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雪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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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父亲坐在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身边,守了很久,突然在心里念叨了一声冈日森格,这才站起来,过去牵上了自己的大黑马。他四下里看了看,不停地回望着渐渐冰凉的帕巴仁青,朝着鹿目天女谷敞开的谷口急速而去。

    是美旺雄怒带他来到这里的。美旺雄怒用焦急的奔跑告诉他,冈日森格就在前面,已经不远了。他知道冈日森格在追踪什么,那可不是一般的对手,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地狱食肉魔,在冈日森格的对决生涯里,恐怕没有谁能和地狱食肉魔相比,一场空前绝后的厮杀在所难免。火焰红的美旺雄怒冲着父亲疯跑过来,告诉父亲它已经发现了冈日森格的行踪。父亲跟着它走去,没走多远,就隐隐听到一阵吼叫,是冈日森格的声音,和年轻的时候一样雄壮、铿锵、醇厚、宏亮,在西结古阵营的背后,鹿目天女谷的深处,逆着流云风势涌荡而来。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都有点吃惊:獒王冈日森格什么时候跑到里头去了?虽然谷口草丘密布,浅壑纵横,地形开阔而复杂,它完全可以避开它们的视线走进去,但它为什么要这样呢?已经来不及琢磨了,冈日森格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切紧张起来。父亲牵着大黑马,带着美旺雄怒,走进了谷口,然后朝着不远处的西结古骑手招了招手,喊道:“快走啊,冈日森格都进去了,你们怎么还站着?”

    班玛多吉和所有西结古骑手都没有动,他们惧怕着被鹿目天女拘禁在沟谷里的山野之神和苯教神祇,看到父亲无所顾忌地走进了谷口,一个个吃惊地瞪歪了眼睛。但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是不害怕的,它们在雪獒各姿各雅的带领下随着父亲的喊叫跑了过去,又比父亲更快地跑向了山谷深处的獒王冈日森格。

    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观察着前面的动静,立刻意识到,如果不随着父亲深入鹿目天女谷,就别再想找到麦书记,得到藏巴拉索罗了。它指挥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群一窝蜂地跟了过去。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哪里会允许别人抢先,指挥自己的骑手和领地狗追进谷口,从上阿妈骑手身边一闪而过。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一看这样,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带领西结古骑手,快步走进了狞厉恐怖的鹿目天女谷。

    丹增活佛从鹿目天女谷回来,刚走进西结古寺,就在嘛呢石经墙前碰到了麦书记,吃惊地问道:“你怎么出来了,你要去哪里?”一把拽住麦书记,拉着他就走。就像父亲后来说的,果然传说就是历史,在那些悲凉痛苦、激烈动荡的日子里,关于丹增活佛把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密藏在西结古寺的传说,最后都一一得到了验证。丹增活佛把麦书记藏进了大经堂。大经堂里有十六根松木柱子,每根柱子都有两人抱粗,其中一根绘着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是空心的,正好可以让麦书记待着。这会儿,丹增活佛拉着麦书记回到了空无一僧的大经堂。两个人坐下了。麦书记说:“我怎么可以一直躲在这里呢?”丹增活佛说:“你听我说,你还没到投胎转世的时候,你不能出去。”麦书记愣了一下说:“你是担心他们会杀了我?怎么可能呢,毕竟我还是州委书记。”丹增活佛说:“在我们佛教里,不会有比死亡更轻松的事,可惜你还死不了,轻松的因缘还没有聚合,而活着的痛苦却从四面八方朝你跑来。你的皮肉不是藏獒的皮肉,骨头也不是藏獒的骨头,是经不起踢打的。”麦书记说:“他们敢,就算我是走资派,揪斗也是文斗不是武斗。”

    丹增活佛说:“可你是藏巴拉索罗。在我们的语言里,‘藏巴拉’是财神,代表吉祥、宁静、幸福的生活和充裕的财富,‘索,索,拉索罗’意味着祭神的开始和人与神共同的欢喜。很多年前,伟大的掘藏大师果杰旦赤坚在当年格萨尔王的妃子珠牡晾晒过《十万龙经》的地方,发掘出了一把格萨尔宝剑,宝剑上刻着‘藏巴拉索罗’几个古藏文。于是格萨尔宝剑成了藏巴拉索罗的神变,它是和平吉祥、幸福圆满的象征,是尊贵、荣誉、权力、法度、统驭属民和利益众生的象征。格萨尔宝剑一直被西结古寺迎请供养。后来,你麦书记来到了青果阿妈草原,西结古寺的僧宝们认为你是个好人,能够用你的权力守护生灵,福佑草原,经过占卜之后,机密地恳请你来到西结古寺,当着三怙主的面把格萨尔宝剑献给了你。僧宝们对你说,你拥有了它,你就是藏巴拉索罗,你要用你的生命珍藏它。”麦书记说:“这些我都没有忘记。但现在作为印把子的格萨尔宝剑对我已经没用了,我不是藏巴拉索罗。我可以落到闹事者手里,但格萨尔宝剑不能,不能让他们手持格萨尔宝剑横行霸道。”丹增活佛说:“是啊,应该告诉他们,护法神的咒语已经毁灭了藏巴拉索罗,印把子已经回到天上去了。我替你去说。”麦书记说:“不行,谁代替我去,谁就会倒霉,还是我自己去,这种时候,我不能放弃责任。再说这揪斗依我看也就是过关,现在不过,以后也得过,万一拖久了,连走资派也做不成了怎么办?考验嘛,是要经得起的。”丹增活佛沉默了片刻说:“你说的这些我不懂。既然你非要去,那我只好陪着你了。”

    两个人走出了大经堂。铁棒喇嘛藏扎西和许多喇嘛等在门口,他们都想跟去保护丹增活佛和麦书记。丹增活佛说:“我们面对的不是狼群,去的人越多越不好,你们留下来保护西结古寺吧,这里佛宝万千,是草原和国家的财富,一定不能出事,我们已经没有寺院狗了,就得靠喇嘛来守卫。”两个人走出西结古寺,走下碉房山,来到了原野上。丹增活佛看看天看看地,又掐指算了算,指着远处堆满了坎芭拉草的行刑台说:“走吧,我们到那里去,那里是你应该去的地方,看来你是逃不脱了。”说罢,苍凉而声调悠长地唱起了六字真言。

    2

    多吉来吧告别老管教和司机,离开监狱,穿过多猕镇,走向了寥廓的多猕草原。这是它八九年前走过的一条路,它永远忘不了丰美的草原上铺满黄色野菊花和蓝色七星梅的情形,忘不了当年这条草原通道是如何顺畅无阻地让它回到了故乡西结古草原,回到了主人汉扎西的身边。它直线行走,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心里头的激动就像天边的乌云一再地怒涌着。多吉来吧的身后,差不多一公里的地方,是多猕草原的领地狗。它们一闻味道就知道,前面有一只十分强悍的外来藏獒。它们追了过来,在它们天经地义的职守和义务中,赶走或者咬死这只外来的藏獒,是一件丝毫不该犹豫的事情。

