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行纪-第二十六章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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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西斯法利亚历241年,冬。

    这一带的气候比较温和,很少会降雪。

    今年的冬天下雪了。

    五十年不遇的大雪。

    在气象学和占星学的学者眼中,天候这种东西,多多少少都和人世间发生的事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据记载,西斯法利亚开国皇帝在与宿敌决一死战时中了圈套,敌人趁着夜色大举袭营,虽然没有造成重大的人员伤亡,但粮草大多被点燃,深陷火海。

    眼看着大军将要断粮,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熄了狂猛的火势,保住了粮草。

    这场大雨被视为上天的意志。

    将士们士气大盛,此后连战连捷,最终一统江山。

    人是断然无法对抗上天的。

    人是断然无法违逆命运的。

    天气,天候,星辰日月的变换。

    这些就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武器,它从高高的天上降下,前来帮助一些人,达成一些事。

    一月。

    白枝城。

    “母亲大人,今天我要去磨坊那里玩。”

    “嗯。”

    “磨坊的主人对我很好,他的儿子们也总让着我,他们是不是很怕我啊?”

    “嗯。”

    “三楼的书,有几本被我做成了铠甲,那个超帅的啊,母亲您要看看吗?”

    “嗯。”

    “高屋叔叔昨天过来看我了,他还送给我一个大大的训练假人,说是可以用来练击剑,母亲大人您有看到吗?”

    “嗯。”

    “城西的农场杀了两头肥牛,说是要上贡给我们。”

    “嗯。”

    “母亲大人……”

    壁炉里的火焰微微跳动,散发着恒定的光芒。

    窗外,无尽的大雪从天的一头绵延向地的一头,永不停歇。

    小男孩看着长桌对面的母亲,眨了眨眼,眼瞳深处闪过一丝不解与害怕。

    他是保尔,保尔·布隆提娅,这座城市乃至全萨尔纳加未来的主人。

    他的母亲对他很好,几乎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他的母亲很喜欢他。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世界上几乎每一位母亲都会爱护自己的孩子。

    父亲大人对他也很好。

    这是一个温暖的家庭,没有贵族间常有的权力斗争与冷酷无情。

    夫妻两人都在唯一的后代身上倾注了爱意。

    可这一切都变了。

    但是,父亲在不久前死掉了。

    据说是病死的。

    在父亲死掉的前几天,母亲就时常像现在这样发呆,问她什么都只会得到“嗯”的回应。

    桌上是简单却又不失昂贵的早餐,保尔的份已经吃完了,伊丽莎白的则一动未动。

    她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正前方,眼神空洞。

    这个方向正对着保尔,但保尔并不觉得母亲在看自己。

    她像是在看着什么自己看不到的东西,像是在看着什么……非常遥远的东西。

    那双往日温柔漂亮的眼睛里并没有自己的身影。

    想到这里,小保尔感到一阵莫名的寒噤。

    母亲大人……究竟在想什么?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蔽,昏暗的大厅在火光中微微摇曳。

    “外面……很白啊。”

    伊丽莎白毫无起伏的声音在大厅中响起。

    也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明明没有语气起伏,保尔仍旧从母亲的话里感觉到一丝丝情绪波动。

    怎么说呢,就像是小孩子拿着捡来的破玩具玩了一阵,最后又把它丢弃掉——那种自然而然的随意,理所当然的轻率。

    保尔点了点头,轻声回应。

    “嗯。”

    。。。。。。

    黄昏,城外的树林中。

    “保尔,虽然这么问有点失礼……你的母亲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高屋握着拍子轻轻挥臂,将球击出。

    这是一种在民间流行的运动,叫做“回球”,游戏双方用装着网的拍子击球玩。

    “奇怪的地方?”

    保尔双手握拍,用力将球打回去。

    “除了和平常那样发呆,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发呆吗……”

    高屋若有所思,一边下意识地击球。

    他的身形虽然肥胖,但动作却很灵敏。

    “不过,最近母亲大人晚上开始做菜了呢。”

    “什么?”

    “母亲大人以前就经常为我做夜宵,不过在父亲大人死前一段时间,她就不做了。”

    “最近,我半夜睡觉睡醒,出去小便的时候看到母亲站在厨房里。”

    “在厨房里?她在做什么?”

    “磨刀。”

    高屋的手一抖,本来很容易能接到的球落在了地上。

    “啊,叔叔,你输了。”

    “你刚刚说伊丽莎白在干吗?”

    “都说了在磨刀啦。”

    “菜刀已经好久没用了,需要磨一磨才行,母亲一定是在做准备吧,说不定过几天又能给我做夜宵了。”

    高屋闻言,眉头深深地皱起。

    他并没有和母子两一起住在城堡里,身为贵族,他在城里有很多栋豪宅。

    但是这不代表他不知道城堡里的情况,因为他小时候和大哥一起住在那里。

    厨房里的用具不是专门有人替换的吗?

    为什么贵族会需要亲自磨刀?而且还是在三更半夜?

    “叔叔,你还玩吗?”

    “不,等等……”

    保尔疑惑地看着皱眉的叔叔,有些不解。

    他好像很焦急的样子,但具体有不知道是在急什么。

    父亲曾经告诉过他,绝大多数的情感都需要有指向的目标,作用的条件。

    但有一种情绪,它不需要过于明晰的缘由与目标。

    人偶尔察觉到本不该知道的东西,不知道为好的东西,进而感受到这种情绪……

    没有理由的不安。

    没有指向的恐惧。

    害怕。

    “小子,听好了!”

