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故乡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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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多吉来吧不仅闻到了草原内部野兽的气息,也看到了野兽对它的顶礼膜拜,那是十几只对人对它都无害的小野兽——叽叽喳喳的旱獭,翘起前肢,拱手作揖,仿佛在列队欢迎它的归来。它高兴啊,“嗡嗡嗡”地回应着,吐着舌头,用热切的眼神频频致意。现在,它不仅闻到了寒凉可亲的雪山气息,也遥望到了它的风采:挺拔起伏的姿影,沁人心脾的银白,是昂拉雪山,是砻宝雪山,是党项大雪山。它使劲呼吸着,恨不得把那冰光雪色全部吸到肚子里。现在,它不仅闻到了帐房、牛羊的气息,也实实在在看到了它们的存在。朝思暮想的帐房啊它们是深色的,是牛毛编制的;梦中浮现的牛羊啊它们跟自己一样是浑身长毛的,是四条腿走路的。

    多吉来吧跑出公路,跑向了旱獭,吓得旱獭一个个钻进了洞里。它跑向了两溜儿用绳子拉起来的经幡,激动不已地让飘荡的经文摩挲着自己的脸,又跑向了一群羊,顿时有一只大狗“杭杭杭”地叫着冲了过来,没冲到跟前就停住了,大狗不是藏獒,只是一只普通的藏地牧羊狗,看到多吉来吧如此硕大威风,吓得声音都变了。多吉来吧知道对方害怕自己,抱歉地缩了缩身子,赶紧离开了。离开的时候不禁“哦”了一声:西结古草原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只狗?想着它抬起了头,再次看了看远方的雪山,呼呼地哈着气:昂拉雪山啊我回来了,不,不是昂拉雪山,是砻宝雪山,砻宝雪山啊我回来了,不,也不是砻宝雪山,是党项大雪山,党项大雪山啊我回来了,不,也不是党项大雪山,是……突然它停了下来,发出了一种连自己都奇怪的声音,那是惊喜后的沮丧,是失望中的悲伤,它苦泪涟涟地呼唤着:汉扎西,汉扎西,果日,果日。多吉来吧已经明白:只要是草原,就会有旱獭、羊群、帐房和经幡,只要是雪山,就都会闪烁银白之光,播散寒凉之气。日思夜想的故土草原西结古依旧遥远,它的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以及寄宿学校仍然渺茫。它大声哭起来,呼呼呼的声音如同悲风劲吹。草潮在悲风中动荡着,蔓延到天边去了。

    是危难就要袭击西结古草原的预感和回救的冲动让多吉来吧从悲哀中清醒过来,它理智地回到公路上,按照巴桑指给它的方向继续往前跑,跑过了白天,又跑过了夜晚,突然发现不对了,路多起来,好几条路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而去,插向了阴霾蔽日的天空。它停下来,徘徊着,很长时间都拿不定主意,突然看到一个穿着老羊皮袍的藏民赶着一群牦牛从它身后走来,朝着右边的草原走去,它跟了过去,没跟几步,又发现三个同样穿着老羊皮袍的藏民也赶着一群牦牛走向了它左边的草原。多吉来吧立刻明白过来:这里是人就都是藏民,是牛就都是牦牛,自己已经不可以见藏民就跟,见牦牛就亲了。

    多吉来吧不走了,卧下来琢磨,琢磨不出应该前去的方向,就打着哈欠睡着了。睡了大概四五个小时,等它醒来的时候,就觉得已经没有必要费劲琢磨了。它站起来,抬腿就走,连自己都奇怪:怎么刚才的迷茫和徘徊转眼就没有了?走出去了好长时间它才明白,原因是天晴了,而睡觉之前,草原上乌云密布,太阳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太阳是指南,它想起这一路走来,差不多每天都是朝着太阳落山的地方走,在无数个太阳落山之后,它看到了草原,现在它要继续朝着太阳落山的地方走,它本能地相信,只要太阳继续落山,它就能走到西结古草原。它坚定地走着,不时地瞅一眼让它放心的太阳。

    太阳已经西斜,强光照得多吉来吧眼睛眯了起来,它高兴地看到,给它指引方向的除了太阳,还有在金红的光晕里愈加巍峨壮丽的雪山。它跑起来,它知道太阳一落山自己的脚步就不会如此坚定,就想在太阳落山之前多赶一些路。就这样白昼行,夜晚宿,晴日走,阴天停,一个星期过去了,多吉来吧毫不偏离地朝西行进着,走过了一片又一片草原,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遇到了狼,遇到了熊,遇到了金钱豹,也遇到了保卫领地的藏獒和藏狗,它克制着自己的杀性,能躲就躲,只要不妨碍它西去的进程。但野兽和藏獒藏狗并不理解它的心情,看它夹着尾巴往前跑,总会自恃己能地奔扑而来,这个时候它就只好奋勇当先了。它咬死了一只拦路的金钱豹,咬死了两只追着不放的藏獒,还咬伤了一只藏马熊和三只藏狗,差不多就是过五关斩六将地来到了这里。

    这里是一个牧区集镇,许多高高矮矮的房子错落在阳山坡上,许多大大小小的帐房散落在平川里,更重要的是,有三条河流环绕在这里,有三条路都是指向太阳落山的西方。多吉来吧犯难了,这可怎么办啊,它到底应该渡过哪条河,走向哪条路?它试着把三条路都走了一遍,都是走过去五六百米后路就拐弯了,拐到山峡里头去了,山峡是朝南朝北朝东的,唯独没有朝西的。更让它疑惑的是,路居然也能过河,路一过河就凌空架在水面上,就把西去的方向改变了。这里不是平坦的大草原,到处都是陡峭的山、湍急的水,离开了公路,它根本就无法向西行走。多吉来吧绝望地望着滔滔不绝的河水,趴下了。

    一趴就是大半天,它饿了,起身去寻找吃的,才发现这是一个没有野物的地方,集镇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还有敞开着铺门的商店。一瞬间多吉来吧恍然回到了西宁城,紧张愤怒得几乎跳起来。它本能的举动是躲开人群,可是它已经进入了街道,躲到哪里都是人,躲了几下就被人注意上了。“谁家的藏獒这么好。”“是啊是啊,这么好的藏獒。”多吉来吧听懂了他们的话,赶紧走开,走了几步才意识到他们说的是藏话,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看到满街道几乎都是藏民,跟西结古草原的藏民差不多,悬起的心顿时落下了。它闻了闻空气里浓郁的酥油味、牛粪味和羊粪味,确定它并没有回到它极其讨厌的西宁城,而是来到了一个藏民聚集的地方。

