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这里已经不是东京，而是华夏江中市。

    窗外的夜空繁星点点，偶尔，拖着长长尾巴的流星掠过天空，然后消失在茫茫天地间。

    华夏有一个古老的传说，亿万星矢代表着亿万人，每一颗星矢殒落，便表示一个人的生命殒落。

    千叶夫人原来是不相信的。

    毕竟，人家经常说一起去看流星雨的，花前月下，何其浪漫？假设传说为实，那流星雨的某天，全世界得死去多少人？岂非世界末日啦？

    可是，正所谓关心则乱，整整三天了，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几乎都不曾离开过手机，盯着，听着，硬是没有该看见的电话该听到的声音。

    三天前，小杨在她的车上打了个电话，十分钟后，那个曾在她酒店出现过的叫做阿彪的青年驾着飞机出现在她面前，把她和小杨接上了飞机。

    然后，直接越过东京天空，数小时后到达华夏，然后在这江中市，把她放下，立刻便有人安排她入住最豪华舒适的大酒店。

    ——别国私人飞机竟然能在非常重视制空权的东京随意跨国航行，这绝对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但是，她的关注并不在此，而是临别前，小杨对她说的话：我要去一个地方疗伤，芥川霸刀说的没错，我只有三天时间可以搏一把，也就是说，如果三天过后，我还没有给你电话，多半便是……所以，你也不用等下去的……

    ——我一定会等下，不管等多久！

    她当时却没有说话，眼睛噙着泪水，眼神坚定无比。

    她相信他会看见的，即使他说话的时候已经非常吃力，即使他的眼神已经非常疲倦，眼睛眯成一条缝，却仍然强撑着，仿佛害怕闭上了再睁不开了，强行要将她的脸，刻进灵魂最深处。

    那一刻，她的心都碎了，但为了给他最美的脸，强忍泪水，还含笑催促他早点去疗伤，她会泡最好的茶，迎接他。

    ***

    三天已过去了。

    如果按照芥川霸刀所言，那一天，是下午小杨受伤了，三天后的今天下午，也就是期限已逾半天了。

    那么，那么……

    难道是，那殒落的星矢，便是他么……

    桌上有茶具，茶已冷。

    她已经忘了，她泡了多少次茶。

    每次泡一壶新茶的时候，便是点燃一丝希望，一丝期待，每一次茶冷的时候，就是浇灭了一丝希望一丝期待，心里便痛一分。

    后来，她不敢泡茶了，她太害怕，她的希望和期待，被一壶壶茶水浇灭，她的心被撕裂。

    索性，她喝酒。

    她试图把自己灌醉，然后，在酒醉的梦幻里，见到，那个让她义无反顾抛开一切，跟随他的男人。

    不知什么时候，她和手中的酒瓶一起跌倒在地，她放弃了挣扎，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如梦如幻中，手机响了。

    ——什么鬼人电话？

    ——莫非又是伊藤家族的？

    ——我不都说全部已交接妥当么，干嘛还老是烦我呢？

    不过，虽然净身离开伊藤家族，但终究他们对自己不薄，初步接手运作，有什么疑难请教一下，也是正常的。

    所以，她挣扎一下，探手把桌边上的手机抓了放在耳边，也不看什么人来电，划了接听，口齿不清没好气的用日语说：“什么事？”

    电话那头沉默不语。

    千叶夫人极不耐烦：“快点说，不说话我挂机啦。”

    一声叹息，然后，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却是华夏语，柔声细语道：“夫人，我的茶你泡好了没有？”

    千叶夫人一愣，全身颤抖，头皮发麻，仿佛电击，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是……我我我我我，我立刻、立刻泡茶……”

    她紧紧抓住手机，试图爬起来，却力不从心，一头撞在桌脚上，差点把桌子撞翻，明明很疼，却仿佛麻木了，跌倒地上，还要爬。

    那头的声音立刻道：“不要乱动，等我。”

    ***

    从东京上了专机，到降落无名岛，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天，小杨也昏迷了三天，到现在尚未醒来。

    唯一的好现象，就是他的心脏还正常工作，相较之下，芥川霸刀预期他三天内必死于寒毒，已经算是天大的奇迹和幸运了。

    但是，所谓的奇迹和幸运，那是跟一个人有重要关系——何叔。

    对，就是何叔。

    何叔不仅内功深不可测，更懂古武伤害治疗术。

    当然，其中还有一重要因素，小杨拥有强悍的体质，以及他修炼了烈焰掌，属性火，对冷血手刀起到积极的克制作用。

    何叔的高明医术，小杨的强悍体质，火属性的内力，此三项，缺一不可。

    还有，一件普遍的医疗关键：及时。

    ***

    小杨仍然昏迷卧床。

    大厅。

    何叔和阿彪吃着麻辣水煮鱼，喝着酒。

    两个，竟然老神在在，一点担心的表情都没有。

    阿凌和许皓不知去了何处，阿彪没有问，何叔也没有说。

    傍晚时分，夕阳映红了院子草坪，呈现一片暗红，反照大厅，形成淡淡的昏黄。

    阿彪忍不住问道：“老何，小杨大概要倒什么时候才醒来？”

