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可新

    丑娘的右脸上有一道疤。疤很深，不知是怎么弄出来的。显得很可怕的样子。

    丑娘丑，就丑在这道疤上。

    小时候听大人说，丑娘的疤是让她男人给弄出来的。他男人用一把锋利的尖刀照着那里一划，一道疤就出现了。不过我们都不相信。没有人会下这样的狠手。

    丑娘是一个人过日子。

    就一个人。

    我们想，如果丑娘的男人给她划出来这道疤，那她的男人呢？

    我们还想，像丑娘这么丑的，谁敢和她在一起过日子呢？

    我们都想，丑娘一个人过，怎么看都是正常的。她就应该一个人过。

    况且丑娘看上去是那么老，比我们的奶奶都老。

    照我们的眼光，我们应该叫她丑奶奶了。可是村里人都叫她丑娘。我们这样叫她，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当然我们更多的是骂她。离她老远我们就齐心协力地喊，丑娘丑娘，一变变成红眼狼。显然这不是我们能编造出来的，是比我们年龄大的人教的。我们骂，可丑娘也不恼，只是怔着，好像不明白她没伤没惹我们，我们为什么要骂她似的。

    十岁八岁的孩子骂人，还要有为什么吗？

    有时候骂过了，我们看见丑娘一把一把地抹眼泪，抹过眼泪的眼睛果然是红色的。

    小时候我们男孩子都淘气，上天人地，没有不敢干的事情。

    丑娘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生产队分给她的粮食就很少。夏天收完麦子的地空着，丑娘就去拾些遗落的麦穗。拾了一扎一扎地捆好放在院子里晒着。我们眼尖，悄悄地溜进她的院子里，抢出来一扔，就给扔进门口的水沟里。这时丑娘就跟出来，也不说话，就那么下了沟，一棵一棵捞起来，甩甩上面的脏水，拎着回家了。

    丑娘门口有一棵杏树，结出的杏子又大又甜。杏子熟了的时候我们没少偷过。可不知为什么，一次也没有看见丑娘出来赶我们。每一次成功地偷到杏子，我们都窃喜，觉得丑娘真笨，连自己家的杏子都看不住。

    后来有一回，我们正在树上大偷特偷，丑娘家的门吱呀一声响了。我们心想坏了，这一回逃不了了，这一回可得让丑娘捉住好好地挨上一顿竹竿了。

    丑娘家里有一根长长的竹竿。那是她用来从树上往下敲杏子的。

    丑娘露出了她的脸。看见我们，她顿了一下，转过身回去了。我们知道她是取竹竿去了。一时我们下不得树，只好等着这一场敲打。

    可是等了好长时间也没见她拎了竹竿出来。

    我们一个一个下了树，溜掉了。

    她是一时找不到她的竹竿了吧？

    侥幸！

    这年夏天发大水。大水过后，丑娘门口的那条水沟里的水满满的，十分诱人。我们顾不上大人的再三嘱咐，纷纷跳进去玩起水来。

    沟里的水有深有浅。浅处能到小肚子，深处能把我们完全淹没。我们先在沟边上玩。可总是觉得不过瘾，慢慢就往深处去了。

    终于有一个同伴坠人了水底，上不来了。我们其实都是些旱鸭子，一有同伴落水，也只有喊叫的份儿。

    我们就喊叫。

    可是村里的大人们都上田里劳动了，没有人能救他。

    被我们的喊声引出来的是丑娘。她家离水沟最近，一出门十步八步就到了。从我们的喊声里她已经知道有人溺水了。我们爬上岸来的几个，眼看着丑娘像一只秤砣一样，砰地一声就跳进了水里。

    她没上来，那个落了水的同伴也没上来。

    都没上来。

    丑娘就这么没有了。

    可是没有人感激她。因为她下水和她不下水的结果是一样的。

    直到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她下水和不下水，结果是绝对不一样的。

    要是她不下水，我也不会记得她了，也就不会有这篇文章了。她没救上来人，可她却救上来了她自己。我是说，到现在，她还活着。现在想起来，丑娘其实不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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