    多吉来吧心里松快了一些,也不再躲来躲去了。在它根深蒂固的意识里,总觉得有藏民的地方都是安全的,不会再有人抓它害它了。它在街道上走着,和许多人擦肩而过。藏民们并不怕它,赞赏地看着它,甚至有人伸手梳理了一下它的鬣毛,它容忍着没有咆哮,仰起面孔,仿佛在询问那人:知道去西结古草原的路怎么走吗?接下来的走动中,它把它的询问用那双深澈而忧郁的眼睛告诉了所有面对它的人,但是没有人给它说起路的事情。它觉得他们比起它的主人汉扎西来差远了,读不懂它的眼神,看不透它的心。

    多吉来吧失望得垂头丧气,流着思念主人和妻子、思念故土草原和寄宿学校的眼泪,带着不能奔赴危难、完成使命的悲伤,卧在了一个味道蛮好闻的地方。这是本能的选择,过了片刻,它就知道它来到了一个人人都可以吃饭的地方,包括它,它也得到了一些羊骨头和一个鲜羊肺,是饭馆的阿甲经理拿给它的。阿甲经理板着面孔说:“哪里来的藏獒,卧在这里干什么?吃吧。”多吉来吧吃起来,它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既然人人都可以吃,它当然也可以吃。不过它也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就是人吃饭之前,总要把一些纸张交给饭馆的人,它分不清钱币和废纸的区别,从街上叼来大字报纸和标语纸放在柜台上。阿甲经理惊呼起来,当着那么多顾客的面说:“你们看,你们看,多么聪明的藏獒,连吃饭交钱都学会了。”晚上它就卧在门口,守护着饭馆,这是它的本能,任何一个喂养过它的人,都会得到这样一种出自本能的报答。没有人骚扰它,看到它的人都以为它是饭馆喂养的藏獒。而阿甲经理也有这个意思:一定要好好喂它,别让它走掉了。

    以后的几天里,多吉来吧走遍了集镇的所有地方,走到后来,它就有了一种期望:或许有一刻,它会在熙熙攘攘的藏民堆里看到主人,它从来就认为它的主人汉扎西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藏民。除了为这个期望而奔走,它还会不断去集镇西头的公路上察看。它轮番沿着三条指向夕阳的路往前跑,一直跑到公路突然改变方向的时候才返回来。它总觉得路是有生命的,或许有一刻,某一条路不再拐弯了,不再拐到朝南朝北朝东的山峡里头去了,也不再凌空跨过水面拐向更加莫名其妙的峡谷,而是劈开山脉,朝着太阳落山的地方,一直向西,向西。但是没有,它没有发现路的变化,不,变化还是有的,那就是更加弯曲了,更加执拗地向南向北向东去了。

    住在集镇上的人很快都认识了多吉来吧,所有的狗也都认识了多吉来吧。人对它和气,狗对它也和气,好像这里的狗没有一只是坏脾气的、排外的,不论大狗小狗,要么对它既不招惹也不靠近,要么就友好地摇着尾巴,过度热情地跑过来想跟它嗅嗅鼻子。多吉来吧尽管处在落魄寂寥之中,仍然保持着傲慢骄矜的态度,只要不是来跟它玩的小狗崽子,它一律不理,好像这儿原本是它主宰的领地,它是不怒而威、睥睨一切的大王。狗们的大度包容让多吉来吧有些奇怪,仔细观察,才发现这里有各式各样的藏狗,却没有一只是藏獒,它不知道这是因为这儿离汉地比较近,藏獒都被“下边人”(指平原上的人)绑架走了。没有藏獒的地方是懦弱而平庸的,经常会有外面的人来这里闹事,抓人啦,斗争啦,游街啦,而那些藏狗却熟视无睹,好像已经见多不怪,放弃了捍卫领地安全的责任。多吉来吧看不懂那些外来人在闹什么,一遇到这种事情就会远远地躲开,人类的事情真是太复杂了,它已经知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重要。

    突然有一天,多吉来吧不再走动了,从晚上到早晨到中午都没有离开饭馆,大部分时间卧着。饭馆的阿甲经理很奇怪:“藏獒是怎么搞的,今天这么老实,不会是病了吧?”多吉来吧似乎听懂了,把抬起的头懒洋洋地耷拉在了前腿之间,然后闭上眼睛,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呼呼声,好像在生气,又好像在打鼾睡觉。阿甲经理给它端来了半盆肉汤,里面放了几块熟牛肉。它跳起来,呼噜呼噜把牛肉和肉汤全部吃干喝尽了,然后又趴下,又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阿甲经理说:“好着呢,能吃就没病,它大概终于把这里当成家了,它当成了家,就不会再走了。”

    多吉来吧自己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一整天都呆在饭馆里,反正冥冥之中有一种亢进的感觉激发着它的责任感,让它安分地守卫在这里等待着什么。直到下午,当一群外来的人突然包围了饭馆开始胡作非为时,多吉来吧才意识到自己等待的是报答,它要报答阿甲经理的喂食之恩、容留之恩。它对来人开始并没有什么反应,饭馆天天都是人来人往的,它已经习惯了,对墙里墙外糊满大字报的举动也没有干涉,因为它觉得这或许是一件好事儿,过去的人来这里是带着小纸片,今天的人带着大纸片,甚至给阿甲经理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时它也没有格外在意。但是后来就觉得不对劲了,它发现那些人居然拧住了阿甲经理的胳膊,吆三喝四地要把他带走。它奇怪了,从门口站起来,禁不住吼了两声,这是威胁,是善意的警告。

    那些人不理会多吉来吧,他们串联到这个牧区集镇传播革命火种已经好几天了,观察过这只硕大无朋的狗,得出的结论是:个子虽大,但不咬人,外强中干,徒有其表。几个人架着阿甲经理走出了饭店,走向了街道,另一些人开始打砸饭馆里的所有设施。多吉来吧就在这个时候扑了过去,它没有让他们把阿甲经理带走,也没有让他们把打砸持续下去,它一连撞倒了七八个人,几乎扯烂了所有来犯者的衣服,它智慧地做到了让所有人心惊胆寒,却没有咬死一个人,给阿甲经理带来杀人偿命的麻烦。更重要的是,在它顶撞、扑打、撕扯的时候,集镇上的所有藏狗都参与进来,成了它的帮手。它们借势狂吠着,朝着这里的藏民和这里的藏狗向来不敢得罪的外来造反派,第一次发出了愤怒的吼叫。那些人跑了,一个比一个狼狈地跑了。

