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吃三国-隐姓埋名,初入仕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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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小吏

    “诸位同僚,你们且为本太守筹算筹算,”河内郡太守魏种斜身靠坐在方榻之上,伸手拿起一书绢在半空中“沙沙沙”地抖了几抖,眉头紧蹙,脸上愁云重重,“今年尚书台给咱们河内郡下达的‘拓垦民屯三百顷、安置流民六百户’的任务可否完得成啊?”

    听了他的问话,坐在他左侧席位上的河内郡郡尉梁广,也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魏大人!唉,这个任务,在梁某看来只怕有些悬吊吊的——关西那边,韩遂、马腾和董卓的西凉余党正混战不休,附近的并州又有乌桓、匈奴等蛮族不时侵扰,而我河内郡刚刚才从张杨、眭固之乱中稳定下来,哪里会有多少流民投奔过来?说什么‘拓垦民屯三百顷、安置流民六百户’,那可真是要撞上大运才行啰!”

    魏种闻言,眉宇间的忧色顿时又浓了几分。他轻咳一声,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右侧首席位上一直默然端坐着的郡丞杜传。

    杜传是河内郡太守府中任职多年、资历最老的掾吏了。河内郡在这五六年间走马灯儿似的换了王匡、张杨、眭固等四五个太守,而他杜传在郡丞这个太守府署第二把交椅的要位上却一直坐得稳如泰山。——这一点,在所有人看来,都明白他杜某人若没有一手过人的本事,是绝对撑持不到今天的。

    魏种此刻碰到这等难题,自然也只得向杜传求助了,便主动开口向他问道:“杜郡丞——你可有何妙计,帮助本郡完成这尚书台下达的民屯任务啊?”

    “哦?府君大人是在询问杜某吗?”杜传应声抬起头来,用手轻轻摸了一下自己唇角两边撇开的那对“八”字胡,脸上表情有些踌躇,慢吞吞地说道,“唉!尚书台今年给咱们下的任务确实难办啊,杜某也在为这事儿发愁呢。”

    一听他这支支吾吾的话,魏种的脸色立刻就变得僵硬了,心头老大不痛快起来:你这杜传!河内郡前几年的民屯任务在你手上都完成得不错——今天你和本太守绕什么圈子嘛?只怕是又在打什么小算盘,要套本太守的什么东西来交换吧?

    杜传一瞥眼,把魏种这时的一切表情看得清清楚楚。他假装若有所思地把话头挽了回来:“不过,府君大人,您且先莫着急,容杜某缓得几日下来,再好好为您筹划出一个万全之策来,如何?”

    “唔……那就好。”魏种这才缓和了脸色,向他微微点了点头,“既是如此,就有劳杜郡丞你多费心了……”

    杜传先前一直抚摸着自己“八”字胡的右手慢慢放了下来,眼眸里亮光一闪。他把头一转,瞧向了坐在自己对面下首席位的一位青年掾吏,呵呵一笑道:“府君大人,您今儿个为了要达成任务,竟一时有些糊涂了——论起来,这拓垦民屯、安置流民的事儿,本该是专归本郡上计署执管的,您还得问一问这身为上计掾的马公子有何妙策才行啊!”

    “嗯!杜郡丞说得没错!”魏种双眼一亮,立刻将那目光射向了坐在梁广左手下方席位上一直十分谦默的青年掾吏,微笑着问道,“马仪君!你可有何应对之策?且向本太守速速道来。”

    这个上计掾马仪今年才二十一二岁,是河内郡府去年底从下面十二个县衙的掾吏公开竞考当中拔得头筹后调任上来的。他先前在荷芝县县衙当过上计吏、主簿、县丞等庶务之职,素有“精敏干练”之誉。而且,这马仪似是出身寒门,不像那些名流士族的子弟们拈轻怕重、好逸恶劳,做什么事儿都如同健犊犁田一般,踏踏实实、认认真真、任劳任怨的。这一点,让魏种很是满意——他到府署才做了四个月,魏种便让他当了本郡的上计掾。

    马仪听到魏种当众点了自己的名,便面容一肃,仿佛早已成竹在胸一般,抬头平视着魏种,不慌不忙地言道:“府君大人既是不耻垂询,在下就觍颜献丑了:其实,当今朝廷颁下的这道推行民屯的国策,正如曹司空所言:‘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实乃利国利民的大略,堪称英明之极!据在下所知,本郡尚有官田三千余顷,所以不必像其他郡县那般担心用来垦拓的土地会匮乏。唯一可虑的,只是如何招揽到流民、如何安置好流民而已!”

    “对这一点,府君大人也不必过于忧虑——朝廷规定:流民租用官田耕种者,其租税为六四之制(用官牛则官六客四)或五五之制(用私牛则官客对分)分谷提成。在下昨日查看图簿,看到上面记明本郡官厩所存的官牛为数不少,很是便于流民前来租田耕作——依在下之见,只需在各县乡里将此便民之策广而告之,定能招引四方流民踊跃而至。”

    虽然马仪的话听来书生气甚浓,但他讲得还是头头是道的。魏种听了,心头的信心顿时被他燃起了几分,连连点头:“唔……马君之言甚是不错。”

    杜传在一旁也听得分明,脸上亦是微微笑着,心底暗暗想道:你这小子所讲的对策,老夫岂有不知之理?只不过你有所不知——河内郡现实的情形却与你在图簿上看到的那些情况,是很有些出入的,且等你自己去碰了一鼻子灰后,再回来分说罢。

    一念及此,他便摸着自己的“八”字胡笑嘻嘻地向魏种说道:“府君大人,看来马君对此难题已是成竹在胸。那么,就请府君大人将这屯田安民的任务委派给马君去做罢,马君聪颖多才、年富力强,必能不负府君大人之重托的。”

    魏种点了点头,微一沉思,开口吩咐道:“这件事儿,本太守就在这里专门责成马君去干。但是,杜郡丞,你一向熟谙吏事、经验丰富,就替本太守把把关,负责督导与协助马君顺利完成此项任务,如何?”

    马仪闻言,在席位上深深伏下身来,恭然答道:“属下领命。”

    “哎呀!府君大人这话说得让杜某无地自容啊!杜某老朽乏才,谈不上什么‘督导’不‘督导’、‘协助’不‘协助’的……这事儿还全靠马君此等青年俊才挑大梁啊!”杜传的眼珠转了几转,唇角的“八”字胡微微向上一挑,笑道,“不过,府君大人既然这么吩咐下来了,杜某敢不从命?自当与马君齐心协力努力完成。”

    魏种心头这时才如同放下了千斤巨石一般,眼角里都溢出喜色来:“好了!好了!这桩难事既已定下,本太守就可以松一口气了。这样吧!本太守今日便在府中设宴与诸位同僚共聚同乐,大家意下如何?”

    梁广等太守府僚掾们听了,一个个喜笑颜开,纷纷点头应允。忽听得杜传一声长笑,悠悠说道:“府君大人且慢——今日这一席宴会,却无须您来做东了!”

    魏种一听,不禁一愕,侧过头来盯着他,不知他所言何意。杜传见状,又是微微一笑,把嘴角那对“八”字胡摸了又摸,款款而道:“本郡富贾袁雄、袁浑两兄弟,大家都是很熟的了,他俩已在四海楼设下佳宴,托杜某在此代他俩邀请府君大人和诸位同僚参加!所以,今日之聚,便不劳府君大人您破费了!”

    “袁氏兄弟?”魏种面色微微一变,有些迟疑地说道,“他俩为何设宴邀请咱们太守府中的人?咱们官场中人,与商贾豪强裹杂在一起,这恐怕有些不合适吧?”

    “哎呀!这袁氏兄弟设宴邀请咱们太守府中的人,也不过是为了互通款曲,求得咱们与他们官民同乐罢了!”杜传在心底里沉沉一笑:你这魏种,私底下只怕也收了袁氏兄弟不少孝敬钱罢?今天却在这里给我杜某人假装正经!他又伸手一摸那两撇“八”字胡,淡淡言道,“这个,杜某觉得……只怕袁家兄弟如此隆重邀请,我等若是拂了他们这番美意,将来有些不好相处。”

    魏种听罢,心头不禁倏地一跳:这袁雄、袁浑兄弟二人乃河内郡中举足轻重的豪强大户,而且,据说他们与当今天下炙手可热的大将军袁绍有着一些亲戚关系,自己哪里怠慢得起!他脸色一紧,便不再支吾其事,轻轻说道:“嗯……杜郡丞说得是。那么,大家就随本太守一同去参加袁家兄弟这一席官民同乐宴罢……”

    他此话一出,坐在下席一直沉默的马仪顿时双眉一动,抬起头来瞧了瞧魏种有些勉为其难的表情,又看了看杜传一脸的得意。他心念一浮,正欲发话推辞,心中暗一思忖,终于又闭上了口,不再多言。

    软蛋太守

    “赵充国,字翁孙,陇西上邽人,后徙金城令居。始为骑士,以六郡良家子善骑射补羽林。其为人沉勇有大略,少好将帅之节,而学兵法,通晓四夷事……”

    一阵抑扬顿挫的吟诵之声从东厢的主室里传了出来,清清晰晰地回荡在静谧的夜空之中。

    站在院坝当中的“马仪”——也就是司马懿,听得十分清楚,这正是父亲司马防在朗诵他最欣赏的《汉书》。司马懿化名为“马仪”并绕了一个圈子,从远离温县的荷芝县涉足仕途是大有深意的:他的大哥司马朗在三年多前带着两万坞丁投入了司空曹操的麾下,被曹操视为心腹、任为主簿,如今也是许都朝廷里手握实权的枢机要员了;尽管如此,司马懿仍是不屑于依恃自家门户背景和大哥的关系入仕为官,他想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干,扎扎实实地闯出一条康庄大道来。还有,隐去了自己的姓名与家世,他便可以和普通人士一般,直接接触并观察到宦场实情,为自己积累宝贵的从政经验。《孟子》有云:“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对这一铭训,司马懿是一直奉为圭臬的。

    听完了司马防的吟诵,司马懿刚欲举步缓缓离去,却听得吱呀一响,东厢主室的扉门忽然开了——司马防站在那里,左手握着一卷《汉书》竹简,右手远远地向他招了招手!

    进了室内,司马防在一张黄杨木书几后面坐了下来,头也不抬,一边翻看着手中的书简,一边淡淡地问道:“听说今天袁氏兄弟又邀请你们府衙里的人在四海楼里聚宴了?”

    “是的。袁氏兄弟搬出杜郡丞出面邀请,魏太守也不能不给他们几分面子。——所以,咱们府衙上下所有僚属们都没法拒绝啊。”司马懿垂手答道,“孩儿本来也不愿意赴此无聊之宴的,只是怕万一拒绝了,反而有损与同僚的关系,落下一个不太合群的名声也不太好。”

    “呵呵呵……这袁氏兄弟二人‘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把你们府衙里的人这么大鱼大肉地伺候着,你们府衙里的人可真有大造化啊。为父听说今天宴会结束后,袁氏兄弟还赠了你们每人一匹绢缎!这两兄弟花这么大本钱和你们拉拢关系,只怕还存着别样的心思吧?这个郡丞杜传也在中间这么敲锣打鼓、明目张胆地为袁氏兄弟穿针引线,恐怕也在打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小算盘吧?”司马防果然不愧是阅历丰富的官场老手,一眼便窥破了其中的虚实,“俗谚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到时候,这袁氏兄弟和杜传倘若有什么不轨之举被人揭发,你们府衙里自太守魏种以下,哪个敢和他们较真?唉……曹孟德何其英明——却在河内郡放了魏种这么一个软蛋,恐怕将来免不了会误大事啊!”

    “这个……父亲大人训导得是。孩儿日后定会多多约束自己,对袁氏兄弟的宴请一定是能推则推,绝不含糊。”司马懿听得微微颔首,仍是低眉垂目地恭然答道,“不过,父亲大人评论曹司空将魏种这么一个软蛋太守放在河内郡,表面看来似有不妥。但是,依孩儿之见,这恰恰是曹司空用人治政的高人一筹之处啊。”

    司马防一听,细细一想,顿时明白了司马懿的言下之意:这河内郡靠近袁绍大将军掌握下的冀州前沿,曹操若是起用了一名精敏能干、勇于拓进的太守,必会引起袁绍的警觉,酿成袁绍借以兴师发难的口实;倒是他任用魏种这个庸碌自守、鲜有作为的循吏,多多少少还能够降低袁绍的猜疑,不至于引发双方的激烈冲突。这样说起来,曹操如此用人,确实是非常高明的了。

    “懿儿哪,为父听说府衙里把屯田安民的事儿交给你去做了?”司马防略一沉吟,又开口问道。

    “是的,父亲大人。”司马懿深深地点了点头。

    “唉……这个事儿是杜传一脚踢给你的一桩苦差事啊!这个杜传很狡猾的,他一定别有用心,你能不能找个机会把它推卸掉?”司马防放下书简,抬起头来直视着他。

    “父亲大人,孩儿正想借此机会历练一番——这番屯田安民的事儿,无论有多么繁杂、多么艰巨,孩儿都愿一显身手迎难而上!”司马懿的态度虽然仍是那么谦恭有加,但他语气之坚定沉实却如万钧磐石一般不可轻移。

    “好吧!俗话说:‘事非经过不知难。’你实打实地去田间地头历练一番也好!”司马防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不过,你要切记先贤的一句铭训:‘士之立身行事,务必审慎于前,方能无咎于后。’这屯田安民之事,为父也曾略有耳闻,并不似你心目中想象的那般简单。你日后定要多加小心、不可等闲视之。”

    眼下这时节虽然还是初冬,然而天气已然十分寒冷。冷风飕飕地吹着,城外野地里的树木的叶子差不多都掉光了,天空中高挂的太阳也是灰白灰白的,没有半分热度。只见河内郡南城墙壁上,那张桌面大小的屯田安民告示,被寒风一阵阵地刮着,仿佛随时都会破裂。

    城门里一座书案后面,坐着一身朴素棉袍的司马懿。他一手执《史记》竹简慢慢看着,双眼却时不时地抬起来往城门外的大道上看几眼,瞧一瞧有没有从四方避难而来的流民出现。既然是奉了郡令招纳流民、垦荒屯田,那就不该只是坐在衙堂里烤着火盆,暖洋洋舒舒服服地干等着别人投上门来——就这一点来说,司马懿还是不屑于和上计署里的同僚杜和及其他好逸恶劳之徒同浮同沉的。

    他的身后,六七个衙役在城门根下歪歪倒倒的,或蹲或倚,抱着怀里的枪矛打着瞌睡——有两三个口角的涎水都哈啦哈啦地淌了下来。只有司马懿的贴身侍从牛金,在他的靠椅背后手握腰间刀柄,整个身躯站得如同铁枪一般笔直,脸上毫无倦怠之色。

    大约又过了两个时辰,朔风越刮越冷,天色愈来愈暗。牛金终于忍不住向司马懿轻声提醒道:“公子,现在是酉初时分了……咱们还是暂且收拾回去,明日辰时再来?”

    司马懿却不答话,目光缓缓地从书简上移了开来,在牛金脸上一掠:“多谢你的好意!你可是担心仪有些乏了?——再等等看罢!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有这书简看,仪是不管挨多长的时间、喝多久的西北风都不会觉得累的。”

    牛金晓得司马懿的性格倔强,听了他这么说,便只得一笑而罢。

    说话之间,司马懿忽然见得一群小黑点儿似的人影,正从天际的黄土大道那边缓缓移动过来——

    “公子,你终于等来了……”牛金惊喜异常地低呼道。

    “莫要高兴得太早。”司马懿心头也激动得怦怦乱跳,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怕是城里的居民从乡下赶亲回来的罢。”

    那群黑点儿渐渐地走近,隐隐有犊车转轮之声传来。牛金自幼习武,目力超人,此刻已然看得清清楚楚:这分明就是一群远道而来的避难流民!

    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仿佛半个多月都没吃过一顿饱饭。草屑和泥垢沾满了发梢——不消说,这必是在野地里露宿时留下的痕迹。仅有的两三辆犊车上,挤满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和饿得又哭又叫的小孩儿。

    司马懿自然也是和牛金一样把这幕情形瞧得分明了。他放下书简,整了整衣襟,咳嗽一声,站起了身,向城门根下东歪西倒只顾打盹儿的那几个衙役喊道:“快醒一醒!有公务要干了!”

    听到司马懿响亮的呼喊之声,那几个睡眼惺忪的衙役嘟哝着、推搡着,纷纷站了起来。

    还没等他们磨磨蹭蹭地站得整齐了,司马懿和牛金已是向那一大群外地流民迎了上去。

    在渐渐走近他们之际,司马懿远远地扬声喊道:“各位父老,本座乃是河内郡上计掾。你们从何而来?又将往何而去?”

    闻听他这突如其来的呼喊之声,那一大群外地流民都怔住了:只见这位青年官吏在那里手舞足蹈,就是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司马懿和牛金见到他们都是一脸茫然,正耐着性子要开始宣讲当今朝廷颁布的屯田安民之策——这时,那群流民当中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司马兄!牛金君!真的可是你们?”

    那声音里充满了一股莫名的惊喜与亲热,令司马懿心头一颤,急忙循声望去——一个身着破烂衣衫的青年农民分开人群跃了出来,站到了他俩面前,赫然正是当年灵龙谷紫渊学苑的同窗学友刘寅!

    “刘……刘寅?”司马懿和牛金齐齐惊呼,“你……你们……”

    “司马兄、牛金君……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刘寅直直地盯着他俩,灰扑扑的脸颊上立刻淌出两条泪流来!

