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上了紫微阁。

    这是放天城的第二高塔，仅此于九圣塔。相传九圣塔为神族所造，意在歌颂最初创造放天城的九位天神。而紫微阁作为人类的建筑，即便是皇权的产物，在最初建造时仍是恪守规则，不得逾越。

    正因如此，九圣塔兴于西市，而紫微阁则落于皇城。

    不过作为一座高塔，以皇帝现在的身体是很难上的去的，最后是靠着士兵们一个接着一个的往上抬，加上裴屸的护法，才勉强到了高层。

    “紫微阁是历代帝王的宗祠所在，父皇到那里，应该不只是为了祭祀祖先的吧？”鹜王站在庭院中，抬头仰望远处的高塔。

    在他身后，一个身材矮胖的华服男人拘谨着低头应和。

    “殿下，以小人之见，应该是为了灵公主的事吧？”

    “灵公主？”鹜王眼睛一瞥，眼中带着几分厌恶之色。“就是那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野丫头……”

    “殿下，那是阳生宗的圣女。”胖子不敢言语轻薄。

    “阳生的圣女？哈哈……”鹜王忽然阴鸷地笑起来。

    胖子顿时觉得更加拘谨了。

    这时，鹜王猛然扭过头来，绷紧了脸，冷冷地盯着他，道：“这分明是赵月灵的诡计！她不仅要把自己的女儿塞进来，还要借此特赦太子。父皇赌上皇室的声誉，居然同意下诏。如果他只是想让太子从牢里出来，我还真不信。他根本，就已经鬼迷心窍了。”

    “那殿下打算怎么办？”

    鹜王微微喘息，慢慢降下火气。他摇头道：“他刚刚下旨允我继续监国，我倒是不担心他会突然变卦。就算太子出来，在短时间内，他也需要我来对付公输右。只不过，让太子出来毕竟是个祸患，这也是我把你从牢里召出来的原因。”

    鹜王看着胖子，低声道：“明天辰时，江灵会受旨册封，届时也是太子得到特赦离开天牢的时间。范大礼，我要让太子在那时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办得到么？”

    范大礼人傻了，没想到鹜王打算交给他的任务居然是刺杀太子！从前花鲤在的时候，他只是一个打酱油的角色，顺便讨好鹜王，以求得后者的庇护。可如今花鲤死了，他的角色一下子变得重要，这让他开始有点投鼠忌器，不知道自己跟着鹜王一路走到底是否正确。

    “很难回答么？”鹜王又问了一遍。

    范大礼反应过来，立马躬身回应道：“小人明白，小人这就去安排。”

    他眼珠一转，抬头道：“不过，殿下，咱这么做，陛下那边……”

    “无妨。”鹜王冷笑，重新将视线投向那座高塔。

    “药，是时候应该发作了吧？”

    皇帝跪坐在紫微阁内，靠着身后特制的铁背维持坐姿，面前是历代楚帝国先皇的画像。

    这里是皇室的宗祠，历来只有册封皇子、祈求年岁的时候才会进入，如今皇帝突然间进入祭拜，虽然有说是为了灵公主的册封一事，但更多的人觉得并不简单，因为那位灵公主可不是皇室的血亲，连贵为异姓王的沐家都没有进入宗祠，怎么可能会为了江灵破例。

    虽然外人众说纷纭，但此刻在紫微阁内部，却是寂静的。

    皇帝低头闭目，双手自然垂落，平覆于膝上，看起来不像是祈祷，反而像是在忏悔。

    阁楼之外，只留了裴屸一人。裴屸不敢妄测帝王的心思，但也明显觉得其心情的不同了。这种变化来自和鹜王的见面之后，自那之后，皇帝突然变得安静下来，给人一种大限将至的感觉。在册封公主这样的大事上，也没有过多的犹豫，直接表示了同意。

    那时，他说了一句很怪的话：“江灵？原来不是江无方，是他的女儿来了。真好，真好啊……”

    鹤归潭，龙沉江……

    皇帝突然想起了这句话。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努力地让一些光线进来，看清了面前栩栩如生的先皇画像，一刹那，像是每个人都在看着他，那种眼神里，竟像带了怜悯……

    他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个笑声让门外的裴屸心里一颤，愈发地觉得那声音犹如豺狗，发着寒气。

    过了一会儿，那豺狗般的笑声消失了。

    裴屸在门外停了好久，直到夕阳西下，斜晖从紫微阁上褪去，屋内再无传出声音。

    裴屸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步入屋内，看到皇帝仍是保持着坐姿，只是头垂得更低了，看起来也更颓败了一些。