    多吉来吧追了过去,它知道他们不是集镇上的藏民,也不是周围的牧人,就想把他们赶出集镇去。所有的藏狗都跟在了它身后,追着,喊着,高兴得打着滚儿。它们本来就应该这样,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们不这样了。现在它们又开始了,又把捍卫领地安全的责任承担起来了,好像多吉来吧一下子唤醒了它们休眠已久的狗魂。它们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见了那些串联造反、浑身人臊的外来人便又喊又咬,直到把他们追撵出集镇。之后,多吉来吧用吼声让那些藏狗继续追撵,自己迅速回到了街道上。原因是刚才经过街道时,一抹略带亮色的记忆闪电一样抓住了它,又闪电一样松手了。它不知道究竟怎么了,想停下来搞清楚,又觉得追撵更重要,就暂时搁置了起来。现在,追撵已经不重要了,它来到街道上,想找到出现那一抹记忆的原因,但它找遍了所有它刚才经过的地方,那记忆却再也没有回来。

    多吉来吧不忍丢弃却又无可奈何地回望着,来到了饭馆门前。阿甲经理等在门口,一见它就激动地过来抱它。它躲开了,他已经不习惯这样和人亲近了,也似乎忘了人家为什么要对它这样。阿甲经理去厨房拿了几块熟牛肉犒劳它,它看了看几只追撵外地人回来的藏狗,一口肉没吃就走开了。几只藏狗知道多吉来吧把肉让给了它们,感激地摇摇尾巴,你争我抢地扑了过去。多吉来吧神情淡漠地卧在了饭馆门口,眨巴着眼睛,摆了一下头,突然觉得那闪电又出现了,依然是脑海中一抹略带亮色的记忆。它忽地站起来,发现自己的眼睛正盯着饭馆对面的一辆卡车,它确定自己的记忆就来自这辆笨头笨脑的军用卡车,便冲动地跳起来,想跑过去,又猛地停下了。它谨慎地四下看了看,慢慢地走过去,闻了闻车厢,又闻了闻车头,知道驾驶室里没有人,便回头看了看,看到阿甲经理正在把门口墙上的大字报撕下来扔掉,看到饭馆里坐着几个来吃饭的军人,立刻就明白,卡车是军人的。它朝军人走去,发现他们有点怕它,就停在饭馆门口摇了摇尾巴,然后走到阿甲经理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

    阿甲经理回头看了一眼,以为它是想吃肉了,嗔怪地说:“谁叫你刚才把肉让给了别人,你以为我的肉多得没处去了,可以胡乱散给天下的狗。”看到多吉来吧还在叫,就说,“等着吧,我去给你拿。”说着就要进饭馆。多吉来吧的叫声变了,忽细忽粗,奇奇怪怪的。阿甲经理停下来问道:“你怎么了,你哭了?哭什么,肉还有,肉还有,就是我们人不吃,也得让你吃啊。”多吉来吧是哭了,那是离别的眼泪,也是感激阿甲经理的眼泪,仿佛是说:我走了,我就要走了,这个给我喂食、让我停留的人啊,我要走了。阿甲经理没看懂多吉来吧的眼泪,去厨房又拿来几块熟牛肉,要丢给它时,发现它已经不见了。他喊起来:“藏獒,藏獒。”一声比一声大。

    多吉来吧又一次来到了集镇的西头。还是那三条不变的路,从这里开始指向太阳落山的地方。太阳就要落山了,黄昏在路面上逗留,泥土是金黄金黄的;峡谷在不远处花瓣似的展开着,花瓣是明亮的绿色,中间是纯净的蓝色。多吉来吧十分认真地看了看,似乎在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值得坚持,然后把自己藏匿在路边高高的蒿草丛里,静静等待着。一个让它激动也让它伤感的机会就要来到了,它一眼不眨地瞪着路面,瞪着三条路面,它知道三条路都是走向险峻的山峡,走出这个集镇的路,但只有一条路不管它拐多少弯,跨多少河,最终一定会到达一个它曾经待过的地方,到了那个地方,它自然就明白,家乡故土西结古草原到底在哪里了。

    2

    冈日森格刚闭上眼睛,父亲就跑进了打斗场,他看着死去的东结古獒王昭戈,痛心得差一点冲着冈日森格喊起来:“你为什么要把它咬死?”又觉得冈日森格也是死里逃生,如果它心慈手软,死掉的肯定就是它。从父亲的感情出发,他当然更不希望冈日森格死。父亲抚摸着冈日森格,看到它遍体伤痕,而自己又不能替它受伤或者给它治伤,难过得一屁股坐了下去。美旺雄怒来到了父亲身边,也像父亲那样痛惜地望着冈日森格,凑过去在它的伤口上轻轻地舔着,舔着舔着,眼泪就出来了。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打马过来,跳下马背,跪倒在獒王昭戈跟前,拿出一块酥油抹在了它身上,这是祝福的意思,是送它走远方的意思,接着就泪如泉涌:“昭戈,昭戈,我从小看到大的昭戈,你才活了几个年头就要离开我了。”他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然后仇恨地看着冈日森格,攥了攥拳头,突然惊诧地“噢哟”了一声。颜帕嘉的眼光盯上了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群的阵营,那片阵营现在空空荡荡的,人没了,藏獒也没了。他们是什么时候没有的?他们为什么没有了?莫非上阿妈认输了,回去了?