    走了不多一会儿,多吉来吧就停下了,扬起脖子警惕地望着前面。再次开路的时候它走得很慢,而且也改变了方向,不是它不着急了,也不是枪伤妨碍着它——老管教的治疗和它自己超强的恢复能力以及一只优秀藏獒的毅力,都在减轻它的痛苦,它可以大步往前走了,而是它自己的小心制约了它。它看到了前面三百米之外六顶帐房的帐圈(帐圈是草原上小于生产队的一种松散组织,类似于生产小组),知道那儿一定会有多只藏獒,就谨慎地绕开了。身经百战、英勇强悍的多吉来吧,它现在变得如此小心翼翼,为的就是避免打斗,避免伤亡,尽快回家,回家。它不想再受伤了,那样会延缓它回家的时间,更不想在逞勇争强的打斗中死掉,好不容易到了这里,眼看就要见到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了,怎么能死掉呢。它绕了很大一个弯,才万无一失地绕开了那个六顶帐房多只藏獒的帐圈,回到直通狼道峡的路上。它加快了脚步,不断地看着一半阴沉一半晴的天色,突然又停下了,依旧扬起脖子,警惕地望着前面。多吉来吧没有望到什么,却闻了出来:前面又有了人家,虽然只有一顶帐房、一只藏獒,却一定是敌意的存在。它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绕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它真是害怕了,害怕任何敌手的牵绊,害怕自己万一有什么闪失就再也见不到主人和妻子以及故乡草原了。它再次绕了一个很大的弯,等回到老路上时,乌云已经笼罩了整个天空,酝酿已久的雨突然掉了下来。

    雨不大,并不影响它的行动。它加快脚步,不断用鼻子在空气中闻着,利用它超人的嗅觉和听觉,躲开了沿途所有养着藏獒的牧家,躲开了一大一小两只过路的藏马熊,躲开了一个由六匹狼组成的狼家族,躲开了一对狼夫妻,甚至躲开了旱獭密集的地带,因为它们吱吱喳喳的叫声会成为向别的野兽和藏獒通风报信的语言:注意啊,一只来自他乡的藏獒正在雨中行走。

    多吉来吧就这样躲来躲去地走到天黑,又走到天亮。雨大了,被雨水泡湿的屁股上的枪伤让它格外难受,它知道有必要用自己的体温尽快烘干伤口,否则很容易恶化,一旦恶化它就不可能顺利回家了。它走进一道沟壑,找了一处避风遮雨的土崖卧了一会儿,感觉伤口不疼了,就准备打一点野食:最好是火狐狸,吃了火狐狸,它就可以尽快赶路,而不用在乎天雨天晴了,火狐狸的内脏可以让伤口尽快长出肉来。这一点它的祖先早就通过遗传告诉它了。更何况在草原上火狐狸的踪迹是最容易找到的,它们的数量不亚于狼,而且不论公母大小,都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狐臭味儿。多吉来吧举起鼻子,前后左右地闻了闻,让它喜出望外的是,它闻到的狐臭味儿正好在前面它要去的地方,它不必耽搁更多的时间就能吃到火狐狸的内脏了。它兴奋异常又蹑手蹑脚地朝前走去,走出了沟壑,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就在偏离它前去的路线三百米的一座草冈下,发现了一个狐狸洞。一只身材苗条、秀丽迷人的火狐狸站在洞口,忧愁满面地望着雨水淅沥的天空。也不知它在忧愁什么,全然没有注意到从下风的地方悄悄走来了一只大藏獒。多吉来吧在雨帘的掩护下一点声息也没有地靠近着火狐狸,直到火狐狸惊愕万分地发现了它。这时候它离火狐狸只有五米远,尽管枪伤在身,但对跟狼豹搏杀厮斗了一生的多吉来吧来说,根本就不算距离。况且对方是一只母狐狸,洞里还有小狐狸,它要保护小狐狸,就只好把自己的内脏奉献给多吉来吧了。

    多吉来吧吃了母狐狸的内脏,心满意足地朝前走去,没走多远,就发现自己不该偏离前去的路线来到这座草冈下,它咬死吃掉母狐狸的代价,或许就是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此刻它最不想遇到的凶险。草冈下早有一群狼埋伏在大大小小的草洼里,显然它们是来偷袭母狐狸家族的,没想到被一只藏獒占了先机。狼群大约有二十匹,是多猕草原狼类中的一个大家族。它们一看多吉来吧就知道是外来的,而对外来的一切包括藏獒,它们都有一种欺生的冲动,尤其是现在,当眼看就要到口的狐狸成了藏獒的食物,它们自然就把窥伺的食物换成了这只孤苦伶仃的外来藏獒。它们看到这只藏獒的行动不太灵敏,明显是带着伤的,还看到它非常警觉,听到一点点声音都会停下来观察半天,这虽然不能表明它是胆怯和懦弱的,却至少说明它缺乏坦然和自信。二十匹狼在头狼的带领下纷纷从大大小小的草洼里跳了出来。

    多吉来吧愣住了,它吃惊自己居然没有在吃掉狐狸之前就闻出来,是因为雨太大,还是风向出了问题?它来不及想明白,就发现二十匹狼中,至少十五匹是大狼和壮狼,剩下的五匹狼个头虽然不大,但也都是能扑能咬的少年狼。它迟疑地朝前走了走,眼睛里喷射着凶狠辣毒的火焰,脑子里却迅速做出了一个作为一只优秀的喜马拉雅藏獒从来没有做出过的决定,那就是赶快离开。还是那个一离开监狱就冒出来的想法主宰着它:害怕敌手的纠缠耽搁时间,害怕自己万一有什么闪失就再也回不了家。它转身就走,走着走着就跑起来,它跑得很慢,怎么也不习惯在狼群前面逃跑。狼们都有些发呆,眼睛里充满了疑问:是阴谋,还是真正的畏葸?多吉来吧回头看了看,发现狼群没有追上来,便很快兜了一个圈子,朝着狼道峡的方向跑去。狼群明白过来了:不是诱敌深入的阴谋,多吉来吧前去的方向,正是它们走来的路,那里没有任何埋伏。它们开始追击,一股狼风嗡然而起,一层层地撕裂着雨幕,雨乱了,横飞竖溅着,嗥叫冲天而起,就像激射而去的水浪,沉重地击打着多吉来吧。多吉来吧猛然停下,本能地转过身来,准备迎战,但理智却拼命地对抗着本能,让它在意识到狼势汹汹,不可莽撞后,又开始逃跑。

    它是狼狈的,是空前耻辱的狼狈,连雨水都奇怪得不再淋漓了:顶天立地的藏獒啊,什么时候变成了惊弓之鸟?但是多吉来吧已经顾不上在乎别人的嗤笑了,它宁肯蒙受奇耻大辱,宁肯在逃跑的狼狈中背负胆小鬼的坏名声,也要回家,回到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身边去,应对那裹挟诡异之风、人臊之气漫卷而来的危难。但是毕竟它屁股上带着枪伤,时间一长,它跑得就不如狼群快了。狼群一点一点地靠近着,每靠近一点,头狼就会兴奋难抑地发出一阵嗥叫。头狼一叫,别的狼也会叫起来,是放纵而得意的叫声。在它们的猎逐生涯中,跑在前面的总是兔子或者鼢鼠或者狐狸,很少有机会快意追杀一只体魄强大的藏獒,它们高兴啊,用奔跑的威势震慑着,也用嗥叫震慑着。而对多吉来吧来说,狼群的震慑带给它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自责:你这个丢尽了脸的笨蛋,你连逃跑都不会,居然让狼群追上来了。追上来就追上来吧,反正它抱定了这样的主意:只要不趴下,只要不被咬死,它就一定要跑下去,头朝着故乡、主人、妻子的方向,用一只天骄藏獒留恋生命、不想死亡的最后的意志,跑下去,跑下去。