    可当他走到皇帝身边，想将其唤醒时，却兀然发现……

    皇帝驾崩了！

    槐城，扶风郡首府。

    喻真卿坐在庭院中，仔细擦拭着手中刚从远方送来的匕首——“斩鬼”。这是他新定制的匕首，上一把已送给太子，而后者转赠给了清奎。

    扶风王不知不觉出现在其身后。

    “先生洗了斩鬼，是时机到了吗？”

    “他死了。”喻真卿淡淡地说。

    扶风王低头沉默，良久，才开口道：“这是先生预言中事，大概不值得出奇。”

    “其实是有些不甘吧？”

    扶风王又是沉默，然后才摇头道：“我已过了不顾一切复仇的年纪了。我要的是公道。”

    “公道……”喻真卿细细抚摸着匕首锋刃边沿，似是喃喃自语。“王爷的心其实并未变过，唉……”

    “先生为何叹息？”

    “我不是在叹息王爷，我只是在可惜这把匕首，剑臣是越来越不认真了。”喻真卿又是叹息。

    “这样……”扶风王低头沉吟，忽然抬头笑道：“我认识一个铸剑师，其手艺不比剑臣差。”

    “王爷有心了，只是这件事倒也不能怪剑臣。我只给了一把匕首的钱，却要杀两只鬼。”

    “两只？”

    “是啊……王爷觉得，钝刀还能斩鬼么？”喻真卿扭过头来，有些慵懒地看着他。

    扶风王平静道：“难，会很难。”

    喻真卿噗嗤一笑，大笑道：“也不算太难，刀不太利的话，人斩不了鬼，但鬼可以。”

    大笑过后，他扭过头去，把匕首收好，最后换作一句平淡如水的话：“可那鬼又怎会愿意自己斩自己呢？”

    沐雪正急匆匆地外面冲回王府，迅速找到了沐雪非。

    “姐，出事了！陛下驾崩了！”沐雪正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一路飞奔回来的。

    彼时沐雪非只是在屋中淡定写信，听闻后者消息后才感到震惊起来。不管她内心有多少预期，这件事的突然性都出乎她的意料了，放天城的变天近在咫尺了！

    她现在还不知道皇帝有没有留下遗诏，不过由于册封灵公主，太子特赦的诏书已下，所以太子的特赦应该还会继续。而鹜王也从皇帝那里拿到了继续监国的诏书，所以到时将会出现一个奇特的现象，那就是国有两君。不过因为太子的储君身份，这个局面会很快向东宫有利的方向进行。

    “不好！太子有危险！”沐雪非几乎一下子想到这个可能性。

    “什么？”沐雪正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沐雪非直盯着他道：“你回来时，禁军可有动作？”

    沐雪正想了想，道：“我看到赵宁带人往城北的方向去了。”

    “那就是了。”沐雪非点点头，“天牢就在城北，看来裴屸也想到了这个可能。不过天牢防备森严不好下手，明日若如期特赦，可能会掀起波澜。”

    “姐姐的意思是，鹜王打算在明天太子特赦出来时再动手？”

    “没错。”沐雪非又是点头，“虽然我知道裴屸定然会做好准备，但就怕会有意外。所以阿正，你去和飞霜召集人马，我们也来凑这热闹。”

    “好啊，我最喜欢凑热闹了。”沐雪正眼神发亮。

    沐雪正应下后，又是急切地离开，前去寻飞霜去了。

    沐雪非此时才低下头，看着案上写了一半的信，眼中由原来的平静逐渐变作忧虑。

    “放天城的大乱开始了，未来几天会有不少人死去吧……只不知，平陵城现在怎么样了。”

    李柔风跟着平陵郡的老郡守下了地窟，走过几道甬道后，空间突然宽旷起来。他抬目望去，瞳孔瞬间放大数倍。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艘躺在白沙地上的巨大古船！

    关于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主要源于这连日的战争。

    黑铁军退守平陵之后，由紫郡、会临、东剡、下党和象牙郡组成的联军迅速发起了进攻。

    五郡联军声势浩大，兵力数倍于黑铁军，而由于平陵位于联军进犯放天城的要道，所以对联军来说，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黑铁军深知这点，故而索性选择坚守，待敌势稍弱时再一举反击。

    黑铁军的选择对他们来说是合理之举，由于李柔风是李纵游的后人，所以平陵城中仍有不少旧人，加上老百姓对昔日平陵王的感怀，看到故人之子归来，基本平陵城百姓对黑铁军支持很大，犹如当年守城的李纵游一般，是以一城对抗一军。

    只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场战争会变得如此艰苦卓绝。数倍于黑铁军的联军士兵如同层层波浪一般发动攻势，战斗由日出一直延续到日落，中间没有半分停歇。即便是竟然和异族交战的黑铁军战士也惊讶于联军士兵可怕的斗志。若不是本身能力出众，又早已定下守城的决心，黑铁军众人只怕早已失了城池。