    颜帕嘉走向自己的骑手,大声说:“伟大的神灵会把惩罚降给那些不尊重他们的人。而我们为了匍匐在神的脚下,牺牲了我们的獒王大金獒昭戈。昭戈此去,也要变成神了,这是我们献给拉索罗仪式的最好礼物。现在,我们要磕头,一人磕一百个长头,要是藏巴拉索罗神宫不在磕头中倒下,那就是对我们的允诺,我们不跟西结古的领地狗群打啦,直接去找麦书记,去找藏巴拉索罗。”东结古的骑手纷纷下马,朝着东西南北耸立在冈顶与山麓的四座华丽缤纷、吉祥和美的神宫,虔诚地磕起了等身长头。

    班玛多吉对父亲说:“我们已经胜利了,应该去寻找丹增活佛和麦书记,去保卫藏巴拉索罗了。”父亲说:“你还想让冈日森格跟着你去打斗啊?它都起不来了,它在睡觉,我不能叫醒它,我要守着它。”班玛多吉想了想,也觉得冈日森格该休息了,就说:“它醒了就让它来找我们。”西结古骑手要走了,西结古领地狗群不走,它们不想落下獒王冈日森格。班玛多吉怎么吆喝也不顶用,求救地望着父亲。父亲絮絮叨叨地说:“走吧走吧,谁让你们是领地狗群呢,你们不听话是不对的。你们的獒王冈日森格由我来关照,它不会有事儿的,你们放心去吧。”父亲四处看了看,走过去搂住腼腆而温顺的各姿各雅说,“它可是一只好藏獒啊,不知道你们听不听它的话,慢慢地拥护吧,你们会习惯它的。冈日森格老了,已经不能带着你们四处征战了,就让它休息吧,以后永远都休息吧。”父亲相信领地狗群的离开是因为听懂了他的絮叨,他望着它们的背影,感动地想:都是一些好藏獒啊,它们什么都懂,它们知道我的心。父亲来到冈日森格身边,刚要坐下,冈日森格就醒了。它睁开眼睛看了看父亲和美旺雄怒,吃力地站了起来。父亲搂着它说:“你的领地狗群走了,你不必跟它们去,打打杀杀有什么好,连我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你跟着我走,去寄宿学校好好治伤吧,那儿有藏医喇嘛尕宇陀,还有很多受伤的藏獒。”冈日森格知道父亲在可怜它,眼睛湿漉漉地看着自己的恩人,用头蹭了蹭他的腿,然后抬头望了望西结古领地狗群远去的方向,听话地朝着寄宿学校的方向走去。父亲看着它,突然意识到,冈日森格早就醒了,也知道它的领地狗群要离开这里,但它就是没有起来跟它们去,是希望雪獒各姿各雅代替它成为獒王,还是真的累了,自知已经没有能力上山捉虎、下海擒龙了呢?

    成为战地救护所的寄宿学校里,那些伤势严重的藏獒横七竖八地躺在牛粪墙围起的草地上。孩子们守在藏獒身边,也都睡着了。父亲带着獒王冈日森格和美旺雄怒悄悄地走近了他们,一只一只看着受伤的藏獒,一个一个摇醒了孩子:“去,回帐房睡去。”孩子们爬起来,一见冈日森格,睡觉的心思就没有了,都想跟它玩,有的揪住了它的耳朵,有的拉住了它的尾巴。秋加翻身上去骑在了它身上。冈日森格就像一个好脾气的老爷爷,尽量地配合着他们的玩兴。父亲看到了,吼了一声,抢过去一把撕下了秋加:“你们怎么还能这样,它一直都在打仗,身上受了那么多伤,你们看不见吗?在你们家,你阿爸受伤了,你爷爷受伤了,你们也会这样吗?”孩子们围住了冈日森格,轻轻抚摸着它,柔声问候着它:“冈日森格,冈日森格,你疼不疼?”冈日森格领情地望着他们,脚步迟滞地走动着,在每只卧倒不起、半死不活的藏獒身上闻了闻,最后停在了大格列身边,流着眼泪舔了舔它的伤口。大格列感觉到了,睁开眼睛看了看它,鼻子抽搐着,浑身突然一阵抖动,好像要告诉它什么。冈日森格再次舔了舔它的伤口,又用自己的鼻子蹭了蹭它的鼻子,好像是说:知道了,知道了,你想说什么我已经知道了。

    大格列想说的是:小心啊,獒王,只有你和多吉来吧才可能是地狱食肉魔的对手,而且是年轻时候的你和多吉来吧。冈日森格来到藏医喇嘛尕宇陀身边卧了下来。尕宇陀拍了拍它的头说:“冈日森格,我知道你为什么卧在了我身边,你想让我给你敷药喂药是不是?药没有了,连我们的獒王我都不能救治了。”说着把怀里的豹皮药囊放在了地上。冈日森格有点明白了,看了看里面空空如也的药囊,站起来,在尕宇陀如泣如诉的经咒声中,走向了牛粪墙的外面。

    獒王冈日森格走了,它是来休息和疗伤的,但现在,休息和疗伤都已经不可能了。它从现场的遗留和大格列身上闻到了地狱食肉魔的强盗气息,也从鼻子的抽搐和浑身的抖动中听懂了大格列的话。其实用不着大格列提醒,冈日森格一看一闻就什么都明白了:不是暴戾恣睢到极致的家伙留不下如此腥臊不堪、经久不散的味道,面对这样的味道,它唯一的选择就是出发,去寻找,去复仇,它是獒王,獒王的存在就是和平宁静的存在,现在和平没有了,宁静消失了,它不得不用连续不断的厮杀和战斗来挽救草原的碎裂,尽管它老了,已经承担不起那份过于沉重的责任了。父亲追了过去:“冈日森格,你要去干什么?回来,你回来。”冈日森格不听恩人的,它知道恩人的心就像棉花一样柔软,但柔软的心对藏獒是不适用的,尤其是獒王。它跑起来,想用尽量矫健的跑姿让操心自己的恩人放心:我好着呢,你瞧瞧。它越跑越快,很快跑出了恩人的视野。父亲是了解冈日森格的,它越是神气十足他就越不放心。他回头喊道:“美旺雄怒,美旺雄怒。”美旺雄怒过来了。他比划着手势说:“我知道冈日森格要去干什么了,你跟着它去吧,遇到危险你帮帮它,帮不了就赶紧跑回来叫我。”火焰红的美旺雄怒飞身追了过去。

    一天一夜之后,美旺雄怒回来了。它叫醒父亲,不断舔舐自己的前腿。情况紧急,它知道声音的语言和身形的语言都说不清楚,就咬伤自己,用滴血的伤口告诉主人:血腥的事情发生了,赶快去救命哪。在西结古草原,遇到急事儿,许多藏獒都会用咬伤自己的办法给人报信。“秋加,秋加。”父亲喊起来。他安排孩子们看好学校,看好受伤的藏獒,自己骑上大黑马,走了。美旺雄怒立刻跑起来,它要在前面带路,只有它知道,到底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

