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付笑谈中之逝水-第265章 腊月廿三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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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道:“都听到了?”

    高、张二人躬身应答:“都听到了。”

    “说说你们的看法。”

    高拱面带思索,道:“看不透。”

    张居正道:“请老师赐教。”

    “……都先说说看吧,在我这里说对说错都无妨。”

    高、张二人稍作斟酌,各抒己见,拼凑起来同方献夫对姊弟三人分析的内容有七八成相似。

    徐阶一直闭目倾听,待述讫数息后,缓缓睁眼,淡淡一笑,提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大字。

    高、张二人凑近一看,带着困惑读道:“以退为进?”

    徐阶道:“陛下要做大文章,意欲乱中求机,或者说是要对朝堂做一次不彻底的洗牌。而百官之争,说白了不过是夏、严之争,夏阁老不会容情,严家却退了……”有意停顿。

    “严家一退,身处风口浪尖的就只有夏阁老了……”张居正长眉一轩,“妙啊,严家这一退实在是妙啊!”

    高拱道:“妙固然是妙,险亦是十分险。狭路相逢,以退为进,退好了是一片坦途,可立于不败之地,退不好则加速跌进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张居正道:“肃卿兄长所言极是,严家的策略是极好的,执行起来却不容易。夏阁老独处风口浪尖之时,是他身处险境之时,亦是他大权在握之时,何尝又不是严家最危险之时,在陛下打压、群臣攻伐之前……严家如何保证自己不被吞噬?”

    徐阶道:“所以需要有人来保驾护航。”

    张居正道:“老师此话何意?”

    徐阶道:“浚川先生和李尚书就是严家拉来给自己保驾护航的。”

    高、张二人侧目相顾,不明其中机窍。

    徐阶道:“夏阁老有一颗公心,明知前路刀山火海他也不会退,严家退让了,个中伎俩瞒不过夏阁老,但他的攻势仍然不会减弱半分。”顿了顿,接着说道,“闻人诠是切入点,仅仅是一个开端,不足以彻底打开局面,浚川先生才是那个能够彻底打开局面的关键点。”

    高拱道:“公心也罢,私心也好,局面一开,往诛心了说,朝堂之上就是夏阁老一家独大,再没有哪位朝臣可制衡于他。文武百官无人能制衡夏阁老,那就只有陛下了。”

    张居正道:“严家后退一步,等同是夏阁老向前一步;而扯出浚川先生,既给了夏阁老铺了一条通向或坐大或孤立的道路,又顺了陛下乱中求机的意思。”

    高拱道:“一退一捧一顺,如此一来,严家大大淡化了自己的存在感,而夏阁老则成了众矢之的,上得陛下忌惮,下遭群臣反弹。”

    沉默少顷,张居正道:“老师,严家用浚川先生拱火……那李尚书是他们的退路?”

    徐阶道:“不错,李尚书就是严家的退路,一箭三雕的退路……”

    张居正道:“事态若真是那样发展,会是陛下所希望的么?”

    徐阶道:“陛下不在乎朝臣用什么法子相争,以退为进也是一种争斗之法,只要事态还在陛下的掌控之中,怎么发展都行。严家以退为进,有所损伤肯定是在所难免的,关键在于如何保全根本。但如果夏阁老在穷追猛打之际,还能积极地迎合圣心,严家的如意算盘要打响,那便难了。陛下不在乎谁输谁赢,因为最终的赢家只会是陛下。夏阁老倒了,陛下会扶植另外可以抗衡严家之人;严家被吞了,陛下也有法子打压夏阁老;夏、严两方都倒了,自然会出现新的取代之人。一如开封吴家,没有了夏公谨,还有张公谨李公谨,没了严家,还有王家钱家。”有句话徐阶没明说:朱厚熜在乎的是永享至高无上的皇权,人有生老病死,想要永享,便要长生不老,在这之前,时不时地稳固一下皇权和朝堂是十分必要的,不使积弊过线,不然长生不老实现了,江山却没了,皆枉然。

    高、张二人默默消化,暗暗惊骇。

    沉静良久,高拱问道:“严家的意图应当缄之于心,何以反宣之于口?又为何要在这个当口提出‘五人一诺’?”