    距离又拉大了,意志让多吉来吧再次有了信心:既然已经狼狈不堪了,那就狼狈到底,只要能活下来、跑下去。但紧接着距离又缩小了,一下子缩小成了十米。乘风鼓浪的狼群、志在必得的狼群,嗥叫着,狂欢着:杀呀,杀呀。而在多吉来吧身上,疲累却不期而至,浑身的肌肉好像故意要把自己喂给狼群,不产生力量也不产生速度了。它无可奈何地慢了下来,又停了下来,狼群眨眼来到,它转身就咬,咬了一嘴狼毛,似乎只能咬到狼毛了,它意识到可恶的疲累和伤势已经不可能让它像以前那样大气磅礴地跳跃奔扑了,便又忽地转身,夺路而逃。

    已经逃不出去了,它只能搏杀,而搏杀就意味着死亡,它就要死了,现在的它根本就斗不过二十匹狼的集体进攻,它只能死了。头狼带着另外五匹大狼扑了过来,几乎同时在腰、臀、腿等等不同的地方咬住了它。它以牙还牙,但它只有一嘴牙,而对方却有六嘴牙,不,二十嘴牙。二十匹狼全都扑过来了,多吉来吧被密不透风的狼爪狼牙摁倒在了地上,它的还击顿时变成了挣扎。多吉来吧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突然节奏舒缓地叫起来,当然不是怜惜生命,作为一只杀伐成性的藏獒,它就像不怜惜狼的生命一样不怜惜自己的生命。它是想到自己千里迢迢历经磨难来到了这里,就要回到故乡草原见到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却又如此轻易地葬送在了八辈子都没有惧怕过的狼群之口。它悲伤欲绝,痛心不已,放弃了反抗和挣扎,萎缩在地上,用叫喊告别着它所牵挂的一切。

    它叫了很长时间,叫着叫着就奇怪起来:自己怎么还在叫,怎么还没有死?用力一站,居然站了起来,再回头一看,狼不见了,二十匹狼无一例外地不见了。是厚重的雨幕把它们遮了起来?不是,雨幕怎么可能连味道也会遮起来呢?只有泥水中的狼毛和它身上隐隐作痛的狼牙之伤昭示着狼群的存在,但那是曾经的存在,而现在此刻眼目下,狼群已经明明确确地不在了。多吉来吧大惑不解地瞩望了片刻,来不及搞清楚怎么回事儿,转身就跑。它心情激动,沮丧顿消,又可以活着了,而且是甩掉耻辱,带着希望活着,活着就要跑,继续跑下去,朝着故乡的诡异之风和越来越深重的危难,朝着主人和妻子以及寄宿学校,跑下去,跑下去。没有人知道狼群为什么会放过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也不知道,父亲更不知道。大自然的心思不是父亲能够知晓的。父亲只能猜测,一只外来的伟岸凶悍到前所未见的藏獒,一只原本应该英勇无畏所向无敌的藏獒,在穿越雨夜和穿越峡谷的奔跑中忍辱负重,孤独前行,会给警惕的狼什么样的感受、什么样的狐疑和什么样的震憾?它们在多吉来吧的悲凉叫声中听出了什么样的情怀?又体会到了什么样的感动?总之,狼不声不响地撤了,它们回望着多吉来吧,神色肃穆。

    然而不幸总是接二连三,多猕草原的领地狗群又追上来了。对多吉来吧这只外来的藏獒来说,领地狗群是更危险的对手,它现在不仅没有逃离追踪的可能,就连表现狼狈、让人嗤笑的机会也没有了。风从前面吹来,雨丝斜射着,多吉来吧闻不到多猕领地狗的味道,而多猕领地狗却能轻松捕捉到它的气息,加上雨雾朦胧,水蔽天空,几乎在多吉来吧不知不觉的时候,多猕领地狗已经来到了身后。听到了雨水中吧唧吧唧的脚步声,多吉来吧才回过头去,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伤痛和疲累竟然让自己迟钝到了这种地步:已经在二十步之外了,黑压压一片敌手,黑压压一片死神的象征。这可不是狼群,是保卫领地,仇视一切侵犯的同类,动物界和人类是一样的,同类对同类的忌恨往往远甚于异类之间的忌恨。多吉来吧吼起来,这是禀性的显露:那就死吧。对一只藏獒来说,死是最不可怕的。但一想到死,它就不想死了,它千里跋涉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死。它又改变了吼声,似乎是正色告诉对方:它不是侵犯,它来到多猕草原仅仅是路过,就要离开了,就要离开了。

    多猕领地狗根本不听它的告知,继续逼近着。多吉来吧只好撒腿逃跑。但它连五十米都没有跑出去,就被对方追上了。它停下来,冲着包围了自己的同类吼了几声,就把利牙收起来,闭上了嘴,不吭不哈地做出一副任凭宰割的样子。一只铁包金的猛獒首先扑了过来,想用肩膀顶倒它,然后再用牙刀仔细切割,一顶不要紧,只听咚的一声响,它立刻被反弹回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多猕领地狗们吃了一惊:一只老藏獒的身体居然如此硬朗,几乎不是骨肉是岩石。铁包金的猛獒爬起来又要扑,发现已经有同伴冲了过去。这是一只棕红色的公獒,性格就像它的毛色一样,燃烧着不服、不羁、不驯的光焰,它觉得既然同伴是被撞倒的,它的进攻也应该是撞击而不是撕咬,一来它想试试对方到底坚硬到什么程度,二来它觉得一旦自己撞倒了对方,那就证明自己比同伴厉害,这样的证明似乎比打败对手更重要。它也是用肩膀顶向了多吉来吧。多吉来吧用自己的肩膀迎接着它,只觉得骨头一阵闷疼,身子不由得摇晃了一下。好在它定力坚顽,没有倒下,倒下去的是对方。棕红色的公獒惊叫一声,踢踏着雨水爬起来,瞪着多吉来吧扑了一下,突然又停住,“刚刚刚”地叫了几声,转身就走,它不是害怕,而是羞愧,撞击之下,也是一个狗坐蹾,它比同伴强到哪里去了?