    “没关系!没关系!你到咱们这河内郡来了就好呐!”司马懿知道此刻不是叙旧的时候,便强压住心头的激动,“咱们河内郡正在大兴屯田安置各地流民,到这儿来了,你们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去与刘寅双手紧紧相握,凝视片刻,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今后,你别在外人面前喊我‘司马兄’,回到河内郡以后我就化名为‘马仪’了。”

    刘寅听得似懂非懂,只是含泪向他点了点头,仍自悲切不已。

    那一边,满面喜色的牛金也是伸手摸了摸脑袋,憋了半晌没说出什么囫囵话,却转身向城门根下那些拖沓而来的衙役们喊道:“吴二、朱八!你俩赶快去北城的流民安置棚房那里,通知杜官爷多多准备米粥,就说马大人招纳到了两百多名豫州流民,稍后他便会陪着大家一起过来用晚饭。”

    和刘寅等八十余户豫州流民一齐在流民安置棚里吃过晚饭之后,司马懿便让牛金请来了刘寅,准备和这个昔日的同窗兄弟一道到外面散散心、叙叙旧。刚走到棚房门口,杜传的侄儿、上计署的胥吏杜和便趋步过来,躲躲闪闪地瞥了刘寅和牛金几眼,向司马懿低声说道:“马大人,杜某请借一步说话。”

    司马懿微一沉吟,朝牛、刘二人打了个招呼,就跟着杜和来到墙角处:“何事?”杜和抬眼望了望四周,把声音压得很低:“马大人,您这一下招纳到了八十余户流民,可算是为河内郡立下一桩大功了。小人的叔父杜郡丞也高兴得很呐!——他在四海楼摆下了酒宴,特意邀请您过去一叙。”

    “这个……招纳流民、屯田安置是仪分内之事。”司马懿有些犹豫了,“实在是多谢杜郡丞的好意了——仪刚才在棚房里已经和刘寅他们用过晚饭了。”

    “那些青菜、糙米做的晚饭连猪都不肯吃,咋能适合马大人您的口味呢?我叔父在四海楼上让人备下了烤黑羊和蒸乳猪两道绝味名肴,听说是京师里来的名厨做的,味道鲜美之极!”杜和脸上满是谄笑,拉着司马懿的袖角就是不放手,“马大人还是赏脸过去陪一陪我叔父他老人家罢。”

    司马懿瞧了瞧站在门口处等待着的牛金和刘寅,有些为难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杜君有所不知,今晚这豫州来的八十余户流民,看起来似乎是在咱们河内郡留宿过夜了。但他们是否真的愿意留在咱们河内郡安心落户屯田……这个,仪还没摸到实信儿啊!所以,仪今晚是想和他们中间那个带头儿的里长——就是那个年轻人,一道出去谈一谈,说服他们安心留住下来落户屯田。这个事儿可真是耽搁不得!你且回去转告杜郡丞——就说今晚仪为这事儿实在是来不了四海楼了。待得这边的事儿彻底落实之后,仪一定自己掏钱摆宴,高高兴兴地回请杜郡丞,一道品尝那烤黑羊和蒸乳猪的美味,如何?”

    “哦……原来是为这事儿啊!”杜和听罢,自然懂得这说服豫州流民留下来安居屯田才是头等大事,便也不再勉强,只得放了手,向司马懿抱拳而道,“既是如此,那就有劳马大人多加费心了!叔父那里,杜某现在就去替您解释罢。”

    司马懿微笑着点了点头,目送他远远离去,这才转身回到了刘寅和牛金身边。却见牛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调侃道:“司马公子连烤黑羊、蒸乳猪这样的美味都一股脑儿舍弃了,却来陪刘寅兄一道叙旧谈心,实在不愧是咱们紫渊学苑同学当中重情重义的楷模啊!”

    司马懿知道牛金耳力敏锐惊人,自然能把刚才自己与杜和的那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向牛金淡淡一笑,也不多言,径自携着刘寅的手便往门外走了出去。

    路上,刘寅不禁露出满面感动之色,道:“马兄……呃,司马兄刚才在棚房里和刘某等人同席而坐,一道吃糙米饭、青菜汤而面不改色,当真是不忘师父当年所教的清简素洁之风!那个杜官爷和其他差人可比你差远了——一个个只敷衍着扒了几口,就跑到外面别的地方去吃了……哪有司马兄这般平易亲和哟!”

    司马懿侧过头去,斜视了他一眼,唇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我辈同窗中间,刘寅君最是不喜巧言夸人的了。今日你这番话赞得懿煞是不安呐……”

    刘寅轻轻地摇了摇头,喟然而道:“刘某此言句句发自肺腑,绝无虚夸。倘若这天下各州各郡的官老爷们都能像司马兄这般清廉爱民,我们这些小民就不会遭到这般流离失所、惶惶四散的厄运了……”说到后来,他的眼眶里竟然闪出了莹莹的泪花。

    司马懿闻言,心底一阵恻然,鼻腔里酸酸的。他静了片刻,方才温颜而笑,劝慰道:“哎呀!刘君——如今朝廷已颁下安抚流民、屯田休养的良策,你们也就不必再这么流离四方、辗转辛苦了!遵照这一策令,你们若是在我们河内郡里留下来,每一户可以分得二十亩麦地和二十亩稻田,并免除第一年的田地租税,而且这第一年里,还可以享受到官府发放的每户每月四斗米的补助呢!”

    “哦?真有这么好的国策?”刘寅听了,先是高兴了一会儿,不禁又半信半疑地问道,“司马兄——你只怕是在编笑话逗刘某玩儿吧?”

    “真的真的。我怎么会骗你呢?”司马懿两眼大大地睁着正视刘寅,把头点得像擂鼓儿似的。

    “刘寅,这事儿我家公子是真的没骗你们。”一直抱着双臂在一旁静静听着的牛金这时也开腔了,“你们要是在这里留下来安居落户屯田,种上十几亩田地,栽上百十株桑树,有粮可食、有布可穿、温饱有余,这日子不就一天天地好起来了?”

    “那敢情好!”刘寅眼神里一片朦胧,直瞧着夜空深处喃喃地说道,“就怕这是你俩在糊弄咱们这一群人做白日梦呐,若真是你俩说的那样,咱们这八十余户人家可就家家户户给你俩烧高香、叩九头了,哪里还有不愿意留下来的呀?”

    “你可别不相信,说不定明后天懿就要带着你们去分田地和领谷种了呐!”司马懿伸手拍了拍刘寅的肩膀,呵呵笑着说道。

    “行,我今晚回去后就劝说大伙儿们都留下来,在这里安居落户屯田!”刘寅面容一正点头答道。

    “好了,你再给懿讲一讲灵龙谷紫渊学苑里的情形罢。”司马懿见这屯田安民的事儿眼下已经谈妥,便转换了话题,微微含笑问道,“懿如今很是挂念管先生和诸位同窗啊。”

    “唉……别提了,灵龙谷紫渊学苑早就关闭了。”刘寅脸上一片黯然,甚是伤感地说道,“自从司马兄你两年前离开学苑之后,四个月不到,方莹、周宣、胡昭他们也都先后辞别而去了。只剩下咱们这些灵龙谷本地附近的同学们还在。又过了两个多月,师父在散尽苑中积粮之后,也带着柯灵去了辽东避难,紫渊学苑就这样关闭了。”

    “师父他们去了辽东?”司马懿听了,深深一叹,“师父当真是玄鉴深远、高明至极啊!他视天下纷争如蜗角相斗,翩翩然遗世卓然独立。懿不能及也!”

    “后来,李傕、郭汜等残兵流寇与西凉马腾、韩遂的兵马,在灵龙谷一带的郡县交战。我们村庄被战火波及,已是无法安生,只得背井离乡避难而来。”刘寅继续讲着,眼角不知不觉又挂上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我们听说冀州有势力最大的诸侯袁绍大将军镇守着,似乎比天下其他地方还稍稍安定一些,便准备投往冀州去,不曾想在这里碰到了你们……”

    “冀州也并不见得就是那么安定啊……”司马懿目光一抬,遥遥地凝望着北边的星空,忽然深有感触地说道,“方莹不是住在冀州境内的邺城吗?我曾派人去邺城找她,没想到她们一家竟莫名其妙地在那里失了踪迹,怎么找也找不到……还有,冀州境内,豪强大族之间为兼并土地而你争我斗,也是乱象纷呈啊!袁大将军似乎也是优柔寡断,没什么魄力弹压得住。”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缓缓从群星璀璨的夜空中收了回来,静静地投在刘寅的脸上,悠悠说道:“方莹已在冀州境内失踪,这已经让懿极为痛心了!懿可不希望刘君你们也到冀州去重复她的悲剧……”

    贪官与豪强

    呼呼的北风在半空中乱窜,吹得那一堆堆灰色的云块纷纷散散的。

    在暗蓝色的天穹下,司马懿、牛金与刘寅、张二叔、田五伯等二三十位豫州流民的户主代表,在杜和的带领下,来到河内郡城东面十里长亭外的一片山坡上划拨田地。

    这山坡上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荒芜,野草长得和他们的膝盖一样高。然而,拨开这些野草往地上看去,那里的泥土干得就像灰粉一样,轻轻一碰便碎散开来,没有丝毫水分。这是河内郡当地人最不愿耕种的、最为贫瘠的瓦片地啊!

    司马懿看在眼里,暗暗皱起了眉头——难道河内郡里能够用来招纳和安置流民的,就只有这种贫瘠荒芜的劣质田地吗?这些连灵龙谷周围最差劲的田地都比不上嘛!刘寅他们在这里种得了麦吗?他正欲开口询问,杜和已是抢先说道:“马大人,这些便是郡府划拨出来安置四方流民的官田、官地了!横竖是一户二十亩的标准,您现在便可以开始主持划分和丈量事宜,拨到他们每一家的户头上去。”

    “这……”牛金在一旁见了,禁不住失声惊叫,“杜官爷,您别是走错了地方罢?这样的土地怎么种得出粮食来?”

    司马懿的面色凝重如铁,却没做声,偷偷斜眼瞥了瞥站在身后的流民户主们,只见他们个个暗暗摇头,脸上满是失望之色。

    这边,杜和听了牛金的问话,脸上毫无愧色,依然大大咧咧地说道:“牛老弟——杜某怎会走错了地方呢?这些便是我们河内郡专属的官田、官地了!”他拿眼扫了刘寅、张二叔、田五伯等流民户主们一眼,又不冷不热地说道:“其实,大伙儿也应该想得通。朝廷又免租又拨粮地让你们来种地屯田,这已是给你们天大的恩泽了!哪里还有什么良田好地白白地放在那里给你们留着?多多少少有这么一块地划给你们,这已经是非常便宜你们了……”

    司马懿却没怎么在意他这啰啰唆唆地耍花枪,将目光往四下里一扫,看到这片荒坡之下,是一大块一大块的肥沃水田。他心下稍稍一安,回头向刘寅等说道:“罢了!罢了!这坡上的麦地的确是差了些,这坡下的稻田看起来还不错。所谓‘世事难得两全其美’,大伙儿可以损稻田之有余而补麦地之不足了。”

    听到司马懿这么讲,又见到山坡脚下稻田肥美,刘寅、张二叔、田五伯等流民户主代表的脸上这才放出些笑意来。

    蓦然,杜和的声音沉沉地响了起来:“马大人,您错了——这山坡下的稻田不是咱们郡府所属的官田。”

    “嗯?”司马懿心头一震,不禁回过头来盯住了他,“这些稻田看起来也是一直空置着的呀!这没人耕种的田地,不是官田又是什么?”

    “马大人有所不知,”杜和眉眼间的谄笑挤成了一团,“这些稻田是本郡大户袁雄、袁浑两兄弟名下的私田。”

    司马懿顿时微微变了脸色,据他所知,袁雄、袁浑也是这四五年间才迁到河内郡落户的外来豪族,素无祖业根基,怎么一下便拥有了这么多富庶肥美的良田良地?这些良田若不是官田,那么,划拨给这些豫州流民的稻田又在哪里?

    他正自沉吟之际,那杜和挤眉弄眼地凑近过来,低声向他说道:“马大人,这安置流民、划拨田地的详细情形,您还得问一问我叔父杜郡丞,他自会向您细细说明白的……”

    司马懿听在耳里,立刻便明白了过来。他目光在杜和额头上轻轻一点,然后倏地转过身来,瞧了瞧正呆立当场的刘寅等流民户主代表们,深深躬身一揖,致歉道:“各位父老,司马懿此番虑事不精、处置不周,在划拨屯田的事宜上有些细节还不尽不实,须得先回郡府向长官们请教之后方可施行。只有麻烦各位父老暂且回去静候佳音了……”

    “马大人太客气了……”刘寅和其他流民户主纷纷答谢着。

    只有牛金一人在一侧看得清楚,司马懿虽然看起来若无其事,然而在他揖礼之时双拳却是捏得青筋暴突——显然他胸中怒潮之勃然激荡实为非同小可!

    乌漆大盘里趴伏着的那只蒸得熟透了的乳猪,全身上下黄亮亮的,看起来油汁淋淋、香气腾腾,令人见了垂涎不已。杜传与袁雄、袁浑兄弟在上席并肩而坐,此刻正执盏饮酒交谈。

    “杜郡丞,你近来可有些奇了。为何要把招纳流民、安置屯田的事儿,交给马仪那个才调进郡府不久的愣头青去做啊?”袁雄放下酒杯,有些不解地向杜传问道,“往常这事儿不是您一直抓在掌心里的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马仪是从荷芝县县丞的职位上调升过来的——魏府君听闻他在荷芝县素有‘精敏干练’之誉,便亲自点名提拔了他。老夫兼管的这个上计署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就让他做一做又如何?”杜传用右手指捻着嘴角的胡须,淡淡地说道,“这个马仪虽是寒门出身,但他毕竟是读过大书的儒生,将来说不定还有几分出息,老夫做个顺水人情,给他一个机会历练历练也好……”

    袁雄听了,却是暗暗含笑没有应和。他曾从自己设在郡府里的眼线那里得到消息:这一次考录马仪出任郡里的上计掾,实则是魏种顾忌杜传在他下面结党营私、一手遮天,才让马仪这么一个年轻有清誉的新官来分拆杜传的势力的。杜传此刻还在自我掩饰“做个顺水人情,给他一个机会历练历练”云云,不过是托词遮羞罢了!然而,此刻袁雄也只得干笑着,自然是不敢当面点破他这层窗户纸的。

    “哎呀!袁兄弟,倘若杜某身在你们冀州境内当官儿,”杜传握着酒杯仿佛漫不经心地转了几转,瞧着杯中的酒转出了一圈圈波纹,嘴里的话却有些不咸不淡的,“只怕凭着杜某这几年来给你们所做的贡献,袁大将军他怎么也不会亏待杜某的罢?”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袁雄的弟弟袁浑在侧席听了,急忙接口答道,“只不过,现在这河内郡还是他曹操的地盘——倘若有一天,它落在了咱们袁大将军手里,这个河内郡太守的位置一定稳稳当当是您杜郡丞的!”

    杜传听罢,却呵呵一笑,倏一举杯,将酒慢慢饮尽,悠悠地说道:“是啊!现在河内郡还是曹孟德的地盘,真不知袁大将军什么时候才能打过来啊。”

    “要打下河内郡,这有何难?曹操这厮一向对我家大将军也是惧服不已的——”袁雄脸上的横肉跳了几跳,冷冷笑道,“想那建安元年,陛下被曹操抢先迎入了许都,他一时头脑发热,便给曹操封了个大将军之职,位在三公之上——结果我家袁大将军说:‘曹孟德当年在兖州兵败落难之际,还是我袁本初发兵救他脱了困!如今他何德何能,竟敢居我之上?’于是,曹操急忙连夜入宫见了陛下,把大将军一位恭恭敬敬地转让给了我家袁大将军,他自己也很识趣地只当了一个司空!我家大将军一怒,他曹孟德就吓得这么屁滚尿流的——若是我家大将军亲拥八十万雄师南下,那他曹孟德还不得乖乖地望风臣服?”

    杜传听到这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慢声说道:“袁大将军地广人多、兵强马壮,这个自然是不错的。不过,依杜某看来,这曹操近年来擒灭吕布、扫除袁术,最近又要收服张绣,也是实力暴增,不可小觑啊!袁、曹两方真要交战,袁大将军要想赢他,也非得大费一番周折不可。”

    “哼!你这个杜传,既把曹操夸得这么厉害,那你又何必投靠咱们袁大将军?”袁浑听得杜传这么称赞曹操,心底便不大高兴起来,哼了一声,把手中酒杯往桌几上重重一搁,不无讥讽地说道,“你莫非还想脚踏两条船、两面讨好?”

    杜传见袁浑这么小心眼,一下就动了怒气,盯了他片刻,最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款款说道:“袁二爷——瞧你这话说的!杜某对袁大将军一向是忠心耿耿啊!怎会存有什么别样的心思呢?曹孟德他千好万好,终有一条是远不及袁大将军好啊!——杜某瞧他自从在许都执政以来,一味要坚持贯彻那个什么‘抑强扶弱、削富济贫’的狗屁方略,除了朝廷因战功而封侯赐邑之外,竟是不许任何人士占有五十顷以上的私田……这便有些让杜某很是不满了!他这一点做得哪像咱们袁大将军?袁大将军素来是宽仁待下,曾经公开下令允许他所辖的并、幽、冀、青等州郡之内,所有的豪门大户都可以兼并田地、拥财自守,百顷、千顷的田地都可以拥有!这才是以宽治国的明主嘛!这样的明主,咱们是打起灯笼也难找啊!”

    “实不相瞒,我杜家先前在桓帝、灵帝之时的河内郡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族,曾经拥有良田良地一千七百多顷,只因这些年来战乱频发,我杜家这才衰落下来的……两位袁兄弟,其实对那个河内太守之位,我是不怎么在意的,像魏种这样在他曹某人手下当太守,除了能多吃几顿大鱼大肉、多拿几份孝敬钱之外,又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哪里比得上袁兄弟二位名下良田遍布、屋栋连绵、奴婢成群来得舒坦?所以,我杜某人很是盼着这袁大将军有朝一日攻打过来,念在杜某多年来犬马之劳的份儿上,若能赐还我杜家先前的那一千七百余顷田地,让杜某重振家业,那便感激不尽了……”

    “杜郡丞!你这个要求不过是小事一桩嘛!”袁雄右手端起酒杯,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十分豪气地说道,“不就是一千七百顷田地么?只要你对我们袁大将军一心效忠,七千顷田地他都可以赏给你!——这个,我袁雄敢代袁大将军在这里给你当面打下保票!”

    杜传也举起酒杯,向他隔空一敬,抿了一口,眯着两眼笑道:“既得两位袁兄弟如此保证,杜某焉敢不为袁大将军竭诚尽力地效劳?”

    正说着,只听得雅室的红木门被轻轻叩响。杜传急忙把手一摆,袁雄、袁浑等二人都会意地闭了口——却见木门缓缓推开一条缝,露出杜和的半张脸进来:“叔父、两位袁老爷——马仪大人他来了。”

    “好!快快有请!”杜传满脸堆起了浓浓的笑意,径自站起身来,向门口迎了过去。

    杜和也嘻嘻笑着应了一声,把室门往右侧一推,引着站在他身旁的司马懿走了过来。

    “杜郡丞、两位袁老爷,仪这厢有礼了。”司马懿一踏进这雅室中,便躬身深深施了一礼。

    杜传疾步上前扶住了他的双肩,携着他的右手,笑呵呵掖扶他到自己身边坐下,显得好不亲热:“来!来!来!马公子,能与你这样的青年饱学之士同席而坐,杜某实在是高兴得很呐!”

    司马懿瞧着杜传过分招摇的热情举动,也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恭谨非常而又感激万分地斜着身子在杜传旁边的席位上坐下,连连摆手而道:“杜郡丞此言,实在是折杀在下了!”

    杜传待他坐定,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跃而起,操起桌几上放着的一柄青铜匕首,端起一张红漆木碟,笑眯眯地走到当中酒桌上那头笼蒸乳猪之前,用力割下一大块香喷喷的肘肉来,装在碟内,转过身来,朝着司马懿笑道:“这些天来马君为招纳流民、安置屯田的事儿辛苦了——来,来,来!本座借花献佛,就用袁仲翁兄弟请来的京师名厨所做的这道蒸乳猪,代表郡府向你聊表慰问之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端着那盛了乳猪肘肉的木碟向司马懿送了过来。

    “不敢当!不敢当!”司马懿急忙站了起来,半躬着身体,伸出双手十分恭敬地接过那只木碟,“在下岂敢受郡丞如此盛情礼待?”

