下一千英尺也不会碰到任何东西!满眼都是绿色树冠的海洋,偶尔也会出现一个深深的裂缝,那里是峡谷。几条小河像银线一般,蜿蜒着穿过森林,流淌在深深的峡谷中。
但是,我没有心情描绘风景,因为我接下来看到的东西。门,门,到处都是门,都被锁上插上插销了。城堡的墙上除了窗户以外,没有一个门是出口。这座城堡是个真正的监狱,而我就是一个囚犯!
第三章乔纳森·哈克的日记之继续
当我发现自己被囚禁起来,我开始变得疯狂。我冲上楼梯又冲下楼梯,试着打开我能找到的每一扇门,从我能找到的每一扇窗户向外张望,但是过了一会儿,一种无助感盖过了其他任何一种感受。当我几小时后再回想这一切时,我想我当时一定是疯了,因为我的行为就像是一个捕鼠器里的老鼠。当我确认自己是无助的时候,我安静地坐下了,像我往常处理任何事情时的那种安静,并且开始考虑现在应该做什么好。我安静地思考着,至今也没有想出任何确定的答案。只有一件事情我是确定的,那就是把我的想法告诉伯爵是没有用的。他很清楚我被囚禁起来了,因为这是他自己干的,并且无疑有他自己的动机,如果我完全地信任他,他只会欺骗我。在我看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所知道的和我的恐惧留给自己,并且睁大双眼。我知道,我要么像一个婴儿一样被自己的恐惧所欺骗,要么陷入艰难的困境。如果是后者,我需要集中我所有的精力来渡过难关。
我刚刚想到这里,就听见楼下的大门关上的声音,伯爵回来了。他没有立即去图书室,所以我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他正在整理床铺。这很奇怪,但却证实了我原来一直有的想法,这个房子里没有任何用人。过了一会儿,我又通过门合叶的缝隙看见他在整理餐厅的桌子,更确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如果所有这些下人才做的事情都要由他来做的话,就说明城堡里没有其他人,送我到这儿来的那个马车夫一定就是伯爵自己。这是个可怕的想法,因为如果是这样,就意味着他可以控制那些狼群,就像他所做的那样,只需静静地挥动手臂就可以了。那么,比斯特里兹和马车上的人们都为我担心,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送给我的十字架、大蒜、野玫瑰和山上的泥土又意味着什么呢?
上帝保佑那个把十字架挂在我脖子上的善良的夫人!因为每当我触摸到它时,它就会给我安慰和力量。真没想到一个一向被我厌恶并且视为盲目崇拜的东西,竟然能够在我孤独和遇到麻烦时帮助我。到底是因为它本身有意义,还是因为它是传送同情和安慰的媒介,是一个可以感知的支持?如果有时间,我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这件事情,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同时,我要尽可能地了解有关德古拉伯爵的一切信息,这样有助于我理解现在的状况。今晚他可能会谈到自己,如果我故意把话题往这上面引的话。无论如何,我一定要非常小心,不要引起他的怀疑。
午夜
我和伯爵长谈了一次。我问了他一些关于特兰西法尼亚的历史问题,他谈起这个话题颇有兴致。当他谈到那些事情和人物,尤其是那些战争时,他的样子就好像曾经亲身经历过这一切似的。之后他对这个的解释是,对于一位贵族来说,家族和姓氏的骄傲就是自己的骄傲,他们的荣誉就是自己的荣誉,而他们的命运就是自己的命运。无论他什么时候说到自己的家族,他总是用“我们”,总是用复数,就像是一位国王在讲话。我真希望能将他所讲的话准确地记录下来,因为这些话都太吸引人了,好像将他的国家的整个历史都包括进去了。他越说越兴奋,在屋子里踱着步,捋着他那长长的白胡子,握紧一切他的手所摸到的东西,乌戈尔族人好像会把它们捏得粉碎。有一段话,我把它尽可能准确地记了下来,因为它讲述了他的家族的历史:
“我们斯则凯利人有权去骄傲,因为在我们的血管里,流淌着许多勇敢民族的血液,他们为了王位如狮子般勇猛地战斗。这儿是欧洲种族汇集的地方,乌戈尔族人继承了冰岛的战士精神,这是多尔雷神和奥丁神赋予他们的。他们的狂暴战士们在欧洲、亚洲和非洲的沿岸地带残暴地展现着这种精神,让人们都以为是狼人来了。当他们来到这里时,发现匈奴人以其好战的凶猛,火焰般扫荡这片土地,垂死的人们认为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那些古老的女巫的血液,那些女巫与沙漠里的魔鬼婚配,被驱逐出了塞西亚。傻瓜,真是一群傻瓜!什么样的恶魔和巫婆能与阿提拉一样伟大?”他高高举起了手臂,“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我们是在战争中获得胜利的民族,我们值得骄傲,当马扎尔人、伦巴族人、阿瓦尔人、保加利亚人或土耳其人以千军万马之势来到我们的边境时,我们将它们统统击退?这难道不奇怪吗,当阿尔帕德和他的军队横扫匈牙利人的土地时,发现我们在这儿,而当他们到达边境时,却发现汉法格拉拉人全都在那儿?后来匈牙利军东进时,胜利的马扎尔人宣称斯则凯利人是他们的亲戚;对我们来说,这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守卫着面对土尔其的边境:守卫边境的职责无休无止,就像土尔其人所说的:‘水都休息了,可是敌人却不会休息。’谁能比我们更荣幸地在四大国中获得‘血剑’的称号,并像这称号一样有血性的快速组成国王的旗帜?当沃拉奇人和马扎尔人的旗帜降到土耳其人的新月旗之下时,我们国家的奇耻大辱——卡索瓦的耻辱是何时被洗清的?不正是我们家族的其中一员——沃依沃德,横跨过多瑙河,在自己的土地上痛击了土耳其人吗?这的确是德古拉家族的一员!让人感叹的是,当他在战场上倒下时,他那不成才的哥哥把人民出卖给土耳其人,让他们蒙受奴隶的耻辱。不就是这位德古拉家族的成员启发了他的后代一次又一次地率领部队,越过大河来到土耳其的土地上;即使被挫败,也要一再地回到战场;虽然他不得不独自一人从他的军队惨遭屠杀的血染的战场回来,因为他知道,只有他一人能获得最终的胜利。他们说他只顾自己。呸!群龙无首的农人又好到哪里去?战争在没有大脑和心脏的指挥下如何才能结束?在摩海克之战后,我们摆脱了匈牙利人的统治,我们德古拉家族成了他们的统治者,因为我们的灵魂不能忍受一点的不自由。啊,年轻的先生,斯则凯利人,德古拉家族,因为他们心脏里的血液,他们的智慧,和他们的剑,能够以创造这样的纪录而骄傲。这纪录是迅猛发展的哈普斯堡皇室和罗曼诺夫家族也望尘莫及的。战争的时代过去了。在这耻辱的和平时期,鲜血过于宝贵,这些伟大家族的光荣事迹只能被当做传说而传颂着。”