    多猕领地狗们“汪汪汪”地叫起来,翻译成人类的话,那就是:咦?咦?怎么这么厉害?它们定睛看着多吉来吧:漆黑如墨的脊背和屁股、火红如燃的前胸和四腿,老迈的伟岸里透出一种惊天动地的狮虎之威,浑身的伤疤就像勋章一样披挂着,说明它到老都葆有一种不甘雌伏的雄熊本色。它们佩服着,激动着,激动是因为它们终于碰到了一个可以纵情挑战,可以检验自己能力的强硬对手。又有藏獒扑了过来,还是撞,不是咬。多吉来吧岔开粗壮的四肢,把爪子夯进湿硬的泥土,像一个健美比赛的选手那样,忽一下鼓硬了浑身的肌肉。倒地了,还是对方倒地了。多猕领地狗们前赴后继,接二连三地撞向了多吉来吧。多吉来吧的骨头怦怦怦地响着,始终证明着无与伦比的坚固,但却是令它自己担忧的散架、碎裂前的坚固。多吉来吧一看就知道,这一只只撞过来的藏獒,都是骁勇善战的草原之王,都有舍生忘死的非凡经历,只要它们坚持不懈地撞下去,总有一刻,它会扑通一下趴倒在地,一旦趴倒,就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大约经过了十八只壮猛藏獒的十八次撞击,多吉来吧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了。多猕领地狗们突然停止了撞击,不是因为没有藏獒再敢出击,而是觉得剩下的不如已经出击过的,为什么还要扑过去,把自己撞个大跟头,丢人现眼呢?多吉来吧狐疑地看着它们,琢磨它们是不是又要组织新的进攻了,一琢磨就琢磨出希望来:撞击了这么半天,怎么没发现它们的獒王?或者这群领地狗中根本就没有獒王,所以才这样温文尔雅地用肩膀撞来撞去,既没有使出牙刀,也没有使出坚爪。不存在獒王的领地狗群难道还能依仗集体奋发的力量,给它带来预想中的灭顶之灾吗?大概是不会了吧。多吉来吧慢腾腾地把深陷在泥土里的四腿拔了出来,假装无所畏惧地朝前走去。多猕领地狗们望着它,犹犹豫豫地跟了过来。多吉来吧的判断是不错的,它们的确是没有獒王的一群,獒王和另外一些最最强悍的藏獒被多猕骑手带走了,带到西结古草原争抢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去了。它们没有了獒王就想产生新的獒王,它们之间的比试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但结果表明,智慧和能力都是半斤八两,永远不可能有一只藏獒超拔而出,只好延宕下去,也无所适从下去。现在它们想:这只外来的藏獒是了不起的天生王者,能不能留下来做我们的獒王呢?如果不能,再实施杀伐——轮番扑上去打败咬死这个凶极霸极的入侵者。几乎所有的成年藏獒都这么想,又都拿不定主意,最重要的原因是,它们不知道原来的獒王是不是还活着,能不能再回来?它们用形体的语言和声音的语言商量着,无休无止地商量着。趁着这个机会,多吉来吧加快了速度,一会儿跑,一会儿走,天黑了,天亮了,连接着多猕草原和西结古草原的狼道峡口突然来临了。

    雨还在下,水从峡口流过来,淌成了河。不得超越的草原界线就在河的这边拦住了多猕领地狗。多吉来吧?过河去,停下来,回头注视着它们,声音柔和地叫了几声,好像是说:你们是来送我的吧?谢谢了,谢谢了。然后转身离去。直到这时,多猕领地狗们才意识到,留下这只了不起的天生王者做獒王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扑过去咬死它的机会也已经失去了,它们只能看着它离去,快快地远远地离去。它们此起彼伏地叫起来,开始是为了发泄愤怒,叫到后来声音就变了,仿佛是留恋,是告别:这个承受了十八次玩命的撞击,让十八只多猕藏獒滚翻在地的入侵者,再见了,再见了。

    尽管新增的撞伤让多吉来吧痛苦万分,疲惫不堪的跋涉让它很想即刻躺倒在泥洼里酣然大睡,但是它没有停下,哪怕一分钟的喘息。它用生命的搏动挤榨着最后的力量,沿着狼道峡,一步一步靠近着西结古草原。狼道峡时窄时宽,两岸的山势忽高忽低,从山上流下来的雨水汇聚到一起,在峡谷里奔腾着,弯曲而浩大,很多地方都被大水淹没了,它不得不选择山洪稍微缓慢的地方逆水游过去。它知道这样是危险的,一旦让山洪顺着峡谷冲下去,不被淹死,也会被礁石撞死。它依然没有想到应该停下来,等雨住水枯了再走,想到的仅仅是不远了,已经不远了,前面就是西结古草原,那是主人汉扎西的草原,是妻子大黑獒果日的草原,也是它的草原。这是最后一段路,它已经等不及了,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飞过去,飞过去。

    就这样,它如同扑向狼群那样奋勇当先、万死不辞地往前走着,见水就绕,绕不过去就游过去,再急的水也敢钻,再险的路也敢走,有一次它差一点被陡壁上坍塌下来的土石埋住。又有一次它被一股横斜而来的瀑布打翻在水里,冲出去半公里才爬上岸。还有一次是路被大水冲断了,中间是跌落的激流,两边是陡立的土壁,攀援和跳跃都是不可能的,它绝望地哭着喊着,最后硬是用前爪在陡壁上挖出了一条可以爬上去的通道。更危险的一次是它又遭遇了群狼,它们站在峡谷一边的山坡上望着它,“呜啊呜啊”地嗥叫着。狼道峡是前往西结古草原的必经之地,也是恶狼出没的地方,狼群就像绿林好汉,啸聚在这里半路剪径,咬死牲畜咬死人乃至咬死藏獒的事情经常发生。但是今天,四十多匹狼的狼群没有任何行动,当多吉来吧冲着它们吼叫了几声,诉说了一番后,它们就不再骚动不宁了,静静地站在山坡上,默默注视这个与山洪和死亡抗争的家伙。它们忘了它是藏獒?忘了它是自己的天敌?或者,它不屈不挠的身影唤起了它们心中的同情和尊敬?终于,多吉来吧走出了狼道峡,草原出现了。它听到身后的狼群发出一阵嗥叫,听得它有些疑惑:怎么像是欢呼?多吉来吧扭头回望,在心里说了声:谢谢。

    现在,多吉来吧面对着草原。这就是它的草原,它的故乡西结古草原,就是主人汉扎西的草原,妻子大黑獒果日的草原。这儿的草原比狼道峡以外的草原海拔至少高出八百米,又偏离着昂拉雪山与多猕雪山之间的季风走廊,和别处的草原经常是晴雨两重天,就像现在。现在这儿没有雨,只有阴沉沉的云翳预示着雨。但是多吉来吧却看到了雨后的彩虹,看到了蓝色晴日中的金色太阳,太阳照耀着雪山,把无量无边的冰白之光散射到了视域之内所有的地方。一切都是熟悉的,远景和近景、天空和地面、气息和阵风,都以原来的模样,亲切无比地欢迎着它。它哭起来,多吉来吧哭起来。它浑身乏力,四肢酸软,再也无法支撑自己沉重的身体了,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这是故乡的草原,它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它哭起来,多吉来吧哭起来。它舔着泪雨浸湿的土地,就像一只羊一头牛那样,啃咬着牧草,咀嚼着牧草,让满嘴馨香而苦涩的绿色汁液顺着嘴角流淌而出。

    它闭上了眼睛,想着自己的忧伤和欢喜、苦难和感动,突然又睁开了眼睛,望着远方雨色朦胧的雪山姿影,一股一股地涌流着眼泪:它到了,它到了,故乡的雪山、主人和妻子,它终于到了。它哭起来,多吉来吧哭起来。它在哭泣中匍匐在地,急切地一点一点往前挪动着,主人和妻子,我到了,终于就要见到你们了。它哭起来,拼命地哭起来,从西宁城到西结古草原的漫漫长途、一千二百多公里的漠漠远路、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辗转跋涉,如今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多吉来吧哭了很长时间,匍匐了很长时间,然后停下来,静静地躺下,尽情感受故乡草原的气息,身下的土地温湿舒坦,给它的身体注入着生命的活力。它安详坦然,像是睡着了。突然,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朝着碉房山的方向走去,那儿有主人汉扎西的寄宿学校,有妻子大黑獒果日的领地狗群。走着走着它便逼迫自己跑起来,它渴望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主人和妻子面前。