    3

    多猕骑手以为抓到了丹增活佛,再顺藤摸瓜找到麦书记,就能得到藏巴拉索罗。但是丹增活佛死了,死在原野里一个叫作“十万龙经”的地方。扎雅蹲伏在地,把脸贴到丹增活佛的鼻子上说:“没气了,进的出的都没了,你们也试试。”骑手们轮番把脸贴到丹增活佛的鼻子上,也说:“没气了。”扎雅撕开丹增活佛红氆氇的袈裟和黄粗布的披风,摸了摸胸口,感觉活佛的尸体冰凉得就像雪山融水里捞出来的石头。他站起来,皱着眉头想了半晌说:“谁说这佛爷不是藏巴拉索罗呢,在西结古草原,他在哪里权力就在哪里。谁也不准说他死了,他就是变成鬼魂,也要控制在我们手里。走啊,把他送到西结古寺去,我们就在那里宣布我们找到了藏巴拉索罗。”

    这时二十只多猕藏獒此起彼伏地叫起来。骑手们发现他们已经走不了了。一百米开外,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黑压压站了一片。扎雅说:“快,不要让西结古的人看到佛爷死了,他们会和我们拼命的。”骑手们把丹增活佛朝后抬了抬,翻身上马,排成一列,挡在了前面。二十只壮硕伟岸的多猕藏獒知道出生入死的时刻又来了,亢奋得你挤我撞。班玛多吉大声说:“快把丹增活佛交出来,然后离开这里,离开西结古草原。”扎雅说:“我们是想交出来,可是我们的藏獒不答应,你们说怎么办呢?”班玛多吉说:“狠心无耻的人啊,你们怎么能忍心看着自己的藏獒死的死、伤的伤呢?”扎雅说:“你怎么知道是我们的藏獒死的死、伤的伤?快按照规矩战斗吧,要是你们赢了,我们就一定把丹增活佛交给你们。”

    一场流血亡命的打斗又要开始了,班玛多吉巡视着西结古领地狗群,心想獒王冈日森格没有来,到底让谁先上场只能由他来决定了。必须旗开得胜,必须让一只最有威慑力的藏獒一举灭除他们的威风。他喊起来:“各姿各雅,各姿各雅。”看到身边的领地狗群里毫无反应,正在寻找,就听对面的扎雅一阵惊叫,这才发现雪獒各姿各雅早已经冲出去了。

    雪獒各姿各雅做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惊人举动,它没有按照所有藏獒打斗的常规,扑向自己的同类,而是扑向了多猕骑手的头扎雅,一口咬在了毫无防备的扎雅的腿上,又一爪掏在了扎雅坐骑的生殖器上。坐骑惊慌地跳开,差一点把扎雅撂下马来。靠近扎雅的多猕藏獒马上扑过来援救,雪獒各姿各雅把自己变作一股风雪的涡流,扭头往回跑,跑了两步,突然转身,以最快的速度再次扑过去,扑向了另一个骑手。这次它没有撕咬骑手,也没有撕咬坐骑,而是从马肚子下面噌地窜了过去,又窜了过去。追过来的藏獒本来完全可以咬住各姿各雅,但是每次从马肚子下面窜过去后,各姿各雅的脊背都会使劲摩擦马柔软的肚腹,马的本能反应就是摆动身子跳起来,这一摆一跳,恰好就堵住了追上来的多猕藏獒,它们只能挤挤碰碰地绕过马再追,距离顿时就拉开了。

    各姿各雅一连从五匹马的肚子下面窜了过去,然后举着锋利的牙刀,从斜后方扑向了一只黑如焦炭亮如油的大个头藏獒,它是多猕藏獒的獒王,各姿各雅一来这里就盯上了它。多猕獒王当然知道隔着几匹马的那边出现了险情,但已经有好几只藏獒扑过去了,它也就不去管了。它是沉着而稳健的,仪表堂堂,雍容大雅,一派王者之风。它看清了冲过来的雪獒各姿各雅,甚至都看清了对方脸上的腼腆和眼睛里的温顺,正因为看清了,才觉得根本就不值得自己去亲自堵截。那雪獒不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没有超凡的体格、入圣的气度,更没有山岳般昂然沉稳的力量,它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半大小子,还没有认出二十只多猕藏獒里谁是獒王,就被人吆喝着匆匆忙忙扑过来了。而真正强大霸悍的藏獒,决不会匆忙胡乱行事,要出击就会冲着对方的獒王出击。

    既然这雪獒不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那么谁是獒王呢?多猕獒王在对方刚刚出现时就开始观察,到现在也没有观察明白,好像没有獒王?这么大一群领地狗里怎么可能没有獒王呢?它摇晃着硕大的獒头,眼光再一次专注地扫过西结古领地狗群:獒王肯定隐蔽起来了,它隐蔽起来想对付我。多猕獒王正这么凝神思考的时候,一场风雪突然降临,是夏天翠绿风景里的风雪,洁白得让它眩晕,冰凉得让它心痛。冰凉先是出现在脖子上,接着过电似的蔓延到了全身,当一股被冰凉逼出的热血从自己的脖子上激射而出时,多猕獒王才意识到自己被对手咬了一口。反咬是来不及了,那雪獒已经离开它的身体,转身跑去。

    多猕獒王神态闲雅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飞身遁去的雪獒各姿各雅,闲庭信步似的迈步前走,又迈步后退,然后炫耀威风般地摇晃着,摇晃着,轰然一声倒在了地上。它就要死了,脖子上的大血管已经被挑断,血是止不住的,漫的漫,滋的滋,转眼身下就是一大片了。它躺在鲜血上,发出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吼叫,从容不迫地闭上了眼睛。熊心豹胆、虎威彪彪的多猕獒王,还没有搞清楚敌情,没有来得及出击就已经死了,谁也没有想到,雪獒各姿各雅也没有想到,神奇的偷袭会是如此的斩钉截铁。

    多猕骑手们看着伟大的多猕獒王什么作为也没有,就已经血肉飞溅,倒了下去,吃惊得呆立在马上,一时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而对雪獒各姿各雅来说,这正是一个冲破屏障的机会,它继续在马肚子下面飞行,左绕右绕,很快接近了它一开始就发现了的躺在地上的丹增活佛,然后“刚刚刚”地叫起来。

