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马拴在敞厅柱上,扯过一张退光漆交椅,叫三藏坐下。
他又扯过一张椅子,坐在旁边。那高老见了,心头不悦,道:“这个小长老,倒也家怀。”(家怀:指不见外,不客套,像在自家里一样。)
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还家怀哩。”
菩萨曾言这猴头一向牙尖嘴利,嘴上不肯饶人。他此言正是有意讽刺高太公招了个妖怪女婿住了几年。
高老也不敢再答话,向三藏问道:“适间小厮说,二位长老是东土来的?”
三藏道:“便是。贫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经,因过宝庄,特借一宿,明日早行。”
高老闻言,立即变了脸,埋怨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么说会拿怪?”
行者道:“因是借宿,顺便拿几个妖怪儿耍耍的。动问府上有多少妖怪?”
高老道:“天哪!还吃得有多少哩!只这一个妖怪女婿,已彀他磨慌了!”
行者见了高太公等人,越发不信高才的一面之辞。以高太公的性子,怎肯随便就招了个妖怪作女婿,这里面应该大有文章。
便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从头儿说说我听,我好替你拿他。”
高老道:“我们这庄上,自古至今,也不晓得有甚么鬼祟魍魉,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止生三个女儿:大的唤名香兰,第二的名玉兰,第三的名翠兰。”
“那两个从小儿配与本庄人家,止有小的个,要招个女婿,指望他与我同家过活,做个养老女婿,撑门抵户,做活当差。”
“不期三年前,有一个汉子,模样儿倒也精致,他说是福陵山上人家,姓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愿与人家做个女婿。我老拙见是这般一个无羁无绊的人,就招了他。”
行者听他说那怪模样精致,心中冷笑,这老高看是以貌取人,实是为了爱惜自家羽毛。
高老继续道:“一进门时,倒也勤谨: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来,其实也好,只是一件,有些会变嘴脸。”
行者道:“怎么变么?”
高老道:“初来时,是一条黑胖汉,后来就变做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头脸就象个猪的模样。食肠却又甚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彀。喜得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拙这些家业田产之类,不上半年,就吃个罄净!”
三藏见他言语有失偏颇,忍不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
高老见三藏等人甚有见识,不是容易糊弄之人,遂改了口风,道:“吃还是件小事,他如今又会弄风,云来雾去,走石飞砂,唬得我一家并左邻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兰小女关在后宅子里,一发半年也不曾见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个妖怪,要请个法师与他去退,去退。”
行者心中盘算,这件事看起来应是各打八十大板,那妖精固有不应该的对方,但这高老也不是什么善茬。想来应是他嫌弃刻薄那怪,若得妖精性起,才闹成如今这个模样。
行者知他顾及家名,便道:“这个何难?老儿你管放心,今夜管情与你拿住,教他写了退亲文书,还你女儿如何?”
高老大喜道:“我为招了他不打紧,坏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亲眷。但得拿住他,要甚么文书?就烦与我除了根罢。”
说起来这妖精也没有害人性命,也不见伤了一草一木。到底没有犯伤天害理之事,就算是让天庭来公审,也不该犯个死罪。
行者对这高老却是厌恶到了极点,只随意敷衍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时,就见好歹。”
老儿十分欢喜,才教展抹桌椅,摆列斋供。斋罢将晚,老儿问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随?趁早好备。”
行者道:“兵器我自有。”
老儿道:“二位只是那根锡杖,锡杖怎么打得妖精?”
行者随于耳内取出一个绣花针来,捻在手中,迎风幌了一幌,就是碗来粗细的一根金箍铁棒,对着高老道:“你看这条棍子,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这怪否?”
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
行者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几个年高有德的老儿,陪我师父清坐闲叙,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那妖精拿来,对众取供,替你除了根罢。”
这猴子倒也鬼精灵,加了句要对众取供,说到底是打心底不信老高的话,要让大家评评理。
他说要几个年高有德的老儿来陪三藏清坐闲叙,便是意在于此。
你老高不是珍惜声名吗,若是与那怪对质,理不在你,当着年高有德的老儿面前,看你还有脸面要求斩草除根!
从这里可以看出来,行者已经开始晓得动用心计,不再是以往那个行事莽撞,只懂动刀动枪的直性子了。
那老儿心中欢喜,也没在意此中小节。即唤家僮,请了几个亲故朋友。一时都到,相见已毕,行者道:“师父,你放心稳坐,老孙去也。”
你看他揝着铁棒,扯着高老道:“你引我去后宅子里妖精的住处看看。”
高老遂引他到后宅门首,行者道:“你去取钥匙来。”
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钥匙,却不请你了。”
行者因打心底就不信他,所以一时说漏了嘴,见此,忙笑道:“你那老儿,年纪虽大,却不识耍。我把这话儿哄你一哄,你就当真。”
走上前,摸了一摸,原来是铜汁灌的锁子。狠得他将金箍棒一捣,捣开门扇,里面却黑洞洞的。
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儿一声,看他可在里面。”
那老儿硬着胆叫道:“三姐姐!”
那女儿认得是他父亲的声音,才少气无力的应了一声道:“爹爹,我在这里哩。”
行者闪金睛,向黑影里仔细看时,你道他怎生模样?但见那: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倾颓。樱唇全无气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语声低。
行者见了此场景,心中暗想,这妖精也是慌淫无道,这个妇人被弄得十分气只剩两分。
那女子走来看见高老,一把扯住,抱头大哭。
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问你,妖怪往那里去了?”
女子道:“不知往那里走。这些时,天明就去,入夜方来,云云雾雾,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晓得父亲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备,故此昏来朝去。”
这话实是大有玄机。那妖怪本是入夜方来,天明就去,闻得高老要寻法师退他,却变成昏来朝去,停留的时间更长了。
他却是故意如此,以免错失取经人?
行者自理会得,道:“不消说了,老儿,你带令爱往前边宅里,慢慢的叙阔,让老孙在此等他。他若不来,你却莫怪;他若来了,定与你剪草除根。”
那老高欢欢喜喜的,把女儿带将前去。
行者却弄神通,摇身一变,变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独自个坐在房里等那妖精。
此举,实是行者有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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