    但是跑不多远它就停下了,诧异地四下里看着:不错,就是记忆中的故乡,就是它熟悉的一切,但是风中的气息怎么和刚才不一样了呢?远远近近有那么多陌生的味道搅混在一起:外来的藏獒、外来的狼群、外来的人,怎么都是外来的?而且混合着亢奋的人臊。它恍然想起了西宁城的味道、沿途一路上的味道,几乎是天才地把它们联系了起来,把它们看成了笼罩整个大地的一个透明而压抑的盖子、一股穿透了一切的诡异之风,看成了让它跟主人和妻子断然分开又阻止它扑向主人和妻子以及寄宿学校的唯一原因。它立刻躁动起来,那种曾经主宰了它的愤懑、焦虑、悲伤的情绪像坍塌的大山一样砸伤了它。它朝空气吼起来,吼了几声,就听到一阵奔跑的声音如浪而来,随着忽强忽弱的风一阵高一阵低。——是狼,是狼群的奔跑,而且是外来的狼群。多吉来吧瞪起眼睛,停止吼叫,原地转了一圈,四肢绷得铁硬,静静等待着。

    3

    鹿目天女谷里,到处都是白唇鹿吉祥而胆小的身影。它们飞快地集中到谷地两边的山坡上,惊讶地瞩望着,然后轰轰隆隆朝着隐秘的谷地纵深带跑去。随着白唇鹿奔跑的烟尘消失,一片四围缓缓倾斜、中间平凹的草地渐渐清晰了,好像一个天造地设的打斗场,把四面八方的斗士吸引到了这里。最先占领打斗场的是被十九只多猕藏獒领来的多猕骑手,但他们并不知道这儿就是接下来的打斗场,还以为下马休息一会儿,再给藏獒们喂点吃的,就可以继续深入山谷寻找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了。正要启程时,突然看到一只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藏獒和一匹赤骝马横挡在他们前去的路上,赤骝马的背上驮着一只黑色大藏獒。一个同样也是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黑脸汉子躲藏在赤骝马的后面。

    多猕骑手的头扎雅“哦哟”了一声,表示对地狱食肉魔的惊叹,但也没有把它放在心上,觉得他们已经见识过了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就不可能再有更厉害的藏獒了。十九只多猕藏獒的想法跟扎雅大概是一样的,也没有表示出特别的警惕和仇恨。而在地狱食肉魔看来,这些多猕藏獒简直是不配自己仇恨的,听到了勒格红卫让它出击的命令后,它几乎是笑着走了过来,表情和肌肉以及走动的姿态都显得放松而懒散。这样的放松当然不是为了麻痹对方,地狱食肉魔用不着麻痹,它除了轻视,还是轻视,轻视到不屑于主动出击。

    多猕藏獒中的一只金獒首先扑了过去,速度快得连多猕骑手都没有看清楚。就在金獒以为它可以一口咬住对方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惨叫,居然是自己发出来的。金獒实在搞不明白它为什么会拿自己的脖子去撞击对方的牙齿,但事实的确如此,它想强加给对方的命运,转眼变成了自己的承受。金獒躺下了,一方面是伤势太重,一方面是内心极度的沮丧:一切都是死亡前的挣扎,你根本就没有可能在对抗中靠近它。多猕藏獒一个接一个地扑过来,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喉咙,怎么都是喉咙?好像地狱食肉魔的牙刀无处不在,无论你从哪个方向扑过去,喉咙都会撞到锋利无比的刀尖上。多猕骑手们一次比一次惊讶地喊叫着:“魔主,魔主,它是魔主,是厉鬼王。”突然听到身后又有了藏獒的吼声,赶紧回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出现在了绿得流油的草坡上。

    冈日森格最初是沉默的,以它的智慧,它当然希望多猕藏獒和地狱食肉魔一直打下去,最好靠了多猕藏獒的轮番上阵,就能消灭这只雄野到极顶的魔鬼。但眼看着被消灭的只能是一只只多猕藏獒,它突然沉默不下去了,用吼声宣告了自己的存在。经历过无数次残酷打斗的冈日森格不会想不到自己很可能不是地狱食肉魔的对手,但它更容易想到的是,如果连自己都不是对手,西结古草原就不会再有对手了。既然如此,它唯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智慧和不要命的举动拖垮地狱食肉魔,以便在自己失败或者死掉之后,让雪獒各姿各雅一举消灭它。冈日森格挑衅似的吼叫着,尽量让自己老迈的嗓音充满雄壮铿锵的威慑。对面的地狱食肉魔立刻停止了对多猕藏獒的屠杀,瞪着冈日森格,显得既愤怒又吃惊:好一个雄伟的藏獒,怎么这个时候才出现?

    地狱食肉魔没有马上扑过来,它要研究研究:敢于挑衅自己的这只老藏獒到底有多老,是不是已经老糊涂了?太老的对手、稀里糊涂的对手,它是没有必要花功夫对付的。结论是没有,既然没有老糊涂,那就绝对不能客气。地狱食肉魔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甚至都“呵呵”地笑出了声,放松得好像随时都会卧下来睡觉。它的傲慢延缓了时间,让本来即刻就要发生的打斗推迟了至少五分钟,就在这五分钟之后,冈日森格突然不准备打斗了,原因是它觉得这个地狱食肉魔的气息是似曾相识的,到底是谁啊?它见过吗?没见过面怎么气息是熟悉的?

    这时冈日森格突然看到了躲藏在赤骝马后面的勒格红卫,打了个愣怔,就把地狱食肉魔的气息暂时抛在脑后了。它很激动,毕竟勒格红卫曾经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中的一个,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又是它过去的主人。它亲热地“汪汪”了几声,想到自己的这个主人最早是牧民的装束,后来又是喇嘛的打扮,现在又成了长发披肩的云游僧的模样,就觉得有点奇怪。它带着奇怪的神情,摇着尾巴跑向了勒格红卫。地狱食肉魔迎面截住,一头撞翻了冈日森格。冈日森格爬起来,左闪右躲地想绕开地狱食肉魔,发现对方快得就像自己的影子,无论你跑到哪里,面对的都是黑乎乎的山墙。冈日森格生气地吼叫着,看到勒格红卫从赤骝马后面跳了出来,不仅不阻止地狱食肉魔对自己的拦截,反而对自己又是挥手又是喊叫:“不要过来,冈日森格你不要过来,我现在还不想看到你死,我要多看你一会儿才让你死。”

    冈日森格听话地后退了几步,疑虑重重地看了看它一路追踪的地狱食肉魔,多少有点醒悟了:这个主人已经背叛了西结古草原,他和所有外来的骑手一样,成了危害西结古人的对头。现在的问题是,它应该怎么办?它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是带领西结古领地狗群履行保卫职责的首领,忠于主人和忠于职守都是它的天性,它在天性与天性之间选择,结果发现,它根本就无法做出选择,主人是神圣的,职守是伟大的,它除了忠于,还是忠于。更何况还有一种迷惑始终困扰着它,那就是地狱食肉魔的气息。经过刚才肉体与肉体的厮撞,它发现对方的气息不仅是熟悉的,还是亲切的,亲切得就跟自己的气息、就跟过世了的妻子大黑獒那日的气息一样。它摇头晃脑,疑虑重重:莫非它是一个跟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后代?自己的后代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冈日森格现在还不知道,地狱食肉魔其实是它的孙子。它的孙子正在实现主人勒格的愿望:那就是超越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让雄霸走向极顶,让横暴达到空前,然后按照“大遍入”法门的理想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要求:报仇,报仇,流血,流血。为了实现他的理想,他做到了使用“大遍入”让他的地狱食肉魔丧失记忆,然后六亲不认。不知道原因的冈日森格却知道如何解决面前这个复杂的问题。它又一次后退了几步,扬起头颅激切而紧张地吼起来。这是吼给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群听的:快来啊,快来啊。冈日森格想:我曾经的主人我不能撕咬,散发着亲缘气息,很可能是我的后代的这只恶霸藏獒我也不能撕咬,但不等于别的领地狗不能撕咬,在自己无法赴汤蹈火时,让自己的同伴做出舍身忘死的努力就是必须的了。冈日森格吼来了西结古领地狗群,也吼来了一个它原本不想看到的局面,那就是在地狱食肉魔没有被它拖疲拖垮时,雪獒各姿各雅就扑了过去。