    追撵而来的多猕藏獒围住了各姿各雅,用吼声狂轰乱炸着。各姿各雅一副雄当万夫的样子,冲着几十米远的班玛多吉叫一声,又冲着多猕藏獒叫一声。它已经完成了自己预设的任务,不必躲闪它们,也不必害怕它们,真要厮杀起来,那也是按照藏獒的规矩一对一,而在它生来就自信骄傲的意识里,任何一对一的打斗,都意味着流血之后的胜利,而不是失败。它叫着,突然浑身抖了一下,脸上立刻有了它惯常的腼腆和温顺。它眼睛不失警惕地望着围住它的多猕藏獒,后退一步卧了下来。它用行动告诉对方,它不走了,它要一直守护着丹增活佛,丹增活佛是西结古草原的,是班玛多吉和西结古骑手要抢夺回去的。

    班玛多吉带着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群走了过来,好像各姿各雅的胜利给他注入了藏獒充沛的中气,也给他换了一副嗓子,他的喊声如雷如鼓:“不是说好了吗,只要我们赢了,就一定把丹增活佛交给我们。”扎雅意识到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也许根本就不是西结古的对手,又想到丹增活佛已经死亡,要是对方知道,麻烦就大了。他朝多猕骑手挥了挥手:“走吧,赶紧走吧,还是要找到麦书记,麦书记手里才有真正的藏巴拉索罗。”说着率先掉转了马头。骑手们跟上了他。

    十九只多猕藏獒不想走,它们望着死去的獒王硬是不想挪动半步,伤心和凭吊是必须的,藏獒比人更容易产生生离死别的悲痛,更需要一个用眼泪表达感情的仪式,这是祖先的遗传,已经成为一种支配着习惯的潜意识了。扎雅和多猕骑手们回头喊着:“走啊,快走啊。”多猕藏獒们听话地回过身去,要走,又不忍心就这样走掉。突然一只藏獒哽咽了一声,接着就是泪流如注。所有的多猕藏獒都哽咽起来,围绕着它们的獒王,把清亮到百米之外都能看见滚动的泪珠流在了多猕獒王渐渐冰凉、硬化的身体上,十万龙经之地的天空,助哭的风声呜呜地响着,吹散了扎雅和多猕骑手催促它们快走的吆喝,它们不理睬自己的主人,不理睬人的无情,它们坚守着自己的绵绵情意,义无反顾地要把悲情藏獒发自肺腑的慷慨悲歌用声音和眼泪唱出来,哪怕即刻被就要扑过来的西结古领地狗群一个个咬死。

    正在一步步靠近的西结古领地狗群当然知道,一个突袭猛进、摧枯拉朽的机会出现了,只要它们中间有一只猛獒扑过去,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一连咬死至少三只多猕藏獒,然后再一只一只接二连三地出击,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十九只多猕藏獒就会全部葬送在这十万龙经之地。但是西结古领地狗群在靠近到还剩十米的时候就停下了,没有一只藏獒乘机而出,包括最应该乘威再战的雪獒各姿各雅,也是远远地看着多猕藏獒悲痛欲绝的凭吊。不,西结古领地狗不是静静地看着,它们也在默默流泪,悄悄哭泣。

    扎雅和多猕骑手看吆喝不来多猕藏獒,就先自奔跑而去。他们知道,只要多猕藏獒不被咬死,它们迟早会循着味道追撵而来。班玛多吉和西结古骑手恼怒地望着远去的多猕骑手,直到看不见了,才把眼光收回来,这才发现雪獒各姿各雅守护在一个躺倒的人身边。谁啊?不用走近他们就看清楚了,那是红氆氇袈裟和黄粗布披风的丹增活佛。

    4

    多吉来吧藏匿在路边的蒿草丛里,一眼不眨地瞪着三条路面,瞪了一个小时,机会终于按照它的愿望出现了,那是一抹在脑海中闪电般来去的略带亮色的记忆,是一辆它在集镇的饭馆对面看到的笨头笨脑的军用卡车。它一跃而起,扑了过去,沿着那条卡车选择的路,钻进了车轮掀起的飞扬的尘土。疾驰开始了,它的目的是追上卡车,决不放过卡车,直到卡车停下。

    记忆越来越清晰,再也不是闪电般来去了。它想起多年前第一次离开主人汉扎西时的情形:主人给它套上铁链子,把它拉上卡车的车厢,推进了铁笼子,那一刻,它就像一个孩子,委屈得哭了。它没有反抗,知道主人让它干什么它就得干什么。它大张着嘴,吐出舌头,一眼不眨地望着主人,任凭眼泪哗啦啦地流在了车厢里。就是这辆卡车的车厢,绝对没有错,尽管它的眼泪早已经干涸,气息也已经消散,但它还是闻出了车厢的味道。更何况开车的也是军人,虽然不是多年前的那个军人。那是青果阿妈州州府所在地多猕镇的监狱,它在那里待了两个月,天天都能看到军人。后来它跑了,它咬断了拴着它的粗铁链子,咬伤了看管它的军人,跑回了西结古草原汉扎西的寄宿学校。而它现在的兴奋就在于,靠了它天然敏锐的感觉,它朦朦胧胧意识到只要跟着卡车,就有希望找到多猕镇,找到那所监狱,而找到监狱它就知道路了,就能穿过多猕草原,再穿越狼道峡,回到西结古草原,就像第一次它跑回主人身边那样。

    天已经黑透了。多吉来吧拼命奔跑着,它被裹在尘土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它知道卡车一直离它只有十米远,也就是说它的速度和卡车是一样的,至少最初的两个小时是这样。后来它就离开尘土了,开始是一阵风吹散了尘土,后来就是距离的拉长,越拉越长。它气喘吁吁,知道自己不行了,无论如何追不上了。它慢下来,闻着地上和空气中的气息,跟了过去。很快它就发现,气息越来越淡了,风很大,卷走了卡车的味道也似乎卷走了它的嗅觉。更糟糕的是,公路上不光是它追撵的那辆笨头笨脑的军用卡车,大大小小好几辆汽车从它身边飞驰而过,跑到前面去了,它用鼻子捕捉到的更多是这些汽车的味道。它当然有能力分辨清楚,但如果遇到岔路,遇到风向转变,就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了。多吉来吧再次疾驰起来:追上去,追上去。它知道汽车的速度和耐力都比它好,但它更知道一旦失去了笨头笨脑的军用卡车,说不定就再也没有返回家乡的机会了。它跑啊,拿出了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强大的气魄,拿出了作为一只藏獒决不放弃忠诚和勇敢、恋家和归主的原始精神,也拿出了用一生的磨炼积攒起来的肌肉和骨骼最有成效的运动,奔跑在斗折蛇行的山峡里。