    “坐、坐、坐!”杜传回了自己的席位,哈哈笑着招呼他坐下,同时眼角一横,暗暗向袁氏兄弟那边瞥了一下。

    袁雄、袁浑见状,这才会过意来,也满面堆笑地拱着手奉承道:“马君年轻有为、学识过人,我兄弟二人一直都心仪得很哪!”

    司马懿自然懂得这是袁氏兄弟与杜传一唱一和地给自己灌迷魂汤,却也不动声色,便敷衍着答谢了几句,并不多谈其他事宜。

    “马君,你且先尝一尝这蒸乳猪……”杜传用手中筷子远远地点了一下司马懿碟中的那一大块乳猪肘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司马懿推辞不过,便用筷子夹起一小块乳猪肘肉放进口中,这乳猪肘肉竟是肥而不腻、酥爽异常,含在口里便似要融化成一股似浓似淡的香汁顺喉而下,他不禁失声而赞:“这豚肉蒸得可真酥爽!”

    “马君,你可知道,为了你今天这口中的一时酥爽,这四海楼里那位京师来的名厨,可在厨房里忙活了整整五天五夜……”杜传看着他呵呵直笑。

    “忙活了五天五夜?”司马懿惊问。

    “这蒸乳猪的制法是这样的:首先是选好肥壮小乳猪一头,治净,煮到半熟,放到豆豉汁中浸渍;再准备生秫米一升不经水,放到浓汁中浸渍至发黄,煮成熟饭,后用豆豉汁洒在饭上;细切生姜、橘皮各一升,三寸葱白四升,橘叶一升,同小乳猪、秫米饭一起放进甑中,密封紧实,蒸上两三顿饭的时间;最后用熟猪油三升,和着一升豆豉汁,浇在小乳猪身上——就成了你眼下这道宫廷美味蒸乳猪!你算算,这得花去多少调料、多少米油、多少工夫,才能让马君你尝到它的美味?能用五天五夜的工夫做出来,这位京师名厨的手艺已是十分了得了!”

    司马懿听了,暗暗咋舌。如此听来,做好这一头蒸乳猪只怕要花费不少铢钱呐!不知又有多少民脂民膏被这些贪官、豪户虚掷其中!他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了流民棚户里刘寅他们吃的青菜汤、糙米饭,鼻腔一酸,再也没了什么口味,那些乳猪肘肉再夹到口里也是味同嚼蜡了。

    双方的过场礼数到了此刻,也都已走得差不多了。杜传感到现场气氛火候已到,这才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手指慢慢捻着嘴角的“八”字胡,向司马懿缓缓问道:“马君,本座听得你今日带了三十几个豫州流民的户主,到东郊去划分屯田了,却不知此事做得可顺当?”

    司马懿听得他这么讲,眉棱禁不住猛地一跳,目光在他脸上飞快地一掠而过,立刻又收了回来,落在面前那只盛着乳猪肘肉的木碟上。他沉默了片刻,仿佛不胜重负地深深叹道:“这些豫州流民都嫌弃咱们划拨的那些官田偏远贫瘠,一个个都不想在这里安居落户从事屯田了!在下如今也是一筹莫展啊。”

    “马君有所不知,河内郡先前的官田一直就比较少,又加上近几年来河内郡本地流散丧亡的户口又不是太多,所以它们也确是有点儿偏远贫瘠……”杜传心道:你这小子现在终于也叫苦喊难了哈!嘴里却呵呵一笑,假意向司马懿开解道,“你可以多多劝说那些流民户主,让他们勉强将就一些罢。”

    司马懿听了,只是心念疾转,并没有马上答话。此番来四海楼之前,他已到上计署档案库里查过一些本郡户口田亩的资料了:河内郡在黄巾之乱前有二十万户士民,而自黄巾之乱至今,河内郡有十二万户士民——这样一算,在这几年里河内郡总共流散丧亡了八万户士民。那么就有八万户的田地成了无主闲田,自然也便被郡府收为了官田。可是从去年的户口田亩簿册上来看,河内郡尚有八万户士民的差缺,而官田、官地的数量仅为三千二百顷。然而,这是大大的不合常理的:这八万户士民遗弃的无主闲田,按每户平均三十七亩的田地推算,也就是郡府所收的官田面积至少应有三万顷!那么,这户口田亩簿册的账面上看不到的那两万六千多顷田地,究竟到哪里去了?这显然是非常蹊跷的。他一边深深地思索着,一边却见到袁氏兄弟俩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顿时,他心底灵机一动,便缓缓开口了:“其实,要想凭着那些贫瘠田地留住这群豫州流民,只怕任凭在下劝说得口干舌燥,也是毫不济事的——不过,仪却有一条妙计,既可留下这群流民,又可顺利完成今年的屯田任务,可谓一举两得!”

    “哦?是何妙计?”杜传捻着那对“八”字胡的右手不禁蓦地一停,惊疑异常的目光倏然射了过来:这个马仪,脑子里的门道还不少啊!真不知道他究竟在东想西想些什么!也罢,且听听他这妙计到底是什么。

    “据在下所知,两位袁老爷在我们河内郡居然拥有两千三百顷良田和两千八百顷良地,其中十之七八都是荒着没用的。”司马懿双目一抬,笔直地正视着袁雄、袁浑两兄弟,满面漾出一片浅浅的笑意来,“依着两位袁老爷一向乐善好施、扶危济困的高风亮节,可否拨出一两百顷田地来救助这八十余户豫州流民?”

    “这个……这个……屯田安民乃是社稷大计、郡府要务……我等布衣之士,焉敢越俎代庖?马大人可真会说笑!”袁雄眼珠一转,暗暗心道:他想劝我把这一两百顷良田良地白白送给那些豫州流民安居乐业?这等赔本的傻事,只怕白痴也不肯干呐!这个马仪——果真是个直冒傻气的愣头青!

    杜传也微眯着眼,瞟了瞟袁氏兄弟,淡淡地笑着直摇头:这样傻得可笑的办法,算什么妙计?

    司马懿却仍是笑容满面,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两位袁老爷且莫先忙着拒绝——在下认为,这些豫州流民可以成为您二位的佃户嘛!他们种了您二位的田地,自然是应该向您二位交租的!”

    他此语一出,场中顿时一片出奇的静默。袁雄、袁浑二人都有些怔住了——急忙拿眼去瞥杜传。杜传也是惊了片刻,蓦地两眼放出光来:这个司马懿倒还真是心思灵动啊——一步就进了巷来了!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他微微一笑,咳嗽一声,便偷偷向袁氏兄弟丢了个眼色。

    袁雄反应得快,脸上应声流露出一丝踌躇来:“哎呀!马大人——你们郡府自有官田官地安置这些流民,你又何必把他们推到咱们的私田私地上当什么佃户呢?马大人,你这个主意完全是把我们兄弟俩往火坑里推啊……”

    司马懿在心底暗自冷笑,仍是微微笑道:“两位袁老爷何必这般避嫌?依在下之见,若是将那些贫瘠异常的官田官地白白送给那些豫州流民耕作,一年也收割不了几斗谷米。倘若他们在您二位那些丰饶肥沃的良田良地里劳作,即便交的租谷多些,但用剩粮吃个饱饭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二位袁老爷可是在为民解困呐!这等有名有实的善举,二位袁老爷岂可轻易放过不做?”

    这时候,一直装作置身事外的杜传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顺水推舟了——他又是一声干咳,手指慢慢捻着嘴角的那两撇胡须,终于缓缓开口了:“两位袁老爷——马君这番话讲得在理!确实如此:这等有名有实的善举,您二位当真愿意就此轻易放过?您二位要知道,河内郡中占着不少空田空地的富家翁可并不少哟!”

    听到杜传这么说,袁雄才假装勉为其难地叹了一口气,颇似无奈地答道:“既然杜郡丞都这么训示了,在下兄弟二人岂敢不从?”

    司马懿听了,仿佛如释重负一般面露喜色:“两位袁老爷果然是助人为乐!善哉!善哉!在下现在便去向那些流民宣扬两位袁老爷的‘深明大义’,说服他们前来贵府签订契约。”

    说着,他已跃身而起,便要告辞而去。

    “且慢!”杜传一声呼喊,将刚刚跃起的司马懿又拉回到了席位之上。杜传喊了这一声之后,却没有立时讲话,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清茶,然后转过头来看着司马懿,缓缓言道:“马君先前在荷芝县衙之时便有精敏干练之佳誉,今日老夫见你行事,果然是名下无虚!——马君非但精敏干练,而且通达时务,委实难能可贵!”

    “这样罢——老夫不妨向你透露一个绝密消息:今年许都的吏部,给咱们河内郡里一干官吏下拨了一个‘卓异’的政绩考评名额。你可知道这个‘卓异’名额的价值是何等珍贵?去年那个颍川郡新上任的上计掾,岁数也就比你大五岁,名叫陈群,早些年还跟着刘备在徐州混过——就是得了这个‘卓异’的考评状语,一下便被朝廷吏部擢拔去,当了个秘书郎,那可是何等的风光啊!但是,你可知晓?他在颍川郡得到那个‘卓异’的名额,是上面有他们陈家的大人物给颍川太守私底下打了招呼的!你瞧一瞧,要得到这个‘卓异’的名额该有多难!”

    说到这里,他又端起了茶杯,并不呷饮,而是将茶杯口上那腾腾而起的白气轻轻一吹,把它们吹得四散开去,扑朔迷离的。然后,他才自言自语似的说道:“马君,你若是将这事儿办得妥当,老夫和两位袁老爷一定使尽全身解数,哪怕魏种魏太守得不到,也一定要让那个‘卓异’的考评状语稳稳当当地落在你的头上!”

    “哪里!哪里!在下如何当得起杜郡丞这番美意?”司马懿听了,急忙连连摆手推辞,虽然杜传刚才并没把“这事儿”的意思真正挑明,但司马懿的心里明镜儿似的:就是让那八十余户豫州流民统统变成袁氏兄弟二人手下的佃户!

    “说那么多客套话干什么?”杜传不再在礼仪上和司马懿周旋下去,拿起一双筷子向司马懿面前桌几上的木碟又隔空点了一点,“你再这么拘礼下去——那块蒸乳猪都快整个儿凉透了!”

    酒过数巡之后,司马懿终于半醺半醉地离去了。

    四海楼的雅室里渐渐静了下来。袁雄瞧着那被虚掩上的室门,向杜传嘻嘻笑道:“杜郡丞,这个马仪倒也见机,没那么多的酸腐之气。”

    “呵呵呵!本座宦海沉浮这么多年,就没看到过哪个猫儿不沾鱼腥的!就算是刚出仕时满身书卷气的人,在官府里边日子待得久了也难免有些铜臭!”杜传仿佛司空见惯一般淡淡而道,“话又说回来,这个马仪,本座瞧他做事也颇为有章有法、有板有眼,悟性又高,并非等闲人物。如今你们袁大将军与许都的曹司空正是明争暗斗的紧要关头,倘若本座能在河内郡为你们袁家多多拉拢一些人才过来,岂不更好?”

    “这个自然。”袁雄连连点头,“今儿的事就这么说定了,还是按照以前的老规矩,你杜郡丞帮我们拉到了这八十余家佃户,就按他们今后交上来的租谷分三成给杜郡丞您;另外,你帮我们袁家每拉拢一个掾吏过来,就奖赏你七块金饼!如何?”

    杜传捧着茶杯埋下头去呷了一口,语气淡淡地说:“这一次还要加上马仪那一份子的打点钱。”

    袁雄还未及开口,袁浑已是冷冷说道:“袁某瞧这马仪还是有些书生气,可能对咱们的内幕隐情也不怎么晓得,还送他什么份子钱?”

    “袁二老爷,你真的以为他什么都不晓得?有书生气并不等于就有愚钝气哟!他既然能悟出那条妙计来,就绝不是简单的角色!”杜传把掌中茶杯往桌几上一放,神色有些不悦起来,“袁二老爷,做大事就要大气一些,不要这么吝啬抠门,你们今后还想不想在他的上计署里求人帮忙办事了?”

    袁雄急忙用肘弯暗暗拐了他弟弟一下,哈哈笑道:“是啊!是啊!杜郡丞说得没错——这样吧!这事儿办成之后,就请杜郡丞代我们给马仪送十几块金饼,杜郡丞意下如何?”

    “两位袁老爷可别多心,给不给马仪的份子钱,全凭你们的大方。不过,现在两位袁老爷既有这一份大方,杜某代劳跑跑路也没什么。”杜传又低下头去用嘴吹了吹那盏茶杯上面的水气,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哎呀!两位袁老爷不晓得呀,这近来兵荒马乱的,佃户呀、壮丁呀什么的,都越来越不好拉了呀,还有许都朝廷那边,现在以大汉天子的名义,对下面的地方掾吏约束得越来越严,你们对这个应该是清楚的,许都城的曹大司空、荀大令君,最是恼恨在他们所掌控的地盘上,居然有人另怀二心。杜某可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在给你们袁家卖命呐……”

    袁雄瞧着他一副忸忸怩怩的模样,哈哈笑道:“罢了!罢了!这样吧,这八十多家佃户的租谷分四成送给你;为我们袁家每拉拢过来一个掾吏,给你的奖赏增到十二块金饼!——再就是,将来打下河内郡后,我们兄弟俩一定会让袁大将军论功行赏,不仅让你当河内太守,还赏赐给你三千顷田地!”

    听到这里,杜传呵的一声轻笑,一仰脖子将茶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连茶渣也全都吞进了肚内,然后咂了咂嘴,说道:“好茶!好茶!两位袁老爷备下的这道茶实在是妙不可言啊!待会儿,再用油纸给杜某多包几饼罢……”

    沉稳的脚步缓缓踏在了青石地板之上,发出噔噔噔的声响。走下犊车的司马懿全然没了先前在四海楼里的那副醺醺醉色。他双眸清澈如水,面色凝重如岩,一派庄敬清肃之风竟是掩也掩不住地流露出来!

    他慢步走上台阶,推开了自家府中的大门,徐徐走了进去。院坝当中,一排木墩上面,刘寅、张二叔、田五伯等几个豫州流民户主的代表正在那里静坐而待。

    看到司马懿走进院来,刘寅等急忙远远地迎了上去。走近了,他们又看到了司马懿那一脸肃重的表情,不禁又有些踌躇了起来。经过一番推让之后,还是司马懿的同窗好友刘寅自恃着旧日的情分,上前问道:“马君回来了!你为我等之事可真是辛苦了!”

    司马懿正视着他们,脸上渐渐现出很深很深的惭愧之色来。他用牙齿紧紧咬了一下双唇,终于向刘寅等坦然相告,道:“唉!刘兄!仪今日竟是无颜来见你们了!”说罢,不禁举起衣袖轻轻遮掩了面颊,略略侧过头去,只是叹息不已。

    “马君这是为何?当真吓煞我等了!”见到他这般情景,刘寅、张二叔、田五伯等都不禁慌了手脚,抓耳摸头的,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唉!仪一直以为朝廷颁下的‘屯田安民’之策实乃天地间第一大仁政,本欲为你们豫州父老兄弟在河内郡觅得一块乐土而安置之……”司马懿缓缓道来,语气显得十分沉痛,“不料,我河内郡境中十之七八的良田良地,早就被豪强地主与贪官猾吏联手占去,且还借着这些田地设下大大的骗局,竟想将诸位豫州父老兄弟变成为他们做牛做马的佃户。唉!仪真是无颜来见你们了!”

    说到此处,司马懿的眼眶里已是泪花忽闪忽闪的:“如今仪是断然不会给这些豪强地主、贪官猾吏为虎作伥的!仪此刻既明言至此,何去何从还请诸位豫州父老兄弟自行定夺!”

    “哦……原来是这样啊……”刘寅等听了,脸上的表情都混合着浓浓的惊愕与焦虑,急得团团乱转。最后,他们便走到院落一角的树荫底下蹲成一圈商量起来。

    司马懿与牛金表情复杂地站在院坝当中,也不好再掺和什么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他们的议论声终于渐渐停息了。张二叔、田五伯向这边望了一望,都用手推了推刘寅。刘寅向他俩沉沉一点头,身形一起,面色一正,向司马懿疾步走近,竟仍是恭然问道:“马君,你一向宅心仁厚,而且又足智多谋,我等洗耳恭听你对此事的高见!”

    “这个……恕仪难以谋断。”司马懿一听,不由得满面通红,急忙摆手推辞,“还请诸位豫州父老兄弟自行定夺罢。”

    刘寅竟不退让,依然是躬身作礼敦请他指点迷津。张二叔、田五伯等也赶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求道:

    “马公子见多识广,必能为咱们指出一条明路的!”

    “咱们相信马公子的为人,您讲什么咱们就听什么。”

    “您那天晚上能和咱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一起喝青菜汤,吃糙米饭——就凭那一点,咱们早就信服您了!您有什么建议就直说罢!”

    司马懿听得热泪盈眶,摆手止住了他们的求告,沉吟许久,缓缓言道:“论理儿,仪本是有愧于诸位豫州父老兄弟的,实在不敢再多说什么的了。不过,既然承蒙大家如此信任,仪便厚着脸皮再多一次嘴了。为今之计,冀州实不可去——诸君,依仪之见,不及一年,冀州必有战乱之祸。诸君此刻投奔而去,终是不够安妥。河内郡目前虽有豪强猾吏企图盘剥诸君,但它毕竟是朝廷的王化直辖之境,远比冀州那里无纲无纪、乱象纷呈为佳。你们不妨暂时在此安下身来,先求个温饱,且静以俟变——只怕日后天下时事也许会有大大的转机亦未可知……”

    “‘大大的转机’?什么‘转机’?”刘寅等听得不禁一怔。

    司马懿抬头望向那灿烂星空,目光显得异常深邃,语气悠悠远远:“古语有云:‘乱极而趋治,一阳而复生。’仪一直相信,这纷纭天下,总不会就这么一直混乱下去的,只要我等有心有力,求得河清海晏亦非什么登天难事!”

    “好!马君!就冲着你这一番话——咱们就留在河内郡安身了!”刘寅、张二叔、田五伯等齐齐赞了一声,激动万分地说道,“河内郡既有马君这样忧国忧民的清流贤吏,这已是咱们天大的福缘!咱们何必还舍近求远去冀州那里乱投乱撞呐!”

    送走刘寅等人,司马懿与牛金回到了书房。

    “公子,这个杜传实在是太刁猾了!”牛金关上房门便对司马懿恨恨地说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和袁氏兄弟这么欺压百姓?”