    地狱食肉魔挺立在离它的主人勒格红卫和赤骝马十五步远的地方,这个距离是最适合保护的,只要不是群起而攻之,它就有能力拦住任何一个威胁到主人的敌手并把它咬翻在地。雪獒各姿各雅和地狱食肉魔一对一的打斗眨眼就开始了。各姿各雅依然把腼腆和温顺挂在脸上,做出一副憨厚怯懦的样子,刚扑到跟前,又退了回来,张开大嘴,抱歉地哈哈着,假装被吓得不轻。地狱食肉魔一看它这副德性,干脆调转身子用屁股对准了它,好像是说,就凭你这样的,也配让我去直面?各姿各雅等待的就是这样的轻慢,朝后一挫,就要扑过去,突然又停下,加倍地憨厚怯懦着,连尾巴都摇起来了。它知道对方非同小可,不等到彻底消除对方的警惕,决不能轻举妄动。地狱食肉魔后退着,用屁股靠近着它,似乎想进一步试探它承受侮辱的能力。各姿各雅干脆趴下了。

    地狱食肉魔用屁股撞了撞各姿各雅的鼻子,看它一点反应也没有,就突然吼了一声,慢腾腾走向了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它的愚蠢的意思好像是:既然我用屁股撞你,你都可以忍受,那就说明你已经被我用气势打败,用不着再去费劲对付了,要对付的应该是下一个目标。雪獒各姿各雅偷眼看着地狱食肉魔,觉得时机已到,一跃而起,用比眨眼还要快的速度,扑向了对方的喉咙。但是在大勇若怯、大智若愚的风格中从来没有失误过的各姿各雅,这次却不可挽回地失误了。它连对方的一根毛都没有咬到,就被对方一牙刀飞破了脸颊。

    阴谋,双方都是阴谋。在雪獒各姿各雅是装出来的怯懦,在地狱食肉魔是装出来的愚蠢。前者是引敌入彀,后者是请君入瓮。毕竟地狱食肉魔不仅有非凡的力量和速度,也有超群的智慧,早就看出各姿各雅腼腆而温顺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狡诈。它识破了狡诈,同时也意识到这个阴险地袭击了自己的对手,有着超出它想象的厉害,不然它就不可能仅仅撕破对方的鼻子。地狱食肉魔忽地转身,横扑过来,这是几乎所有对手都无法回避的一扑,包括雪獒各姿各雅。这一扑的特点是你的躲闪同时也是它的反应,它并不是从你的身形变化中判断你的去向,而是取消了判断过程的一种如影随形,它成了你的一部分,成了你的毛发、你的牙齿,只不过这牙齿最终是要咬向你自己的。

    最终的结果立时就到,在雪獒各姿各雅一连躲闪了三四下之后,它感到喉咙上有了一阵奇异的冰凉,一下子凉透了它的心,接着就是仆倒。它被地狱食肉魔压住了,牢固得就像长出了根。它用最快的速度理解了当下的情形,知道自己的悲剧已经发生,死亡在所难免,便惨烈地叫了一声,告别世间、告别伙伴的同时,提醒必然会扑过来为它报仇的獒王冈日森格:千万要小心啊,敌手的凶猛狠毒是草原上没有的。地狱食肉魔愤怒至极,进入西结古草原后,还没有遇到过一只让它战胜起来如此费劲的藏獒,它咬穿了各姿各雅的喉咙,又挑断了对方脖子上的大血管,然后一口撕破了对方的肚子。它不是在战斗,而是在虐杀,完全是气急败坏的。它把自己的震怒大山一样耸立起来然后地震一样坍塌而去,转眼摧毁了雪獒各姿各雅年轻的生命。

    都愣了。包括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包括已经来到这里的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东结古骑手和领地狗、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半晌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反应。突然响起了哭声,是西结古领地狗群集体发出的哭声,哭声里蕴含了悲愤与惊讶,是带着血带着肉的惊讶,伤巨痛深:腼腆而温顺的各姿各雅死了,大勇若怯、大智若愚的各姿各雅死了,洁白如雪、身形如鹰的各姿各雅就这样飞快地死去了。只有带着美旺雄怒来到这里的父亲不认为各姿各雅已经死去,他跑了过去,一点也不在乎地狱食肉魔的存在:“各姿各雅,各姿各雅。”

    危险马上出现了,傲慢地站在各姿各雅尸体旁的地狱食肉魔怎么知道父亲不是扑向它,不是扑向自己身后的主人勒格红卫和赤骝马呢?它跳了起来,扑向了父亲。与同此时,父亲身后,冈日森格和美旺雄怒从不同的方向也跳起来扑了过去,它们是去保护父亲的。它们都看出地狱食肉魔是一只无法理喻的藏獒,就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了阻止进攻的屏障。美旺雄怒不愧是一只出类拔萃的藏獒,当它觉得主人现在需要它去救命时,它采取了一种最为便捷有效的方法,那就是首先扑向奔跑的父亲,在撞倒父亲,阻止了他的奔跑之后,它一跃而起,亮出虎牙,超过冈日森格,抢先来到了地狱食肉魔跟前。地狱食肉魔张嘴就咬,一口咬在了美旺雄怒的耳朵上,不禁勃然大怒:居然没有让我一口咬住你的喉咙,你的本事也太大了。正要送上第二口,忽见一股金色的罡风从身边哮然而过,立刻意识到身后的主人勒格红卫和赤骝马已经十分危险,身子一顿,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飞扑而去,从侧后一头撞翻了冈日森格。冈日森格迅速立住,对着这只气息让它备感亲切的藏獒“刚刚刚”地吼叫着,却没有做出撕咬的举动,迷茫地后退了。地狱食肉魔生怕别的藏獒威胁到主人,也不恋战,跳起来,訇然堵挡在了主人面前。冈日森格牵挂着恩人汉扎西,边吼边退去。

    父亲爬起来,依然按照最初的想法,扑向了雪獒各姿各雅:“各姿各雅,各姿各雅。”他摇晃着它,又想抱起它,发现它根本就不配合自己的搂抱,才意识到它已经死了,雄风卓越的雪獒各姿各雅已经不在了,它在展示着能力,最有希望成为西结古草原的新獒王时,突然被命运击倒了。这仿佛是一种预示,所有的强悍和伟大、生命的张扬和风光,都已经黯淡了,萎缩了,不再成为草原的象征、雪山的变体了。父亲内心一片冰凉,丢开他只能丢开的雪獒各姿各雅,欲哭无泪地走向了打斗场的边缘。他身边一左一右是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和赭石一样通体焰火的美旺雄怒。它们护卫着父亲,警惕地回望着,生怕地狱食肉魔从后面突袭父亲。而父亲,泪眼朦胧的父亲,想到的却是:我怎么这么无能啊,怎么让藏獒一个个都死了呢?好像他是藏獒的天然保护神,所有藏獒的死亡都是因为他没有尽到责任。