    不希望被穿透的夜色一次次地堵挡而来,又一次次无奈地裂开了口子。但黑暗是不屈的,堵挡的顽强让多吉来吧每跑一步都觉得顶撞在一堵厚墙上,奔跑渐渐吃力了,缓慢了,真是由不得自己啊,这种属于人类的四个轮子走路的铁家伙怎么这么快。多吉来吧意识不到任何一种动物即使是奔跑能力超级强大的马,也不可能和汽车赛跑,它追逐了大半夜而没有失去目标,就已经超过马的能力好几倍了。它跑着,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预感中家乡草原的血腥和死亡,成了它生命的全部和存在的理由,让它把活着的意义变成了不避艰险的奔跑。它几乎就要把自己跑死了,但还是跑着,胸腔里冒火,嗓子眼里冒火,眼睛也在冒火,四肢开始发软,身子沉重起来,肌肉的运动已经不准备配合它焦急的心情,到处都酸着也散着,力量似乎很难凝聚到一起了。突然它停了下来,摇晃了一下身子,一头栽倒在路旁的河水边。好在这儿水不深,它呛了几口水,赶紧爬上来,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再也起不来了。

    就这样完蛋了吗?决不该放弃的怎么总会被它放弃呢?它卧着,仅仅卧了两分钟就开始往前爬。它知道爬是追不上的,但它还是要爬,因为爬行也是追逐。这时候它的血液只能为追逐卡车而流淌,脉搏只能为追逐卡车而跳动,追上去就有希望,有见到主人和妻子的希望,有追杀诡风人臊、挽救危难的希望。它爬着,用身体摩擦着地面,就像一个磕着等身长头千里朝拜的信徒,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它就这样往前爬了两三公里,这是它超越生命极限后的又一次超越。它再也爬不动了,蠕动着,蠕动着,然后就静止不动了,浑身的所有细胞都已经疲倦得无法正常运动,集体做出了一个决定:不再支持它的追逐,让它死掉,心情死掉,意识也死掉。

    天很快亮了,峡谷里的晴色透明得就像抽掉了空气。一辆拉着羊毛的汽车疾驰而过,从驾驶室里丢下来一句惊呼:“看啊,一只狗熊。”汽车开过去了五十多米才停下,又倒回来,停在了多吉来吧身边。三个男人在驾驶室里看了半天,确定它不是狗熊是藏獒,才敢下到地上来。又站着看了半天,司机说:“走吧,死狗值不了几个钱,不就一张皮嘛。”有人说:“我敢跟你打赌,它没死。”又有人说:“它没死躺在这里干什么?”司机凑到跟前看了看说:“不错,就是没死,肯定是车祸,哪个王八蛋撞了它,怎么丢下不管了?来,搭把手,把它抬上去,看前面有没有人家收留它。”三个男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多吉来吧抬上了装羊毛的车厢,怕它被颠下来,又在羊毛垛子上掏出一个坑,使劲推了进去。累昏了的多吉来吧哼了一声,表明它还不是一只死狗,还有知觉。司机说:“好一只大藏獒,连呻唤都是雄壮的。”

    汽车上路了。多吉来吧躺在羊毛垛子上,就像一个孩子熟睡在摇篮里。它睡了很长时间,直到下午才醒来。它望着自己的爪子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它的追撵和那辆笨头笨脑的军用卡车,赶紧站了起来,一站起来就很紧张:自己怎么会在一片羊毛上?而且羊毛是飞翔的,它感觉到的,不是依附于大地的稳实牢靠,而是悬浮起来的轻飘虚晃。它吃惊地叫起来,朝着天空叫,发现天空是旋转的,云彩是奔走的;又朝着两边叫,看到两边的山脉风驰电掣,一律朝后运动着,让它不得不去想:都朝后走了,我为什么要朝前去呢?它跳起来,跳出了羊毛垛子上的坑窝才意识到情况比它想象得还要严重,它居然在汽车上,它怎么会在汽车上呢?刹那间它想起了两次坐车带给它的灾难,第一次是多年前那辆它现在需要追逐的军用卡车带给它的,笨头笨脑的军用卡车把它带出了西结古草原,带到了多猕镇上的监狱里,两个月以后它才跑回去。第二次是一年前一辆白色的卡车带它去了遥远到不能再遥远的西宁城,直到现在它还没有跑回故乡草原去。如今它又坐上了汽车,汽车要到哪里去?它吼着,问着,没有谁理睬它,只有太阳,太阳是迎面挂在天上的,它瞪起眼睛看了半晌,断定现在是下午,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毕竟可恶的汽车是朝着西斜的太阳呼啸而去的。它摇摇晃晃地卧下了,继续吼着,问着,直到汽车停下,直到一阵大风从后面吹来。

    汽车停下是因为司机想撒尿,尿没来得及撒,就听到半死不活的藏獒在车厢上面“嗡嗡嗡”地吼叫着。驾驶室里的另外两个人也听到了,钻出来吃惊地向上看着。司机说:“它怎么突然精神起来了?你听这声音,哪里是狗叫,分明是打雷。”多吉来吧感觉汽车不走了,站起来冲下面的人咆哮着。有人说:“不能再拉着它了,它会吃了我们的。”司机说:“快快快,快进驾驶室,它要跳下来了。”多吉来吧果然从高高的羊毛垛子上跳了下来,但推动它跳下来的,并不是撕咬人的蛮野之性——尽管它始终认为这几个用汽车拉着它的人一定会给它带来新的灾难,而是风,风大了,也转向了,大风从后面吹来,稍来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这味道一进入鼻子,就在它脑海中刺激出了一抹略带亮色的记忆,这次可不是闪电般来去的,而是来了就不走了。多吉来吧奇怪了一下:怎么那辆笨头笨脑的军用卡车跑到自己后面去了?它朝风吹来的方向望了望,想都没想就把自己交给了命运。命运对不低头、不屈服的生命历来是宽容的,它没有摔死,也没有摔伤,它机智地跳进了路旁的河水,水浮住了它,柔软的淤泥托住了它,它溅起了偌大一片水花泥浪,在泥浪落地的同时爬上河岸,看都没看一眼已经钻进驾驶室的三个人,便朝着走来的方向跑去。

