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方武刚流落到赵家村时，便并未再娶，仅和方兴相依为命。由于方武不善操持家务，所以家徒四壁，摆设简陋，甚至没有像样的座椅，于是赵叔便站着和方武交谈。
方武抱拳道：“多亏赵大哥，把犬子找到了，我昨晚寻遍了村里村外，就是没下落。”
“你当然找不着了，你猜他去了哪？”
“不知。”方武摇头。
赵叔叹气道：“黑股这小子，昨晚竟然闯进彘林！”
“什么？果有此事？”方武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方兴点了点头：“孩儿被一只老彘王穷追不舍，不得已躲进了彘林。”
“你好大胆子！”方武扬起手来，作势就要劈头打下去。
“方武兄弟莫急！”赵叔赶忙拦住，道：“等兄弟我走了再打不迟。不过，黑股得跟我到巫医那里去一趟，按照我们赵家村的规矩，进了禁忌之地，自然要去除除邪气。你看现在……要不，明日一早，就让黑股到巫医处，巫医自有计较。”
赵叔本来想让方兴见完其父，便往巫医家押送。但此刻见了好兄弟，心里也软了下来，想他们父子俩定有些话要叙，便把时间改到了次日早晨。
“那是自然，自然！”方武叹气道。
赵叔辞别方武，便带着茹儿回家去了。不表。
等到赵叔父女俩走远，屋子里只剩下方兴和方武父子二人，相顾无言。
方兴看父亲沉默不语，便跪倒在地，道：“孩儿惹爹伤心了，请爹责罚。”
“起来回话，”方武淡淡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跪就跪，成何体统！”
方兴称是，起身扶父亲坐到床边。父亲的反应大大出乎方兴的意料，本以为会被暴风骤雨打骂一顿，怎料此时竟风平浪静。
房间里面采光不好，于是方兴转身拿出火石火镰，点亮了几案上装盛兽油的灯台。透过飘忽不定的昏暗灯光，方兴悄悄瞟了一眼父亲。只见他略显惫遢的脸庞上有两道深深的刀疤，像是诉说着曾经和赤狄人搏斗时，那惊心动魄的生死一瞬。方武眉头紧锁，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问题。
方兴觉得父亲的沉默很是反常，便轻声道：“爹，孩儿真是被老彘王追进了彘林……”
“没受伤吧？”方武似乎对过程不太关心。
“没有没有，不妨不妨。彘林里面除了老彘王，还有……”方兴刚打算对父亲说起赤狄斥候之事，但转念一想，恐泄露老胡公的机密，赶紧打住不言。
“起身我看看。”方武道。
“诺。”方兴站起身，转了一圈，让父亲仔细检查一番。
方兴衣裳本就简陋单薄，经过昨天的摸爬滚打，变得更加肮脏破旧。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被父亲按得哇哇乱叫。
“倒是不像说谎。”方武道。
“当然！儿子没有中邪，也没遇到什么妖怪。爹，你向赵叔求求情，就不用带我去巫医那里了吧？”
“巫医那还是得去。”
“为何？你说过巫术是邪法的！大周开国后，民间就不再让行巫术了不是？再说，赵家村那个老巫医，神神叨叨，哪里像会瞧病的样子？”方兴想起巫医那张丑陋的面庞，厌恶之极，不禁提高了音量。
“不可胡说！”方武道，“你还小，知道甚么？这个村子里，你赵叔是话事人，他自有他的道理。”
“他有什么道理？他说我读书认字无用，他不让我和茹儿玩！”
“没大没小！进了趟彘林，长胆子了？长能耐了？”
“我……”
“闭嘴！做饭去！”
方兴满腹不平，但也不敢忤逆父亲。便照老父亲的吩咐在屋子里找了些粟米，放在陶制的鬲里蒸煮。不一会，方兴把喷香的米粥端了上来。
方武自顾自吃着，方兴便也不敢多问，二人埋头进食，并未再有交流。
午餐吃罢，方兴刚收拾完碗筷，方武便抄起门后的耒、耜，道：“我去田里干活。”
“都到这个点了？”
“无妨。这几日村里家家户户都在伺候母马下小驹，田里不能荒芜了，我去帮大伙儿锄下田、耕下地。”
“你一人耕全村的田？那我也去。”
“你向来不务农，去了才是添乱？你进林子的事，我并没准备饶你，在家好好待着，哪也不许去！”
“那你什么时辰回来？”
“农忙之时，活多得紧，最早也要日落了。你自己吃饭、歇息，明天还要去巫医那里！”
这话对方兴而言犹如晴天霹雳，只能悻悻道：“那爹你多小心，别累着。”
“晚饭不用等我。”说罢，方武取了一袋干粮，挂在腰间。也顾不得彻夜无眠的疲惫，转身往屋外便走。
父亲出门之后，方兴在房间里踱了几步，顿时觉得心里烦躁不堪，便躺倒在炕上。望着茅草屋顶，感慨颇多。
“今天父亲很反常！以前总会责怪自己贪玩，这次为何没有责骂自己，莫非是对自己进入彘林的行为觉得勇气可嘉？……
“恩人老胡公说得不错，光识字读书可不算真正的本事。若想出将入相，为国家社稷效力，自己还得学些拳脚本领才是。别的不说，光是那两个赤狄斥候就能轻松结果了自己……
“父亲一介外人，却成了赵家村赖以倚仗的勇士，自是本领高强。想年幼之时，父亲希望教授我些拳脚刀剑功夫，我却唯恐避之不及，大叹非平生所愿。如今看来，真是幼稚。看来要好好向父亲学点本领，连茹儿都保护不了，更别说带她走出这大山，过上她要的生活了……
“父亲一直都是鄙夷巫术和巫师之人，为什么突然这么忌讳巫医？大周开国后就取缔民间行巫了，如今怎么又死灰复燃？赵家村的那巫医，成天在村子里招摇撞骗，反倒成了权威了。村子里的人大都不认字，被他蛊惑也是活该，当真愚昧得紧！”
一想到明天要去见巫医，方兴顿时愁云满面。
想着想着，顿时困意袭来，昏昏沉沉，醒来已是天黑。
待到方兴简单用过晚饭，方武却还未归来。本想出门走走，突然惊觉，自己已是闯过彘林的大不祥之人，何苦出去自找没趣？方兴又胡思乱想了一番，味同嚼蜡。
何以解忧，唯有接着补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方兴仿佛听到茹儿在耳边温柔地呼唤自己——“黑股哥哥！黑股哥哥！”
“叫我方兴！”方兴翻了个身，呢喃道。
“方兴哥哥！快醒醒！”
方兴还在睡梦中，但茹儿的声音越来越真切，还伴随着敲窗子的声音。
难道不是在做梦？
方兴侧耳听了一会，迷迷糊糊问道：“茹儿？是你吗？”
“是我，快起床！”
“这才什么时辰？”
“不早了，你想去见巫医吗？”
“不！不要！”方兴听到“巫医”二字，顿时一个骨碌爬了起来。
打开窗户，天刚蒙蒙亮。只见茹儿站在窗外，对着自己嫣然一笑。
方兴心花怒放，睡意全无，道：“茹儿，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茹儿做了个轻声的手势，耳语道：“我趁爹爹睡得熟，偷偷溜了出来。走吧，我们躲起来！”
“什么？躲起来？”方兴故作失望道：“我以为你要带我远走高飞呢！”
“胡说八道……哎呀，再磨蹭，村民们要起来劳作了！”茹儿嗔道。
方兴闻言，快速套了衣裳，生怕惊醒父亲，蹑手蹑脚出了门，同茹儿往村外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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