    司马懿却没吭声,只是径自走到室中那架灯盏前,用木签轻轻拨了拨灯油中的灯芯——刹那间,灯焰如同一朵红莲倏然绽放一般腾起,将他沉峻凝重的面庞照得亮堂堂的。

    他盯着那灯盏,双眸里也似跳起了两簇炽烈的灯焰,闪闪烁烁:“这个杜传,自以为凭着一套行贿利诱之术,便可纵横官场无敌手了……竟敢在我司马懿面前这般上下其手、大耍奸态!哼!《易经》里讲:‘恶不积,不足以灭身。’这杜传也算恶贯满盈了!他今番碰上我司马懿,只怕是……呵呵呵……”

    他后面的三声冷笑,隐隐地透出了一股沉沉的无形杀气来,显得极其凌厉而阴郁。饶是牛金素来艺高胆大,听到之后亦不禁心头一凛,全身寒毛直竖!

    司马懿刚才在愤然而言之时,心头却浮现了一幕幕被杜传、杜和、袁氏兄弟用假象和谎言愚弄自己的情形:在东郊荒坡上杜和唇角那若隐若现的阴笑、四海楼中杜传端来蒸豚肘肉时的故作殷勤、袁氏兄弟恃势而骄的咄咄傲态……他心底的无明业火顿时蹿得老高老高!他一向自负才识绝伦,素来心比天高,何曾受过这般视他为玩偶的欺骗与愚弄?只要一想到这里,他便暗暗地咬响了钢牙,发誓要将他们绳之以法、除之而后快。

    隔了半晌之后,牛金看到司马懿眉宇间仍是杀机隐现,暗暗思忖了一会儿,才有些犹豫地问道:“司……司马公子莫非是想将杜传老贼一举狙杀之?你若有此意,只管吩咐下去,牛某自会下去准备。”

    “不必。提三尺青锋锄奸去恶而快意,乃英烈侠士之举,非我儒林清流之所为。吾乃朝廷命官,自当经纶纲纪以肃贪除恶,怎用得着动刀动枪?——只须执奉一卷律简便可将此猾吏制伏!”

    “公子,只怕这奸吏刁猾之极,而朝廷有司又置律法于空文,你奈他何!”

    “不然。当今朝廷年号为‘建安’,‘建安’者,建律立法以求安也!如今的朝廷,已非当年大兴党锢、奸佞横行的桓帝、灵帝之时可比了!上有圣明天子,下有刚健中正之曹司空、清峻卓荦之荀令君,岂能再容贪贿秽乱之风飙扬于世?”

    “公子,话虽如此,但是在这河内郡中,杜传、杜和叔侄与袁氏兄弟狼狈为奸、势力甚大,实在难以对付啊!”

    “你说得没错。这杜传仗着冀州袁氏撑腰,自恃有泰山之安,才敢这般大肆贪墨……”司马懿忽地转过了身,双目直视着牛金,眸中放出炯炯精光来,“然而,依懿之见,他所恃以为援的冀州袁氏,岂可比拟泰山之安?不过是一座日出即融的冰峰罢了!杜传固然狡诈多端,可是贪心太重、溺于小利而又昧于远见,终究是如同在刀尖上舔蜜——自寻死路!待我司马懿收集齐了他的种种罪证,便上报朝廷有司,以堂堂律法将他诛之于大庭广众之下,以儆效尤、以塞秽风!”

    小人物往往掌握着第一手信息

    数日之后,司马懿正在郡府上计署中处理公事,却见杜传提着一个蓝布包袱,满脸的笑意,施施然跨进屋来。

    “杜郡丞尊驾光临,在下失礼了。”司马懿急忙向书案上搁下毛笔,起身迎去。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杜传脸上笑得一片粲然,慌不迭赶上几步,伸手扶起了司马懿。他瞧着司马懿,微微颔首道:“马君当真是才干不俗,办什么事儿都能马到功成——老夫适才从袁府那边过来,袁家两位老爷说,昨日那八十余家流民户主已到他们府上签下了佃户书契。他俩对马君的耐心说服之功甚感满意,特让老夫代他俩前来向你致谢。”

    司马懿一听,脸色微微泛红,躬身推辞道:“杜郡丞,这都是那些豫州流民信得过两位袁老爷的恩泽。在下何功何能敢受您和两位袁老爷的谢礼?这可是折杀在下了。”

    “马君实有大功大劳于他们两位袁家老爷啊!他们的谢礼,你受得起,受得起的……”杜传不由分说,便将那蓝布包袱直往司马懿怀里使劲塞来,“那些豫州流民户主们都对袁雄、袁浑他们说了,若不是你马君殷勤开导、耐心劝说,他们是不会留居在河内郡租种袁家兄弟那些田地的……这一切不是你的大功大劳,又是什么?”

    司马懿在推辞之际,感到那蓝布包袱沉甸甸的,想来这里边必是一块块厚重的金饼!看来,袁氏兄弟对自己的酬谢真可谓丰厚异常了!他心念倏动,将那包袱推回到杜传手上,恭敬至极地说道:“这样罢!这些谢礼,便当在下借花献佛,算是送给郡丞大人您一点儿小小的心意,您且笑纳了罢!”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杜传却是毫不领受,干脆抱着那蓝布包袱从司马懿身边一绕而过,冲到他的书案前一股脑儿地放了上去,“老夫知道马君你才出仕不久,拿的俸禄也没多少——袁家两位老爷的这份薄礼,你还是可以拿回去孝敬孝敬家中父母吧。”

    “这……这……”司马懿见他如此坚持,也只得由他去了,摇头叹道,“杜郡丞如此体恤下官,仪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心底却想:收了这些金饼也好,待会儿让牛金把它们拿去分给刘寅、张二叔、田五伯他们买谷种和粮食……

    “哎……就是这个样子才好嘛!你只要不见外,老夫心头就很高兴!”杜传举手投足之间透出的那股亲热劲儿,任谁见了心田里也要暖得开花。

    他慢慢走下堂来,忽又想起了一件事,扭头对司马懿说道:“对了!老夫曾经听闻,这批豫州流民当中,有三四个户主是你马君当年在外求学时的同窗好友。这样罢!他们几个户主的田租,老夫便叫两位袁老爷悉数免了罢!”

    “这……这……”司马懿眼眶里绽放了朵朵泪花,嘴也变得笨了起来,“仪若是将这大好消息告诉那些豫州的同窗们,却不知他们该当如何感激杜郡丞才好!”

    杜传一脸微笑,用手拈着嘴角的胡须,慢慢捻了又捻,过了片刻,复又正色言道:“不过,这事儿老夫觉得还可以办得更周详一些,为了避免引起别的佃户的疑心与不满,袁家两位老爷今后可以在明面上,收取你那几个豫州同窗的田租,然后私下里再悄悄返还给他们。现在的佃户也实在是有些难管,不能给其他人留下厚此薄彼的口实啊!”

    司马懿听到这里,心头暗暗一凛:这杜传笼络人心、处置庶务的能力果然非同寻常!难怪他能在这河内郡中历事数任太守而始终不倒!只可惜他的种种谋算虽是精明透顶,却终究偏了大道、离了正途,全都运用在了歪门邪道的地方——大节一失、大略一误,一切便不足道矣!

    他在心底深深叹了一气,恭然笑道:“不错,不错。杜郡丞处事圆融老到,实在令在下佩服不已。”

    郡府衙署的后院,便是郡中的牛马官厩。然而,这官厩之中,几乎没有圈养一匹马驹,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头老牛病怏怏地伏在枥中。

    前来调查统计来年官田客户春耕犁田用具的司马懿和牛金,一道进了官厩,见此情形,不由得眉头紧皱。

    看守官厩的皂吏是年过五旬的胥二爷,看到这新任上计掾突然到来,还不知出了何事,急忙赔着笑脸迎了过来:“马大人!是什么风儿把您吹到咱们厩院里来转悠了?您有什么事儿,让牛金过来传唤一声,小的自会登门受教……何苦劳您到这牲畜污秽之地来呢?”

    司马懿见胥二爷一颠一颠地小跑过来,便也满脸带笑地说道:“胥二爷,仪是特地到厩院里来瞧您的——您可是咱们郡府里待人最热心的老前辈了!仪有什么事儿还得向您多多请教呐……”

    说着,他转头向牛金使了个眼色。牛金会意,从腰袋里掏出一大把铜铢来,塞进了胥二爷的手里,又拍了拍他的肩头,亲热而又豪气地说道:“胥二爷,这是马大人给您的一点儿小小心意,您且拿去买几壶好酒喝——马大人说了,多年来您一直看守这厩院,最是辛苦不过的,您自个儿可要多多保重身体啊!”

    胥二爷假意推辞了几番,见牛金执意要给,便接了那一大把铜铢握在手里,立刻抱拳躬身向司马懿连连作揖答礼:“哎呀!马大人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大善人,对小的真是体贴入微啊!得!小人明日一定到城南孔庙去给您烧上一炷高香,求孔夫子保佑您富贵双全、飞黄腾达!”

    司马懿连忙摆手口称不敢,同时拿眼往厩舍那边一扫,淡淡地问了一句:“胥二爷,这可有些奇了,这厩院里的官牛官马怎么这么少?上计署的簿册里不是登记着厩院里有一百多头官牛和八十余匹官马吗?”

    胥二爷听了,不禁有些狐疑地看了司马懿一眼,诧异地问道:“马大人进郡府这么久了,不会不知道这些官牛官马到哪里去了吧?”

    司马懿心念一动,忽然想起这官厩先前是由杜传主管的,假装恍然大悟的样子,用手一拍脑袋,呀的一声叫道:“仪真是太没记性了——这些官牛官马好像是被杜郡丞这个……这个……”

    “对嘛!这厩里稍为健壮一些的官牛,早在去年年初便被杜郡丞全部借给四海楼的两位袁老爷了嘛……”胥二爷素来讲话风风火火,接口便道,“所以,咱们这个厩院也就成了鸟不拉屎的地方!马大人今天竟然会光临此地,实在是稀客!稀客呀!”

    司马懿见自己居然一下便猜中了这个谜,不禁暗暗一叹,脸上却毫无异样。他呵呵笑道:“杜郡丞对两位老爷可真是大方得很哪!他竟然把这朝廷明令用来专门送给屯田流民客户耕作犁田的官牛,尽行借给了两位袁老爷,实在是慷慨大方。”

    胥二爷听罢,不由得暗暗撇了撇嘴,对司马懿称赞杜传“待人慷慨大方”这个赞语甚是不平,心想这杜传从来也没给过自己这个空厩守吏什么大方的好处,便也老大不客气地戳穿了杜传的老底:“哎呀!马大人,杜郡丞这么做自然是很‘大方’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两位袁老爷对他的答谢也很‘大方’啊!这一百多头官牛一借出去,杜郡丞一家老小四五十口人用不着花一分钱的俸禄,便能整年整年地在四海楼里吃香喝辣了嘛!袁家两个老爷的那个四海楼的厨房,不就成了他杜府的伙房了嘛……”

    “呵呵呵……不过,两位袁老爷也不会亏的。仪听说,他们袁府的佃户若是要借他俩一头牛去犁田,就得拿三斗谷米去租借,不然,年底就多收一成的田租来抵数……”司马懿听到胥二爷这么说,并不感到十分意外,“说到底,反正也是老百姓负担这一切,杜郡丞和两位袁老爷自然是坐享其成、其乐融融的了。开句玩笑话,这一百多头官牛、八十余匹官马,倒不如说是两位袁老爷的私牛、私马!”

    “马大人倒是看得分明——唉,谁让人家是堂堂的郡丞大人呢?不用担心,马大人您再当几年官儿,也一定能得到这一份待遇的。那时候,我这把老骨头就说不定能厚着脸皮托您的福,跟着您到四海楼吃香喝辣的了……”胥二爷嘻嘻笑着点了点头,又随口奉承了他几句。

    “胥二爷这话可说得离谱了、离谱了……马某哪里会有那一天的光景?咱们今儿这些话可只是开玩笑哟!哪里讲完了,就丢哪里了,今后莫要再提!莫要再提!”司马懿慌得连忙摆手将他的话打断。

    胥二爷瞧着他这一副着急的模样,仍是嘻嘻笑着:“马大人,您放心——胥某这张嘴是加了锁的,不会在外面乱讲什么的。不过,听您刚才的话,您可能有一点还不清楚:这一百多头官牛成了两位袁老爷的私牛不假,但那八十余匹官马可没成为两位袁老爷的私马……”

    “哦?”司马懿眼神一亮,却只在胥二爷脸上瞟了一下,并不主动去追问什么。

    “您不知道,咱们郡府里的魏太守一向是个装聋作哑、不问下情的和事佬儿,但那个郡尉梁广大人却最是个横拗的人——他好像也并不怎么买杜郡丞的账,在听到杜郡丞把那些官牛租借出去的第二天,他便带了几十个兵卒过来,把那八十余匹官马全牵到他的军营里去了,说是要用来练战。杜郡丞和他交涉了几次,甚至说动了魏太守去压他,他硬是顶着没答应!所以呀,马大人,您别看杜郡丞和梁郡尉在外人面前都是笑脸相迎的,其实他俩暗地里关系僵着呢。”

    司马懿听完,暗暗记下了这一切,哈哈一笑,顺势便把那话头带了开去,依然和胥二爷十分亲热地说道:“哎呀!咱们做属下的谈论他们上司做什么?这些话咱们在这里随便扯一扯也就随手丢个干净了!说实在的,仪今儿就是想到胥二爷一个人在厩院这边守着太清苦了,顺便过来看望看望您的。今儿瞧您这身子骨还挺硬朗的,可别窝在这厩院里把您闷坏了——有空便到前院上计署里来坐一坐,仪一定请您喝一壶那并州老窖酿的老酒。”

    胥二爷此刻早被他这一席话感动得心头一阵阵发热,抱起拳头躬身向他作揖个不停:“哎呀!冲着您马大人这席话,小的今天下午就到孔庙去给您烧高香去!”

    难做的官

    这一日,司马懿忽然被魏种单独召到了郡府主署里商议公务。

    “本座听说你们上计署这两个多月里,招纳到了各地流民两百五十多户?马君,真是辛苦你们了!”魏种开门见山地说道,“看来今年尚书台给咱们河内郡下的屯田安民任务应该是不难完成了。你整理好统计簿册,随时准备上报尚书台。”

    司马懿听了,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实言相告:“太守大人,这两个多月来咱们招纳了两百五十多户外地流民不假,但他们并没成为咱们民屯中的客户,实则都成了城中富豪袁氏兄弟名下的佃户……”

    “什么?他们都成了袁雄、袁浑两兄弟名下的佃户?”魏种一听,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细汗涔涔的脑门,深深一叹,“唉……这又是杜传这厮在当中做的手脚吧?”

    司马懿垂下头去,亦是无话可说。

    “这个杜传……马君,本座去年调升你上来担任上计掾之职,就是不想让他再在这屯田安民事务中瞎搅和,却没料到这厮利欲熏心,仍是插手乱搞一气。唉……”

    见到魏种连连摇头叹息,司马懿眉头一动,想了又想,只得一味沉住气,坐在下首,等着他的后话。

    “可是尚书台那边又要郡里上报这些屯田、客户的统计簿册。”魏种将话锋一转,顾左右而言他起来,面有忧色地问道,“马仪,你在荷芝县县丞上也做过这些庶务,而且他们都盛称你是精通统计算术的高手,你且谈一谈这事儿该当如何妥当处置?”

    “这个……这个……”司马懿沉吟了一会儿,缓缓答道,“事已至此,为了应付尚书台的催问,那就只有姑且依着杜郡丞设计的办法,将这些外地流民说成是在官府屯田上安置的,反正他们也确实是在我们河内郡落了户的。上计署便列出这各家各户的姓名来,让每户户主摁上指印,写进统计簿册里上报了罢!”

    “唉……这个杜传,就会搞这一套欺上瞒下的伎俩!这样的办法,先前朝廷里忙于征伐,难得下来核查,也就让他蒙过去了几次——”魏种只把头摇个不停,“可是,本座听闻这一次朝廷将会派出一员清刚方正的大吏前来实地巡检豫州屯田事务……他杜传还靠这种办法如何糊弄得过去?罢,罢,罢,这‘别人拉屎,我揩屁股’的孬事又得落到本座的头上了……”

    一说到这儿,他便长吁短叹、愁眉苦脸,只是无计可施。

    司马懿坐在一旁静观许久,在心底反复思忖了几番,以尽量平缓而不显波动的口吻,开口进言道:“太守大人——属下深受您的知遇之恩,被您从荷芝县县丞调升为郡府上计掾,一直对您的大恩感佩不已,常思有所回报。近来属下见府中事态颇为异常,有些话如鲠在喉,意欲借此以报太守大人的提携关照之恩,不当之处请您不要见怪。”

    魏种从来不曾见到司马懿的神情这般严肃凝重过,神情一愕,抬起双眼深深地盯视了他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缓缓端起茶盏送到唇边自顾自呷了一口,然后淡淡问道:“马君今日这番言谈举动未免太严肃了些吧?你不会就是来向本座进谏杜传之事罢?”

    “不错。属下此刻所进之言,正为此人!”司马懿目光灼亮如电,迎视着魏种,深深言道,“太守大人为朝廷牧民守土、宣扬教化,一向清名远播,而下属中却有杜传这样假公济私、勾结豪强、欺压百姓、贪贿嗜利的小人败乱郡事、激成民怨——您若不乘机早作处置,只怕日后难免受其祸害与连累啊!马仪言尽于此,一切还望太守大人三思。”

    魏种听了,双眼只是入神地盯着那手中的茶盏,仿佛看得十分专注,也不立刻回答,过了半晌,才沉沉而叹:“马君……像你这样劝谏本座的人先前亦有不少……唉!你可知道这杜传在河内郡如此嚣张,他背后站着给他撑腰的是谁?是袁雄、袁浑两兄弟!那么,袁雄、袁浑两兄弟的背后又站着谁?这还需要本座明言吗?袁绍大将军是何等的强人?他拥地数千里、掌兵近百万,在冀州邺城那里跺一跺脚,连远在豫州颍川郡的许都城都要抖三抖!曹司空、荀令君平日都要礼让他三分——又何况我一个小小的河内太守?这些日子来,我魏种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吗?即便如你所言,本座冒死下令彻查杜传、袁氏兄弟的种种罪行,一旦激怒了袁大将军,弄得冀州方面与朝廷刀兵相向——本座担得起这个重责吗?本座只想尽量端平河内郡这一碗水而已!至于你希望本座采取大胆破格、震世骇俗的肃正之举,实非本座力之能及、心之所敢!”

    司马懿听罢,不由得暗暗喟然叹息。先前他对魏种敢于振作而起、肃清贪秽,其实也没抱多大的期望;今日既已谈及杜传此人此事,他才顺势进言劝谏一番。如今听得魏种这般答复,尽管十有八九早在他的预料之中,然而他仍是掩不住有一丝深深的失望浮上了心头。他静了片刻,才沉沉说道:“太守大人胸中既有这等定见,属下便不再叨扰了。不过,倘若朝廷派来的巡检使大人查起本郡屯田安民之事,太守大人可已想好了应对之策么?”