    徐阶道:“这个问题靠说解是难以说解清楚的,等你到了火候,自然会通晓,现在暂且称之为试探吧。”

    高拱细细品味一番,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徐阶说得很干脆,“一切都只流于口头,陛下的这篇大文章可不是那么好做的,变数太大了,笔触可不光光只在朝堂上,还有墨烟海、鞑子、江湖武林等等,没个几年光景难见分晓。在此之前,你安安心心做你的翰林编修,你踏踏实实读你的书,修身养性,韬光养晦。”顿了顿,仰望房顶,仿佛双眼能穿透房顶,雄视天地,“现在是属于过去的年轻人的,将来是属于现在的年轻人的。”

    最后一句话点燃了高、张二人体内年轻的热血,二人四目齐放异彩。

    又是一阵沉静过后,高拱道:“朝堂上陛下抛出了一个闻人诠,不知针对墨烟海、鞑子、江湖武林,陛下会出什么样的高招?”

    徐阶道:“时机到了,自会揭晓。”

    张居正忽然展现出了少年人的一面,活泼爽朗地笑道:“闻人家的姊弟三人很有意思,离京前需见上一见才是。”

    ……

    汇缘楼主楼后面有一片井然有序、清雅洁净的独门小院,专门提供给一些喜欢清净的客人居住,价钱自然也要高上不少。

    其中一座小院里,新住进了男女幼四人,主事人贝七华以友相待,四人吃住一律全免。

    酆于在房中运功调息了半个时辰,神完气足,亦或是心有所挂,睡意全无,起身出门。

    第一眼便落在了杭苇之师徒所住的那间房,见窗上透出淡淡光亮,不由一喜,欲表示关怀之意,又怕扰了调理休息。一条豪气干云的大汉竟为这点小事,陷入到与己身形貌性格不相符的犹豫中,婆婆妈妈的跟个没主见的妇人似的,再三踌躇,终于下定决心,小心敲响房门,和声问出一串问题:“苇之……苇之你睡了吗?伤势调理的如何了?小甜儿睡得可安稳?”

    呼一声响,自房内传出,既轻且促,但还是没逃过酆于的耳朵,然后灯灭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踱步至积雪厚厚的小院中,不觉隆冬寒意,干杵着仰望星空。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刚刚外出归来的贝七华路径小院,恰巧看到这一幕,“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寒夜观星,酆大侠好兴致。”

    酆于道:“寒夜串门吟诗,贝掌柜更是好雅兴。”

    “可要喝一杯?”贝七华在回来的马车上已写完了书信,通过秘密渠道送往开封,可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意欲借酒定定神。

    “正有此意。”酆于肚中酒虫早已蠢蠢欲动。

    “请。”

    “请。”

    酒过三巡,贝七华道:“王先生一案的后续事宜我来料理,你和杭女侠带着那个可爱的小酒仙还是早些离京的好。”

    酆于道:“多谢贝掌柜好意,不过救人要救到底,送佛也要送到西。”

    “似酆大侠这等盖世豪侠,不该陷入到京都官场的漩涡中。”

    “过奖,我喜欢那三个小家伙,想帮他们一把。”

    贝七华会心一笑,心下敬佩,再不相劝,岔开话题,推杯换盏,闲话轶事,颇为投机。

    ……

    骤然闯入吏部尚书府外书房者,正是方献夫的二弟子,姓祁名衡字平木,比大弟子莫少年还要大上七八岁。此时的他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同时泛起红白紫三色,大汗满头,气喘如牛,头发凌乱,袍袄残破,血迹斑斑,粘满污泥残雪的靴子一只露大脚趾一只露脚后跟。

    方献夫素知这位弟子性情,是一个既不会创造奇迹,也不会出现纰漏的稳重人,最是中规中矩,板正到近乎木讷,能让他落到手忙脚乱、不顾体统的境地,定是有惊天大事发生,正色沉声道:“别急,慢慢说。”

    祁衡顺了顺气,定了定神,一口饮尽邵曦用过的茶,稍稍组织了言语,略显罗嗦地叙述道:“今日正午,天上刚开始下雪,潭柘寺周边九峰突然发出九声震天巨响,九道烟雾自九峰冲天而起,直入云层,没过多久,正常的白雪变成了淡粉色的怪雪,将整座潭柘山笼罩其中……此怪雪含剧毒带异香,活人皮肤沾之即化,毒性当即渗入体中,异香亦能扰乱人的神志……凡中毒者丧尽神识,气力倍增,形如魔鬼,不分敌我,不惧疼痛,嗜杀无度……怪雪起先为淡粉色,渐次转深……血毒人似被佛音镇压,一个个呆立当场,本以为局势得控,不想突然又是五声巨响,五道烟雾再冲云霄,不久怪雪变成了黑色,血毒人变得更加疯魔凶残……不知中毒者具体数量,估计应该远超十万之数……也不知怎么回事,原本杂乱无章的血毒人突然停止了杀戮,好似受到了什么召唤,分成了两拨,一拨往潭柘山正北方而去,一拨往潭柘山正东方而去……”正午之时,祁衡领着若干家仆,驾着数架马车刚行出潭柘山地界,异状乍起。于是命车队缓缓上路,他则只身折回,一看究竟,然后随着大势加入到解救幸存者和对抗血毒人的队伍中,亲身经历了恢恑憰怪的怪雪、灭绝人性的血毒人、惨绝人寰的杀戮,数次命悬一线,好在有惊无险。在血毒人潮分作两路后,他快马加鞭冒黑回京报信。