这时已经接近早晨了,我们去睡觉了(备忘:这日记像是《一千零一夜》的开头一样恐怖,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必须在黎明前结束,或是像哈姆雷特的父亲的鬼魂)。
5月12日
就让我以事实作为开始,赤裸裸的、不加修饰的事实,它们被书本和数字所证明,没有任何疑问。我决不能把它们和那些建立在我自己的观察的基础上的经验相混淆,或者是我的记忆。昨天晚上,伯爵从自己的屋里过来,开始问我一些法律上的和生意上的问题。我把乏味的一整天都花在看书上了,并且只是为了让我的脑里不至于空着,回忆了一下我在林肯酒馆被问到的问题。对伯爵的调查有一定的方法,所以我应该把它们按照顺序写下来。这些信息以后可能对我有用。
首先,他问我在英格兰,一个人能否雇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律师。我告诉他如果他愿意,可以有一打律师,但是让一个以上的律师处理一件事务是不明智的,因为在同一时间只能有一个人处理,换律师无疑会损害他的利益。他看起来似乎完全明白了;继续问道,如果让一个律师处理银行事务,另一个处理航运事务,以防负责处理银行事务的律师的家离得太远,这样做会不会有操作上的困难。我让他解释得更清楚一点,以免我误导他,于是他说:“我应该举个例子。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彼特·豪金斯先生在远离伦敦的埃克斯特的美丽的教堂旁边为我买了一处房子。好!现在让我说得明白一点,以免让你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要找一个离伦敦这么远的律师,而不是本地的律师,因为我觉得没有哪个本地的律师能够完全按照我的愿望办事,伦敦的律师可能有他自己的打算或者要考虑到朋友的利益。所以,我在远处找代理人,他只为我一个人的利益服务。现在,假设我,一个有很多事情要处理的人,想要航运货物。比如,到纽卡斯尔,或是达累姆、哈尔维治、多弗,难道不是找一个住在这些港口的代理人更为方便吗?”
我回答道这当然是很方便,不过我们律师有一个互相代理的制度。所以,任何律师都可以指示异地的律师来处理异地的事务。这样,客户只需要把事情委托给一个律师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而不用再麻烦了。
“但是,”他说,“我有权指挥,是这样吗?”
“当然,”我回答道,“一些不想把自己的所有事情都让一个人知道的生意人,就经常这样做。”
“好!”他说,然后继续询问了委托的方式和需要办理的手续,以及所有可能遇到但能够预防的困难。我尽我所能为他解释了所有的这些事情。当然,他也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他一定会找到一位出色的律师,因为已经没有他没考虑到的或是预见到的问题。对于一个从来没去过那个国家,并且显然没怎么做过生意的人来说,他的理解力和聪明劲非常不错。当他对自己所问的问题都已经得到满意的答复了,我也已经通过我自己的了解或是借助手头的书解释清了所有问题时,他突然站起身说:“自从你给我们的朋友彼特·豪金斯先生写过第一封信后,再给其他人写过信吗?”
当我回答还没有时,心中一阵苦涩,因为至今,我还没有找到机会寄信给任何人。
“那么现在就开始写吧,我年轻的朋友,”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重重地搭在我的肩膀上,“给我们的朋友或者其他什么人写,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说你会在这儿陪我待上一个月。”
“你希望我待这么久吗?”我问道,因为我的心在听到这句话时向下一沉。
“我非常希望你这样,而且我不接受拒绝。你的雇主保证那个人会代表他而来,而我的唯一需要就是找个人聊天。我不会放弃这项权力的,不是吗?”
除了鞠躬表示接受以外,我还能做什么呢?这是出于豪金斯先生的利益,不是我的,我必须为他考虑,而不是为我自己;另外,当德古拉伯爵在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和举止让我想起我是一个囚徒,我别无选择。伯爵在我鞠的那一躬和我脸上为难的表情里看到了他的胜利和对我的控制权,因为他立刻就开始使用它了,只不过是用他那种柔和的、不可抗拒的方式:
“我年轻的朋友,我请求你不要在信中提及任何与生意无关的事情,这无疑会让你的朋友高兴地认为你一切都好,并且盼望着回家见到他们。不是吗?”他一边说着,一边递给我三张信纸和三个信封。这些都是最薄的那种外国信纸和信封,我看了看它们,又看了看他,我注意到他那平静的笑容,和他那锋利的、似犬的牙齿露在鲜红的下嘴唇外面,明白他是在说我要小心自己写的内容,因为他会读这些信。于是我决定现在只写正式的信件,但是悄悄地给豪金斯先生和米娜写信详述我的情况,我可以用速记文字,如果伯爵看的话也看不懂。当我写好我的两封信之后,我安静地坐着看书,这时伯爵写着一些东西,他说他是在为桌上的这些书做笔记。然后他将我的两封信和他自己的放在一起,放在他的信纸旁边。这之后,当伯爵身后的门关上的一刹那,我斜过身去看他那反面朝上的信。我在做这件事时并没有负罪感,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有必要尽我所能保护自己。
其中一封信是寄给惠特白的新月街7号的塞缪尔·F·比灵顿,另一封是寄给瓦尔纳的柳特纳先生,第三封是寄给伦敦的考茨公司,第四封是寄给布达佩斯的银行家海伦·克劳普斯托克和比尔鲁斯。第二封信和第四封信还没有封上,我正要读它们,这时门把手动了。我立即坐回原位继续开始看书,伯爵手里拿着另一封信走进房间。他拿起桌上的信仔细地贴上邮票,然后转向我,说道:
“我相信你会原谅我的,今晚我有许多私人的事情要处理。我希望你能找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走到门口时他转了身,稍微停顿了一会儿说道:“我建议你,我亲爱的年轻的朋友,不,我要郑重地警告你,如果你离开这几个房间,一定不要在城堡的其他任何地方睡觉。它很古老,也有很多回忆,在不合适的地方睡觉的人会做噩梦的。小心一点!如果你感到困了,或是觉得困意快来临了,就赶快回到你的卧室或这几个房间,这样你的睡眠才安全。但是,如果你在这个方面不小心的话,那么……”他以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结束了讲话,来回搓着手好像在洗它们。我非常明白。我唯一的怀疑是,是否还有任何噩梦比现在正向我靠近的黑暗和神秘的网更可怕?