    这样的战斗一直延续了数天，即便是以晓勇著称的黑铁军也吃不消了。这期间，李柔风和方蒙各自带队几次反击，但都因陷入围困而退了回来。而反观联军，居然没有半分透露出疲惫的意思，就连攻城的节奏也一如既往。而且最要紧的是，联军人数虽然多于黑铁军，但以黑铁军最初的构想，直接对联军发动进攻未必会是劣势的，他们的信心来源于自己的能力。可是现在战了这么多天，联军的人数并未见减多少，就像有源源不断的兵源得以补充，有那么一瞬间，黑铁军众人都觉得自己是在对抗整个天下的兵马了。

    直到李柔风和方蒙发动的一次反击时，突然发现联军中有某个将军明明在昨天刚被自己砍了胳膊，今天就再度挥舞战斧上了，就连那原本断了了手臂也好好的。李柔风不信是什么孪生兄弟，他只知道即便是最厉害的医术，也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好手臂，还能上战场的吧？

    很快，他们慢慢留意到很多在前些天伤势严重的士兵都出现在战场上，而且斗志昂扬，完全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

    于是他们开始明白这是联军使用的一种法术，能够迅速恢复士兵的伤势和斗志，使其能源源不断地投入战斗。这就是联军最大的秘密。

    弄清楚原因之后，黑铁军众人尝试使用各种法术来破除联军的法术影响。他们逐渐弄清楚，除非是使用法器或者法术将敌人瞬间杀死，连负伤的机会都不能给，否则后者必然会重新出现在战场上。

    不过这个条件依然十分苛刻，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要完全做到几乎不可能。

    于是他们瞄向了另一个办法，那就是找到联军中施展这个法术的人，又或者是这个法阵的阵眼，将其击破，彻底破除联军的“庇护”。

    但这时候还有一个问题是，即便他们能找到阵眼，又该怎样去击破呢？

    这时候，一旁的老郡守突然拍腿大叫起来，忙跟李柔风说：“老夫真是糊涂了，竟然忘记了这天大的事。”

    老郡守是昔日的平陵旧人，由于害怕赵月灵难过，所以皇帝敖谈当年击破平陵城后，并没有进行大清洗，因此那些曾跟着平陵王敖折雨的人大部分都活了下来。李柔风还是回到平陵城后才知道这一点。

    “梁老请说。”李柔风恭敬地说。

    老郡守十分激动，他拉着李柔风的手，眼含热泪道：“大将军曾委托我保管一物，要在将来交与少将军，现在正是时候了！”

    于是，李柔风便随他来到了此处古船边上。

    如果百宝此时来到这里，必然会立马明白，这就是千旸口中的“沉墟”。

    李柔风随老郡守进入古船，老郡守走在前面，一边走着一边双手合十，随时做着祷告。

    “这里是平陵城的禁地，历来只有平陵之主才知道的禁地。”

    老郡守一进来就如是说，李柔风也能从他言语和动作里感觉到他的不安，看来这个地方确实是个不怎么好的地方。

    “这个禁地从何而来？通往何处？我知道放天城有焚龙山禁地，那是禁锢焚龙的地方，那么这里也会禁锢着焚龙这样的凶兽么？”李柔风尝试着问。

    “不，那是比焚龙更可怕的怪物。”

    “怪物？”

    “对，怪物，是可以充盈整个天地的怪物。历代平陵之主都是这样被传达的，虽然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但每一任的平陵之主的首要任务都是要保存禁地的完好。”老郡守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中充满了紧张。

    看来是进入这个地方让老郡守感到不安，也许真如他所言是因为这里禁锢着可怕的怪物吧。李柔风这样想。

    这时候他们下了船舱下一层，看到了位于船舱中央的高大石像。石像身上刻满了奇怪的符文，明显看到是人类镌刻的痕迹，不难猜出是历代平陵之主布下的符文，就像加固封印的手段。虽然很难说这样的手段会否有效，但至少能让人心安一些。

    “传说这个石像是禁地的入口，所以历代平陵之主都在其上面镌刻了封印符文。只是老夫能力浅薄，故不作班门弄斧之功了。”老郡守解释道。

    原来这里才是禁地的入口……

    李柔风点点头。其实也不难猜，不然的话，关于怪物的样子也不会存在于传说中，没有任何目击者了。

    老郡守带着他越过石像，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李柔风看到面前石壁之上挂着一柄剑。名剑无鞘，剑身修长，一道白线贯穿，隐隐散发寒气。

    “这是……”李柔风瞳孔放大，几乎说不出话来。

    “名剑跌寒！”

    “这就是大将军留给少将军的东西。”

    老郡守顿了一下，道：“他的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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