    大概跑了二十分钟,它就看到了那辆军用卡车,笨头笨脑的庞大物体停靠在路边,三个军人正在打开的车头边忙活着。多吉来吧停下来,远远地观察着,它不知道车坏了,需要修理,还以为卡车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而刚才自己居然就在目的地旁边一闪而过。它兴奋起来,眼光四下里闪烁着,想找到监狱,想把这里看成是青果阿妈州州府所在地的多猕镇和多猕草原,但很快它就沮丧了,这里什么也没有,完全跟记忆没关系。它吃惊着,接着又愤怒地咆哮了一声,像是对卡车说:你怎么把我带到了这里?马上又明白,咆哮是没有道理的,它唯一的选择就是告别卡车。它转身离开,再次朝着太阳落山的地方走去。

    它觉得自己走了很长时间,走过了黄昏,走进了黑夜,不能再走了,尽管有路,但它只相信太阳,没有太阳的天空会让它迷失方向。它走出公路,来到河边喝了几口水,感觉饿了,正发愁没有东西吃,就见黑黢黢的浅水湾里,几只大鱼正在游动。它扑了过去,速度哪里是鱼能逃得脱的,它咬住了一条甩到岸上,又咬住了一条甩到岸上。两条大鱼让它胃口大开,正吃得来劲,就听公路上一阵汽车的轰隆声,仰头一看,就见那辆笨头笨脑的军用卡车从自己面前疾驰而过。它吃惊地吼了一声,跳起来就追,恍然明白:原来卡车并没有到达目的地,刚才只不过是休息,就像藏獒,就像人,卡车也需要休息。

    多吉来吧又一次钻进了卡车后面飞扬的尘土,用恢复过来的精力,疯狂地奔跑着。尘土好像空前厚实,它看不见前面的卡车,也看不到两边的景色,只能感觉到灰尘的微粒一团一团地钻进了它的鼻子,呛进了它的肺腑,它克制着难受,一再地告诫自己:追上去,追上去,别落下,别落下。它已经知道自己的耐力不如卡车,就更希望自己更近更紧地跟上卡车。现在,它离卡车只有不到八米,它想再接近一点,就像追逐野兽那样,始终处在一扑就能咬住对方的地步。但是它没有“追尾”卡车的经验,不知道一旦卡车猛然停下,任何一个追尾者都将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刚刚修好的卡车又坏了,是方向盘的问题,司机害怕卡车栽到河里去,一脚踩住了刹车。只听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车停下了,黑暗中的多吉来吧、被尘土裹缠着的多吉来吧,一头撞了过去。咚的一声响,卡车摇晃了一下,它被弹了起来,弹出去了十米,轰然落地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几个军人下车拐到后面来,打着手电在车厢下面照了照,没发现什么,骂了一句这辆老掉牙的车,就去前面打开车头修起来。他们修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修好,直到又一辆夜行的卡车过来,他们拦住,请地方司机帮了一阵忙后,才又开始准备上路了。

    天正在放亮,多吉来吧在一阵汽车的发动声中醒了过来,头晕脑涨得就像把汽车顶在了头上。它恍恍惚惚地观察着身边,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灌木丛里,前爪上有血,舔了舔才知道不是爪子烂了,是头上的血流下去了。它看了看前面的卡车,看了半天才想起刚才的事情,心里便愤愤的,就像自己被野兽咬了一口那样。它哪里知道它没有被撞死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它恰好撞到了平放在车厢下面的备用轮胎上,把轮胎撞凹了一大块,而它也只是头皮烂了,骨头没有粉碎,意识还能复原。多吉来吧站了起来,朝前走动着,头重脚轻的感觉让它一摇三摆。好在四肢依然是健壮而完好的,它走着,走着,试着跑了几步,停下来晃晃头,又开始走,又试着跑了几步,又停下来晃头,然后就朝着笨头笨脑的军用卡车小跑着追了过去。追了一段就栽倒了,爬起来再追。这样栽倒爬起地重复了好几次后,它放弃了小跑,开始碎步往前走,走比跑要稳当一些,总算没有再次倒下。

    卡车走得很慢,司机害怕方向盘再次失灵,不敢快跑,这倒方便了多吉来吧。它远远地跟着,虽然距离越拉越大,但毕竟能看见卡车,也能闻到卡车。这样的追撵持续了两个小时,卡车突然加速了,很快消失在多吉来吧的视线外。多吉来吧不得不跑起来,跑着跑着又栽倒了。它愤怒地吼了一声,一口咬在自己的前腿上,似乎是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

    多吉来吧趴在地上,心中一片绝望。山风吹来,它感觉到了风中的人臊,就是西宁城的纸墙边扭打不休的那些人身上的臊味,就是小镇饭馆里它嘶咬过的那些外来人身上的臊味。现在,这些人臊无处不在,弥漫了它经过的所有山坡所有草原,很可能也已经笼罩在西结古草原了,汉扎西、妻子果日、寄宿学校,说不定已经遭遇了危难。一想到故乡草原的危难,多吉来吧便倔强地站起来,一步一声吼地往前走去。突然又听见了汽车的声音,闻到了那辆军用卡车的气息,它大吃一惊:难道它又开回来了?

    原来峡谷已经结束,路开始顺着山坡下跌,用一个个连起来的“之”字形朝着草原铺排而去。车况的不佳和路的扭曲让多吉来吧又一次看到了笨头笨脑的军用卡车,就在山路的中段,缓缓地拐来拐去。它望着卡车,第一个反应就是离开公路,沿着路和路之间的草坡溜下去。这是它的本能,在它最早开始追逐野兽、扑咬敌手的时候,它就知道直线比曲线更便捷、更容易得手。它在草坡上连爬带滚,很快接近了卡车,它在上面,卡车就在两米外的下面。它知道卡车一走下山坡,走过这些“之”字形的路面,就再也追不上了。它无助地坐下来,满眼惆怅地望了望远方的草原。似乎一望就有了灵感,它那仍然眩晕胀痛着的脑袋突然轻松了一下:为什么不能让下面这辆可恶的卡车拉着它到达青果阿妈草原的多猕镇呢?灵感立刻主宰了它的行动,它倏地站起,朝前挪了挪,用最清醒的勇敢,顺着山势,对准车厢里那些扎成捆的犯人穿的蓝色棉大衣,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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