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移民局移民安置以及处置办公室主任维迪亚达·舒克拉先生”
这一行称呼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洋洋自得。
维迪亚达现年也不过三十多岁，虽然身上依旧带着那四分之一印度血统的印记，但是一口标准的伦敦腔足够让他在一群西装革履的人物面前悄然自若。当然，维迪亚达是绝对不会承认“想一个英国人”能够给他带来多大的成就感的，就像是他的印度裔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是被恒河滋养的家族产业让他们能够安然享受泰晤士河的休闲下午，舒克拉这个高贵的种姓是完全值得自豪的。“好像这件事情没有被提得够多一样。”维迪亚达有时候会如此想到。
虽然局长再三声明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同事聚餐，不过他也直接表示到时候到场的嘉宾中不乏一些声名显赫之辈，维迪亚达很快便理解了其中的意思，这绝对是一场需要自己好好准备的聚会。所以当他当晚早早到达威廉姆斯局长位于郊区的那座占地颇广的三层别墅时，已经穿上了自己最贵的那套衣服，略带卷曲的亚麻色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
“舒克拉先生，您好！”
“威廉姆斯夫人，您好。”维迪亚达刚刚下车便看到威廉姆斯的夫人艾比雅·威廉姆斯站在台阶之上对自己微笑，连忙递上自己特地选的一瓶葡萄酒。
“哦，真是太感谢了，比利换好衣服很快就会出来的。”威廉姆斯夫人微笑着接过葡萄酒，随手把它递给了一旁的仆人，虽然已经年过五十，威廉姆斯夫人的皮肤依旧保持地很好，称身的黑色晚礼服把她显得好像只有三十多岁。
走进宴会大厅，一长列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各色的美食，随处可见的小桌椅之上摆放着一杯杯香槟，不时有打着领结的侍从端着银白盘子走过，在明亮的大厅之中发着光。虽然外界天色还没有变暗，酒红色的厚重天鹅绒窗帘似乎把外界的所有光线遮挡，只剩下这夺目的一小片世界。
“维迪，你已经到啦，对了，艾比雅还转告，请原谅她招待不周。”就在维迪亚达还在欣赏着周遭之时，一个身穿深紫色西装的男人大步跨进了房间。比利·威廉姆斯爵士已经五十八岁，依旧显得高大雄壮，光身高一米九十开外的身体往那边一站，就在气势上压了任何人一头。但是绝对不要被外表所欺骗，这魁梧的身躯依旧能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一样跳出轻巧的舞步，咄咄逼人的目光从这个拿过战功的前陆军少校眼里喷发。
“局长，还多谢您能够邀请我参加这次的聚会。”
“呵呵，作为我新近的处置处主任，我怎么会忘记你呢，”威廉姆斯自然地把手搭在维迪亚达的肩上，“何况，这次我还准备介绍一些人给你呢。”说着，威廉姆斯还意有所指地眨了一下眼睛。
“好了，先在这里吃好喝好，我恐怕还要去招待几个老不死呢。”不等维迪亚达再说什么，威廉姆斯就转身迎向了新进来的几个一身军装的老者，看来也是威廉姆斯错综复杂的人际网中的一角。
没过多久，越来越多的人三三两两走了进来，无一例外，都是整个伦敦赫赫有名的达官显贵，不多时，一群人便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小团体，分散开来，优雅的室内乐响起，遮掩起逐渐嘈杂的交谈。
而维迪亚达也很快找到了自己在移民局的同事，不着边际地谈论起上班时还没有讲完的话题。
“……纳杰夫战役的胜败直接决定了伊拉克政府对于南部地区掌控权，如果光荣玛拉塞战线（GMSF）占领了纳杰夫，政府军必然退缩至巴格拉地区，这样整个南部地区都陷入了极端武装的手里，这样美军就必须北上，给光荣玛拉塞战线组织施加压力，给政府军提供一个缓冲……”劳埃德·格里菲斯干了一杯葡萄酒，继续阐述着他对中东局势的看法，作为移民局宣传处的骨干，这个威尔士小矮子有着一番独特的见解。
“我倒认为目前光荣玛拉塞战线的主要敌人依旧是新玛拉塞国（NMS），所以在取得部分胜利之后，他们的主要攻击对象会是叙利亚的大马士革地区，自从叙利亚政府军撤出这部分地区之后，这里就是新玛拉塞国的腹地，只要那群恐怖分子还长些脑子，就应该在那边好好干一场。”欧文·休伊特细嚼慢咽地吞下自己的虾肉，用餐巾擦干净自己瘦削的嘴唇上并不存在的酱汁。
