梃明-第15章 15所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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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生老母交待我:你今下界,临凡住世,寻找失乡儿女,免遭末劫,不堕三灾。若不早将一众儿女度回真空家乡,下界将有饭无人吃,有路无人走,处处盗贼生,虎狼满山川,大雨狂风降。人间将遭水火大难。小五,你如今得了天大的机缘,轻易便可回归真空家乡,你知那些修内丹的,耗上数十年,尚不得收圆结果,从容归天,不成功者将滞于此岸永不得超度!”王森表情肃穆,口水乱飞。张五哥却无动于衷,一个字没听进去。

    王森盯着张五哥道:“你后悔啦?”,张五哥叫道:“入了活局子啦,您都七十九了,还活得劲劲儿的,我这几天就要千刀万剐!火上房了!”王森斥道:“哼!贪恋凡情,不想归家认祖!”

    “甭来那一套,我可看过《卖拐》,三集都看过。”,“甚?”,“甚!你知道我是甚来历?我没忽悠你,你倒忽悠我。”,“甚?”,“甚!你知道甚叫马恩列斯,甚叫科学发展观?”,“甚观?”

    “什么都不懂,还王古佛,敢问何为王古佛?”王森闻言,傲然答道:“古于其它众佛。”张五哥闻言嘻笑。张五哥笑道:“你那《九莲宝经》不必读,我一看名儿就知道您没读过书。”

    皮匠出身的王森怒道:“《九莲宝经》咋了?”

    “咋了?我这铺子叫华为,你那铺子叫中兴,华为起得就比中兴强,为啥?中兴的兴是个吹捧字眼,起字号,起书名,最忌自吹,明白?《九莲经》完了,非加个宝,宝了一家伙,就叫我看出您的狗宝了,自吹什么呀。若真是真经又何须叫真经?假经才叫真经,烂经才叫宝经,整个一卖大力丸的。皇胎儿女,你加个皇干啥,吹什么呀,没文化,就这还想忽悠我!”

    王森怒道:“那为何东大乘有二百万信众!”

    张五哥闻言,不由语塞,不由想起后世低俗流行,文化末落,搞无厘头的前途盖过搞真文化的百倍。他只得强辩道:“东大乘有二百万信众,你要是在大街上脱光不腚,演把戏,看的人还有三百万众呐。”

    争辩至此,王森忽觉乏味,他往床上一躺道:“我也活不了几天了,死了好,在这浑吃闷睡,荒荒了一年,午季就要到了,死了胜似在这挤热羊。”张五哥酸道:“荒荒了一年没出去骗人啦?您都八十了,死了够本,可我不够本呐!”

    王森不理会张五哥,自语道:“要是能到前门那回回铺儿喝碗羊肉汤——”张五哥道:“东大乘不是不叫动荤腥儿么。”王森终于起身,冲栅栏外叫道:“张二,将这活祖宗给我请出去!”张二的声音立时传来:“我都听着啦。叫你吃,你还跟老人家浑呛呛,贱骨头!老人家,和他生气合不着!”

    喝斥声中,张五哥被请了出去,王森坐在床上喘着粗气道:“一团活糟!”

    夜色笼罩了囚室,棋盘大的窗外尚存最后的天光,市声依稀传来,“火都荒着了,还不下锅!”这并非市声,这是万家灯火中的家长里短,只是这个时代的万家灯火,想必也是晦暗得很。念及此,躺在地上的张五哥叹了一声,心中默道:“妈,难道您真的玉石皆没了?那么您算是玉,还是石?”惆怅袭上心头。

    良久,张五哥正待翻身,却一阵痛楚,他低低地呻吟着。想到了可怕的凌迟,他不由战栗。“死了倒也快活”,黑暗中,张五哥一声自语。

    暮色将宣武门的檐角淹没,西长安街行来一座大轿,当先是两盏灯笼,上书刑部二字。不多时,那座大轿径直被抬进刑部,停在仪门前,张问达掀开轿帘出来。一个书吏匆匆过来,对张问达耳语几句,张问达神色有异,低喝道:“去大牢!”

    大牢内,两排栅栏的尽头,矮桌旁坐着两个狱卒,一个道:“还挑吃挑喝,黄金塔都不爱嚼谷了。闹腾了一后晌,没有一会踏实,赛过活猴儿,可把老张气得。”另一个低声道:“老吴,听说他还嚷叫,是从训象所进的皇城?”老吴闻言正色道:“老王,咱只当没听见!摊上这事,你有几颗脑袋!”老王却起身耳语了几句,老吴不屑道:“嗨,皇上那都是假招子!”

