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心理和幽默逻辑-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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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本书,最早写成于1993年。此前3年,我在中央电视台作了一个20集的《幽默漫谈》节目。书稿是应某出版商的要求,在“漫谈”脚本的基础上整理而成。稿子都排印成清样了,出版商却失约了,稿子就冷冻在家里了,直到4年后才获得出版机会。最初的印数少得可怜,只有1500本。10多年过去了,我的幽默学的研究,虽然核心观念没有多大变化,但在范畴的系统和具体论述方面有了不少的进展,可这本书却绝版了。不少读者对本书情有独钟,时时来信询问。两年前,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的王玉荣女士,慧眼识珠,主动提出出修订版。这自然可以说是天赐良机,但我却不想匆促付印。尽管和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合同期限早已超过,向来以快手著称的我,对本书的修改、补充时间前后却长达两年。这两年的工作,主要是补充和删节。补充了一些资料,重点是一些学术上的理论根据;删去了一些资料,主要是一些陈旧的漫画和一些不够精练的语言。本来我的雄心很大,曾经设想将学术材料作更加严密的疏理,但后来发现在这样一本要兼顾通俗和学术两个方面的书中,过多的学术性内容并不明智。好在在幽默的学术性建构方面,我已经做了一些工作,如在《文学评论》上发表的《论幽默逻辑的二重错位律》和在《文艺理论研究》上发表的《论幽默逻辑》。我决定不再大动干戈,而是把这两篇论文附录于全书最后。这两篇论文,后者更能代表我的学术追求,它还曾经被《新华文摘》转载。此外,我还出版过《幽默基本原理》一书,书后有古今中外大师们关于幽默的论述,加以引用,不再使很复杂,甚至免不了繁复的注解占据可贵的篇幅,从而保持了本书灵动亲切的论述风格。当然,立意的反复,使我在时间上付出了代价,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的耐心是惊人的,不能不令人感慨系之。

    回想起来,我闯入幽默领域,实在有些偶然,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

    那是1990年初,我的两个学生拿来了一个出版社的选题,叫做“幽默五十法”,请我写一本书。他们说,有好几个人都在争取,但编辑部认为,其他人谈吐不够幽默,只有我适合这项工作。一方面,很高兴自己被公认为是富于幽默感的人,能在幽默这样一个重要领域里施展一下,毕竟是三生有幸;另一方面,又恼火幽默哪有什么“五十法”,把幽默的方法人为排列成几十条,这本身就无异于是对幽默的讽刺。但我还是接受了这个任务,并把书名改为《幽默谈吐的自我训练》。当时我正在等待去德国的签证,起码要两个月。反正也是闲着,就抓了一些书来看,把我平时的一些心得和实际体验系统整理了一下,临行之前居然完成了。

    令人遗憾的是书名在出版时竟然变成了《幽默答辩五十法》。真是煞风景,根本就文不对题,在我那本书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答辩”的影子。因为以我看来,答辩,无论是诡辩还是雄辩,与幽默都不属于同一范畴,是两路功夫。答辩讲究的是逻辑,传达的是理性;而幽默却是通过超越逻辑,传达情感。雄辩与诡辩追求的是说服、逼服,甚至是压服,而幽默是要把我的进攻变成你的享受。但是书已印成,只能徒叹奈何。

    聊以自慰的是进入市场后,也许由于本书的理论性和实践性有相当的结合,颇受欢迎,居然在两三年内印了30多万册(还不包括书商的盗印)。香港和台湾的出版商是很敏感的,他们得到了我的授权,以惊人的速度出版了繁体字版。一位中央电视台社教部负责人出差到香港时看到了我的书,很感兴趣,回来就找到我,并邀请我到他们那里去制作了一套《幽默漫谈》的节目。

    写那本“五十法”的时候,有些在我看来颇有学术价值的观点,并没有写进去。两年后,我才把这些观点概括为“逻辑错位”,并写成学术论文发表在《文艺理论研究》上。但在当时,我觉得把这么重要的学术创见写到“五十法”这类的小册子中去是很可惜的。中央电视台有关部门的领导动员我把它编进脚本中去,我自然同意。这样,一来我可以乘机把荒谬的“五十法”那个愚蠢的平行罗列结构,改成具有严谨层次和系统的结构;二来也可以把我在幽默研究中最重要的心得、最核心的理论较为严整地借中央电视台展示一下。