    事情太过新奇、惊险、诡异,信息量太过庞大、繁杂,远远超出了平常的认知,方、邵、年三人难免提出质疑。祁衡深知很难让非亲眼所见者相信这种事情,不作旁的辩驳,直接当场立誓。不同于萧正阳和南关城守军,相互间的信任和了解,薄弱到可忽略不计。祁衡既立誓,方、邵、年三人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书房内一时死寂无声,陷入沉默的震惊中。

    在吏部尚书府收到关于怪雪和血毒人消息的前后,许多京官也都收到了细枝末节各有差异的消息,震惊自是难免,更多的还是怀疑。

    祁衡前脚进城,受毛伯温调派回援京师的五万明廷兵马后脚也到了,前者若晚一步,怕定是进不了城了。而五万兵马的到来,直接证明了怪雪和血毒人的真实性。

    全城哗然。

    ……

    皇城西苑,星光白雪交相辉映,宫殿楼宇林立,灯火迤逦如龙,其中以永寿宫最为高阔富丽。

    偌大西苑,外严内紧,明岗暗哨与巡逻卫队配合得宜,宫殿楼宇之外、高墙大门之内无有视线死角,其中仍以永寿宫最为森严。

    永寿宫偏殿内,地龙加炭盆,温暖如春,蜡烛配油灯,亮如白昼。

    所以,朱厚熜只着一身单薄的杏黄道袍也不觉分毫寒意,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纸张上的每一个字。

    今天有些特别,呈送上来的题本、奏本和信笺大部分都直接放到了他的御案上,没有经过他人整理区分,所以下首的两名中年内监显得有些清闲,而他的御案上则堆起了一座有起有伏的纸山,并还在增加,有些来自朝堂,有些来自居庸关,有些来自潭柘山,有些来自东楼,还有很多来自其它重要的地方,可谓是足不出户而知天下理天下。

    数名训练有素的青年内监频繁往返于偏殿内外,少有停歇,却看不出半分忙碌,来回无声,进出无风,就跟这些人不存在似的。

    不同的内容,朱厚熜会有不同的处理方式,有些他只快速过目一遍,便放到了一边,有些则看的很慢,壁看壁想,看完再想,或亲手执笔略作批注,或对下首两名中年内监口头交代数语,偶尔还会回头翻看。

    特别之处还在于他今天的表情,往常不管批阅到什么样的内容,他白皙的面庞上基本见不到波澜,翻阅的动作始终不疾不徐,说话的口吻总是平稳无调,深沉淡定如苍山巨海,今天则眉头几乎没松过,时不时面露苦思状,偶尔还会叹息或自言自语,足见批阅内容之棘手。

    自晚膳过后,在沉静的时光中他总共已批阅了两百三十五道题本、奏本和信笺,当看到第两百三十六道时,更鼓三响,夜入子时。

    临近看完,他似乎是想到了更鼓声,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随侍身侧的陈洪前一息还像泥塑似的,闻言瞬间恢复了鲜活的生机,躬身答道:“回陛下的话,刚到三更天。”

    朱厚熜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喃喃自语道:“京中都传开了吧。”没人敢随意接话。

    过得少顷,陈洪见朱厚熜看完了手中那道题本,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面露疲态,而御案上剩下的纸山怕是到天亮也看不完,小意问道:“陛下可要安置?”

    朱厚熜却道:“传朕旨意,不见任何人。”

    “遵旨。”陈洪心有不解,依然躬身领命,无声退出偏殿。

    子时初刻,雪寂风不歇,夜深人未静。

    今夜京都之哗然,毫不亚于深庭宫变那一晚,案牍劳形的朱厚熜不为所动;京城和潭柘山中间的那片小平原上的离奇惨烈且规模庞大的厮杀,远未到结束的时候;距京师一百五十里的居庸关,破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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