    高屋猛地抓住了小男孩纤细的双肩,目光前所未有的认真。

    “接下来我和你说的话,别让任何人知道!”

    保尔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大片飞鸟从树上升起,像是一朵浅色的乌云划过天际,向着天空的远方飞去,直到完全融入夕阳,消失不见。

    “小心伊丽莎白。”

    “……您是说刚来不久的侍女伊丽莎白小姐吗?”

    “不,我并不认识那种人……”

    “我是叫你小心你的亲生母亲。”

    “可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

    胖子语气粗鲁,态度强硬。

    他并不知道怎么和一个孩子解释他的担忧。

    “保尔,记住,你是我们布隆提娅家最后的希望!”

    “你叔叔我早年因为无节制的生活,已经很难再生育了。你是我们家族唯一的血脉!”

    “我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好人,但有一件事我还是知道的,家族传承绝不可断!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保护好自己!”

    “我们布隆提娅家是荣光的开国元勋,先古贵族!”

    “保尔,保护好自己!无论发生什么!”

    “如果有危险就大喊求救,或者直接来找我,你知道我住在哪!”

    保尔眨了眨眼睛。

    “叔叔,你在害怕吗?”

    “是的,我在害怕。”

    “虽然知道这种事情不大可能发生……但是仔细想想,你的父亲死的太蹊跷了!”

    说到后来,高屋的话更像是在对自己呢喃。

    “我也不相信,不愿意相信,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

    夜晚

    深沉的黑暗好似充盈天地的墨汁,淹没了整个白枝城。

    高屋喝的半醉,正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仰着头,看着天空。

    白色的大雪一直下个不停,哪怕看不见也能感觉到雪的冰冷。

    大雪在地面上不断垒高,哪怕往前走一百步,能看得清的脚印也只有身后一两个。

    明天天一亮,很多人都会为门前堆积的雪犯愁。

    他们的门会推不开来,只能从窗户出去把门前的雪扫掉。

    夜里一个人都没有。

    以前,高屋成天和一群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经常在外面玩到很晚,回去之后被大哥说教。

    最近,他都是一个人喝酒。

    如果有贵族老爷请客,那么在恶劣的天气也会有一大群莫名其妙的人跑来奉承伺候,再早关门的店都会一直开到天亮。

    不过,高屋现在没有那样的心情。

    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喝闷酒。

    大哥生前一直对他很好,哪怕他再出格再败家,最后都会得到原谅。

    因为,他是家族的次男,无法获得继承权的同时也没有背负责任,和那些暴发户差不多。

    即使如此,大哥仍旧会护着他。

    “呵呵……”

    高屋摇了摇头,抛开乱絮般的杂念。

    突然,哪里出现了一些异样。

    前方不远处,有个小小的黑影正靠在墙边,缓缓蠕动。

    是流浪汉吗?

    真可怜。

    高屋耸了耸肩,继续往前走。

    再走一小段路他就到家了。

    “——嗯?”

    他停住了脚步。

    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这味道是……

    血?

    高屋皱了皱眉,凑到墙边的流浪汉旁边,蹲下身。

    离得近了,他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有些眼熟。

    是个孩子。

    “叔……叔……”

    !!

    “保尔?!”

    来自现实的冲击仿佛刺入脑髓的滚烫钢针,令他醉酒的大脑瞬间醒了过来。

    “你怎么了?”

    “不,不会的,为什么有这么多血……”

    慌乱。

    错乱。

    混乱。

    眼前的场景太过非现实,以至于高屋无法分辨这是不是在做梦。

    他的侄子保尔,倒在了血泊之中。

    “叔……”

    小男孩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眼瞳中的微光摇曳不定,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

    “你听我说……”

    嘶哑的声音。

    不成形的哽咽。

    “母亲……她变得很奇怪。”

    “我……很害怕,就跑了出来……”

    “但是没能跑掉。”

    高屋怔怔地低下头。

    一柄菜刀嵌入了保尔的腹部正中。

    衣服破裂,露出下面垫着的书籍,还有大滩渗出的血迹。

    “我被母亲……刺了一刀。”

    “刺完之后……母亲以为我死了……但我没有……”

    “她不知道……我身上……还穿着书做的……铠甲。”

    “我假装没了气,等到她走了才跑出来……”

    “叔……我想来找你。”

    “呐,叔,我好痛啊。”

    “真的……好痛。”

    “我……会没事的吧?”

    高屋沉默着,轻轻抱住保尔小小的身躯。

    在他近三十年的生命历程中,他从没有如此温柔地对待过任何一个人。

    “你会没事的。”

    “放心好了。”

    “你一定会没事的。”

    “那……就好。”

    保尔的双眼缓缓阖上。

    “母亲……大人……”

    小手垂落,砸在冰冷的雪中。

    远处,白枝城的中心。

    城堡上下亮起一盏盏油灯,似乎是发生了什么骚乱。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

    无尽的大雪中,一个身体肥胖的男人抱着冰冷的尸体,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名字。

    那声音逐渐失去了人类的音色,仿佛绝望野兽的嘶吼。

    “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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