    “这个……本座亦已想清楚了!”魏种把手中茶盏往桌几上当地一放,仰起脸来看着司马懿,声音也变得有些滞重,“到时候巡检使大人真要彻查到底,本座无法兜住此事,便也只得让杜传带话给袁雄、袁浑,让他们自己搬出袁大将军去和朝廷理论罢。”

    听了魏种这话,司马懿感到啼笑皆非,但细细一想,站在魏种这种一味和稀泥的处事角度,此举大概也是他唯一能采取的应对之策了!他在心底藐视魏种的同时,又不禁对他生出了一缕淡淡的怜悯。

    他迎着魏种游移而来的目光,只是恭然赞了一句:“太守大人思虑周密,依仪之见,眼下也仅有您这一策可以将朝廷应付过去了……”

    藏得再深也会露马脚

    “听说这一次,朝廷派到河内郡来考核屯田安民事务的是黄门侍郎杨俊杨大人?”袁雄用一柄长长的木勺从青铜兽纹酒樽里舀出热腾腾的并州老酒来,斟进了杜传面前桌几上的双耳杯,一股浓浓的白气立刻冒起,迷蒙在杜传的眼前。

    “是啊!”杜传的目光投注在眼前倏地弥漫而起的浓郁酒气里,仿佛要将它一直看穿看透,“杜某听闻这个杨俊出身清流、品操贞峻,最是廉洁持正的了。朝廷此番派他这样难以对付的拗公前来,只怕有些来者不善啊。”

    “嗨!我袁浑和这么多官场中人也打过多年交道了,那些表面上愈是装得清正廉洁的朝廷命官,其实眼睛里愈是见不得钱……”袁浑却有些不以为然地端起双耳杯,将杯中之酒一口喝了个干净,也不顾嘴边白成一片的酒沫,扬声而道,“杨俊装得这般清廉持正,说到底不过是想方设法把自己卖个好价钱罢了!大哥!杜郡丞!你们送他一箱金饼、六七十匹绢绸,只怕他当场就会乐得屁颠屁颠地去给咱们办正事儿!”

    杜传听了,在鼻孔里冷冷轻哼了一声,斜眼瞟了袁浑一下,带着一丝不软不硬的调侃语气说道:“袁二老爷,倘若杨俊这老儿真能如你所言就这样轻易打发了,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如果万一他一味拗着跟咱们较真呢?”

    “哼!如果他真要存心跟咱们对着拗劲儿,”袁雄将手中木勺一收,搁进了青铜酒樽里放下,又握着勺柄在酒樽里慢慢搅着,口里阴阴地说道,“那咱们就找几个人化装成流寇,在暗中干掉他算了。这样做,神不知鬼不觉的,朝廷也查不出什么来。”

    “不妥!不妥!”杜传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袁大公子这一计固然不错,但那是万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倘若真要将他杀了,朝廷里的司空府、尚书台断然不会轻易放过,反倒生出更多的事端来。”

    “哎呀!你这个杜郡丞,一口一个‘这也不行,那也不妥’,”袁浑听了,不由得大为光火,“那你就给咱兄弟俩出一个拿得准的主意!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袁二老爷莫急也莫恼,杜某这么绞尽脑汁,也是想给大家找出一个万全之策来嘛!”杜传急忙放软了口气,拿话糊住袁浑这个炮筒子,缓缓言道,“要想逃过杨俊老儿的实地核查,还非得让那个马仪好好安抚一番那些流民佃户不可,领着他们全力配合咱们,把这一出屯田安民的戏演得惟妙惟肖、令人无可怀疑才好!”

    “嗯!这是个好主意!”袁雄双掌一拍,不禁脱口赞道。

    袁浑一听,也来了兴致:“既然这主意高妙,那我们就赶快派人把马仪传呼过来,一齐在四海楼里把这事儿磋商好吧!”

    杜传呵呵一笑,捻须而道:“这倒不必。杜某明日到郡府向他示意一番,他那么通达时务的人,自然便会懂得如何去做的。”

    说罢,他忽地抬眼瞧了瞧自己那个坐在席尾的侄儿杜和,深深一叹,道:“唉!杜某这个侄儿若能有那马仪一小半的聪明伶俐,杜某多少也欣慰了。”

    杜和正埋头啃着烤羊腿,听了叔父这番话,脸上顿时涨成了一片酱紫,颈上的青筋都勃勃地蹦了起来。他把那啃了半截的烤羊腿往盘碟里咣地一丢,一脸悻悻之色,嘴角也撇到了一边去。

    袁雄一见,害怕他叔侄俩当场便争执起来,急忙开口打圆场道:“杜郡丞这话可讲得有些偏了!杜和贤侄一向处世圆融,袁某素来就喜欢得很——倒是那马仪虽然外示亲和温热,不知怎的袁某总感觉他好像还是和咱们隔了一层什么东西似的,始终不能完全贴紧到一块儿。”

    听到袁雄这么出来圆场,杜和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底陡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向杜传亢声便道:“叔父向来都是觉得人家的东西最好,甚至连人家的阿猫阿狗都比自家的好。不过,叔父,您把那马仪看得像什么天下奇才,人家可没怎么跟您热络起来呀?侄儿今天瞧见粟邑县令张汪、温县县令司马昌到上计署来找马仪办事,马仪对他俩那个亲热劲儿,简直就像儿子礼待父亲那般,送出门去后他还要朝着张汪、司马昌的背影远远地鞠躬半晌。”

    “哦?张汪、司马昌与马仪有这么熟吗?”杜传一怔,不禁搁下了手中的双筷,眼里闪过一丝惊疑,“马仪这行的乃是父执之礼,这可是非世交旧谊而不能为的大礼敬啊!”

    “是啊!是啊!依侄儿看来,您这一郡之丞的分量,在他马仪心目中可没有张汪、司马昌这些小小的县令来得重啊!”杜和继续不无挖苦地笑道。

    “不对!不对!”杜传皱紧了眉头,面露深思之色。

    “就是就是!您对马仪这般看重,马仪却不把您放在眼里,这就是他的不对嘛!”

    杜传听得有些心烦,猛地一转头,满面怒色,冷冷地扫了杜和一眼。杜和一见,吓得急忙把后面那些添油加醋的话咽回了肚里。

    “这个马仪曾经对本座讲过,他乃是荷芝县孤寒门户出身,毫无背景与靠山,只因深通儒学辞章才被荷芝县衙选为官吏的……”杜传沉吟着慢慢自语道,“但是,依你刚才所言,粟邑张汪、温县司马昌竟与他有这等世交旧谊之好,这倒有些蹊跷:温县司马家、粟邑张家都是本郡一等一的名门望族,怎会和他这样一个寒门子弟扯上关系?看来,这个马仪的来历和背景不简单啊……”

    “什么?温县司马家?温县司马家可是一向拥汉拥曹的啊!”袁雄闻言,也大吃一惊,“这个马仪怎么会和他们有如此深的关系?杜郡丞,此事不可不防!”

    杜传用手慢慢地捻着自己嘴边的“八”字胡,缓缓地点了点头:他一直觉得这个马仪举止气度处处透着一股雍容大方,根本没有寒门子弟初出茅庐时的促狭之气,这显然是他自幼在家中涵养有素所致。看来,这个马仪决非等闲之辈!他越是对自己的身世背景这么隐而不露,他的一切就越是难以捉摸……

    想到这里,他忽地双目一转,换上一副笑脸,侧身看向杜和:“乖侄儿,你今天给为叔反映的马仪这个事儿实在是太好了。这样罢!你且下去后给为叔好好查一查这个马仪的家世、背景、来历。你在荷芝县、温县、粟邑那里不是都有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吗?也请他们帮忙好好去查一查。争取把这个马仪所有真实的一切都给为叔查出来,至于所花的铢钱嘛……”他抬头看了一下袁氏兄弟,见他俩都在点头,便又说道:“你为这事儿该怎么花就怎么花去,两位袁老爷是任你随要随供的。只是,一定要把他的一切底细都给我们查清楚了!”

    杜和觉得自己无意中揭发了马仪的一些异常情况,堪称立下大功一件,不禁得意扬扬起来:“叔父大人!怎么样?若不是侄儿一向处事周详,观人细致,您到现在还被这来历不明的马仪蒙在鼓里呢,您……您还说侄儿比别人差……”

    他正自说着,一瞥眼看到杜传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急忙便转了话头:“哎呀!叔父大人莫担心,侄儿今天回去后就去查他的家世背景,保准把他祖宗十八代的情形都给您翻出底儿来!”

    袁雄在一旁待杜传稍稍平静了些后,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杜郡丞,这彻查马仪来龙去脉、居心行迹之事,袁某自然是相信杜和老弟一定能顺利办成的。只是,如今杨俊对河内郡屯田安民事务巡检在即,不知这一道迫在眉睫的难关你有何计策可以化解?”

    杜传手指紧紧地捻着自己唇角的胡须,用力得几乎要拔下几根须茎来!沉吟了半晌,他才闷声说道:“这个……这个应对杨俊前来实地巡检的对策也不是没有——杜某胸中已谋划出两条计策,一条是上策,一条是下策,却不知两位袁老爷究竟决定采取哪一条?”

    “上策如何?下策如何?”袁雄眸子一亮,两眼直盯着杜传的反应一眨不眨。

    “这对付杨俊前来实地巡检的上策是:希望两位袁老爷能损心抑志,立刻向郡府交出多余的私田、佃户,把它们全部转为郡府名下的官田、客户。这样一来,咱们还害怕杨俊前来实地巡检什么?只要两位袁老爷敢于自损其利、委曲求全,杨俊就抓不到咱们任何把柄,也就拿咱们无可奈何!”

    听杜传说完了这条上策,阁中当场一片沉寂!袁浑含着一大口并州老酒正准备咽下肚去,哈的一声笑得全部喷了出来:“我当是什么高明过人的上策,原来是这样的馊点子啊。哎呀!笑得我肚子都疼了……”

    “杜郡丞是在开玩笑吗?你这一条计策,固然是可以逃过那杨俊老儿的实地巡检,却实在是令人用得太不甘心啊!咱们在河内郡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占得这数千顷田地,岂可因为朝廷派来的这一介巡检使便向郡府悉数拱手让出?”袁雄也笑着连连摇头,“就算咱兄弟俩‘敢于自损其利、委曲求全’,你杜郡丞自己也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袁府投下的重注,一夕之间便付诸东流么?你还真舍得呀?”

    杜传哪里舍得如此白白割让自己的既得利益?他抛出那条上策来不过是想借机试探一下袁氏兄弟的底细罢了。如今见到袁氏兄弟和自己是一样的寸土不让,心底暗自欢喜,却并不露声色,反而故作深沉地说道:“唉……两位袁老爷既存此意,杜某自然也是甘愿舍命相从的了。这另外一条计策嘛……就是有劳两位袁老爷赶紧联名给邺城袁大将军修书一封,来个‘先下手为强’,便说朝廷司空府、尚书台要故意找咱们袁家的茬儿,特地派了愚顽刁怪的杨俊前来打压咱们袁氏,存心不把袁大将军放在眼里……”

    “这样的书信,我兄弟俩不劳您杜郡丞多言,本也是应当写的。”袁雄听了,觉得杜传此策亦不过如此,便插话道,“就怕我们那位本家——袁大将军一向性格迂缓,再加上他正忙着扫清公孙瓒的余党,不肯及时施以援手啊。”

    杜传盯视了袁雄片刻,又摸了摸嘴角的“八”字胡,慢慢吞吞地说道:“袁大将军性格虽是迂缓,然而,在此紧要关头,他对河内郡中利害得失的算计应该还是不会有什么差漏的。杜某愿在两位袁老爷的这封书信之后再附上一份重礼,任那袁大将军再是迂缓迁延,见了之后必会怦然心动的……”

    一切斗争的目的都是为了取胜

    这一天深夜,司马懿被司马防派来的奴婢从床上唤醒,并召进了东厢书房议事。他一进房门,便见到父亲端坐在书案之后,满面都是前所未有的沉肃与凝重。

    “懿儿哪,为父有一件顶要紧的事儿须问你一下。”司马防右掌按在书案之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且如实道来——你近来是不是在暗查杜传叔侄与袁雄、袁浑兄弟在屯田安民一事中的贪秽不法之迹?”

    司马懿见问,亦是毫不回避,点了点头答道:“不错。这杜传叔侄与袁雄、袁浑兄弟狼狈为奸、鱼肉百姓,煞是可恶……”于是便将杜传叔侄、袁氏兄弟相互勾结、巧取官田、豪夺私产、逼农为佃、层层盘剥等罪行一一告诉了父亲。

    司马防听得甚是仔细,待他讲完之后,方才慢慢问道:“既然懿儿认为杜传叔侄、袁氏兄弟如此罪大恶极,你准备如何锄除他们呢?”

    司马懿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掠过一丝黯然,答道:“孩儿本已将杜传叔侄、袁氏兄弟的种种罪行,向魏种太守进行了举报。”

    “哦?你还向魏种举报了他们的罪迹?”司马防脸色微变,缓声又道,“那么,魏种太守是如何回答你的?”

    “这个……这个……魏太守有些太过谨慎,暂时没有任何举措。”司马懿的语气不由得滞了一滞,他暗暗定了一下心神,肃然而道,“依孩儿之见,只要待到朝廷巡检使杨俊大人前来实地核验本郡屯田安民事务之际,孩儿再向杨大人禀明杜传叔侄、袁氏兄弟等人的贪秽污迹,请求朝廷以律法公然惩处,以儆效尤!”

    司马防听了,用手抚着颔下长长的垂髯,沉思了半晌没有开口发话。终于,轻叹一声道:“懿儿哪……你能想到借着清名远播的大循吏杨俊的手,来惩治杜传、袁氏兄弟这一伙儿贪秽之徒,用意本也不错。当然,为父先前也曾和杨俊同朝为官,凭着为父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也会支持你对杜传、袁氏兄弟的举报的。不过,懿儿哪,你想过没有?万一杨俊依法将杜传、袁氏兄弟的秽迹呈报给朝廷司空府、尚书台,他们却对这一切都置之不理呢?这个时候,你该怎么办?”

    “这……”司马懿一听,不禁深深地沉思起来:是啊!曹司空、荀令君固然是以法为本、以廉治吏,然而此刻真的要以惩治贪秽豪强之名,冒着极大风险与不可一世的袁大将军公然对立——他们做得到吗?他们若是做得到的话,应该早些年就做了,杜传叔侄、袁氏兄弟这一切的贪秽罪行又何须留到今日由自己来揭发?

    就在司马懿沉吟之际,司马防忽又缓缓开口了:“其实,就是在这河内郡府署之中,你要铲除杜传叔侄和袁氏兄弟一伙儿,也是势单力薄啊!近日,为父听到魏种太守的宠妾何氏那里传出话来,说魏太守这段日子仍是夜夜笙歌,全然不以国计民生为念,只是前几天突然在酒酣之际冒出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本座本来瞧这个马仪是个聪明伶俐的当官好料儿,却没想到他也和那些俗儒一般书生气十足——居然进言劝谏我要当一个不惧豪强、肃贪除奸的大能吏、大清官!他也不想一想,这样的大清官、大能吏是我魏种当得了的么?只有曹司空这样的不世雄杰才敢用五色杖击毙大权阉蹇硕的叔父……这等壮举,我魏种岂敢望其项背?’——你听一听,像魏种这样的软蛋能帮得你什么忙?你居然还向他寻求支持……”

    司马懿听罢,双目一闭,脸现伤感之色,袖中双拳竟是捏得“格格”响——他深深叹道:“父亲大人,孩儿自幼饱读诗书,一直不敢忘了‘事上以忠,抚下以义’的圣贤铭训!孩儿亦知魏种事事不能自立坚持,但他毕竟是孩儿的顶头上司,孩儿若不尽言而谏,岂是竭诚事上之道?魏种如此闻善不纳、自甘平庸,其失在他本人,而非在孩儿之身也!如今,孩儿对他已是仁至义尽,他日魏太守纵有何怨尤,也怪不得别人!”

    讲到这儿,他两眼倏地大睁,直视父亲司马防说道:“其实,父亲大人,孩儿深心揣测:此番杨俊大人前来河内郡,必定另有深意——近年来,曹司空、荀令君一直忙于剪灭吕布、袁术、张绣等肘腋之敌,不得不暂时向冀州袁绍示以抚和之意,所以对河内郡的乱象不闻不问。如今吕布、袁术等逆贼已被扫平,张绣等关西悍将亦将降服,曹司空、荀令君已可腾出手来与冀州袁绍对敌——当今形势之下,他们岂能坐视袁氏势力在河内郡等边境重镇继续渗透而作乱?所以,朝廷派杨俊此番到河内郡,明面上是巡检屯田安民事务,实质上必是借此名义潜察下情,一方面乘机整肃河内郡的吏治,一方面还会彻底清洗冀州袁氏盘踞在河内郡的势力……孩儿此刻站出来揭发杜传叔侄与袁雄、袁浑等的贪秽劣迹和不可告人的谋逆之心,虽不能说有十成的把握打动司空府、尚书台,但这个把握至少有七成……”

    司马防听得司马懿此刻之言,不禁暗暗一惊:懿儿的这些揣测之词,竟与朗儿写给自己的密函里讲述的朝廷情形丝毫不差!看来,懿儿在一些小枝小节上虽有疏漏之处,但在审时度势、知人料事的大方略上,却是洞若观火,始终高人一筹!他甚感欣慰地抚了抚胸前的垂髯,双眸里露出一丝深深的笑意:“懿儿哪!你这话讲得倒还鞭辟入里——诚然如此,倘若你仅仅只向杨俊、曹司空、荀令君他们举报杜传叔侄与袁氏兄弟的贪墨污秽之事,并不足以置他们于死地;不过,依为父之见,假如你使出了这样一招——向曹司空、荀令君灼然告实了杜传叔侄、袁氏兄弟确有勾结袁绍通敌卖国之罪行,则他们必亡无疑!”

    “是啊!孩儿也是这么想的。”司马懿听得父亲这般夸赞他,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双眉微皱,徐徐叹了口气,“唉……父亲大人有所不知,其实孩儿心头并不希望使出这一记偏招。那杜传叔侄与袁氏兄弟巧取官田、豪夺私产、逼农为佃、鱼肉乡里,罪行昭彰,令人发指,本可只需依着一卷律简便能按而治之,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末了,没料到他们却是因勾结袁绍通敌卖国的罪名才会被司空府、尚书台予以追究,细细想来真是让人感慨良多啊!倘若他们只有贪墨污秽之迹,而无勾结袁绍、通敌卖国之举,且又肯效忠于曹司空、荀令君的话,只怕孩儿纵是智计百出、心机算尽,也未必能奈其何啊……”

    “你这话可又有些书生气了!”司马防脸色微微一沉,凛然说道,“你既已决定与杜传叔侄、袁氏兄弟交手,那么你也只有想尽一切谋略,使尽一切手段,用尽一切力量去夺得最后的胜利——至于是采用这个罪名还是那个罪名,这种手段还是那种手段,倒属其次。反正,一切斗争的目标都是为了取胜。这些名义之争、是非之辩,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懿儿,你意下如何?”