片刻之后
我保证我写的每一个词都是真实的,这毫无疑问。我不应该害怕在他不在的地方睡觉。我将十字架放在床头,我想这样我就可以不做梦了,它应该一直被放在那儿。
他离开后我就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间。过了一小会儿,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我走出房间登上石板楼梯,到了我能够看到南面的那个房间。比起院子里那狭小的黑暗,广阔的天空给我一种自由感,虽然那是我无法得到的。从窗户望出去,我感到自己确实是在监狱里,我想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即使是晚上的空气。我开始觉得这个夜晚在和我低声诉说,这使我的精神快要崩溃了。我凝视着自己的影子,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可怕的想象。上帝会知道,在这个可恶的地方我完全有理由感到害怕!我向外仰望着苍穹,沐浴在柔和的黄色月光里,月白如昼。远处的山仿佛融化在了柔软的月光里,还有峡谷天鹅绒般黑色的阴影里。单纯的美景使我身心振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祥和和抚慰。当我倚靠在窗户上,我的目光被在我下一层的一个东西吸引住了,在我的稍左一点,我猜想,以房间的次序来看,那里应该是伯爵房间的窗户所在的位置。我所站的窗户又高又陡,石头窗框虽然久经风雨,依然完好,不过显然年代已经很久远了。我退到窗框后面,仔细地向外看。
我看到伯爵的头伸出了窗户,我没看见他的脸,但是我能通过脖子和他的背部和手臂的动作认出他,而且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认错这双我观察了很多次的手。一开始我感到有趣,甚至有点好笑,因为对于一个被囚禁起来的人来说,一点点小事就可以让他觉得有趣和好笑。可那之后我的感觉完全被厌恶和恐惧所占据,因为我看见他整个人慢慢地从窗户里出来,开始顺着城堡的墙壁向下爬,脸朝下,他张开的斗篷就像是一双大翅膀,而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一开始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以为这是月光让我看花了眼,是光影的错觉。再仔细看,不可能是错觉。我看见他用手指和脚趾攀住石板的边缘,因为年代久远,石灰已经脱落,他利用墙上的凸起物以相当快的速度向下移动,就像一只蜥蜴在墙上爬。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在人的伪装之下?我被对这个可怕的地方的恐惧所笼罩。我吓坏了,完全地吓坏了,没有出路。我被恐惧感所包围,不敢再往下想。
5月15日
我又一次看见伯爵像一只蜥蜴那样爬了出去。他斜着向左下方爬了几百英尺,然后消失在一个洞口或者窗户里。当他的头消失的时候,我探出身子想看个究竟,但是什么也没看到。距离实在太远了,没有合适的观察角度。我知道他已经离开城堡了,于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去多发现一些我至今还不敢探究的东西。我回到房间,拿上一盏灯,试着打开所有的门。门全部被锁着,正如我所想到的,并且锁都很新。我走下石头台阶,来到我最初进来的大厅。我发现可以向后拉门闩并把锁链解开。但是门是锁着的,钥匙不见了!钥匙一定在伯爵的房间里,我得去看看他的门是不是锁着,说不定可以找到钥匙然后逃跑。我继续全面地检查了一下每个楼梯和走廊,并试着打开它们旁边的每扇门。大厅附近的一两个小房间是开着的,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些积满灰尘和被虫蛀了的旧家具。最后,我发现楼梯的顶端有一扇门,虽然看起来是锁着的,但是如果使劲推会露出一点缝。我更用劲地向后推了一下,发现它实际上没有锁,之所以推不开是因为门的合叶有点脱落了,沉重的大门落在了地上。这是一个我可能再也碰不到的机会,所以我用尽全力把门推开进去了。我现在站在城堡的最右端,比我所知道的房间和我的下一层都要靠右。透过窗户,我能看见一排房间一直延伸到城堡的南面,最末端的房间的窗户朝向西边和南边,两边都异常坚固。城堡建在一块大石头的一角,所以它有三面都是不可攻破的,窗户所在的位置不会被任何弹弓、石弩或者火枪所袭击,因此造得非常轻巧和舒适,这对于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地方是不可能的。西边是一个大峡谷,远方层峦叠嶂,陡峭的石块上布满荆棘,它们扎根于岩石的缝隙中。这里过去显然是一位女士的房间,因为这里的家具比我看到的任何家具都要舒适。
窗户没有窗帘,黄色的月光透过钻石般的玻璃窗倾泻进来,几乎能让人看清楚颜色,同时温柔地洒在那些本已厚重的灰尘上,掩盖了时间和虫蛀的痕迹。我的灯在明亮的月光中似乎没什么用处,但是我乐意它在我身边,因为这地方有一种可怕的孤独感,让我的心寒冷,让我的神经脆弱。不过,这里要比单独待在那些房间里强,我讨厌伯爵出现在那里。在试着控制自己的胆怯后,我感到一种平静来临。现在,我坐在一张小栎木桌子旁边。过去,可能有一位美丽的淑女曾经坐在这里,花尽心思脸红着写着她那错字连篇的情书,而我在我的日记里用速记文字写下了,自从我上次合上日记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现在是19世纪,然而,过去的年代仍在发挥着它的作用,这作用不能被所谓的“现代化”所扼杀,除非我的感觉欺骗了我。
之后5月16日
早上,上帝让我的神志还清醒,因为我现在正受着理智的控制。安全和安全感的保证已经成为过去。我住在这里只盼望一件事,就是我不要疯掉,或者是还没有疯掉。如果我的头脑还认为潜藏在这个可恶的地方的所有丑恶的事情中,伯爵是最不可怕的一个,在他那里我还能找到安全,即使是只有我满足他的要求之后,这个才会发生——这样的想法一定是发疯了。伟大的上帝!仁慈的上帝,让我冷静下来吧,因为不这样的话我就要发疯了。我开始对一些先前困扰我的事情有了新的认识。至今我都没有弄明白莎士比亚的用意,当他让哈姆雷特说“我的毒药!快点,我的毒药!我把它吃下去是对的”等,现在,我的脑子乱极了,冲动必须结束,我用写日记来排解。准确地记日记对安抚我的精神有帮助。
伯爵神秘的警告,当时吓坏了我,不是我在想到它的时候感到害怕,而是因为今后他就控制了我,我会害怕他还会再说些什么!