    父亲越是自责,打斗就越是残酷。他看到地狱食肉魔走了过来,站在打斗场的中央,冲着在它现在的眼界中最有分量的冈日森格,轰隆隆地吼起来。谁都知道这是挑战,更知道没有哪只藏獒会回避挑战,尤其是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许多人盯着冈日森格,都为它捏了一把汗。只有冈日森格自己明白,它已经不准备拼杀地狱食肉魔了。作为一只最是敢打敢拼的獒王,它无能地把牺牲的机会让给了同伴,眼看着对方转眼咬死了雪獒各姿各雅,咬伤了美旺雄怒,这样的痛苦几乎是无法忍受的。但现在它必须忍受,它在潜意识里已经把地狱食肉魔当作了自己的后代,忠于遗传,不伤害亲缘的天性牢牢禁锢着它,它隐隐约约感觉到,忍受的结果也许是好的,希望正从远方走来,打败地狱食肉魔的希望,正随着一缕清风,悄悄地走进了它灵敏的嗅觉。

    父亲朝前跨了一步,喊道:“冈日森格,你不要理它,过来,跟我在一起。”冈日森格听话地来到父亲身边。父亲揪住它的鬣毛不让它离开,然后一手叉腰,盯着前面躲藏在赤骝马后面的勒格红卫,大声说:“勒格,勒格你给我过来,你不认识我了吗勒格?我是汉扎西,是你的老师,你想干什么勒格?你让你的藏獒杀死了这么多西结古藏獒,你是有罪的,惩罚就在前面等着你,你知道吗?亏你还当过喇嘛,你那些‘唵嘛呢呗咪吽’白念了吗?”勒格红卫不露面,也没有任何声息。父亲又说:“忘恩负义的勒格啊,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忘了冈日森格救过你的命,忘了在你无家可归的时候是西结古草原收养了你。你为什么要仇恨?你仇恨谁就去报复谁,你不要乱咬乱杀好不好?”父亲揉着眼睛哭了。勒格红卫说:“汉扎西老师你不要说了,我现在不是勒格,我是勒格红卫,我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你知道吗?我不可能听你的话,我就听‘大遍入’法门的话。”说着再次躲到赤骝马的后面,不管父亲怎么恳求、规劝和诅咒,他都一声不吭。

    父亲冲了过去,他已经顾不得自己了,只想把勒格从赤骝马后面揪出来,阻止接下来的打斗。地狱食肉魔哪里会允许父亲靠近它的主人,扑过来,张嘴就咬,咬到的却是冈日森格的肩膀。冈日森格同样也不会允许任何敌手伤害到父亲,但它只想保护,不想进攻,就只好把自己的肉体主动送入对方的大嘴。死亡瞬间就会发生,冈日森格用身子挡住父亲,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地狱食肉魔看第一口没有致命,立马又来了一口。勒格红卫老鹰一样唰地扑过来,一边抱住地狱食肉魔使劲朝后推着,一边焦急地挥手喊着:“退回去,冈日森格退回去,不要现在就来送死,等我心里不难受了再让你死。”勒格红卫的喊声提醒了父亲,他觉得自己可以不怕死,可以用生命为代价让勒格红卫放弃厮杀打斗的念头,但他不能牵连冈日森格,冈日森格不是一只见死不救的藏獒,不等他死,冈日森格就会先死。父亲退了回去,冈日森格跟着退了回去。勒格红卫拽着地狱食肉魔也退了回去。

    天色正在黑下去,鹿目天女谷一片安静。尽管大家都知道鹿目天女不高兴人群狗影的骚扰,时刻会把险恶与恐怖降临头顶,但来这里的各路骑手都不想离开,因为目的没有达到:麦书记在哪里?藏巴拉索罗在哪里?午夜,冈日森格的叫声吵醒了一堆一堆蜷缩在地上的人。叫着叫着,它跳了起来。一直守护着冈日森格的父亲以为它要跳向地狱食肉魔,赶紧阻拦,却发现它又把身子弯过去,冲着鹿目天女谷黑暗的谷口叫起来。很快父亲就发现勒格不在了。在黑夜的掩护下,他牵着赤骝马,带着地狱食肉魔,悄悄离开了这里。

    冈日森格也要离开了,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父亲和美旺雄怒跟了过去,所有的西结古领地狗都跟了过去。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一看身边没有了藏獒,惶恐不安地说:“领地狗都走了,光留下我们能干什么,就是找到了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也保护不了啊。走,赶紧走,把它们追回来。”西结古骑手一走,黑夜就紧张起来。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多猕骑手的头扎雅都在猜测:他们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又有了麦书记的新线索?跟上去,这里是西结古草原,西结古骑手走到哪里,他们就应该跟到哪里。三方骑手争先恐后地跑向了山谷外面,生怕走慢了,藏巴拉索罗就会落到别人手里。

    4

    虽然在别人的领地上有些心虚胆怯,上阿妈狼群并不打算轻易离开,它们弯来弯去不想跑出西结古草原,招惹得红额斑狼群一直都在追撵。两股狼群在逃命与追命之间周旋着,持续了一个夜晚。天亮时,追命的有点追不动了,逃命的也有点逃不动了,两股狼群慢下来。距离还是开始时的距离,但结果却越来越接近,狼道峡已经不远,上阿妈狼群就要被撵出西结古草原了。为此,红额斑头狼发出了一阵得意的嗥叫,提前宣告了胜利的到来。叫着叫着,声音就变了,是命令自己的狼群停下来的声音,得意中掺进了一丝警惕和忧虑。

    红额斑狼群不追了,都把警惕的眼光扫向了远方。远方有一个小小的黑点,但那个黑点无论怎么小,对狼来说都是一座山、一种屏障的存在。狼们都在想:哪里来的藏獒,怎么会在这里,它孤零零地立在狼群面前想干什么?追命的停下了,逃命的却没有停。上阿妈狼群恍然以为后面追撵的狼和前面堵截的藏獒是一伙的,西结古草原的生灵——狼和藏獒,在对待外来侵略的时候,仇敌变成了伙伴,对手结成了同盟。而它们别无选择,只有冲锋陷阵,夺路突围。

    上阿妈狼群冲了过去。大家都想绕开多吉来吧,狼群中间哗然出现了一道裂痕。多吉来吧左看看,扑向了左边,右看看,扑向了右边。疲惫和伤痛拖累着它,它显得有点笨拙,有点腰来腿不来,但它还是咬伤了两匹狼,等它扑向第三匹狼——一匹冲它龇牙瞪眼的少年狼时,遭到了少年狼所属的整个狼家族的同时攻击,五匹成年狼从不同的方向扑过来咬住了它。多吉来吧暴跳如雷,好像是说我才离开了多久,外来的侵略者居然猖狂到这种地步了。它狂吼狂咬着,虽然一口也没有咬住狼,两只前爪却比利牙还要迅捷地掏向了狼胸狼腹。那是永不松软的钢铁,所到之处,皮开肉绽。一阵混扑乱打之后,狼毛和獒毛变成旋风飞上了天,随着旋风上天的,还有三匹狼不甘就死的命息。