    司马懿深深地埋下了头,没有正面回答父亲这个问题。他心中仍在想着:父亲这话太偏重于“术”,而忽视了“道”与“理”,似乎也不太圆满。儒者之所重者,乃名与实也——若不以肃贪除奸的堂堂正正之名诛杀杜传叔侄、袁氏兄弟以儆效尤,则终不能收得慑服群贪、澄清吏治之实效!自己身负绝学初入仕途,一举一动都应当透出一股沉雄正大的恢宏气象来,足以为天下郡县所效法!难不成如一介阴鸷险峻之士以旁门小术而狙击成名?这岂是自己胸中大志之所图?然而,眼下时势如此,又能奈何?只怕自己终不能像曹司空当年以杖杀蹇图之举而惩恶正法一般,获得四方州郡之景仰了。

    见到儿子这般情形,司马防也不想再多说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必须得由儿子自己一步一步亲身经历后,他才会真正懂得其中的真谛。现在仅靠自己的三寸之舌,一下便给儿子来个醍醐灌顶是绝不可能的。还是让未来的种种现实给予他最正确的教育吧!相信自己的这个麟儿届时是一定能豁然开窍的。于是他收回了思绪,将注意力重新投注到眼前形势上来:“懿儿哪,你如今对杜传叔侄、袁氏兄弟他们勾结袁绍、通敌卖国的罪证搜集了多少?能够将他们一招致命吗?如果你罪证不够扎实有力,也会影响曹司空、荀令君对这些小人的处置。”

    “禀告父亲:孩儿对他们贪墨纳贿、鱼肉百姓的不法之迹查实较多,却对他们勾结袁绍通敌卖国的谋逆之举查实较少。”司马懿面现遗憾之色,沉吟而答,“自今而后,孩儿会加倍搜集他们勾结袁绍通敌卖国的罪证。”

    “唔……这样就好。”司马防微微颔首,突然从袍袖之中取出一卷油纸包裹的绢图来,递到司马懿的手中,悠然而道,“懿儿,你且瞧一瞧,这幅绢图上面绘的乃是何物?”

    司马懿将这卷绢图缓缓打开,细细一瞧,顿时面色大变,这分明是河内郡全境内的军事形胜要塞地图!图上对郡中各个隘口、县邑的兵力分布、军械数量、营垒情形等等,都做了十分详尽的标注与说明!一见之下,他不由得颤声问道:“父亲大人……这……这可是郡府署里顶尖儿的机密之物啊!您是怎么得到的?”

    司马防不动声色,缓缓又问:“你们郡府署里的那张全郡军事形胜要塞地图会是这幅吗?这只怕是另有其人照着原图徒手临摹绘制的。”

    司马懿闻言又是一惊,急忙俯首仔细看去——那些密若蝇头的标注字迹果然看起来颇有几分熟悉,认真辨认发现正是那位河内郡丞杜传的手笔!他不禁失声而呼:“原来这是杜传绘制的绢图,他绘制这样的机密要图做甚?”蓦地,他心底灵光一闪,顿时瞪大了双眼:“莫非他将这等军事机密偷窃出来送给冀州……”

    “不错。”司马防的目光深深沉沉地盯向了窗外的远方,缓缓讲道,“这幅河内全郡军事形胜要塞地图,是为父派人从袁家信使的包袱中悄悄盗取到手的,它应该成为你在关键时刻将杜传叔侄、袁氏兄弟一招致命的杀手锏!”

    虽然父亲说得轻描淡写,司马懿却深深懂得要搞到这幅绢图那是何等的不易!这一切的背后,是父亲一直默默暗中苦心布局、熬尽心血给自己捕获到的一线胜机啊!他立时便哽了嗓子,湿了眼眶:“父亲大人……孩儿不孝,有劳您费心了……”

    司马防脸上微澜不动,胸中却是思潮起伏:这个懿儿哪,他哪里知道——我司马氏在河内郡上上下下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早已建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眼线网!在河内郡的地盘上,哪户人家院子里的树被风吹掉了一片树叶,我司马防亦能在最快的时间里知道得一清二楚!自从懿儿你参与屯田安民事务以来,父亲我便将你的一切情形、郡府里的一切情形都纳入了自己的耳目视线之内。孩儿哪!父亲在你有所需要的地方和时候,一定会无形无声地为你铺设好一切必备条件的……

    司马懿捧着那卷绢图,不禁深深地赞道:“父亲大人聪闻万里、明察秋毫,真是高明之至!孩儿钦佩之极。”他心想:父亲真的是太厉害了——连魏种太守的侍妾听来的枕边之语都被他搜集得毫无疏漏,当真是了得!

    “唯有聪闻万里、明察秋毫,方能算无遗策、谋而必中。”司马防接过了他的话头,徐徐引申而道,“这才是身为奇杰大贤的成功要诀,懿儿你切要牢记,不可忽视啊!”

    “是。孩儿一定铭记在心。”司马懿精神一振,用力地点了点头。过了片刻,他忽又微一皱眉,踌躇着开口问道:“不过,父亲大人!孩儿还是存有一丝担忧。万一那杜传和袁氏兄弟发现这幅绢图被盗,会不会在百般猜度之下怀疑到咱们司马家的头上来呢?”

    听了他这犀利一问,司马防不以为忤,反而微微一笑,用右掌抚了抚胸前的银亮长髯,淡淡而道:“为父是让人跟踪那个袁家信使一直进了冀州境内才下手盗取了那幅绢图的。就算杜传和袁氏兄弟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是何方神圣所为,更何况你近来毫无异状,他们怎会生疑呐?即便他们一心硬要往我司马家头上扯,也不会想象得到我司马家竟有这等潜伏势力。懿儿哪,你不要太过敏感,一切照旧任之自然、行于坦然,免得自己暴露了自己!”

    “是。孩儿知道了。”听了司马防这么一说,司马懿不由得深深佩服起父亲的思虑精密、沉谋明断来。他暗暗叹道:父亲宦海浮游数十年,当真是修为不凡呐!看来,自己日后也须得在谋略之术上向他老人家多多请教才是……

    “懿儿,据为父设在杜府的内线得到密报:你身为我河内司马家族中人的秘密已经泄漏。”司马防的目光忽又亮亮地一闪,深深地盯向了司马懿,“如何巧妙消释与化解杜传他们对你的疑忌,这是一道难题啊!这道难题,还须得你自己去见机行事、顺利破解!”

    假话要真说

    这几日里,杜传的心情甚是烦闷。

    先是几天之前,袁家信使从冀州仓皇逃回,说他在途中被飞贼盗走行李包袱,袁氏兄弟联名写给袁绍的密函和杜传绘制的那幅河内郡全境军事形胜要塞地图全都丢了。这一突发事件把杜传和袁氏兄弟惊得非同小可:这两样东西倘若落到许都朝廷人士的手里,那还了得?他们出动了所有的家丁,沿着那信使先前的去路地毯式地一番大搜查,依然毫无头绪。一切的迹象都表明,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落草四方的流寇飞贼乘那信使不备盗走包袱,也不算什么格外出人意料之事——因为他们派出去的那百十个家丁在搜索途中也被人在店铺、驿馆里偷窃过财物。

    其间,杜传也一度怀疑可能是别人蓄意所为,但他绞尽脑汁地思忖各种情况后,仍是猜不出任何端倪。当然,那个上计掾马仪也在他的怀疑范围之内。现在,他已知道这个马仪是前京兆尹司马防的次子、司空府主簿司马朗的亲弟弟——司马懿,确确实实是温县司马氏中人。这让杜传深为疑虑,这个司马懿真是有些神神秘秘的,他既有这等清贵显赫的背景与出身,又故意装成低人一等的寒门子弟,收敛锋芒、低声下气地和自己一伙人混在一起,这究竟是何居心?莫非他想摸清咱们的底细之后,乘机拿我等的项上人头去向曹司空邀功领赏?……于是,自从他知道了司马懿的真实身份后,就派了专门的眼线监视着他和牛金等相关人员的一切举动。这眼线回来报告他:在袁家信使前往冀州送信期间,司马懿和牛金他们都没有任何异常迹象。而且,即使是到了现在,杜传和他的眼线也没发现司马懿有何可疑之举。

    没办法,杜传只得又重新绘制了一幅河内全郡军事形胜要塞地图,让袁家兄弟也重新写了一份呈给袁绍的求助密函。这一次,他们决定由袁浑亲自出马,带着二十五个家丁,一路上戒备森严,专程护送着这一图一函直奔冀州而去。

    正当杜传为这事儿忙得前仰后合之际,一封来自许都朝廷尚书台的紧急文牍突然而至:五日之后,黄门侍郎兼监察御史杨俊将抵达河内郡实地巡检屯田安民事务,着河内郡府署及时迎接。这一下,又弄得杜传手脚大乱,几乎缓不过气来。

    他正苦苦筹思对策之时,忽听得自己的郡丞署堂木门被笃笃敲响,便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进来!”

    堂门开处,只见满面恭敬之态的马仪跨了进来。

    想到马仪,也就是司马懿的背景来历,杜传不禁暗暗生了几分警觉,急忙满脸堆笑,拿着那封尚书台的紧急文牍,朝着司马懿晃了几晃,道:“马君,来来来,杜某正为杨俊大人前来巡检本郡屯田安民事务而着急呢,马君今日既是来了,本座可就有了共担此责的好兄弟,可以一起商量着解决此事了……”

    司马懿一听,心中暗想:这杜传不愧是圆滑老吏出身,一开口便轻轻巧巧地给自己先扣了一个“共担此责的好兄弟”的帽子,将自己一把拽进这摊浑水再说!他脸上笑意一现即隐,神态却愈加恭敬起来:“杜郡丞这话太客气了!在下也正是听闻了杨俊大人前来本郡巡检屯田安民事务才连忙赶来,特地恭听杜郡丞的指教。”

    杜传见司马懿神情温静、毫无异状,一如往日那般对自己卑恭有加,倒是不好再拿什么刁话套他——况且眼下杨俊的实地巡检在即,自己也不可能就将这事儿一味挑大,免得届时难以收场。罢!罢!罢!管他这司马懿究竟是何居心,暂且与他联手将这一番杨俊的实地巡检应付过去了再说!

    他心念一定,便也朝着司马懿肃然说道:“本郡的屯田安民情形呢,马君你其实也清楚得很:在本郡各县所屯的官田、客户总共也没多少家,哪里经得起杨俊大人的实地检查?若不想些法子出来应付一下,只怕杨俊大人一到现场便会撸了你我顶上的官帽去!本座老迈无用,这官帽丢了就丢了——你马君年轻有为,因了这点儿微末小事而耽误了前程,实在是不划算啊!”

    司马懿听得他此番讲话与从前大不相同,处处含有威胁之意,心底暗暗颇为恼怒,外面就装出一副沉吟思量的表情,慢慢按照自己先前谋划好的思路说道:“杜郡丞一向圆融持重,今日何必这般焦虑?不错,本郡所屯的官田、客户确是没有多少家,但本郡两位袁老爷名下的私田、佃户却有六七百户——倘若杨俊大人真要前来实地检查,咱们只得来个移花接木,把两位袁老爷名下的私田、佃户报作郡府所属的官田、客户,再封紧他们这些佃户的口风,挑选几个机灵的出去应对,自然便能把杨俊大人蒙骗过去了。杜郡丞以为在下此计如何?”

    杜传等的就是司马懿主动把这条偷梁换柱的计策说出口来,如今听得他顺口讲出,心底暗暗一喜:司马懿啊,司马懿!这偷梁换柱、蒙骗杨俊的计策可是你自己主动抛出来的哟!倘若将来被杨俊察觉,那可算是你一人所为,我杜传却是滑得脱了去也!到那时候,你可莫怪我杜传不能与你“共担此责”了!

    他假意凝眸深思了一会儿,才颔首答道:“马君这主意当然是很好的,只是杜某近日忙于整理这府署里关于屯田安民的图表簿册事务,恐怕不能与你一同前去袁府协调此事了。”

    司马懿当然知道他是在抽身爬坎、撇清干系,为自己将来置身事外而预留田地,却也并不戳破,只淡淡笑道:“杜郡丞近日固然繁忙异常,只怕袁府那里还须劳您与马某一同前去照应一声吧?马某一个人去,两位袁老爷未必买账呢。”

    “不必,不必。”杜传嘻嘻一笑,摆手而道,“那袁府两位老爷与马君关系本是相熟的,而且他俩一见你来便会明白此乃本座之意,也自会配合你马君演好这一出戏的。马君办事一向圆融通达,你一出马,哪有什么难题不能迎刃而解的?”

    司马懿也不再与他虚绕,假装成毫不介意的样子,微一蹙眉,拱手便道:“罢了!罢了!如今事态紧急,马某也只得觍颜当仁不让了!今日下午马某便赶到袁府去协调处置此事……哦,对了!杜郡丞,此番杨俊大人在实地检查之中,倘若见到咱们郡里的屯田安民事务做得圆满,只怕他一高兴,便会立刻给朝廷司空府、尚书台呈去一纸荐书,将杜郡丞您擢拔进户部担任度支侍郎呢。”

    杜传听了,眯着两眼微微笑了:“马君这话可有些过奖了。杜某年纪大了,当那个户部度支侍郎是不行的了,只怕届时是马君你因屯田安民有功有劳,让杨大人青睐有加啊。”说到这里,他心念一动,禁不住想要兀地诈他一下,瞧一瞧他有何反应,便装作非常随意地说道:“到那时,马君下有屯田勋劳而被杨大人鼎力举荐,上有极其深厚之人脉关系顺势提携——你自然便能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的了!”

    “上有极其深厚之人脉关系?”司马懿脸上表情一怔,讶然盯着杜传看了半晌,仿佛不相信这话出自他的口一般,又似被人挑开了一个深藏着的秘密一般,嗫嚅地说道,“杜郡丞何出此言?马某有些听得不太明白……”

    杜传也不拿话逼他,只是摆出了一脸的浅浅冷笑,迎视着他投来的惊愕目光,并不回避。

    隔了片刻,司马懿终是泄了气,微微垂下了头,有些羞怯地说道:“唉!想不到在下对自己的出身背景千瞒万瞒,终究还是没能逃脱杜郡丞的一双法眼——您说在下在朝廷中有深厚的人脉关系,那是没影儿的事,不过,在下确实是本郡温县孝敬里司马家中人。”

    “呵呵呵……马君,哦,司马君,你的出身、背景恐怕不仅仅是温县司马家族中人这么简单罢!”杜传禁不住又用手一摸嘴角胡须,笑容里透出一丝阴冷,“据杜某所知,你实际上是前京兆尹司马防大人的儿子、许都曹司空府主簿司马朗大人的弟弟——司马懿!”

    司马懿脸色倏变,装出非常惊骇的模样,向杜传一拜而下,颤声道:“杜郡丞真乃神人也!懿的底细都被您知道了——懿对您的明察秋毫实在是佩服不已!”

    杜传微笑着摆了摆手,嘴角“八”字胡往上一翘,缓缓问道:“司马君,你既有这等清贵高华的门户出身,又有如此聪敏笃实的才干学识,为何甘愿在我河内郡府屈居下僚之位?以前杜某有眼不识泰山,若有什么失敬之处,还请司马君多多见谅了。”

    “杜郡丞此言真是令在下手足无措了。”司马懿伏在地下,慌得满头大汗,仍像以前一般十分恭敬地答道,“杜郡丞这半年多来对在下的殷殷关照,在下深铭于心、没齿难忘。其实,在下这一番自取假名、自隐家世的无礼之举,实在是深深冒犯了杜郡丞和同郡所有同僚,还请您多多见谅才是!”

    杜传听了,抚摸着嘴角那两撇“八”字胡,歪斜着上身,低下眼去不与司马懿正视,呵呵一阵干笑,半晌过后方才答道:“司马君自取假名、自隐家世,必是深有用意——只要此举对你的宏图大业有所裨益就行!至于你说什么冒犯不冒犯的,那可有些扯得太远了。”

    “在下哪有什么‘宏图大业’一说?杜郡丞言重了,言重了。”司马懿不禁自嘲式地一笑,抬起头来向着杜传款款言道,“实不相瞒,在下此番自取假名,自隐家世,确实是为了自旌己能、一尽所长,更加名实双全地入仕发展!杜郡丞与在下共事已久,想必对在下的脾习、心性十分熟悉的了。在下虽系世家名门出身,却也是读过圣贤经书的儒林之士,终是不屑凭借家世门第而登仕晋升!故而,在下隐去真名实姓、家世门第,只是想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出人头地!如今,这次杨俊大人前来巡检本郡屯田安民事务,可谓正是在下获取上司赏识,脱颖而出的大好机会!还望杜郡丞全力襄助、多多成全。”

    “哦……原来你自隐身世的用意是这样啊……”杜传听罢,深思一番,竟发现司马懿进入郡府以来的一切所作所为确有急功近利、力争上游之态,倒真不像是刻意冲着自己与袁氏兄弟而来!莫非自己真是有些猜疑过度了?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倒和自己不存在矛盾冲突了。他自谋升他的官儿,我自谋赚我的钱儿,井水不犯河水,两厢俱安嘛!唉!如今仔细想来,这年初尚书台给的那个“卓异”考核名额,必是冲着他司马懿而来的了!

    一念至此,他摄住了心神,又有些诧异地问道:“司马君,你有个给曹司空府当主簿的大哥,还用得着这样遮遮掩掩、弯弯绕绕地谋官升职吗?你可真能折腾哟……”

    司马懿微微一笑,道:“杜郡丞有所不知,如今这曹司空当朝执政,对世家名门出身的人士的征辟察举最是严格不过了,若无真才实绩,他是丝毫也不理会其人的门户、背景而予以擢取的。越是世家名门出身的人士入仕,他便越是挑剔!在下这条仕进之路,早已有人捷足先登了。您先前不是谈起过颍川郡的那个上计掾陈群吗?他其实也是豫州陈氏世家名门之后,又与尚书台荀彧大人有同乡旧谊,可末了还是只能靠着您所说的这条‘遮遮掩掩、弯弯绕绕’的途径晋升任职!唉……”

    杜传见他这么说,微微颔首之际,脸上的疑云缓缓退净,终于呵呵地笑着站起身来,在他肩头上拍了几拍,满面堆欢地说道:“好吧!诚蒙司马君如此顾重,老夫别无二言,一定全力襄助你在本郡屯田安民事务中有所建树、一鸣惊人,从而赢得巡检使大人的深深青睐,最终实至名归地荣升入京!”