当我记完了日记,并把日记本和钢笔重新放回口袋后,我觉得有点困了。脑中出现伯爵的警告,但是我却以违反它为乐。不仅仅是困意占据了我,还有固执。柔和的月光安抚着我,广阔的天空给我的自由感使我神清气爽。我决定今晚不回那个漆黑的、闹鬼的房间了,而是睡在这里。过去,曾有一位淑女静静地坐在这里,低声歌唱,过着恬静的生活;她的心在默默地为征战沙场的丈夫感到悲伤。我从角落里拖出一个躺椅,这样当我躺下时,可以看到东面和南面的美丽景色,我顾不得上面落的灰尘,静静地睡下了。我猜想自己一定睡着了,我希望如此,可是恐怕不是这样,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惊人的真实,即使我现在坐在这里沐浴着早上的充足的阳光,我也不能相信那些只是梦境。
我独自一人待着。房间并没有变化,自从我进来以后就一直是这样。在明亮的月光下,我能看见地板的厚厚的灰尘上有我的脚印。在我对面的月光中有三个年轻的女人,通过她们的衣着和举止可以看出她们是淑女。当我看到她们时,我想自己一定在做梦,她们在地板上没有影子。她们走近我,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互相低语。其中两个人很黑,有着像伯爵一样高高的鹰钩鼻,和能刺透人心的大大的黑色眼睛,和皎洁的月光比起来几乎变成了红色。另外一个很漂亮,漂亮到了极致,金发碧眼。我好像认识她的脸,把她和一些梦里的恐怖事物联系在了一起,但当时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三个人都有着亮闪闪的白色牙齿,在她们风骚的、鲜红的嘴唇的映衬下像珍珠一样闪闪发光。她们身上有一些东西让我很不安,一些渴望,同时还有致命的恐惧。在我的心中有一种想让她们用那红嘴唇亲吻我的邪恶的燃烧的欲望。把这个写在这里不太好,不然,某天米娜看到它会不高兴的,但这是事实。她们互相低语着,然后三个人开始大笑,笑声像银铃般悦耳,但是很硬,不像是从人类柔软的嘴唇里发出来的,倒像是一只灵巧的手在玻璃杯上敲打出的难以忍受的、刺耳的、甜腻的声音。那个漂亮的女孩卖弄风骚地摇着头,另外两个在催促她。
一个说道:“上吧!你第一个,然后我们跟上去。应该由你来开始。”
另一个说道:“他又年轻又强壮,我们都可以得到吻。”
我静静地躺着,看着我的睫毛下所发生的一切,在愉快的期待中挣扎。那个漂亮的女孩走上前在我面前弯下腰来,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在我身上游走。这是一种很甜密的感觉,像蜜一样甜,就像她的声音一样震颤着我的神经,但在甜蜜之下是一种苦涩,一种带有攻击性的苦涩,像是在血里闻到的那种。
我不敢睁开眼睛,但是能透过眼睫毛清楚地看到。那个女孩跪在地上,爬到我身上,心满意足,她在故意地卖弄风骚,既慑人心魄又让人排斥,当她弯下脖子像一只动物一样舔着我,我在月光下看见她湿润的鲜红嘴唇和舌头闪着光,包裹着她那锋利的白色牙齿。她的头越来越向下,她的唇掠过我的嘴,我的下巴,停留在我的喉咙处。然后她停住了,我能听见她的舌头在舔着她的牙齿和嘴唇时搅动的声音,我能感觉到她温暖的呼吸在我的脖子上。接着,我脖子上的皮肤开始颤动,就像一只想要撩拨人的手靠得越来越近时皮肤的感觉。
我能感觉到她在我脖子的异常敏感的皮肤上轻柔地、颤抖地接触,两颗锋利的牙齿刚刚碰到我并停在那里。我惬意地闭上眼睛,等待着,等待着,心跳不止。
但是就在这时,另一种感觉穿过我,快如闪电。我意识到伯爵来了,他仿佛被愤怒的风暴所笼罩。我的眼睛不自觉地睁开了,看见他有力的手抓住了那漂亮女人纤细的脖子,用力向后一拉,他蓝色的眼睛中燃烧着愤怒,咬牙切齿,两颊激动地闪着红光。可恶的伯爵!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样的愤怒,即使是对于地狱里的魔鬼来说。他的眼睛闪着血红色的光,就好像地狱之火在后面熊熊燃烧。他的脸苍白异常,线条像被拉长的铁丝一样硬。鼻子上方的浓浓的眉毛现在就像被高高举起的白热的金属棒。他的胳膊猛地向后一挥,把那个女人扔了出去,然后又向其他两个人打手势,好像要把她们打退似的。这和我看到赶狼时的动作是一模一样的。他用低沉到几乎像是窃窃私语,但又穿透空气,在屋里回响的声音说道:
“你们怎敢碰他,你们每一个人?你们怎敢把目光投向他,在我已经禁止的情况下?向后退,你们所有人!这个人属于我!当心你们对他所做的,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那个漂亮女孩风骚地大笑着,转向他说:“你自己从来没有爱过,从来没有!”其他几个女人也加入进来,一阵坚硬的、无情的笑声回荡在屋子里,几乎使我不敢去听,这像是魔鬼的快乐。
然后伯爵转过头,专注地看了我一眼,低声说道:“不,我也能爱。你们可以从过去看出来,不是吗?好,现在我保证,等我用完他,你们可以随意地亲吻他。现在走!走!我必须叫醒他,因为还有工作要做。”
“那今晚我们就什么也没有了吗?”其中一个女人低声笑着问道,指着伯爵扔在地板上的袋子,那袋子还在动,好像里面有什么活物。他点点头作为回答。其中一个女人跳上前去打开了袋子。如果我的耳朵没听错的话,那声音是一个快要窒息的孩子的喘气声和大哭声。女人们都围了上去,我却被吓呆了。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们就消失了,和那可怕的袋子一起。她们旁边没有门,所以她们不可能在我没有注意的情况下走过我。她们就是那样消失在月光中,从窗口离开了,因为在她们完全消失之前,我能看见窗外有几个模糊的人影。
我被恐惧所压倒,毫无知觉地昏过去了。