    正说到这,忽见大门猛地一转,带出一阵风,紧接着,脚步杂沓,器械作响声中闯进十几个军卒,打破了一堂宁静,栅栏后的人犯纷纷由地上坐起。两个狱卒呆住了。只见一个花白胡须的红袍大官进来,冲那张矮桌喝道:“念念颂颂几天介不放心,还是出事了,没有王法的奴才!”紧接着,一个蓝袍官儿也由门后转出,正是刑部主事傅梅,两个狱卒这才想到起身。

    傅梅颤着胡须叫道:“我与他的荷叶饼,槽子糕,松花,成了你们的香汤辣水?”老吴颤抖着嗓音回道:“是,是张二的主张,他要吃饼,我说还剩半啦,本想拿与他!他却扒着窗,嚷得揪心扒胆,叫张二堵了嘴,没吃着。”

    张问达道:“你们打人家哩?”老吴连忙否认,只道:“张二将他捆了一个时辰。”张问达喝道:“张二哪圪了?”老吴疑道,什么?傅梅一脚将宽大的春凳踹翻,叫道:“恨得我牙根子半尺长,张二住哪!”老吴慌忙跪下禀道:“住阜成门外。”张问达喘着粗气道:“元鼎,你去将张二拿来,寻个由头,立时打死!”傅梅看向张问达道:“大人!”

    “去!”张问达闭目叫道。

    傅梅引着几个兵卒去了,在几只火把的印照下,“也怪咱胡待人家”,张问达自语一声,往张五哥的号房行去。所谓胡待人家,指张五哥受到狱卒的虐待,扒着窗子嚷叫出令他心惊胆战的内容。他如何不怒,盛怒之下要将张二立时打死。明代一个知县当堂打死个小民就跟玩似的,况掌着刑部的张问达。

    火把印照出一排栅栏,印照出紧贴栅栏的一人,只见张五哥紧贴在两根立柱之间,似乎长高了,有人叫道:“不好!”众人快步到近前,却见窄窄的两根立柱间,张五哥头顶悬着一根布带。唰地一声,一个兵卒抽出腰刀,举刀欲砍,却听一声:“住手!”众人齐齐看向张问达。张问达站在数步外,默默地抱起双拳,冲张五哥顿了顿。火光跳跃在张五哥疲惫的脸庞上,张问达叹了一声,立在一旁默默端祥,七八个兵卒手执火把,仿若泥塑。

    忽听一句:“大人,你干啥类唉?”傅梅已行至身后,张问达暗叫一声不好!只听傅梅叫道:“这如何是好!”说着,已夺过腰刀,高高砍去。张问达抬起右手,正欲阻止,只听乓地一声,张五哥已然坠地。

    张问达叫道:“元鼎!”傅梅对视张问答,诘道:“大人为何不救?三审之时,大人规避显然,学生心中便存疑,想不到素有名望,中外推许的张大人竟如此扫灭是非!”张问达痛苦地闭上眼道:“元鼎,只怕你这一刀,砍出了安危治乱。”五十岁的傅梅,二十几岁便中进士,如今不过是个六品主事,二十余年只升了一级。

    “养得肥滋滋,养猪有养三十八年的?”魏育秋望着庄士的大肚皮道。又道:“唉,不工作,不成家,等我不在了,你怎么办?给你办个保险吧。”庄士道:“妈,别信那玩意,你想,最后是保险公司赚你的面大,还是你赚保险公司的面大?”

    “跟我去办保险!”,“不去!”,“这孩子!”

    “你信主吧,你文笔这么好,就不能讴歌讴歌主?看将来教会能不能管你。”庄士道:“冯玉祥,张学良,蒋介石都信主。”魏育秋道:“就是,这么些大人物都信主。”庄士道:“都是脑子不好的,最后事业都干家败!”魏育秋怒道:“事业都干家败!人家还有个事业,你呢!”

    二十余年后,魏育秋早已不在,一百零三层的银都大楼天台,“活着也是屈受,死了倒也快活”,满头华发的庄士将病历扔了下去,那病历在风中张开翅膀翱翔,过一会,庄士会比这本病历更先着地。庄士抬眼看向一片雾霾,狠念一句:“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纵身跃下。

    他跃入了一片虚空,又进入一片云海。他看到王母正冲着硕大的龙珠长长叹息:“好不可怜人则个。唉,尘间不过是个时来暂去的地方,我正缺个管园的。”他看到玉帝冲着龙珠失声道:“我儿,你怎么来!”他还看到,王母冷笑道:“你儿又长成大汉仗了。”

    玉帝张嘴正要说话,一阵画外音传来,“元鼎,莫要只管尽地骂俄,你想想,你为何淹滞下僚二十余载。”

    张五哥睁开双目,眼前是一副对联:扪心自惭兴利少,极目只觉旷官多。横匾是:俭养廉。他缓缓转动着眼神,从青花梅瓶掠过,从悬吊着几只毛笔的笔架掠过,最后,目光落在了一幅世界地图上。那地图有一人高,顶部六个大字:《坤舆万国全图》。图上,南极洲占了一半面积,甚至和澳大早亚连成一气,波罗的海过大,黑海过大,里海过大,白令海峡过宽。但总得来说,与后世的世界地图有八成像。

    张五哥咧嘴笑道:“竟有此物。”一时忘却了所以来,也忘却了所以去,忘却了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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