    恶人先告状

    下午从河内郡的官属屯田农场中实地检查回来后,巡检使杨俊坐在驿舍卧室中兴奋得彻夜难眠,心头的一块巨石也终于放了下来。

    他在心中暗暗地盘算着:根据白天里在河内郡观察到的屯田情形来看,这河内郡里已然招纳了八九百家流民客户、开垦出了近两千顷田地,确是成效斐然。那么,朝廷今年从这些屯田客户之中征收八千石的军粮,自然也便不在话下了。近来冀州袁绍在击败公孙瓒之后野心勃勃,自恃兵强势众,耀武扬威,对许都朝廷愈来愈不逊不顺,贡礼不行、朝仪不备,甚至妄自指责朝廷三公九卿、尚书诸台等“无能以定乱,无力以平叛”,早已激起了杨太尉、曹司空、荀令君等柱石重臣的满腹义愤,一场北伐大战势难避免——值此紧要关头,倘若自己能在河内郡为朝廷一举征收到八千石的军粮,解决数万精兵近一个月的供粮之忧,委实堪称奇勋一桩!自己这一番实地巡检,终将功成圆满,不会负了曹司空与荀令君的重托啊!

    想到这儿,杨俊更是心情舒畅。他搓了搓双掌,便向自己的贴身家仆杨叶连声吩咐道:“备绢、取砚、盛水、磨墨,本座要作画了……”

    若是换了他人,早已对这位巡检使大人三更半夜画兴大发而惊讶不已,但杨叶跟随他多年,已然对此习惯了,急忙应声下去准备绢墨。

    杨俊是许都儒林士苑中名扬四方的丹青妙手,描物绘景的功夫堪称巧夺天工、出神入化。他作画本也不拘时境,只要兴之所至,便会铺开纸帛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全然不遵“意在画先”的画诀,只凭胸中一点儿灵机随手挥洒开去,恍若天马行空般腾挪游转、兀然脱俗。待画作完毕之际,众人观之,只觉他画中山水人物鲜活生动,勃勃然似从画卷中跃然而起一般。所以,献帝陛下曾经赞誉他“画尽天工,巧得灵机”,而许都儒林人人皆以获得他的赠画为荣。

    今晚,杨俊心情愉快,画兴勃发,决定以这一番实地巡检时所观察到的农夫深入田间地头辛苦耕作的诸情诸景,精心描绘出一幅《千里屯田嘉禾图》呈送给陛下及曹司空、荀令君等社稷重臣们欣赏。

    就在他微微闭目酝酿画作灵感之时,杨叶已经奉上了一幅绢帛、一支狼毫、一块古墨、一方玉砚、一钵水盂,置于桌几案头,然后便知趣地垂手退了下去。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工夫,静坐在席位上的杨俊霍然双目一睁,提起狼毫细笔,沾了沾墨汁,便就着那一幅绢帛龙腾虎跃一般挥舞而下,寥寥数笔恰似灵蛇盘游,已然勾勒出远远近近的溪河涧流与高高低低的山峦丘壑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蓦地一声长笑,将身往后一仰,缓缓向砚台上搁回了狼毫细笔——这幅《千里屯田嘉禾图》他已完成了十之八九,只剩下一丛丛朝天茁壮而立的禾苗谷穗留待他坐在榻席之上细细润色了。

    正在这时,卧室的房门被杨叶在外面轻轻敲了几下,接着他扬声禀道:“启禀大人,河内郡上计掾司马懿前来拜谒,称有要事求见。”

    “司马懿?”杨俊听了,不禁寻思起来:这几天里,司马懿作为河内郡中屯田安民事务的主管掾吏,一直鞍前马后地跟自己实地核验着,自己对他的表现也算有了几分了解。这个司马懿看似年纪轻轻,处理各项庶务却是井井有条、轻重得宜,手法也显得十分圆融老到,堪称一员不可多得的能吏。而且,他居然还是司空府主簿司马朗大人的亲弟弟……念及此处,杨俊伸出手来,拿着那块古墨沾着清水在砚台上轻轻磨了半晌,终于开口吩咐道:“你且请他进来。”

    卧室房门开处,一身葛衫便装的司马懿疾步而入,乍一看还险些以为他是一介皂役呢!这让正在缓缓磨墨的杨俊见了,不禁暗吃一惊:这司马懿脱去官服,扮成仆役装束,颇有掩饰形迹之意,莫非他今夜前来有什么隐秘之事相告吗?再联想到此番离开许都之际司马朗对自己的一番贴耳密嘱,他一下反应过来,略一沉吟,眼睛越过司马懿的头顶直看过去,向门口处的杨叶递了一个眼色。杨叶立刻关上房门,退到外面给他俩把风去了。

    司马懿见到杨俊如此机警,心底暗暗钦佩,便向他深深一揖而躬,恭声言道:“杨大人!小生这厢有礼了。”

    杨俊的目光又投在《千里屯田嘉禾图》画稿上慢慢地看着,口里淡然说道:“司马君免礼。大概你不知道,在你今夜来此之前,魏种太守、杜传郡丞等人都曾投帖求见,他们都被本座纷纷拒之门外。本座一向对先太尉杨震大人‘暮夜闭户不交私客’的清峻之风心仪得很啊,只有你司马君此番来见,本座是破了旧例的。”

    “谢谢杨大人对小生的格外看重,小生不胜惶恐感激。”司马懿又是深深躬身一礼,脸上神态愈发恭然起来,“在下今夜造次来访,看来是扰了杨大人的丹青雅兴,在下实在抱歉。”

    “你呀!你呀!亏你还是河内温县司马世家出身的清流雅士!”杨俊忽然抬起了脸,展颜一笑,很是平和地对他说道,“你大哥司马朗君,那是何等的彬彬持重、从容雅道?——你我既然俱是儒林清流出身,交往之道岂能学习那些官场胥吏的逢场作戏?你自称‘在下’,又给本座称呼‘大人’,本座对这可有些不耐听呐!咱们还是以同门之礼相待罢了。本座比你年长,你且呼为‘先生’便可!”

    司马懿一听,心中大为感慨:这才真是醇学鸿儒的谈吐言辞啊!一字一句都透着崇文重儒、旌扬礼法的庄正气象!他立刻便揖礼言道:“杨大……杨先生教诲得是。杨先生,小生近年来在州郡宦场渐渐沾染了一些虚浮习气,多谢您一语破的,给予斧正。小生深感惭愧。”

    “唉,这也怪不得你。”杨俊向他摆了摆手,俯身拈起那块沉香古墨,又在青玉砚台上徐徐研磨起来,语气仍是十分平淡,“州郡庶务,最是琐细繁杂,也最是扰人心智——司马君以儒门雅士之身,却屈身下僚,似一介掾吏营营碌碌,整日里与升斗小民来往周旋,行必遵律令,言必称赋利,你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吗?”

    司马懿听得杨俊此问,暗暗思忖了一会儿,方才敛容肃然答道:“杨先生此言实乃体察小生甘苦之语。小生溺于庶务之中,确是大有不适——三日之间,耳不闻义、言不及道,便觉胸闷气滞!然而,《道德经》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又云:‘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依小生之见,州郡庶务固然千头万绪、纷纭复杂,恰恰正好锻炼小生披荆斩棘、处剧任繁之过人才智!我等儒门中人,若能做到既可‘坐而论道’,又可‘起而行道’,则何忧乱世不平?何忧天下不安?”

    杨俊听到这里,正缓缓研墨的右手不禁停了下来——深深地看向了司马懿,悠悠而道:“荀令君曾经讲过:‘不周知天下之务,不足以断一事之疑。’当然,你刚才引用的那本《道德经》里也讲得更深一些:‘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司马君,你胸中志气实在是高迈雄远啊!杨某衷心祝愿你日后能够成为既可‘坐而论道’,又可‘起而行道’的栋梁之才!”

    “小生适才肆言无忌,还请杨先生多多见谅。”司马懿急忙躬身揖礼谢道。

    “哪里!哪里!你刚才讲得很好啊!”杨俊停住了研墨,沉吟有顷,开口问道,“司马君深夜来见,不知有何要事?但请讲来。”

    司马懿的目光在他面前案几上的那幅《千里屯田嘉禾图》画稿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移到了他的脸上,悠悠然言道:“杨先生这幅《千里屯田嘉禾图》的确是画得精妙入神、栩栩动人。小生相信,您返京之后,朝廷上下目睹您这一旷世宝图,必会交口称赞、誉为极品……但,小生今日前来,却想冒昧地指出您画中的一个小小瑕疵,不知杨先生可否一听?”

    “哦?我这幅《千里屯田嘉禾图》在你眼里居然还有粗疏之处?”杨俊闻言,面色一凝,倏又露出一片笑意来,“司马君也懂作画?杨某恭请指教。”

    司马懿深深地躬下身去,双眼只盯着那案几下的桌脚处,缓声说道:“其实,依小生之见,这《千里屯田嘉禾图》上的瑕疵并不是在杨先生您笔下产生的,而是画外有人强行给您玷污的!”

    “哦?你这话是何意思?”杨俊愈发惊疑起来。

    “杨先生,请恕小生直言:您这画上所绘的千家客户扛锄戴笠垦田耕作的景象,其实不是真的——您有所不知,我们河内郡所屯的官田、客户实际上只有数十家,而您白天所看到的这九百余家客户,其实全是本郡贪官猾吏与豪强大户拉来瞒天过海的私田佃户!”

    却见杨俊静静地坐在案几后面,半晌没有发话,过了许久许久,方才淡然说道:“哦……原来是这样的一个瑕疵啊……”语气之际,竟然没有太多的惊诧。

    这一下倒让司马懿大感意外,有些怔怔地看着杨俊。

    “这些情形,杨某早就知道了。”杨俊又拿起了那支狼毫细笔,伸进水盂里慢慢洗着,一缕缕墨纹在清水中渐渐扩散成一片淡淡的阴云,“昨日中午,杨某在东坡凉棚里休憩时,你们河内郡的郡丞杜传就钻进来给杨某讲述了这里的一切情形。”

    司马懿一听暗自惊惧:这个杜传果然是刁毒之极!看来自从他知道了自己是温县司马家中人之后,他就彻底地不再相信自己了呀!不知他跑到杨俊面前是怎样地告了自己一记黑状,想到这儿,司马懿急忙屏住了声气,凝神倾听杨俊继续说下去。那杨俊却只顾将那一支狼毫细笔伸在水盂里翻来覆去地搅动着、清洗着,一句话也没多说。司马懿心头那个紧张劲儿啊——仿佛杨俊的那支狼毫细笔是直直地插进了自己的心脏深处在搅来搅去!

    但司马懿毕竟是司马懿,只见他脸色一凛,腰板一挺,半躬着身缓缓开口了:“杨先生,小生知道杜郡丞给您反映的是什么情况了,他是不是说,将这八九百家私田佃户用移花接木的方法,假扮成郡府所屯的官田客户——都是我司马仲达为了贪功领赏、沽名钓誉谋划出来的?”

    杨俊正在水盂中慢慢摆动的那支狼毫细笔陡地一停,他的目光缓缓抬起,在司马懿脸上一飘,又投回到了面前案几上的那幅《千里屯田嘉禾图》上,仿佛是面对着那画上的农夫们慢慢说道:“唔……他确实是这么说的。而且,他还十分恳切地拜托杨某:你司马懿才识英敏、能力非凡,又是司马朗主簿的亲弟弟,一心想着为国效力的劲头也是好的,只是这路走得有些偏了,希望杨某能容你小过而对你多加关照,多多成全啊!单从昨日他情动于衷、涕泪横流的表现来看,杨某几乎以为你司马仲达就是他杜传的亲弟弟一般……”

    说到这里,他突然将狼毫细笔从水盂中一提而起,疾若流星陨石一般落在那幅《千里屯田嘉禾图》上深深浅浅地点染起来——同时,他拖长了声音向室门口外高呼道:“来人!”

    司马懿正自暗暗惊疑,只听得身后房门被砰的一声撞开,四五个凶神恶煞的差役气势汹汹地一拥而入,径自向他扑了过来!

    剑一旦出鞘,就要一招制敌

    “且慢!”司马懿一声劲叱,双臂一振,将两个扑上前来的差役甩退了数尺——他目光灼然如电,紧紧盯着杨俊,冷声问道,“杨先生——您这等举动却是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司马仲达,难道你自己还不明白吗?”杨俊继续在那幅《千里屯田嘉禾图》上运笔如飞,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你若真有杜传所讲的移花接木、冒功领赏之事,那便是欺君罔上——本座须得逮你直赴许都问罪!”

    他话音一落,场中立刻静了下来。司马懿突然面色一动,双唇一张,一串哈哈大笑之声脱口而出:“不错!不错!诚如杨先生所言,我司马懿是在移花接木,可我却不是为了冒功领赏而移花接木,而是在为大汉社稷长治久安而移花接木!——我就是要把杜传他们这帮猾吏勾结袁雄、袁浑等豪强大户,巧取豪夺、坑蒙拐骗的数千顷官田、近千家客户从他们一味遮掩的阴晦之处,移到青天白日之下,让您巡检使大人当场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杨俊这时已放慢了绘画节奏,俯身握笔在《千里屯田嘉禾图》上缓缓点抹着,脸色也渐渐开始松动:“口说无凭,拿证据来!——他杜传可是向本座出具了你移花接木的字据了的……”

    司马懿一听,暗想:这杜传果是“蛇咬一口入骨三分”!还搞来了那张自己向袁氏兄弟借用私田佃户的字据来诬陷自己,出手这般毒辣!他心头微微一凛,缓缓从胸襟处取出厚厚一叠写满了字迹、摁满了指印的黄草纸来,往杨俊案头上一放,镇定自若地说道:“这些便是袁府数百名佃户、奴仆关于袁氏兄弟,如何与杜传他们一伙贪官污吏上下其手,盗窃官田、官牛、官物以及强行骗占四方流民客户为私家佃户的证词与诉状,堪称罪证昭昭,一切请您明察!”

    “好!好!好!”到了此时,杨俊还是没有抬起头来看他,手中狼毫细笔一提,终于离开了那幅《千里屯田嘉禾图》的纸面,缓缓放回了笔架上搁着。他一边用口轻轻地吹着那绢图上尚未干凝的墨迹,一边慢慢悠悠地说道,“哎呀……真是累煞老夫了!这幅《千里屯田嘉禾图》,老夫终于完成了……”

    然后,他慢慢站直了身子,用拳头轻轻地捶打着自己的腰背,右手举起向外一摆,那四五个差役见状会意,齐齐敛眉垂手退了出去。

    司马懿有些惊讶地瞧着杨俊缓步走近了自己面前,忍不住又用手指着放在他案头上的那叠黄草纸,喃喃地说道:“这……这些证词诉状,您……您不看一看吗?”

    杨俊这时才抬起双目正视着他,脸上浮起一丝朦胧的笑意:“看什么看?这些东西,三四年来我们还看少了呀?”他一边这么毫无所谓地说着,一边在司马懿惊疑交加的目光中慢慢走上前来,微微笑道:“司空府、尚书台对下边的情况也清楚得很啊:哪些贪官现在该杀,哪些贪官现在不能杀,那都是有一柄无形的尺子在度量着的,只不过你们不知道罢了。”

    司马懿站在那里听着,心底暗暗想道:还是父亲大人洞明世事,这一切真被他一语中的了!朝廷这几年对底下各郡屯田安民事务当中的贪墨舞弊之迹,看来是非常了解的,但因形格势禁果然是一直按兵不动……唉!只是苦了这些百姓了!他拿眼盯着那叠黄草纸,想起了刘寅、张二叔、田五伯他们在袁府做牛做马、为奴为婢的苦难来,不知怎的心头一堵,眼泪在眼眶里只打转儿。他左袖一展,张了开来,右手探进去慢慢摸出一卷绢图和几张纸笺,托在掌上,不缓不急地说道:“杨先生是天下闻名的丹青妙手,在画作和笔迹的鉴别能力上自然是迥异常人的。这是一幅河内郡最为机密的全郡军事形胜要塞地图、一封落款署名为‘杜传’的写给袁大将军的密函,还有就是小生从郡府官署里找到的杜郡丞的文牍手书……请杨先生帮小生鉴别一下,它们是不是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中?”

    听到司马懿这番话,杨俊脸上的笑意不禁渐渐消退,表情也随之渐渐凝重起来——他一把拿过司马懿掌上托着的那幅绢图和几张纸笺,凑近灯烛下细细辨认起来。

    过了许久,他才将视线从绢图和纸笺上缓缓移开,森森然说道:“司马君此举堪称为朝廷立了一记大功!《易经》有云:‘恶不积,不足以灭身。’这杜某人居然勾结袁氏通敌卖国,实乃罪不可赦!”

    闻得此言,司马懿心头的那块大石这才放了下来:杜传这一次才算是彻底被自己扳倒了……自己在忍受了他那百般的玩弄、折辱、欺诈、算计之后,终于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他虽然大获全胜了,却根本没有太多的本该属于意料之中的喜悦——他的感觉就像自己原本是准备了一柄最犀利、最值得炫耀的宝剑去斩杀敌人,末了那宝剑根本没用上,反倒是用另外一柄自己先前并不怎么看上眼的匕首,一下刺穿了敌人的咽喉。胜是胜了,却似乎有那么一点儿莫名的遗憾,毕竟,自己最得意的那一记奇招根本不是这样的呀……

    杨俊丝毫没有注意也丝毫没有顾及他此刻的表情和内心的感受,而是背负双手又踱了回去,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前些年,曹司空、荀令君忙于剿讨吕布、袁术、董卓余党等逆贼,一直难以抽身应付冀州袁氏的明欺暗算,如今,到了朝廷痛下决心靖平河北的重大关头了。”

    司马懿心中暗想:看来司空府、尚书台施政行事,也并不是全凭一个“理”字就能横行天下啊!他们也还是得掂量着“势”的分量来纵横捭阖的。

    “司马君,你可真是一个敢于碰硬、较真的奇人啊!杜传这么狡诈,居然都被你一把抓住了他的死穴!不简单!不简单呐!”杨俊忽地转过身来看着他,微眯着双眼,目光中的意味极深极深,“不过,如今天下大乱、纲纪无存、礼法堕地,哪处郡县没有贪官猾吏与豪强大户的非法之迹?杨某听说颍川郡里也颇有些贪渎之事……你瞧在那里当过上计掾的陈群,他可是和你差不多大的年纪啊!这个陈群,就愣是‘两耳不闻窗外声,一心只做本分事’,也不去招惹什么贪官猾吏、豪强大户,就做个八面玲珑的和事佬儿。一两年下来,他的名气也混大了,自身家世又好,郡里面是一迭连声地向尚书台举荐。这不,他就那么轻轻巧巧、皆大欢喜地升官进了许都!杨某寻思着你司马仲达和他一样是儒林名门出身,也定会像他那样晋升上去——朝廷里大概也早有清贵荣华之职虚位以待!而你却选择了留在这里以肃贪除奸而立功扬名!这可真让杨某有些难以理解啊,普通的清流名士好像是做不来这样的事儿的,你可真是有些与众不同。”

    司马懿听了杨俊这番话,却并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了半晌,才缓声说道:“本来呢,像陈群这样优哉游哉地混个一年半载的资历,再和左右同僚活络活络一下关系,然后顺理成章地拔擢而上——小生也不是做不到。是出仕之前,小生便一心抱了个宗旨‘上不负朝廷,中不负所学,下不负百姓’,就那么硬邦邦地做下来了。现在想起来,还算小生三生有幸,终于遇到了杨先生您这样一位大清官出手相助,才成全了小生以肃贪除奸而立功扬名的理想……小生在此深深谢过!”