第四章乔纳森·哈克的日记之继续
我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如果不是我做梦的话,应该是伯爵把我带到这儿的。我试图把这件事想个明白,但是不能得出任何确定的结果。有一些小证据可以证明,比如我的衣服,被叠起来放好了,这并不像我的习惯;我的表没上发条,但是我一直严格遵守在上床前上发条的习惯等许多这样的细节。不过这些也不足以构成证据,它们也许只能证明我的心态不像往常一样,因为种种原因,我已经被弄得心烦意乱。我一定要寻找证据。有一件事我很庆幸。如果是伯爵带我到这里并且为我脱掉衣服的话,他一定是急着回去办事,因为我的口袋是原封不动的。我能肯定这本日记对他来说很神秘,他一定不能容忍。他会把它拿走或者销毁。我环顾着这房间,虽然它对于我来说充满恐惧,但现在成了一个避难所,因为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那些女人更可怕了,她们曾经,并且现在仍然在等着吸我的血。
5月18日
我下楼想在白天看看那个房间,因为我必须知道真相。当我到达楼梯顶端的出口时,发现门锁了。门因为曾经被使劲地带上,一部分木质结构已经裂开了。我能看见门闩没有闩上,但是门是从里面锁上的。我怕这不是个梦,我必须对这个猜测有所行动。
5月19日
我确定我是在做苦工。昨晚伯爵用强硬的口气要求我写了三封信,一封写的是我在这里的工作将近结束了,我在几天内就会起程返回;另一封是写我将在写信那天的第二天早晨起程;第三封写的是我已经离开了城堡,并且到达比斯特里兹。我很想反抗,但是我知道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完全被伯爵所控制,公开反对他,简直就是不要命了。拒绝就会引发他的怀疑,甚至激怒他。他明白我知道得太多了,所以我不能活着,以免对他构成威胁。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尽量延长我的时间。也许一些事情会发生,让我找到逃跑的机会。当他把那个漂亮的女人扔出去的时候,我能明显地看出他眼中燃烧的愤怒之火。他向我解释说这里的邮政局很少,而且办事拿不准,我现在写信可以确保我的朋友们能放心。然后他诚恳地向我保证,如果时间允许我在这儿停留更长时间的话,他会取消后两封信,这些信会滞留在比斯特里兹直至到期。反对他会引起新的怀疑,因此我假装同意他的意见,并且问他我应该在信上写什么日期。
他计算了一分钟,然后说道:“第一封应该写6月12日,第二封6月19日,第三封6月29日。”
现在我知道了我生命的期限。上帝救救我吧!
5月28日
我曾经有一个机会可以逃跑,或者给家里捎个口信。一伙斯则格尼人来到城堡,露宿在院子里。他们是吉卜赛人。我把他们记在了本子里。他们对于这个地方来说,显得很特殊,虽然长得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普通的吉卜赛人是一样的。在匈牙利和特兰西法尼亚有成百上千的吉卜赛人,几乎不受法律控制。他们和一些贵族建立联系,用贵族的姓称呼自己。他们无畏,没有信仰,保留迷信,只用他们自己的吉普赛语交谈。
我应该给家里写信,然后试着让他们帮我寄出去。我已经通过窗口和他们交谈,并认识了他们。他们脱下帽子向我敬礼,还做了一些手势,但是我对这些手势的含义也不比对他们的语言了解得更多。
我写了信,给米娜的信是用速记文字写的,然后我只是让豪金斯先生联系米娜。我向她讲了一下我的情况,但是没有告诉她我的那些仅仅处于猜测阶段的恐惧。如果我让她知道我的心情,会把她吓死的。如果这些信件没有暴露,那么伯爵现在应该还不知道我的秘密和我知道的东西。
我把信给了他们。我把它们从窗户的栏杆中扔给他们,还有一块金币,并且做了我能想到的所有手势让他们给我寄信。拿到信的那个人将信贴在胸前,鞠了一躬,然后把信放进了自己的帽子。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我悄悄溜回书房,开始读书。伯爵没有进来,所以我在这里记的日记。
伯爵进来了。他坐在我身边,一边打开那两封信,一边用最平和的声音说道:“斯则格尼人把这些给了我,虽然我不知道这些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我,当然,我会小心地。看!”他一定已经看过信了。“一封是你写的,给我的朋友彼特·豪金斯。另一封,”这时他打开信封看着这些奇怪的符号,脸阴沉下来,眼睛发出邪恶的光,“另一封不太好,是对友谊和款待的践踏!这封信没有署名,所以不会影响到我们的。”然后他冷静地将信和信封放在灯的火焰上直到它们化为灰烬。
然后他继续说道:“这封给豪金斯的信我一定会寄出去的,因为是你写的。你的信对我来说是不可侵犯的。我的朋友,请原谅我,因为我不小心把它拆开了。你可以再把它包起来吗?”他把信递给我,然后礼貌地鞠了一躬,递给我一个干净的信封。
我只能更改了信件的地址,然后默默地交给他。当他走出房间我能听见轻轻地转动锁的声音。一分钟后我走过去查看,门被锁上了。
过了一两小时,伯爵静静地走进房间,吵醒了我,我刚刚在沙发上睡着了。他非常客气和愉快,看到我睡着了,他说:“我的朋友,你累了吧?上床吧。可以好好休息了。我今晚不会和你聊天,因为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我相信你会睡觉的。”
我走进我的房间上了床,说起来奇怪,没有做梦。绝望也有它冷静的时候。
5月31日
这个早晨当我醒了之后,我开始想应该从包里拿一些纸和信封装在口袋里,这样一旦得到机会我就可以写信。然而,又是一个意外,一个震惊!