“如果他们还有脑子的话！”阿伦·卢埃林插嘴道。
听到这句话，移民局的这群人不由自主地同时笑了起来，嘲笑玛尔斯蒙（玛拉塞教徒，Malsisme）是移民局工作仅存的一点乐趣了。
自从上次大选，人民联盟党以出人意料的态势击败工党，保守党以及其他几个党派，并且顺利掌控议会之后，采取了一系列十分激进的措施以稳定英国社会，为了应对新近出现的两大恐怖组织新玛拉塞国和光荣玛拉塞战线带来的恐怖袭击，人民联盟党改组了一个新的政府部门—移民安置与安全维持局，简称移民局。
不仅仅包括玛尔斯蒙（玛拉塞教徒，Malsisme）以及其他非法移民登记与集中安置，也包括对于国内恐怖组织的搜查打击，没有几年，靠着政府的支持，移民局已经逐渐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而在被它处置的人眼中，移民局也变得臭名昭著。
“哦，看来你们一群人聊得很高兴嘛。”不知道什么时候，威廉姆斯已经转到了维迪亚达这圈人旁边，“有什么笑话给我听听麽？”
“我们只是偶尔聊聊，没什么笑话。”欧文依旧是一脸正经地说道。
“好吧，那我给你们讲一个刚刚从詹金斯那里听到的笑话：
一天，一个摩门教徒和一个天主教徒走进一个公园……
该死，我忘了，算了，我还是再去听一遍这个笑死人的笑话好了，”威廉姆斯故意装出一副年老体衰的样子，逗得众人一笑，“嘿，维迪，和我一起去听听吧。”
“当然了。”维迪亚达注意到嫉妒的神色从几位同事脸上一闪而过，带着几分得意地随着威廉姆斯走到一群站在吧台边上的人旁边。这当中维迪亚达也只能认出一位泰晤士报的主编罗伯特·詹金斯。
“瞧，我把印度公爵带来了。”威廉姆斯带着几分戏剧色彩地故意拉长尾音，仿佛是丑角出场一般。
“维迪亚达·舒克拉，目前在移民局工作，不过我不是公爵，自从我父亲移民到英国，我就再也没有回到过印度。”听到威廉姆斯的介绍，维迪亚达只好补充道，但是在场的几个人都板着脸，似乎没有意识到维迪亚达话中的幽默。
“哦，我还刚刚向周围几位讲你是我们移民局最出色的印度裔员工呢，”威廉姆斯浑然不在意维迪亚达的尴尬，继续说道：“我来再次介绍一下吧，这位是泰晤士报的主编老詹金斯，”
身材瘦削的罗伯特·詹金斯微举酒杯示意。
“还有菲兹赫伯特中将，”中将微微一笑，一身礼服熨帖合身。
“还有莱迪雅伯爵夫人……”威廉姆斯不厌其烦地介绍完在座的一圈人，才继续之前的话题：“我们之前刚刚谈论了旁遮普省的叛乱，菲兹赫伯特中将认为只有印度人才能真正解释得清，所以现在来说说你的观点吧。”
“没错，我认为只有了解了印度的国情，才能真正明白这次叛乱的起因。”维迪亚达注意到中将左手戴了一个巨大的蛋白石戒指，闪闪发光。
“虽然我很小就离开德里，但是仅仅按照我对于印度的认识，我认为这场叛乱是在所难免的，旁遮普省的玛尔斯蒙占了总人口的百分之六十，在以往几十年以内也一直有着脱离印度的倾向，这次印度大选后采取的一系列对于宗教的改革政策，很大程度上触及到了当地玛尔斯蒙的根本利益……”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维迪亚达还是讲出了自己一部分的观点，当然是以正确的角度。
“要知道当地驻扎着比较精锐的边防军队，为什么在玛尔斯蒙第一次冲击政府的时候，当地军队没有及时镇压？”菲兹赫伯特中将问道。
“印度军方的势大自从上一次的中印冲突之后，已经是执政政府不可忽略的一个问题，特别是在一些军方的传统势力范围……”不知道为什么，菲兹赫伯特中将似乎对于印度的问题非常感兴趣，总是提出一些非常深刻的问题出来，结果没有多久，维迪亚达也只能表示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但是在座的几个人都表示出对于维迪亚达的兴趣出来，中将更是直接表示希望之后能够继续和他来做进一步的沟通交流。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对于维迪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不过我可不想他被你们这群多嘴鹦鹉独占，我还准备把他介绍给几个感兴趣的小姐呢。”威廉姆斯似乎喝得有些多了，脸色通红，兴高采烈地说着。
“哦，你这头不知羞的老马。”一旁的莱迪雅夫人咯吱咯吱笑了出来。