    杨俊听着他这般说来,不由得连连颔首,心底暗想:这司马懿心思圆融,奉承别人的手段也煞是了得,他若要做陈群那般左右逢源的琉璃球儿,自然也是做得到的,这一点,他倒并没有乱说。

    但见司马懿面色一凛:“只是,在下素来认为,一郡不安,何以安天下?有奸不锄,何以济乱世?肃贪除奸,实乃济世安民、拨乱反正之要务!当今天下鼎沸,固然与先前朝廷辅相无能、宦官乱政、权臣兴兵有关,但各地蜂起的黄巾之乱才是祸乱之本!试问黄巾之乱因何酿成?实乃各地贪官猾吏与豪强大户们狼狈为奸、强占民田、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才将那些无辜庶民逼成了反贼的!倘若天下律正纲立、政清吏廉,四方战乱之祸又从何而生?所以,小生就是要学曹司空当年任济南相时的壮举——刚以锄奸、仁以抚民、清以倡廉,为抟聚(集聚)天地之正气而略尽绵薄之力!”

    杨俊听到此处,微一颔首,转身回到案几之旁,拿起那叠摁满了老百姓指印、写满了老百姓诉词的黄草纸,在手掌里掂了数掂,觉得它们沉甸甸的甚是压手,心中不禁暗暗思忖:此子年纪虽轻,竟有这等恢宏的志气和卓异的才识,又有这等刚毅的手段,而且又体恤民情、如此以民为本,实在是太难得!河内司马家有此麟儿,实可深羡也!他深深一笑,沉吟了片刻,又向司马懿问道:“司马君——如今杜传等与袁氏兄弟贪秽纳贿、窃占官物、欺压百姓、通敌卖国的种种罪行已被查实,接下来我等又当如何处置呢?”

    “杨先生,《管子》曾云:克敌之道在于‘径乎其所不知,发乎其所不意。径乎其所不知,故莫之能御;发乎其所不意,故莫之能应’。眼下杜传与袁氏兄弟以为暗施毒计已将小生纠困于移花接木一事之中,又一时摸不清杨先生您的虚实底细,故而尚在观望游移状态之中——这正是我等雷霆出击将他们一网打尽的绝妙时机!”司马懿对此显然已是深思熟虑过,随口便款款道来,“您可速速调来郡尉梁广麾下的精兵锐卒乘夜狙击——梁广与杜传素来不和,他手下的郡兵亦有大部分还未被杜传和袁氏兄弟拉拢过去……只要此兵一发,杜传与袁氏兄弟必会束手就擒!”

    “唔……杜传等一干郡府污吏自然是要抓的。”杨俊点了点头,忽又眉头一皱,有些迟疑地沉吟起来,“袁雄、袁浑两兄弟也要抓吗?”

    司马懿见杨俊如此情形,心中暗一转念,便明白了他心底的顾虑:袁氏兄弟二人其实就是袁绍布在河内的暗探啊!倘若动了他俩,袁绍会不会借此口实而兴兵来犯?司马懿沉吟了一会儿,还是依着自己先前想好的思路,向杨俊缓缓进言道:

    “这个问题,小生也忖度许久了。袁雄、袁浑二人是必须要擒住查办的!倘若我等只抓杜传等一干内奸,不除袁雄、袁浑等一干外敌,终是为自己将来留下了隐患——袁氏兄弟事后借机蛰伏起来,反倒更是不易铲除!”

    “当然,对袁氏兄弟的惩处,与处置杜传等人应有不同。您如今只能将他俩先行活捉,然后关在狱中,再把他俩的罪行上报给朝廷。小生相信,以曹司空与荀令君之英明睿智,必能给予他俩一个恰到好处的处置,也必能给予袁绍近来咄咄逼人的扩张一个不软不硬的回击——让他日后有所收敛……”

    “嗯……但本座最为担忧的是袁绍会不会借着袁雄、袁浑被扣的口实而猝然兴兵来犯?倘若因此事而激成冀州袁绍与朝廷公开对决,那就太麻烦了——朝廷也并未做好与袁绍全面决战的准备啊!这样的责任,岂是你我担当得起的?”杨俊此刻已然将司马懿当成了最可信任、最可倚重的心腹智囊,不由得把自己心底的疑虑与担忧向他全盘托出。

    “杨先生勿忧。依小生看来,其实袁雄、袁浑两兄弟已经多次催促过袁绍起兵夺取河内郡了,然而袁绍却一直迟迟不肯动手——这是为何?并不是他没有夺取河内郡的野心,而是他存在着这样的幻想:他一直想等到一个足有十成把握的机会再猝然发难!”司马懿仿佛对这一切时势、人心的变化了然于胸,侃侃谈道,“可惜,这世上哪有十成把握赢利的机会给你去抓住?能有六七成的把握赢利,这个机会就已是莫大的‘天赐之幸’了!前些年张绣作乱、曹司空失利之际,本是袁绍一生中的难得机会,结果他傻乎乎地上了一封奏书,要求陛下以军事失利之故罢免曹司空而邀请他前来许都执政。呵呵呵,这天下大势,岂是他一书简便可蟾宫折桂的?后来,他也没乘势骤然拥军南下兵谏,反倒因了此事给自己惹来了一身的骂名。”

    “那么好的一个机会都被袁绍自己白白浪费了——又何况眼下曹司空已扫平袁术、吕布并且收服了张绣?天下时势,已然今非昔比了。袁绍此刻揣来测去,也自知只有五六成的把握敢与朝廷抗衡。所以,以他过于持重的性格,是绝不会冒着这样的风险借着袁雄兄弟被扣的口实而兴兵来犯的。”

    杨俊没料到司马懿身居下僚,却是胸怀天下、放眼四海,一口气就把各方诸侯争战的形势剖析得如此明晰深刻,不禁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方才深深叹道:“想不到司马君年纪轻轻,已然胸藏大韬略、大权谋、大智慧,实在令杨某自愧不如啊!杨某此番到河内郡巡检屯田,没料到却为朝廷觅得了一位多谋善断、才识卓异的匡世济时之奇才!杨某真是欢喜无限啊!”

    “杨先生过誉了。”司马懿听得杨俊此言,面颊上不禁飞出了一片红云,低了身子向杨俊作揖谢道,“小生才疏学浅,今日在您面前班门弄斧了!实在是惭愧惭愧!”

    杨俊呵呵一笑,从衣袖中缓缓取出一块青铜虎符,向司马懿递了过来,面色凝重地说道:“这样罢!事不宜迟,你立刻带上我这块由司空府、尚书台秘铸的调兵虎符去见梁广,让他发兵助你一举擒下杜传、袁氏兄弟等一干贪秽逆贼!”

    “这……这个……”司马懿伸手接过那块青铜虎符,握在掌中细细看了一番,禁不住有些犹豫地问道,“您……您不和小生一道前去召见梁广?小生有些担心自己年轻位卑,只怕有些不好调遣他的兵马……”

    “无妨!无妨!梁广其实是朝廷在河内郡里最可靠的人了。你自己不也发现他和杜传叔侄一直是貌合神离吗?那正是因为他是曹司空、荀令君放在河内郡里的最后一道守护屏障!”杨俊摆了摆左手,目光炯炯地直视着司马懿,“本座去不去亲自召见他也没什么关系。他只要见了你手上拿的这块青铜虎符,自然会懂得你是什么身份,也一定会全力协助你去肃贪除奸的。本座年岁已高,这些征战杀伐的重任就该由你这样有志有为的后进青年去担起了。”

    司马懿听了他这一席肺腑之言,不禁感动得双眸泪光莹然:“小生多谢杨先生的信任和亲重了!杨先生既发此语,小生便恭敬不如从命!”说罢,他小心翼翼地将青铜虎符收进袖中放好,便欲转身而去。

    这时,杨俊却将目光深深地投注在那张《千里屯田嘉禾图》上,缓缓地说道:“司马君啊!不管这幅《千里屯田嘉禾图》还有什么瑕疵,本座今夜还是要把它再渲染一番,完成了这最后一道工序后,本座便要把它呈给陛下、曹司空、荀令君和列位大臣们共同欣赏。”

    “杨先生,您这是……”司马懿若有所思。

    “这画上的农夫们,不管他们先前是袁家的佃户还是杜家的佃户,本座只知道,从今夜起,在陛下的眼里、在曹司空的眼里、在荀令君的眼里、在本座的眼里,还有在列位大臣的眼里,他们可都是咱们朝廷民屯里的客户了。”

    司马懿听罢,向他深深一躬道:“杨先生且在此放心安坐。小生现在就去梁广处,助您完成这幅《千里屯田嘉禾图》的最后一道工序。”

    最坏的敌人往往也是最好的老师

    从驿馆里出来,司马懿仍似一个普通皂役般垂头疾步向街道那边走去——从这条街道的尽头转入旁边一个小巷,穿过那个小巷便是郡尉梁广的府第了。

    刚刚踏上小巷里的青石地板,司马懿便感到一股寒意从背后宛若刀锋一般贴肉直袭而来!

    他脚下一定,深深倒抽了一口长气,然后缓缓转过身去——果然,杜和带着四个家丁正从巷口处杀气腾腾而来!

    “杜……杜和君,你……你们……”司马懿的眼神里分明透出一丝胆怯。

    杜和像一只终于把老鼠逼进了死角的猫一样,脸上露出得意扬扬的笑容:“还是我叔父棋高一着啊!——他料定你这几天晚上一定会暗暗来找巡检使大人告咱们的黑状!司马懿!现在被杜某逮了个正着——你还有何话说?”

    司马懿显得有些惊慌失措:“杜君只怕是有些误会了……是巡检使大人特地召见在下商议下一步屯田安民事务的……”

    “哦?你司马懿的面子好大!巡检使大人要特地召见你去商议公事?”杜和冷冷地说道,“刚才我叔父也曾来求见杨大人的——他可是这么回答的:‘暮夜闭户不接来客。’……这样吧,有劳司马君你到我叔父府中去把巡检使大人今夜所谈之事辩说个清楚!”

    随着他的话声,那四个杜府家丁“锃”地抽出了腰间利刃,目露凶光,一步一步踏上前来!

    “且慢!”司马懿一声劲喝,面色一正,凛然而道,“杜和!你胆敢肆意行凶,今夜对本掾下此‘黑手’,不怕明日一早巡检使大人追查起来饶不了你们吗?”

    “巡检使大人?嘿嘿,现在我杜某人还尊称他一句‘大人’,”杜和的笑容变得愈发阴冷,“明天他若是要多管闲事,我们包管他什么‘大人’都不是了,只会和你一样,变成一个谁也不会知道的旮旯里的死尸!”

    说着,他又向那四个家丁挥手示了示意,四个家丁已经扑近了司马懿身前六尺之处,齐齐嗷的一声怪叫,挥着利刃便直劈而至!

    就在这一刹那,凭空里一道灰影闪电般疾掠而过——只听“嘭嘭嘭”数声闷响乍起,如中皮革,那四个家丁便似滚瓜一般被打得倒飞出三四丈外,一个个摔在地上哭爹叫娘,如同被敲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一样再也爬不起来!

    “什么人?”杜和惊骇得连声音都乱颤了起来:却见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小衙役牛金从天而降,双拳抱肩立在那里,全身上下一股如虎似豹的勃勃劲气,压得他腿根儿直发软,哆哆嗦嗦地就要跪下地去!

    司马懿在这一瞬间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凛然站在那里,脸上一派如山如峰的沉峻之气:“这样的蠢材居然还想谋刺巡检使大人以掩盖其滔天罪行?牛金!带上他和他的爪牙,随我到梁郡尉府上去……”

    砰的一声巨响,杜府书房的木门被牛金一脚踹得飞落开去,啪的一响,掉在了书房那张书案之前,激得灰尘纷扬而起!

    书案后面,杜传正坐在席位之上,任那门板落在眼前,兀自端然不动,低着头慢慢地酌着案头银壶中的美酒,静静地看着壶嘴一条银亮的酒线倾泻而出,注入了面前那只黄杨木双耳杯里。

    司马懿缓缓迈步踏进房来,一直走到那块飞落的木门上面踩稳了、站定了,才躬下身来行了一礼:“杜郡丞——司马懿这厢有礼了。”

    杜传只是看着那只黄杨木双耳杯中的酒面愈升愈高,僵硬的脸上慢慢裂出了一丝笑意,微微咧开了嘴说道:“司马君不愧是读过圣贤典籍的鸿儒啊!那些大圣大贤们把你教得太好了——就连你马上就要掏出刀子砍下我杜某人的脑袋了,居然还能温良谦恭、彬彬有礼地向我弯腰作揖!把心计玩到这个份儿上,才算是真正的高人一筹啊!”

    听着杜传的讥讽,司马懿脸上没有丝毫异样的表情显露出来。仿佛杜传是在叙说旁人的事儿一般,一片漠然之意。然而,这种莫名的漠然,又让杜传感到了一种被深深刺伤的剧痛——他决定在临毙之前,也要挖空心思地挫一下这个外示谦和逊顺,骨子里自命不凡的司马懿的傲气。于是,他缓缓地从杯面上抬起眼来,恶狠狠地瞪着司马懿,恨恨地说道:“不过,司马懿,你也别太得意,我杜某人不是输在你手上,而是输在我们那个不争气的袁大将军的手上的……”

    然后,他仰天一声长叹,望着高高的书房屋顶,喃喃地说道:“袁大将军误了我们!误了我们呀!他既已收到了我们送去的紧急密函与河内全郡军事形胜要塞地图,只需派出一支精骑劲旅猝然袭击,打你们一个措手不及,便可解了我等今日这般束手待擒之患啊!唉!不料袁大将军行事瞻前顾后、狐疑不定,迟迟不敢下此决断,真是‘有机而不知乘,有势而不知发’!——实在恼人也!”

    说着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沓地契和几张盖了大将军之印的委任状,刷刷刷撕了个粉碎:“我河内杜家数年来的苦心经营,今日全因他优柔寡断之故毁于一旦,杜某真是不服啊!不服啊!”

    “杜郡丞你这话请恕在下不能苟同。”司马懿双眉一扬,终于沉声开口,打断了杜传的唠唠叨叨,“今日你等所处之困境,其实早已在在下的谋算之中——袁绍本就是一座靠不住的冰峰,烈日一出必将融于无形,而你杜郡丞却在他身上抱了太多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期待,自然会在今日一败涂地!”

    他讲到这里,见杜传仍是斜睨着眼一脸不服之色,便又沉沉说道:“杜郡丞,其实你为官行事也够刁够猾、够奸够狠,可惜你就是不够高明——做官,若是不太精明,则必有枝节疏漏之虞,但这还可以曲为弥缝;然而,若是不太高明,则必有全局覆没之患,纵是智者亦难挽救!杜郡丞失了高明,当然是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了!”

    “高明?”杜传冷冷地横了他一眼,干笑了一声,“杜某在此请教司马君了,你说,我这盘棋本该怎么个高明法?”

    “所谓的高明,也并没什么玄虚难测之义。人皆见其小,而我独见其大;人皆见其近,而我独见其远;人皆见其末,而我独见其本;人皆见其一,而我独见其二——这就是高明!”司马懿不动声色,仍是侃侃而谈,“如今天下大势,已对袁绍甚为不利。你可知道——近来西凉乱贼张绣在其谋士贾诩的劝谏之下,已然率领四万精兵全部归降了曹司空?宗室皇叔、徐州牧刘备,也带着关羽、张飞等一干悍将投奔了许都?这两大助力的注入,使得曹司空麾下实力大增!面对如此形势,袁绍焉敢为了夺得区区一个河内郡就不知轻重地大动干戈?他不能发兵前来援救你们,这是稍一思忖即可悟透的昭昭之事——没料到杜郡丞在这一点上却始终觑它不破,只怕是被袁氏兄弟的美酒佳肴和金银财宝迷花了眼吧?你贪心太炽、昧于小利,连这样全局之识都没有,岂可谓之高明?你服也不服?”

    “你口口声声攻击杜某‘贪心太炽、昧于小利’而行事周章失措,”杜传恨恨地说道,“难道杜某自己心中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你这厮步步紧逼,方才令杜某乱了分寸的……司马懿!杜某真是不懂,你出身儒门世家,完全不必利用我等的累累尸骨作为你平步青云的台阶啊,颍川郡的陈群不也是左右逢源地爬上去了吗?你何苦与我等作对?”

    “这里边的缘由,也不是你这样琐琐细细的刀笔奸吏所能理解的。”司马懿冷冷地睨视着他,目光里一片傲然,“我此刻就是和你说了,也如同白说。”

    “哼!难不成你真是为了刘寅他们那些贱民才这样做的?”杜传咬了咬牙,凶相毕露,“他们能给你多少好处?他们能把你推到朝廷的高位上去?他们能让你飞黄腾达?”

    “匡时济世、除暴安良,是我司马懿出道入仕的抱负。”司马懿面不改色,凛然说道,“而你们则是以贪污纳贿、鱼肉百姓为目的。这一点,是我和你们最大的不同。”

    “唉!别人那些‘匡时济世、除暴安良’的大志都是挂在嘴上说给别人听的,没想到你司马懿却是当成了正儿八经的事来做的……唉!我杜传也真倒霉,怎么就碰上了你这样一个既诡计多端又偏执顽固的书呆子呢?真是天要灭我、命当该绝啊!”杜传气得擂胸顿足嚎呼不已,“你今日陷害了我,是拿着别人递来的刀子杀得顺手。倘若我杜某人不是和冀州袁氏亲戚扯上关系做事,而是和你所效忠的那个曹司空的亲戚拉上关系搞上他一番,你这时候敢把我怎么样?你又敢对他们怎么样?司马懿——我不相信你到了杜某今天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会真正信奉你今天在这里跟杜某讲的这些话。你给杜某记着:杜某会在阴曹地府里一直盯着你是不是一辈子都坚持着这些大道理的!”

    司马懿听到这里,忽然不想再和他继续对话下去。他冷冷一笑,转过身来,丢下杜传一个人在他背后骂爹骂娘,缓缓向书房走去。

    他刚一转身,牛金带着两个衙役便从他身边一冲而过,径去捉拿那杜传了。

    司马懿没有回头观看他疯狂挣扎撕咬的丑态,却在心底最深处暗暗说道:杜郡丞!其实你不知道——我司马懿是多么感谢你啊!是你,让我看到了官场中的对手是何等的卑鄙;是你,让我见识了官场中的对手是何等的狡猾;是你,让我懂得了在官场中的搏击是何等的残酷;也是你,让我学会了如何在官场中钩心斗角、屈伸进退……我能在入仕之初,碰到你这么一个“老师”教给了我这么多在圣贤典籍上学不到的东西,这是我的幸运啊!实际上,我真的会永远都十分感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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