每一张纸都不翼而飞了,连同我所有的与铁路和旅行有关的笔记、备忘录,我的借贷信,事实上所有可能对我有用的东西都不见了。我坐下来沉思片刻,有了一些想法,我检查了我的旅行皮箱和我放衣服的衣柜。
我旅行时穿的衣服不见了,还有我的大衣和围毯,它们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看起来像是一个新的、邪恶的阴谋。
6月17日
今天早上,当我坐在床沿伤脑筋的时候,我听见一声抽打鞭子的声音,还有马蹄在院子的石路上摩擦和行走的声音。我高兴地冲到窗户边上,看见两辆大李特四轮马车驶进了院子,每一辆车都有八匹健壮的马拉着,每两匹马前就坐着一个斯洛伐克人,戴着宽阔的帽子,系着大钉饰皮带,穿着脏脏的羊皮,蹬着高筒靴。他们手里还拿着长长的棍子。我跑到门前,想下楼试着在大厅里加入他们,因为我想门可能会为他们打开。又是一次吃惊,我的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从那以后我做什么都没用了,无论我怎么可怜地喊叫,痛苦地哀求,也不会让他们看上我一眼。他们干脆转过身去。这两辆马车载着巨大的四方形的箱子,和粗粗的绳子把手。就斯洛伐克人搬运它们的轻松程度和它们在地上拖动时发出的回响来看,箱子显然是空的。
当箱子被卸下来并在院子的一个角落堆成一堆时,斯则格尼人给了斯洛伐克人一些钱,他们把唾沫吐在钱上试运气,然后慵懒地回到了各自的马上。不一会儿,我听见他们挥动鞭子的声音消失在远方。
6月24日
昨夜,伯爵从我这儿离开得很早,然后把自己锁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我鼓起勇气跑上蜿蜒的楼梯,从朝南的窗户向外张望。我想看看伯爵,因为就要发生一些事情了。斯则格尼人分散在城堡里干着一些活儿。我知道的,因为时不时能听见远处传来锄头和铲子的闷塞的声音,无论那是什么,一定是一些恶劣的阴谋的结束。
我在窗户那里待了不到半小时,看见伯爵的窗户那儿出现了一些什么东西。我退后仔细地观察着,看见他整个人都出现了。这又让我吃了一惊,我看见他穿着我来这儿时穿的衣服,肩膀上还挂着我曾看到的,被那些女人拿走的恶心的袋子。无疑是他偷了我的衣服!这又是一个新的罪恶的阴谋,他会让别人以为看了我,这样他既可以造成我出现在那些城镇和村子邮寄我自己的信件的假象,也可以把自己做的坏事归罪在我的头上。
想到这一切,我非常气愤。但是,我在这儿没有发言权,我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囚徒,即使是法律给予犯人的权利和抚恤,我也没有。
我想我应该看着伯爵回来,然后固执地坐在窗前很久。我注意到有一些有趣的小颗粒飘浮在月亮的光线中,它们像灰尘的小微粒,旋转着,然后像云雾一样聚集成团。我看着它们,心情得到安抚,也变得越发镇静。我向后靠在墙上,用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这样我就可以更好地欣赏这空中的嬉戏场面。
一些声音让我突然跳起,我听见一声低沉的、楚楚可怜的狗叫声从峡谷深处传来,但是我却看不到它们。这声音好像在我耳边越来越响,飘浮的尘埃在月光中随着声音变幻着各种形状。我感到自己挣扎着去聆听本能的呼唤。不,是我的灵魂在挣扎,我的半睡半醒的感觉在努力回答这个呼唤。我着魔了!
尘埃越跳越快,月光仿佛颤抖着经过我,进入我身后的一团漆黑中。尘埃越聚越多,似乎形成了一个可怕的幽灵的形状。我惊醒了,尖叫着逃离了那个地方。
那些在月光中渐渐现形的幽灵的形状,是我曾经看到过的那三个鬼一样的女人。
我逃走了,在我的屋里感到安全一点。这里没有月光,这里的灯光很明亮。
几小时过去了,我听见伯爵的房间里有响声,像一声尖厉的哭声,又很快被压制住了。接着就是安静,深沉的、可怕的安静,让我不寒而栗。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试了一下门,我被锁在了我的监狱里,什么也不能做。我坐下来,只是大哭着。
我坐着坐着,听见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痛苦的哭喊声。我冲过去打开窗户,透过栏杆向下望。
那里确实有一个散乱着头发的女人,像刚跑过步的人一样将手压在胸口上。她靠在入口的角落里,当她看见我的脸出现在窗户那里,她冲上前,用威胁的声音喊道:“魔鬼,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她跪在地上,举起双手,撕心裂肺地喊着和刚才同样的话。然后她开始揪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的胸部,狂躁不安。最后,她冲上前,虽然我看不见她,但是能听见她的手敲打大门的声音。
从高处的什么地方,也许是在塔上,我听见伯爵刺耳的、金属质感的低语声。他的呼唤似乎被远方的狼嚎声应和着。过了一会儿,它们从入口蜂拥进入院子,像是开闸的洪水。
女人没有叫喊,只有狼群短促的叫声。不久以后它们舔着嘴唇,一个一个地离开了。
我无法怜悯她,因为和她的孩子相比,她死得已经算是好的了。
我应该做什么?我能够做什么?我怎样才能从这个可怕的夜晚,可怕的黑暗,和可怕的恐惧中逃脱呢?
6月25日
如果不经历夜晚,没有人会知道,早晨对于一个人的心灵和眼睛来说是多么的甜美和可爱。今早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中,晒着我窗户对面的通道,阳光接触到的地方对我来说,就好像是诺亚方舟的鸽子照亮的。我的恐惧从我身上消失,仿佛一件会在阳光中蒸发的气体做的衣服。
当白天给我勇气时,我应该采取一些行动。昨夜,其中一封写着较晚日期的信被寄出去了,这是把我的痕迹从这个地球上抹去的,一系列性命攸关的事件中的第一件。
不要想它了,行动起来吧!
我总是在晚上被折磨或是威胁,或者处于危险和恐惧中。我还从来没在白天看见过伯爵。是不是他在别人醒着的时候睡觉,然后在别人入睡时醒过来呢?只要我能进入他的房间!但是没有可走的路,门总是锁着的,没有路让我走。
是的,路是有的,如果一个人敢走的话。他走的地方为什么我不能走?我看见过他从他的窗户爬出去。为什么我不模仿他,从他的窗户爬进去?这样的尝试是孤注一掷的,但是我需要更加孤注一掷。我应该冒这个险。大不了就是一死,人的死不同于牛的死,我仍然能有来世。上帝帮助我完成任务吧!再见了,米娜,如果我失败的话。再见了,我忠诚的朋友和我的父亲。再见了,所有人,最后还有米娜!