    我的核心观点是:幽默不同于通常的理性思维的一元逻辑,它是一种二重复合逻辑;有时以错位(或篡位)的形式出现,有时以平行反衬的形式出现。

    最初,中央台是让我一个人讲。但是,我没有信心单独讲到底,就找了一个主持人做我的搭档。我非常认真地把我的二重逻辑错位理论渗透在原本就很受欢迎的操作性之中,以对话的形式分成语义、价值、逻辑三个层次的错位加以阐述。在我看来,这应是我第一阶段幽默研究的总结。节目在央视还没播完,我就到美国一所大学的英语系讲授中国现代新诗去了。美国也许是世界上幽默的超级大国,不但在日常生活中,幽默有如布帛菽粟须臾不可或缺,而且在他们视为极其严肃的政治生活中,包括总统竞选、议员辩论都常以幽默争取人心。至于美国大学图书馆有关幽默的理论著作以及系统资料之丰富,使我瞠目。不论到哪个大学图书馆,把电脑一按,幽默理论著作目录都能占据好几个页面。这时我才发现,我国图书市场流行的那些分类合编的幽默故事,原来都是从美国一些末流小册子中转手倒卖来的。倒卖的方式很原始,常常是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译了一些,另一些人译了其他一些,于是就像打扑克洗牌似的,把这些故事洗来洗去,居然在三四年中洗出了不下100本的幽默故事。其中最可笑的是某大学出版社的一本《幽默术》,居然把大量与幽默毫无瓜葛的议论都包括了进去。即使在一本非常严肃的叫做《世界幽默艺术博览》的书中,居然也有一些根本与幽默无关的故事。

    就在中国书商猛炒美国幽默故事的冷饭之时,美国和欧洲那么丰富的幽默理论却完全被忽略了,几乎没有人去翻译和研究。中国在美国有那么多留学的文科研究生,研究比较文学和语言学的很多,而研究幽默学的绝无仅有。这就使我国本来就很贫乏的幽默理论被封闭在了很狭小的思想材料范围之中。近来虽然也出了二三十种幽默理论著作,但其经典材料总是限于百科全书中摘引的片言只语。连西方研究幽默的一个最起码、最通用的范畴“不一致”(incongruity)都没有作系统的、深入的、结合中国实际的研究。而另一方面,对于我国相声艺人的经验也没有加以系统化归纳总结,从而构成中国式的基本概念和范畴。这就使中国的幽默理论处在双重的贫困之中,一方面是理论的缺失,一方面是经验材料的贫乏,而这就必然导致幽默研究在低水平上徘徊。

    要改变这种状况不是一个人的努力就能够奏效的,也许它需要不止一代人的辛劳。而正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了许多读者的来信,询问中央电视台《幽默漫谈》演播稿的出版信息。考虑到对话体出版不便和通俗漫谈对理论阐述的限制,又承一位远在千里之外不相识的读者的催促,我终于下决心对演播稿本的理论框架和素材作了较大的调整,并在理论上作了更细致的提炼。

    经过两个月的挥汗奋战完成初稿以后,我才明确了完整的幽默理论至少应该包括两个部分,这就是幽默心理学和幽默逻辑学。西方幽默心理学的经典著作可以说是以弗洛伊德的《笑话及其与潜意识的关系》以及柏格森的《论笑——滑稽的意义》为代表。这两本书已都有了中译本。至于幽默逻辑学,除了一本可以说在理论体系上相当粗疏的《幽默逻辑说》外,在中国就是一片荒芜了。世界各国尤其是欧美各国的幽默逻辑专著没有被介绍到国内,本国学者也大都没有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以致今天那些苦心孤诣致力于幽默研究的学者还没有意识到幽默逻辑的特异性是幽默研究的核心,不研究幽默的特殊矛盾,幽默研究就会失去对象。非常可惜的是一些研究有素的学者至今仍然没有意识到幽默逻辑与日常的实用逻辑、科学的理性逻辑的根本不同,他们仍然拘泥于德国叔本华、柏格森的思维方式,用理性的一元逻辑去看待幽默,因而也就不能看出幽默二重复合逻辑的规律。事实上我的整个理论体系就是建立在幽默的二重复合逻辑和理性思维的一元逻辑(以同一律为核心)对比的基础上的,因而我在本书中特别强调了幽默的逻辑特点。

    但是,我仍然把这么重要的理论放在了幽默心理的章节之后,这样有利于对逻辑体系讲述的逐步展开;同时又因为我所追求的不是纯粹理论的思辨,而是要把理论的系统性与实践的可操作性结合在一起,因此先阐述有关幽默心理比较容易为读者接受。特别是我并不打算把这本书写成一本以引经据典为纲、有着严密概念和缜密论述的纯理论专著,我追求的目标是可读性、可操作性与理论性的结合。只与那些脸上没有笑容的幽默理论家交流,并非我最大的幸福,相反,与广大读者、幽默爱好者对话,得到他们的钟爱,才是我的高峰体验。

    正是因为这样,我采取了一种亲切的文风,把理论的衍生和感性故事的分析相结合,其中还穿插一些经典名著的片断。为了扩大读者的视野,我还选取了一系列漫画,分别附在各章之后(除个别章节),并结合每一章的理论作了具体分析。