    多吉来吧再扑再咬,围过来厮打的狼越来越多了。上阿妈狼群似乎也意识到,这里只有一只藏獒,只要狼群同心协力,就没有打不过、咬不死的道理。坐山观虎斗的红额斑狼群悄悄靠近着。突然一声嗥叫,所有红额斑狼群的成员都愣了,它们不明白,为什么它们的头狼会在这个时候发出这样一声嗥叫。但结果却是大家都能看明白的:嗥叫之后,上阿妈狼群对多吉来吧的围攻突然懈怠了,毕竟它们还惧怕着一直在疯狂追杀的红额斑狼群,毕竟它们中间有一部分狼把逃命看得比厮打更重要,整个狼群溃退而去。

    多吉来吧用爪子拖带着狼肠狼血追了过去。它知道应该节省体力,保证安全,现在最最重要的并不是打斗,而是尽快见到主人和妻子。但它是藏獒,是西结古的藏獒,它对草原、对领地安全的责任,并没有因为离开草原而有丝毫减损,只要回到草原,它就必须为责任而战。多吉来吧追着,吼着,几乎是原路返回,把上阿妈狼群撵进了狼道峡口。多吉来吧喘息着,扑通一声卧倒在地,舔着自己身上可以舔到的伤口,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但是它只闭了一分钟,等眼睛倏然睁开时,它的四肢便欻地绷直了,身子摇晃着站起来,硕大而沉重的獒头突然掉转了方向。多吉来吧阴郁而伤感地望着前面,前面是跟着它追撵到这里的红额斑狼群,是和它多吉来吧一样也把自己当成了西结古草原的主人的狼群,这样的狼群可不是一番追咬就能赶走的。多吉来吧突然意识到,它千里奔走回到了自己的草原,不仅没有机会休息,也没有机会活命了,见到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的千般努力,也许就要功败垂成。多吉来吧不吼不叫,冷静得如同冰山,一再地耸立着,高高地耸立着,气度不减、精神不衰地耸立着。红额斑狼群就在四十米之外,一大片狼眼比多吉来吧还要阴郁可怖地望了过来,也是不嗥不叫,冷静得就像寒冬,是那种封杀一切的寒冬。沉默。

    沉默中的对峙让时间冻结了,也冻结了死亡来临的一瞬,谁也不敢行动,仿佛一行动时间就会把毁灭一脚踢来。毁灭的当然是多吉来吧,一只连逃跑都很吃力的藏獒,面对一股少说也有一百五十匹狼的大狼群,如果它不能变成一缕空气升天而去,就只能变成一堆鲜香的血肉,等待着被切割成碎块后,进入狼群的肚腹。最初的行动是从狼群开始的。它们在红额斑头狼的带动下,集体朝前移动了一下,大约有五米。多吉来吧立刻做出了反应,也是朝前移动了一下,也是大约五米。现在,多吉来吧和红额斑狼群的距离只有三十米了。这个距离让空气变得有些烧烫,好像来自藏獒肺腑和狼群肺腑的烈火,正在融合成另一种气体,一点就炸。沉默。

    似乎时间不再冻结了,双方的眼光都显得更加深邃,遥远的残忍、历史的险恶正在信步走来,思维也变得格外流畅。多吉来吧想起了九年前的那场搏杀,大雪飘扬的日子,三股狼群围住寄宿学校,咬死了十个孩子,也几乎咬死它多吉来吧。就是因为它没有被咬死,挥之不去的耻辱让它差一点离开主人,离开豢养成为一只野狗。当年咬死十个孩子的狼,只要活着的,就都在面前这股狼群里,包括红额斑头狼。红额斑头狼当时虽然还不是头狼,却是一匹比头狼还要勇敢聪明的战狼。多吉来吧盯着当年的战狼如今的头狼,心想今天的相遇也许是一个复仇的机会,只是复仇来得太晚太晚,恐怕自己已经力不从心了。

    而对红额斑头狼来说,它对多吉来吧的记忆当然更要深刻一些,它完全记得九年前群狼搏战寄宿学校保护神的过程,保护神就是这只名叫多吉来吧的藏獒,它山呼海啸般的猛恶,让铺天盖地的狼一个个心惊胆寒。几十匹大狼壮狼就在那次搏战中被它咬死了。留在它脑海里不可磨灭的印象,不仅是恐惧,更是敬畏——野兽对更强野兽的敬畏、残暴对超凡残暴的敬畏。红额斑头狼浑身抖了一下,带着狼群,再一次朝前移动了一下,大约还是五米。多吉来吧接着做出了反应,朝前移动着,也是五米。现在,多吉来吧和红额斑狼群的距离只有二十米了。空气是透明的,却又是熊熊燃烧的,白色的燃烧里,涌动着白色的恐怖。众多的狼心和一颗獒心在无声而激烈的对抗中比赛着坚硬和气魄。谁是草原的王者,此时此刻,并不表现为打斗的力量和速度,而只是一种气度、胆识和心理素质的体现。沉默。

    红额斑头狼终于忍不住咆哮了一声。所有的狼都开始咆哮。多吉来吧昂然挺立,依然用天生的轻蔑不吭不哈地面对着狼群,稳稳地朝前走了一步,又朝前走了一步,然后一连朝前走了好几步,距离迅速消失着,只剩下不到十米了,这是一只伟健的藏獒可以一扑致命的距离,其杀伤力不是任何个体的狼所能承受和回避的。红额斑头狼身子不禁缩了一下,狼毫顿时奓了起来。所有的狼都把身子朝后倾着,随时准备迎击扑过来的撕咬。但是多吉来吧并没有扑过去,它又朝前走了几步,把它和狼群的距离缩短成了四米,好像它面对的不是一群穷凶极恶的狼,而是一堆灰色的石头。它坦然、自信、不屑一顾,不屑一顾到根本就没打算撕咬,它只是要走过去,气吞山河、势不可当地走过去。九年前山呼海啸的猛恶、雷霆万钧的气象又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传递给狼群的心惊胆寒。

    红额斑头狼后退了一步,突然一声嗥叫,这是号令,不是进攻的号令,而是撤退的号令,号令还没有落地,它就抢先转过身去,撒腿就跑。狼群跟上了它,它们其实早就想跑了,所以逃跑的动作谐调如水,比进攻还要自然流畅。多吉来吧追了过去,这是一只藏獒面对狼群时的本能反应,也是对九年前那场恶战耿耿于怀的表现,十个受自己保护的孩子被狼群咬死了,他们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栩栩如生,它一想起来就觉得这些狼迄今还活着是自己的耻辱和失职。

    但是多吉来吧并没有追撵多久,耻辱的感觉、报复的欲望就被另一种吸引悄然消解。这种吸引一出现,多吉来吧立刻停止了追撵,因为吸引来自寄宿学校的方向,来自另一股狼群的气息。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寄宿学校那边,居然也有狼群强烈的气息。它不禁埋怨起来:西结古的领地狗群,獒王冈日森格,你们干什么去了?怎么一进入草原,到处都是耀武扬威的狼群,而不见你们的影子呢?多吉来吧跑向了寄宿学校,尽管它身体状况不佳,怎么也跑不快,但它还是咬着牙一再地催促着自己:快啊快,再慢就危险了,又会有十个孩子要被狼群咬死吃掉了。它现在还不知道,它闻到的是白兰狼群的气息,试图嫁祸于人的白兰狼群马上就要扑向孩子了,只觉得狼灾已经出现,死亡就在眨眼之间。它心急如焚,好像它一直没有离开过寄宿学校,寄宿学校始终都在它的保护之下。它现在只有一个想法:九年前的耻辱和失职决不能重演,杀狼,杀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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