几天以后我试过了,上帝帮助了我,让我安全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必须按顺序把每个细节都记录下来。当我的勇气最旺盛时,我直接走到了南面的窗户跟前,立即爬了出去。石块大而粗糙,石头之间的灰泥被时间冲刷掉了。我脱掉了靴子,踏上了不归之途。我看了一眼下面,以确保自己如果突然瞥见下面的万丈深渊不会被吓倒,然后就再也没看下面了。我非常清楚伯爵的窗户的方向和距离,正在尽可能地接近它,考虑到可能存在的机会。我没有觉得头晕目眩,我猜可能是自己太兴奋了,而且仅仅过了很短的时间,我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窗台上准备推开窗户了。我激动万分地弯下腰,把脚伸进窗户。然后我四下里环顾寻找伯爵,但是又惊又喜的是,房间空无一人!仅仅有一些古怪的家具,看起来好像从来没有用过。
家具的样式和南面的那个屋子的差不多,上面落满尘土。我开始找钥匙,但是它不在锁里,到处都找不到。我唯一找到的东西就是墙角的一堆金币,各种各样的金币,罗马的、英国的、奥地利的、匈牙利的、雅典的,还有土耳其的钱币。上面落着一层灰尘,好像放在地上已经很长时间了。所有的钱币都是超过三百年以前发行的。那里还有锁链和装饰物,一些珠宝,但是所有这些都很陈旧并且褪了色。
房间的一角有一扇大门,我试了试,想打开它。既然我不能找到这个房间的钥匙,和大门的钥匙——我寻找的主要目标,所以我要进一步搜寻,否则我的努力就成了徒劳。门开了,一条石板走廊延伸到一个环形的楼梯,陡峭地向下盘旋。
我走下台阶,非常小心,因为这里很黑,唯一的亮光来自沉重的石块上的枪眼。在底部是一条黑暗的、像隧道似的走廊,里面有一种死一样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陈年的泥土被翻出来的气味。当我穿过走廊时,气味越来越近,越来越浓。最后,我打开一扇半开着的大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废弃的老教堂里,这里显然已经被用作墓地。天花板已经破了,两面都有台阶通到地下室,但是地板最近刚被凿开,泥土被装在了大木箱里,显然是那些被斯洛伐克人带来的木箱。
周围没有人,我检查了每一处角落,以免漏掉什么。我甚至进了灯火昏黄的地下室,虽然这么做让我感到害怕。我进的其中两个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些旧棺材的碎片和成堆的灰尘。然而在第三个,我有了一些发现。
在那里一共有五十个大箱子,在其中一个里,在一堆新挖出来的泥土上,我看见伯爵躺在上面!他既没有死,也不是睡着了。我说不清是哪个,因为他的眼睛睁着,一动不动,但是并不像死了那么呆滞,透过苍白的脸颊显现出生命的活力,嘴唇还像当初那样鲜红。但是没有活动的迹象,没有脉搏,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我贴在他上面,试图找到一些生命的迹象,只是徒劳。他躺在这里没多长时间,因为泥土的气味会在几小时内消散的。在箱子的旁边是它的盖子,到处都是孔。我想他可能会把钥匙带在身上,但当我去找它时,我看到了他死一样的眼睛,虽然不动,但却充满了仇恨。虽然他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我还是逃离了这个地方,从窗户离开了伯爵的房间,再一次爬到了城堡的墙上。回到我的房间后,我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试着回想刚才的情景。
6月29日
今天是我最后一封信的日期,伯爵也采取了行动来证明这是真的,因为我又一次看到他穿着我的衣服,从同一个窗口离开了城堡。当他像壁虎一样顺着墙向下爬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有一把枪或者其他致命的武器,这样我就可以把他杀死。不过,我怀疑没有那种人类造出的武器可以对他发挥效力。我不敢在那儿等他回来了,因为不敢看到那些叫人害怕的女人。于是我回到书房,在那里读书,一直到睡着了。
我被伯爵叫醒了,他用不能再冷酷的眼神看着我说:“明天,我的朋友,我们必须分别了。你回到你那美丽的英格兰,我去做一件事情,我们可能永远见不成面了。你给家里的信已经发出去了。明天我不会在这里,但是一切都为你的起程准备好了。早上,斯则格尼人会来,他们在这儿有自己的活儿要干,斯洛伐克人也会来。他们走了之后,我的马车会来接你,然后载你到博尔果通道,那里有从布科维那到比斯特里兹的马车。但是,我仍然希望能在德古拉城堡再次见到你。”
我对他表示怀疑,决定测试一下他的诚意。诚意!把这个词和这个魔鬼联系在一起简直像是对它的玷污。我问他:“为什么我不能今晚走?”
“因为,亲爱的先生,我的马车今晚有任务,不在。”
“但是我很乐意步行,我想立即离开。”
他微笑着,如此柔和但又邪恶地微笑着,我知道在他的温柔背后隐藏着诡计。他说:“那你的行李呢?”
“我不在乎,我可以以后什么时候把它寄回去。”
伯爵站起身,亲切地说着话,我揉了揉眼睛,因为他的亲切看起来那么真实,他说:“你们的英语里有一句话很接近我的意思,因为它的精神规范着我们贵族的行为,‘欢迎客人的到来,也祝客人一路平安。’跟我来,我亲爱的年轻朋友。你不应该在我的家里多待一分钟,如果你不愿意的话,虽然我对你的离去感到伤心,而且你又是这么突然地离开。来吧!”他提着灯,庄重地领着我下了楼,走过大厅。然后,他突然停下来,说:“听!”
一群狼的叫声传来,这声音仿佛随着他的手臂抬高而变大,就像是交响乐团的音乐在指挥棒的指挥下跳跃。停了一会儿,他严肃地走上前,来到门前,拉开笨重的门闩,解开锁链,然后打开了门。
让我非常吃惊的是,门并没有锁上。我怀疑地四下里看了看,但是没有看到任何钥匙。
随着门被打开,狼的嚎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愤怒。它们张着血盆大口,咬牙切齿,伸出锋利的爪子在跳跃着,从开着的门进到屋子里来。我明白,在这个时候与伯爵对抗是毫无意义的,有这样一群任他指挥的同盟,我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门仍然在慢慢地打开,只有伯爵站在门口。突然我惊觉这可能就是我遭厄运的时刻和方式。我被喂了狼,而且是在我自己的鼓动下。伯爵的主意可真是像魔鬼一样邪恶,我抓住最后的机会喊道:“关上门!我应该等到早上再走。”然后,我用手遮住脸,挡住自己沮丧的眼泪。
他的手臂有力地一挥,门被关上了,巨大的门闩归回原位的声音在大厅里铿锵作响。
我们沉默着走回书房,过了几分钟,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最后一次看见德古拉伯爵吻我的手,他的眼中闪烁着胜利的红光,嘴角带着地狱里的犹太人都会引以为骄傲的微笑。
当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将要躺下时,我感觉自己听到门后有低语的声音。我轻轻地走到门前听着。除非是耳朵欺骗了我,我听到了伯爵的声音:
“回去!回到你们自己的地方去!你们的时刻还没到。等着!耐心一点!今晚是我的,明晚才是你们的!”
