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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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庆学农的事,是这两个星期饭桌上出现最频繁的一个话题。

    每顿饭,国庆都要把这个话题掏出来说一遍。国庆说了一遍又一遍——当然是轻言细语的那种说法。妈妈有些吃惊,因为从小到大国庆还从来没为哪件事这么上过心。尽管国庆的话在妈妈的耳朵上磨出了层层老茧,可是妈妈依旧没有松口。

    国庆和妈妈拔了很久的河,系在绳子中间的那块手绢,却一直纹丝不动。爸爸和五一都是沉默的观战者。五一观战,是因为五一没有参战的理由;而爸爸观战,却是因为爸爸在考虑参战的角度和时机。终于有一天,那块手绢突然斜到了国庆那一边——不是因为国庆持久的耐力,却是因为爸爸的一句话。

    爸爸说:“你总不能一辈子把她罩在玻璃罩里吧?她总得长大,走到世上,过她自己的生活。”

    妈妈一下子泄了气。

    从答应国庆的那天起,妈妈就开始给国庆打点行装。妈妈今天装一点,明天再拆开。昨天刚收拾拢来,今天再拿出来,换几样新的。来来去去也不知折腾了多少个回合,一直到国庆出发的前一天,才总算把行装定下来了。妈妈给国庆准备了三身换洗的衣服,长袖短袖都有,两双鞋,两条毛巾,三条手绢——都叠成细细的一卷打进毯子里。妈妈又在国庆的书包里塞了三个钢精饭盒,两个长,一个圆。长的里边装的是虾皮肉松紫菜咸蛋和绿豆糕,圆的里边装的是切成块的白兰瓜。爸爸看了忍不住笑,说她不过走一个星期啊,你以为有多长?学校有集体伙食的,你不要搞特殊。妈妈说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国庆情况就是特殊。

    那天妈妈到小菜场,把家里剩下的肉票都拿去割了肉,回来炖了一小锅红烧肉。妈妈怕肉味太招摇,就把屋里的窗户都关了。可是肉味长了无数双看不见的腿脚,从灶边锅沿墙缝窗棂格缝里钻出去,看不见,摸不着,却爬得满屋满院都是。五一嘴里没说话,五一的肚皮可没五一的嘴那么老实——五一的肚皮一阵阵地蠕动起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号叫。

    肉终于炖熟了,看上去是一锅,盛出来,只有浅浅的一盘,油汪汪的,像涂了一层红蜡。五一悄悄地数了数,有九块——豆腐乳那样大小的九块。别看五一不识字,五一很小就知道怎么数数——都是外婆教的。

    妈妈给每人的碗里都夹了一块。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咬。五一这样提醒自己。可是没用,肉不听她管,舌头牙齿也不听她管。肉一挨到她的舌尖,牙齿就扑了上来。还没等牙齿真正使上劲,肉就棉花糖一样地化了,化成一股细细的油水,顺着她的喉咙,自说自话地流了下去。油水所经之地都干涸已久,张开一个个龟裂的小口,你推我抢地吸吮。等到了胃的时候,只剩了最后一滴,连个响动都没有,就沉到了底。

    五一很后悔自己的急躁。

    第二块,等到吃第二块的时候,一定要慢。先把肉咬成两半,一半留在嘴里,一半留在碗里。这样,至少油水能在肚子里走两遭。五一心想。

    剩下的时间里,五一再也没法认真吃饭。五一的全部心思,都在那盘已经浅了许多的红烧肉里。嘴真不是东西,尝过了油腥,别的菜再吃起来就跟喝白开水一样的无味。

    可是,桌子上再也没有人在那盘肉里动筷。五一看着国庆,国庆不动声色,可是五一知道国庆也在看她,是用眼角的那点余光。五一和国庆的目光在空中贼似的推搡了几把,是国庆先败下阵来的。国庆的筷子,终于朝着那个盘子挪移了过去。五一的筷子,也紧跟在了后面。

    五一夹了一块肉,可是五一的筷子很重,翻不动身——是妈妈的筷子压住了她的筷子。

    “剩几块,让你姐带到乡下去。你姐营养要跟得上。”妈妈说。

    “我跟你老师说好了,田里的劳动你都不用参加,你就在炊事班里帮忙。要是身上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马上告诉老师,不能硬撑。”妈妈吩咐国庆。

    爸爸舀了一勺肉汤,倒进五一的碗里:“拌一拌,好下饭。”

    那天晚上五一吃了整整两碗饭。睡觉的时候,她拿了她的漱口杯子,装模作样地在院子里蹲了一会儿,最后把一杯水全倒在地上了——她不愿把那一口的油香白白地刷出去。

    那一夜五一睡得很沉。上床的时候她原本是想和国庆说句话的,可是话还没想好,就一头跌进了黑甜乡。那勺油汤妥妥帖帖地滋润着她的五脏六腑,叫她身子上没有一个地方想动。她突然就想明白了,外婆骂人的时候说“猪油蒙了心”是什么意思。

    半夜里五一被一泡尿憋醒,睁开眼睛,看见窗外是个大月亮夜。风把树影摇碎了掷在墙上,鬼魅似的乱舞。床头有两点鬼火,荧荧地扑闪。再看仔细了,原来是国庆靠墙坐着,眼眶里盛了满满两汪月光。五一吓得心跳如万马奔腾。

    “你,怎,怎么了……”五一的声音扯成了碎布片。

    国庆不动,也不说话。五一伸过手去,探了探国庆的脚——是温热的,才放了心。国庆很瘦。其实五一也瘦,可是五一的瘦是肉没长好的瘦,而国庆的瘦却是骨头没长好的瘦。五一瘦得理直气壮,国庆瘦得胆怯心虚。

    半晌,国庆才问:“五一,你说乡下好,还是城里好?”

    五一原本想说当然是乡下好,可是尝过一块肉一勺肉汤的肚子不太听她使唤,话到嘴边,突然拐了一个弯,变成了:“外婆说的,没命住城里的人,才住乡下。”

    国庆叹了一口气。五一一直以为叹气是大人的事,没想到小孩也会叹气。国庆的那声叹息和国庆的身子一样,骨头没长好,刚迈出第一步,就摔了,有气无力地歪倒在了嘴唇上。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可以到处乱跑。我还是第一次,出门。”国庆说。

    五一的喉咙口涌上一团东西,一团与肉汤无关的东西,软软的,却有个硬芯子,叫她吐不出来,也咽不回去。搜肠刮肚,半天才想出一句话来。

    “等你身子好了,我带你去乡下,抓梁山伯祝英台。”

    “抓……什么?”

    “蝴蝶,最好看的蝴蝶。”五一暗暗地笑了——国庆终于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妈妈说,我不能累,累了就犯病。”国庆又叹了一口气。

    “外婆说,人只有懒死的,没有累死的……”

    话出了口,五一就知道说错了。话里边有一个字,蒺藜似的扎着了她。她知道,蒺藜也扎着了国庆,因为国庆的脚,突然抽了一抽。

    两人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月影很重,湿湿凉凉的,把国庆的身子压矮了。

    “五一,你说,我能好吗?”国庆问。

    五一怔住了。五一的心里钻出了一句话,可是五一的嘴却不愿意接过心里的那句话。她觉得是因为那勺肉汤——那勺肉汤已经惯坏了她的嘴她的心,叫她学会了忘却,学会了脸不改色地撒谎。

    “一定会好的。”五一的嘴说。

    第二天早上,五一醒来的时候,床空了——国庆已经走了。

    很多年后,当五一回忆起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时,她都会庆幸,那是她和国庆之间说的最后一句话。

    尽管是一句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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