    我想,这样的编排不但能够吸引那些有耐心的、有钻研精神和时间的读者,而且有利于争取那些成天忙碌,既没有时间也不是很有耐心的读者。

    事实上,我深切地感到,人们不仅对幽默理论有所需求,而且对生活中的幽默更加渴求。

    在日常的生活、工作中,在朋友、同事的聚会上,最可爱的不是那种一来就弄得大家鸦雀无声,连发言都要选择字眼,走路都要踮脚尖的威风凛凛的大权威,而是那种他一出现,就使得满座表情活跃、神经轻松,他一讲话,就欢声四起,他一举手一抬足都能把人从紧张的竞争和世俗的劳累中解放出来的人。我们应该把这种富于幽默感的人称之为“和平欢乐的天使”。

    当今社会市场竞争日益激烈,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也日渐加剧。市场竞争是你死我活的较量,它需要人们调动全部的智慧和才能;与此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激发了人们邪恶的本能。智慧和才能自然是越多越好,而邪恶的本能却不能任其自由泛滥,除了法律的强制和道德的约束外,就得靠人们之间相互情感的熏陶和沟通,而幽默感则是特别有利于人们情感的沟通和升华的。幽默感,在人类精神的免疫方面所起的作用不可低估。幽默在日益严峻的社会竞争中,是人与人之间的润滑剂!

    自然,幽默也不仅仅存在于人们的谈吐之中。言语,不过是幽默最普通的载体,最高级的幽默存在于文学作品中。幽默与契诃夫、马克·吐温、萧伯纳、鲁迅等伟大作家的名字连在一起,又与红极一时的笑星如影随形。但是,本书说的不是文学作品的幽默,也不是舞台表演的幽默。艺术作品的幽默,是供人欣赏的,任何看了喜剧小品而发出笑声的人,都有欣赏幽默的才华。然而这不能使我们满足,我所讲的不是如何去欣赏别人的幽默,而是如何让别人欣赏自己的幽默。但是我们并非是上舞台表演,而是要在日常谈吐中自然地流露。

    也许你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既没有契诃夫、鲁迅那样的天才,也没有侯宝林、赵本山那样的机敏,但你也一样可以发挥自己的才智,在生活中变成一个可爱的人;也许你是一个内向的人,平时十分木讷,不善言谈,但你也可以领会幽默之三昧,在高谈阔论的朋友当中,突然妙语惊人,引得一席皆欢,也为你自己留下愉快的回忆。

    在西方,幽默被看成人生之要义,甚至会有“不会真笑的人,不是好人”〔(英)嘉勒尔〕之说。弗兰克·英尔·科尔比1976年7月4日在《纽约每日新闻》上发表妙语:“(美国)男人情愿承认犯了叛国罪、谋杀罪、纵火罪,装了假牙,戴了假发,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缺乏幽默感。”而查尔斯·林纳德则说:“对于一个有幽默感和两条腿的人来说,如果不能两全,最好的选择是失去一条腿。”幽默感在美国人眼里比在中国人眼里重要得多。我们许多人自卑过甚,总以为中国人缺乏幽默感。非也,中国人在非正式场合,开玩笑、耍贫嘴的才气,绝不亚于任何一个美国人;只是在正式场合,才显得拘谨过甚,不能发挥自如。但是,一些伟人如毛泽东、鲁迅在正式场合却有足够自由的心态,常常是妙语惊人,创造出欢乐的气氛。连刘少奇那么一个严肃的人也曾说过“剥削有功”,“资本家先生,你剥削我一下吧,你剥削我一下,我就舒服了,你不剥削,我就不舒服了”这样的话。敢于用俏皮话(用我的理论术语来说就是“语义错位”)来解释政策,正是20世纪50年代初期刘少奇“自由”心态的表现。

    中国人不是没有幽默感,而是他们在正式场合受到传统文化和现代教条的无形束缚,缺乏足够自由的心态,这就造成了一种不可否认的现实:相对来说,在中国,幽默不那么普及,幽默盲较之文盲不知要多出多少倍。要让幽默感从没有道理的拘谨中充分解放出来,除了政治、经济、文化上开放这一基本条件以外,还必须要让幽默理论得以普及。我们所需要的不仅是那种思辨色彩甚浓的论著,也不仅是专门研究契诃夫、鲁迅以及喜剧笑星的文艺美学专著,我们更需要把幽默的研究从美学的殿堂带回到朋友的聚会、欢乐的婚礼上;带到教师的讲授、政治讲演、学术报告中;带到商务谈判乃至外交活动之中。让幽默脱下神秘的外衣,回到普通人中间。这样,它才能在生动的谈吐中获得新生。问题不在于我们多么迫切地期待幽默,而在于我们如何掌握它,在于用什么方法、通过什么途径、用什么样的逻辑来运用它。这些,正是本书所关注的问题,那就是实用性与理论性的结合。

    夸张一点说,对幽默可操作性的论述,中国可能还未曾有过,就连美国也没有这样系统的论述,这就使我在写作时充满了使命感。

    2008年1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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