    何叔微笑：“不急。”

    阿彪皱眉，道：“我们知道情况，还好，但是，会有人急啊。”

    何叔道：“是那个来自东京的女人？”

    阿彪叹了口气，道：“嗯。看的出来，她对小杨已经用了心了。”

    何叔微微摇头，叹息：“你们这些年轻人呀，什么都好，就是感情难以自控。据江湖传言，郭家和杜家策划多年的联姻关系，可能要破裂了。”

    阿彪道：“好像是的，听说，杜三娘追求郭图十年，极尽讨好，仍不得郭图满意。护送谢素雅东京之行，郭图的保镖团队遭遇伏击，狙杀，可说团灭，便是郭图也断了一臂，由杜三娘护送回南海郭家。”

    他微一顿，立刻接道：“受此打击，郭图本当降低身段，接受杜三娘才是，但是，他依然拒绝，奇的是，以前无论他如何拒绝，杜三娘还是死皮赖脸追着他的，可这次，她居然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引起武林同道各种猜测。”

    何叔道：“传扬最盛的有两种，一个是杜三娘对变成残疾人的郭图不感兴趣，另一个是杜三娘有了新欢，移情别恋了。”

    阿彪道：“是。”

    何叔道：“这次郭图护镖东京之旅，杜三娘也暗中跟随其中？”

    阿彪道：“爱一个人，有时候，的确很卑微。”

    何叔道：“凑巧小杨尚未从当年的失意阴影走出来，杜三娘求不能的失意，一对失意之人，巧之又巧凑在一起，同病相怜，有了共鸣，便很容易发生化学反应，这是极其危险的。”

    阿彪叹息：“谁说不是。”

    何叔微微皱眉：“那就恐怕有点麻烦了。”

    阿彪道：“杜三娘意志坚定，十年追求未果却不悔，但是，当她毅然决然转身离开，那就是说，她走的也一样决绝，再不栈恋。换言之，她对小杨的感情，很可能就像十年前的她，执着的爱上了小杨。如果这样，那么，同样放弃一切，远离故土而来的千叶夫人怎么办？”

    何叔道：“这只是小麻烦，哪个优秀男人没有几个女人的，大不了让小杨把两个都要了。大麻烦是，当初，郭杜两家联姻，是两大家族的老人都认可了的，于今关系破裂，他们不会勉强两个年轻人，但是，不甘与愤怒，势必转移到第三者身上。”

    他叹了口气，微微苦笑：“所以，郭杜两家，都会挖掘小杨。但是，小杨的身份一旦暴露，不仅仅他自身危险，我们整个组织都有极端危险——江湖判官，是悬在武林人士头顶上的剑，虽然我们为正义监督，但是，谁也不愿意一辈子被压着，更保不准自己什么时候犯错，头顶上的落下来。一旦获悉内情，恐怕会集天下各大门派高手，聚而攻之，那样的话，怕是我们这个组织也到了尽头了。”

    阿彪道：“他们敢，我们背后的是……”

    何叔摇头：“为了缓解压力，为了秩序平稳，我们只能消失。”

    阿彪道：“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以后的武林高手作案犯科，岂非肆无忌惮，再无约束？”

    何叔叹了口气，道：“那些，已是以后的事，已非我们考虑之中。”

    阿彪道：“所以呢？”

    何叔道：“所以，小杨必须离开华夏一段时间。”

    阿彪怔怔的，点一根烟：“此举无异将小杨放弃，似乎不够厚道。”

    何叔道：“我承认是，但，这是唯一保存我们的法子。”

    阿彪目光一闪，道：“我明白了。”

    何叔道：“你明白了什么？”

    阿彪道：“半个月前，你让小杨去江中市暗察谢素雅的时候，交代他带个人上来，于是，他带上了许皓，原来是为了小杨接下来的任务铺垫的。”

    何叔道：“说下去。”

    阿彪道：“因为小杨的任务跟郭杜两家有关，即便是杜三娘没有出现，也没有和小杨有交接，而小杨要完成任务就必须将郭家得罪，然后，小杨便须得离开，然后，他的位置由许皓接替，是不是这样？”

    何叔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道：“小杨不是愚钝之人，此中道理，他清清楚楚。所以，你不必为他担心，依我想来，他已为自己找好了退路了。”

