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在墙上的挂历上打钩——五一知道爸爸是在数算妈妈回家的日子。爸爸打过了十几个钩之后,终于对五一说:“今天我们去接你妈。”
爸爸是骑脚踏车带五一去车站的。五一从没上过脚踏车,可是五一一点儿也不害怕,还没等爸爸坐稳,她就噌的一声跳上了后架。她不像国庆那样斯文,她是叉开两腿坐上去的,摆的是骑马的架势,两脚晃来晃去,仿佛她已经在马背上坐了一生一世。倒是马被她吓了一跳,颤了几颤之后,才找回了平衡。
日头已经升在天正中了,照得一天一地白花花的,没有一样颜色一丝风。可是五一却觉出了风——那是爸爸的脚踩出来的风。
妈妈又黑又瘦。妈妈的工作是写调查报告,其实不用跟着大队人马出工,可是妈妈是自己主动要求下地的。日头把妈妈的头发啃得焦黄,脸上到处是一块一块的紫外线斑。妈妈提着一个网兜远远地站在路边,腿脚结结实实地撑起一个身子,那样子看上去竟有几分像农民。
他们还是骑脚踏车回去的,一个人骑,两个人坐,只不过现在是妈妈坐在后架,五一坐在前面的横杠上。车子添了分量,轮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爸爸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衬衫背上渗出两块大大的汗迹。妈妈说你骑车带五一回去,我走路吧,太沉了。爸爸回头看了妈妈一眼,说老牛还是拉得动破车的。妈妈说你嫌我破车吗?爸爸说你不嫌我老牛,我就不嫌你破车。妈妈没回嘴,只是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爸爸的后背。
“老王,这阵子我在想,国庆是老天爷寄存在我们家里的,原本就不是我们的人,老天迟早要把她收回去的。”妈妈说。
妈妈的声音有些喑哑,五一知道妈妈哭了——是那种不出声的哭。
爸爸一直没吭声。快到家门口了,爸爸扶着妈妈下了车,才说:“我们还有五一。谁也不能把五一收走。”
妈妈回来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一家三口走进院子的时候,看见水井边上围了好几家的人。四平的爸爸回来了,四平妈正在井边洗他带回来的一堆脏衣服。四平脱得光溜溜的,围了一块油布坐在树阴下,他爸爸正拿着一把剃刀剪咔嚓咔嚓地给他剪头发。南屋的胖老太正在摊晒刚刚从酱缸里取出来的腌菜,一股酸臭招引得蝇子嘤嘤嗡嗡地乱飞。
院子最远的那个角落里,胡蝶在洗床单,腱子肉男人在一桶一桶地提水。其实胡蝶完全可以挪到离水井近一点的地方,让男人省几分脚力手力的。可是她不愿意。他也不愿意。他有的是力气。他宁愿用他的力气,给她买一寸的安静。
胡蝶的脸色很苍白,是多少日头也晒不红的那种白,眼睛底下有两块黑锈。几天没见,五一突然发现她有了颧骨。
床单很沉,胡蝶提不动,倒像是随时要被它拽着栽到木盆里去。男人挽起衣袖,帮她把那条吃满了水的蟒蛇捞出来拧干。她拽这头,他拽那头。她往左,他往右,蟒蛇的身子渐渐地瘪了下去,地上落下一阵绿雨。没逃走的水在蟒蛇的肚腹中鼓起一个篮球大的包,男人用拳头砍了一下,包破了,又落下一阵新雨。
四平看见五一,噌地跳下凳子,急急地跑过来。
“一早上找你,上哪儿去了?”
“你没看见,我妈回来了?”五一说。
四平妈放下手中的湿衣服,迎了过来:“国……五一她妈,你可回来了。家里没有女人,王同志过得可怜啊。”
胖老太也站起来打招呼:“等我的酸菜晒好了,送你一点尝新。”
五一瞟了院角一眼,胡蝶正在绳子上晾床单。床单褪了色,绿枝绿蔓都还在,只是不再鲜亮。五一用眼睛勾她背上的肉,她不知疼,也没回头。
进屋的时候,四平妈跟了进来。四平妈扭头看了看窗外,掩了门,对妈妈说:“西屋的要结婚了。男方家里坚决不同意,他拿了一床被子就过来了,连个亲朋好友都没有,可怜见的。我想买个脸盆送过去,你愿意随个份子吗?”
“你家四平爸刚回来,事情多。让我们家老王去买吧,回头跟你算钱就是了。”妈妈说。
“悄悄的,不用给南屋知道。”四平妈走出门,又折回来,轻声交代妈妈。
吃完午饭,院子里都静了下来,各屋都传出嘤嘤嗡嗡的鼾声。爸爸妈妈一起骑车去百货公司买脸盆去了——妈妈不放心爸爸的眼光。五一进了妈妈的房间,看见桌子上那沓信纸还在。捻了捻,只剩三张了,就小心翼翼地撕了一张下来。
一迈出门槛就看见四平蹲在阴沟边上吃西瓜,是个瓤瘦籽肥的瓜。四平边吃边吐,啃得一嘴的红糊糊。
“真难看,你这个瓜。”五一说。
“什么好看难看,甜就行。”四平用袖子抹了抹嘴,嘴没抹干净,袖子却脏了。
五一忍不住哈哈大笑:“我是说,你这个头。”
四平的头发剪得很短,露出后脑勺一个鼓鼓的包,像个长歪了的瓜。
“你会画鸟吗?”五一压低了嗓门问。
“什么鸟?”
“喜鹊。”
“太太太会了。”四平龇牙咧嘴地笑。
第二天早上,胡蝶起床拉开窗帘,看见自家的玻璃窗上贴了一张画,是两只说不上名字的长尾巴鸟,踮着脚尖站在一根树枝上,嘴对嘴地衔了一朵花。花是鲜红的,鸟是鲜红的,衬上一枝翠绿,热闹得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