威廉姆斯也笑了出来，不等维迪亚达礼貌地向众人道别便把他半拉半扯地脱离了这个小圈子。一直到走到别人听不到的地方，才低声对他说到：“干得不错，刚刚那群人手上可是掌握着移民局的命脉，好好讨他们欢心，对你自己也有好处。”然后威廉姆斯陡然恢复到正常音调：“行了，今晚剩下的时间你就好好享受一下吧，我可是记得你到现在还单身吧。”
看着再次踩着滑步离开的威廉姆斯局长，维迪亚达感觉自己不过是一只来自印度的白象，被那群英国的显贵们品咋一番之后就随手抛弃，不过只要摆正心态，维迪亚达还是挺能够适应这种待遇的。
“维迪，好久不见。”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维迪亚达面前，金黄色的长发被盘在头上，一身深蓝色的晚礼服与那双湛蓝的眼睛相得映彰，如同维纳斯一般精致的脸庞配上高挑的身材，仿佛是上天的宠儿。
“欧格拉菲亚，你怎么在这里？”维迪亚达差点没有抓住手中的酒杯，满脸惊讶地望着眼前的人，“你，你不是去意大利了麽？”说完，维迪亚达还神经质地向四周张望，生怕有人看向这里。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了？今晚我可是作为威廉姆斯小姐的密友，非知名人类学学者参加这场宴会的。”欧格拉菲亚似笑非笑地看着维迪亚达。
“你来这边做什么？”
“参加宴会啊，你一定没有仔细听。”
维迪亚达满脸不相信的样子，略带讽刺地说道：“那能够碰到你真是太巧了！”
“对呀，我也没有想到能够在这里碰到你，真是太巧了。不过既然碰到了，我倒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该死！到底有什么事情！”要不是顾及到周围的人，维迪亚达此刻真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你确定要让我在这里说？去阳台吧，吹吹风。”欧格拉菲亚说着，便自顾自地推开了阳台的玻璃门。维迪亚达突然觉得自己来今晚的晚宴实在是一个错误，不过他还是随着欧格拉菲亚走了出去。
五月的夜晚依旧凉爽宜人，被夜风一吹，有些昏昏沉沉的大脑也清晰起来，而维迪亚达的思绪也逐渐清晰起来：“到底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要阿方索保留社区的出入许可。”欧格拉菲亚没有丝毫犹豫。
“你去阿方索干什么？”维迪亚达吃惊地问道。
“除非你能够保密，不然我不会告诉你。”
“我不想知道，”维迪亚达冷静的说，“而且我也不会答应你任何要求。”
“我是以个人名义向你请求，也是最后一次。”大厅之中隐隐约约传来圆舞曲的声音，欧格拉菲亚直视着维迪亚达的眼睛，湛蓝的双眸似寒冰不化，也似深海幽幽。
维迪亚达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拒绝，但是最终还是说道：“告诉我原因。”
“我朋友的一位长辈被关在那里，他无关轻重，我们准备把他救出来。”
“这个朋友？”
“克里斯蒂安·卡斯滕森，除此之外，我不能告诉你，只要把他的长辈救出来，剩下的事情我们会安排，绝对不会牵连到你。”
“不会牵连？最近政治审查部可是把我盯得很紧，如果……”维迪亚达心中不禁大为光火，自从上任以来，对于他的监视就不少，这次名义上虽然只是带走一个普通人出去，但是按照欧格拉菲亚这群人以往的惯性，恐怕不会简单，维迪亚达多希望自己可以就这么爽快拒绝。
“帮我一次。”欧格拉菲亚依旧看着维迪亚达，把他心中最后一丝的犹豫绞杀。
“好吧，好吧，”维迪亚达转身面对阳台外侧，花园之中点缀五彩小灯，而在那看不到的阴影之中，必然潜伏着众多的警卫，包围在房间之中宴饮的众人，“给我三天时间，我再考虑一下。”
“我们这周末之前就要离开英国。”
“该死，明天，明天我会安排好，最后一次，欧格拉菲亚，这是最后一次我帮你们，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维迪亚达感觉到有一种无力感，就像是自己以为有大好的未来，但是过去的阴影总是反反复复，不愿远去。
“谢谢。”欧格拉菲亚轻轻亲了一下维迪亚达的脸庞，然后转身离开，没有丝毫犹豫。
维迪亚达独自站在阳台之上，庄园之外人声寂寥，直到远处，那座灯火辉煌的城市，布满伤疤的帝国心脏，也是在那里，维迪亚达逐步融进了伦敦的步伐之中，认识了欧格拉菲亚以及其他那些他再也不愿提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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