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开学的时节,五一和四平要上学了——两人分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
妈妈送五一和四平一起出门上学。两人都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背了一个新书包——五一背的是国庆没来得及用的那个军绿书包。当书包还归国庆所有的时候,五一睡着醒着不知起过多少个歹念想把它归为己有。可是现在它终于理直气壮地挎在她肩上时,不知怎的,她却失却了激动。
昨天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夜的雨,脚底的路还是湿的。风吹在身上,竟有些隐隐的凉意。一个夜晚,一场雨,夏天就这样凋零了。
三人拐过街角,远远地,就看见了胡蝶站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等人。她朝他们招了招手,五一吃了一大惊。
这些日子里,每天早上一起床,五一就坐在窗前,愣愣地盯着西屋的那扇门,期待着胡蝶从那里走出来朝她看上一眼。多少回了,她想用她的眼睛来勾胡蝶的眼睛,用她的叹息来引胡蝶的话语。她情愿胡蝶的目光把她砍成泥剁成渣,胡蝶的话把她压成粉碾成尘,可是胡蝶不看她,也不骂她——她只是不理她。
可是今天,她突然站在这里等她。
“那个脸盆,很雅致的。”胡蝶对妈妈说。
胡蝶说这话的时候,谁也不看,只盯着鞋尖。胡蝶今天换了一双新凉鞋,浅绿色珠光,鞋带上钉着一朵花。
“有个家,就好了。”妈妈轻轻叹了一口气。
胡蝶从手提的那个网兜里拿出一个铅笔盒,塞到五一手里。铅笔盒上飞着一群蝴蝶,各种颜色,各样花纹,千姿百态。背景是葵林。浓烈的枝叶,浓烈的黄花——浓烈得随时要爆炸,炸出千颗万颗的果实。
这是外婆的葵林啊。那里的每一个花瓣,每一张叶子,都是蝴蝶的家、蝴蝶的床啊!
许多话一起涌了上来,千军万马似的,争先恐后地要在五一的身体里找到一个突破口。可是她的喉咙太小太小了,没有一句话冲得出那样的关隘。
她一着急,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这孩子,怎么学得爱哭了。”妈妈摸着五一的头发说。
胡蝶望着五一,久久的,眼里渐渐有了内容。
“不怨她,这个夏天,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胡蝶喃喃地说。
原载《人民文学》2012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晓枫
本刊责编 黑丰
作者简介:张翎,女,浙江省温州市人。198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学,获英国文学和听力康复学硕士,现定居于加拿大多伦多市。著有长篇小说《睡吧,芙洛,睡吧》《金山》《邮购新娘》等,中短篇小说集《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女人四十》《余震》等。曾获华语传媒年度小说家奖,首届中国华侨文学评委会大奖,中国小说学会海外作家特别奖,台湾开卷好书奖,红楼梦世界华文长篇小说专家推荐奖等多个奖项。其小说曾六度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并多次入选各式选刊和年度精选本。
创作谈:
“时空交错”是对我近年创作特色的标签性描述。这个标签曾让我沾沾自喜过,然而这一两年我在它的覆盖下开始感觉窒息。我蠢蠢欲动地想尝试挣破这个标签对我的束缚,把我的“蜗牛触角”伸到一些不那么“交错”的区域。这个想法在2012年的夏天终于落实在一部名叫《夏天》的中篇小说上。在这部小说里,时间定格在上世纪70年代初的一个夏天。空间也是定格的——全部的故事发生在我故乡温州的一个居民院落里。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洋味的纯粹中国故事。
《夏天》的灵感来自一段深刻的童年回忆。在我家那条叫“县前头”的小街上,生活着一对引人注目的男女。男人是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健壮的体格使得身上那件海魂衫波澜起伏惊心动魄。女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白皙瘦弱但腰背挺直,浑身上下一尘不染地洁净着。他们走在一起时,像母子,像姐弟,可是他们偏偏是夫妻。那时“文革”最喧闹的阶段已经过去,红卫兵式的私刑已经在街上绝迹。尽管整个社会机制依旧是一张绷得紧紧的网,这一对男女却在细密的网眼之中找到了栖身之地。我曾像五一那样坐在家门前的石阶上,好奇地看着他们在地上摊开一张蓝色的塑料布,一起做蜂窝煤饼。她加水,他和煤粉。我也看过他们在井边洗衣服,他打水,她搓衣,她的头发在颈脖上一跳一跳地抖动着。在童年的记忆中,她的颈子出奇地长,天鹅似的扛起了落在上面的所有质疑和鄙夷的眼光。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底细,但是人群自动隔离了他们,他们也自动隔离了人群。他们极少和邻居搭话,他们自己也很少说话。他们感受得到整个世界的潜在敌意,但是他们置若罔闻与世无争地活着。
这个女人就是《夏天》里胡蝶的原型。当然,《夏天》里发生在胡蝶身上的事,并没有发生在真人的身上。可是它们是那个年代的标签性事件,我只是用小说家的手,把它们和泥巴似的堆在了胡蝶和她的男人身上。
这个故事若不是借着一个七岁女孩的视角来讲述,语调里难免就有了“批评”的意向。七岁的眼睛不懂得评判,它只有好奇。而正是这样的好奇,扼杀了一个叫五一的孩子的童真。五一在进城的第一个夏天里就丢失了童年——这就是这个表面温情的故事里的那个残酷内核。在西方文学批评的词汇里,这类小说叫“initiation story”,汉语里我们把它叫作成长的故事,其实都大同小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