然后是一阵低沉的、开心的大笑声。我愤怒地打开门,看见那三个恶心的女人舔着嘴唇。由于我的出现,她们都开始大笑起来,然后跑掉了。
我回到房间,跪在地上。这就要结束了?明天!明天!上帝啊,救救我吧,还有那些爱我的人们!
6月30日
这也许是我在这本日记里写下的最后的文字了。我一直睡到黎明来临之前,当我醒来之后,我跪在了地上。我决定,如果死亡来临,它会看见我已经准备好了。
最后我感到空气中微妙的变化,知道早晨到了。然后是亲切的鸡鸣声,我觉得自己安全了。带着高兴的心情,我打开门跑下楼来到大厅。我看到门没有锁,逃跑的机会就在眼前。我用急切地颤抖着手解开锁链,打开门闩。
可是门没有动。绝望占据了我的心。我一次又一次地拉门,摇晃它直到它在门框里吱吱作响。我能看见门被闩上了,我离开伯爵以后门就被锁上了。
我强烈地渴望得到钥匙,无论冒什么样的险。我当时决定再次翻越墙壁,进入伯爵的房间。他可能会杀了我,不过现在,死似乎是更好的选择。没有片刻迟疑,我便冲上了楼,来到东边的窗户边,像上次一样爬上墙,来到伯爵的房间。房间空无一人,这正是我想要的。我找不到钥匙,那一堆金币还在墙角。我走进墙角的门,走下蜿蜒的楼梯,穿过阴暗的走廊,来到老教堂。现在,我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到哪儿才能找到这个魔鬼了。
大箱子还在原来的位置上,靠着墙壁,但是盖子却在上面,没有盖紧,钉子在上面预备着被敲进去。
我知道我必须从他身上找到钥匙,于是我掀开盖子,把它靠在墙壁上,然后看到了让我的心充满恐惧的东西。伯爵躺在里面,但是看起来年轻了很多。他的白头发和白胡须变成了铁青色,面颊饱满了,白皮肤下透着血色。嘴巴比任何时候都要红,因为嘴唇上有鲜血的气味,鲜血从嘴角顺着下巴和脖子滴下来。甚至是那一双深陷的、燃烧的眼睛都好像血肉鲜活,眼皮和眼袋都膨胀起来。这个糟糕的生物仿佛全身充盈着血液。他像一个邪恶的吸血鬼一样躺着,在吃饱肚子后筋疲力尽。
我颤抖着弯下腰摸着他,我的每一条神经都在拒绝触摸他,但是我必须找到钥匙,否则我就要遭殃了。将要来临的这个晚上我也许会变成那三个可怕女人的盛宴。我摸遍了他的全身,也没有找到钥匙。然后我停下来看着伯爵。他肿胀的脸上似乎有一丝嘲讽的微笑,这让我疯狂。这就是我帮着带去伦敦的人,在那里,在拥挤的人群中,也许他能满足自己嗜血的欲望,并且制造出一帮新的、规模空前的半人半鬼,以无助的人为食。
这样的想法让我疯狂。我产生了可怕的欲望,要摧毁这个魔鬼的世界。手头没有致命的武器,我拿起一把工人用来填土的铁锨,刀口朝下,高高举起,朝那张可恨的脸砸下来。可是当我这样做时,他的头抬起来,眼光落在我身上,闪着怨恨的光。这个景象好像把我吓瘫了,铁锨在我手中转向,擦过他的脸,仅仅在额头上方的土里砸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缝。铁锨从我手里脱落,架在箱子上,当我重新拿起它时,刀口的凸起碰到了盖子的边缘,然后盖子重新盖上了,遮挡住了我对这个可怕怪物的视线。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张肿胀的脸,沾着鲜血,定格在充满怨恨的龇牙咧嘴状,他也许会带着这个表情一直到最底层的地狱。我想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但是我的大脑像着了火,我不得不等着这种绝望的感觉充满我的全身。这时,远处的吉卜赛人快乐地唱着歌越走越近,在歌声中还有沉重的车轮滚动和抽打鞭子的声音。伯爵所说的斯则格尼人和斯洛伐克人来了。最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又看了一眼这个盛着邪恶躯体的箱子,我快速地离开了这里,来到伯爵的房间,决定在这个开门的时刻冲出去。我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楼下响起了钥匙在巨大的锁里摩擦和大门被向后推开的声音。这儿一定还有另外的入口,或者有人有其中一扇锁着的门的钥匙。
然后传来的是叮叮当当的脚步声,最后消失在某个走廊里。我转身想再次冲进地下室,在那里可能找到新的出口。可是,这时来了一阵猛烈的风,通往楼梯的门“砰”的一下关上了,尘土被震得到处飞扬。我冲过去想把它推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又成了一个囚徒,死亡的网离我越来越近。
当我记着日记时,下面的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还有重物被重重地放下的撞击声,无疑是那些箱子,还有它们盛的泥土。然后是锤子敲打的声音。箱子被钉上了钉子。现在我能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经过大厅,后面还跟着许多懒洋洋的脚步声。
门被关上了,锁链咯咯作响。然后是钥匙在锁里摩擦的声音。我能听见钥匙被拔出来,然后另一扇门被打开和关上,还听见锁和门闩的嘎吱的声音。
听!院子里和石板路上响起了车轮滚动的声音,抽打鞭子的声音,还有斯则格尼人的歌声随着他们越来越远。
现在我一个人在城堡里,和那些可怕的女人在一起。呸!米娜也是女人,可是她们没有一点共同之处。她们是地狱里的魔鬼!
我不应该单独待在城堡里。我应该尝试爬上墙壁,到比我以往去的地方更远的地方去。我应该带上一些金币,以便今后用到它们。我也许会发现,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出路。
然后离开这里回家!到最快和最近的火车站那里去!远离这个被诅咒的地方,这块被诅咒的土地,这块魔鬼和他的孩子仍然在惬意地踱着步的土地!
最起码,上帝的恩惠要强过那些魔鬼,悬崖又高又陡。一个男人可能会在它的脚下长眠,像一个男人那样。再见了,所有人。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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