    沉默。

    放下酒杯，拧灭烟头，阿彪郁郁寡欢长身而起，走了出去。

    ——哪个少年不轻狂，哪个少年不是曾经拥有一份心酸的情史？

    虽然，小杨日后的离去未必和感情有关，但是，他之所以接受此次任务，在明知结果还是没有拒绝，极之可能是，当年的情伤已致他心灰意冷，退意已萌。

    然而，真相决非如此。

    ***

    昏迷中的小杨，意识缓慢的，一点一点的恢复。

    这是一个漫长的，痛苦的过程。

    经脉中，一冷一热两股真气纠缠在一起，既像似一对亲蜜的情侣缠绵不分你我，又仿佛两个宿仇你撕我扯拼死拼活。一寸一寸的撕扯，折腾，那种疼痛，好像冰锥全身刺遍，好像被扔进了烤箱高温炙烤着。

    最可怕的是，一冷一热，在冷热交加作用下，经脉也跟着热胀冷缩的不停变化着，时尔缩小成线，时尔扩胀比以前宽粗十多倍。如此情景，使得真气时尔如细线缓移，时尔如疾流奔泻，苦不堪言。

    开始的时候，小杨只是额头渗出少许汗珠，随即迅速凝结成冰粒，然后立刻汽化。

    慢慢的，汗水越来越多，浑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在流汗，大片大片的冰霜，迅速蒸发成雾气。

    雾气越来越浓。

    二十多年平的卧室，雾气腾腾，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

    更奇的是，初初，雾气是淡白淡白的，后来，转变淡灰色，淡黑色，乌黑如墨，室外夕阳尚残余，室内已墨黑一团。

    谁也不知道，小杨经历了什么。

    原本，他的意识已逐渐清醒，但是，那种不知名状的疼痛，好像骨头被一寸一寸敲碎、皮肉被一点点搓烂，然后，碎骨一寸一寸的接驳归位、皮肉重新一点点铺开连接一起的剧痛，任他意志再刚强，任他忍耐力再强悍，也是痛的昏死过去，然后清醒又昏迷，周而复始，不知凡几，直至磨耗他最后一丝意识，才彻底昏迷了。

    直到了夜幕降临时分，乌黑的雾气逐渐淡化，慢慢的，转灰白了，慢慢的，纯白如雪，室外已黑夜，室内竟白蒙蒙一片，仿佛，白雾自带光团。

    突然，白雾旋转起来，仿佛，哪处有个黑洞，将它们强行吸呐。

    白雾越转越急，越来越稀薄，这时分，才隐隐可见，原来，小杨的身体就是那个黑洞，长鲸掠水一般将满室白雾吸进体內，他的呼吸极是微细，甚至可说是隐隐约约，很久很久才呼吸一次，倘若不细心留意，还误以为已停止了呼吸，死了。只有懂得武学的人，才知道，此乃胎息。

    所谓胎息，自然是指人尚未出世前在胎盘里面的呼吸，又称先天之体。

    但凡拳脚功夫到了自身极限的武术家，为了开辟新境界，无不通过养气炼气法门，性命双修，竭力追求先天之体。盖因，先天之体乃纯净之体，不仅仅能修复积劳创伤旧体，改善体质，更重要的是，进入了纯净的先天体，其思维方式将重新格式化，以往的杂念摒弃，很多曾经想不通的东西豁然开朗，顿悟人生，顿悟道。

    ***

    何叔轻轻移开条门缝，竖着耳朵倾听了好一会，然后带着宽慰的笑容把门关上，转身，对数米外的阿彪点点头，低声道：“我说过，他的运气一向是不错的。”

    阿彪松了松，也是低声道：“你只用真气护住他的心脉，就不担心他被两股完全不一样的真气撕碎了？”

    何叔边走边说：“芥川霸刀的冷血手刀充其量不过和小杨的烈焰掌旗鼓相当，而且，他的寒毒只是残留物，而小杨是烈焰掌的宿主。残留的寒毒有如孤军深入，没有后援，小杨却拥有绵绵不绝的补给，只要他意志够坚强，他的心脉又被我保护起来，熬也可以把寒毒熬死。”

    阿彪点点头：“或许，强龙不压地头蛇，也不无道理的。”

    何叔道：“只是有一个小小的意外。”

    阿彪立刻一惊：“什么意外？”

    何叔苦笑一下，道：“好像是，小杨洗髓伐骨，达到先天之体了。”

    阿彪一愣，难以置信，结结巴巴道：“你说什么？先天之体？”

    何叔道：“对，难道这不是个意外吗？”

    阿彪猛点头：“的确是。”

    突然，他笑了：“这回，倒是有好戏看喽。”

    何叔却是心一沉，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先天之体，先天高手，举世之上，恐怕一百个都没有，其之珍贵，不言而喻。

    自然，先天高手，更是国家的宝贝。

    可是，可是，无论是郭家，还是杜家，都不会放过小杨的。

    然后，牵扯出江湖判官，然后的然后，何叔很难想象。

    难道，为了小杨一人，将华夏武林消灭？

    既然没有了武林，所谓的江湖判官，又有什么存在意义？

    ***

    醒来的小杨，第一时间是找到他的手机，然后打了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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