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高傲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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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一周过去了,罗切斯特先生也没有半点音信。又过了三天,还是不见他的踪影。费尔法克斯太太说,即便主人直接从里斯去伦敦,然后转道欧洲大陆,一年不回桑菲尔德,她也毫不惊讶,因为以前主人经常这样不辞而别。听完费尔法克斯太太的话,我感到莫名的失落,整颗心都凉了。我确实是在放任自己陷入一种失望的情绪之中,不过我很快就恢复了理智,记起自己的原则,竭力去保持心态正常。说起来真是难以置信,我竟然那么快就纠正了这段时间的过错,竟然能让自己再也找不到关心罗切斯特先生的理由。我并没有自贬自抑,像奴隶似的自认低下,相反,我只是在跟自己说:“你和桑菲尔德庄园的主人没有任何关系,教导那个受他监护的孩子是你唯一的职责。你对这份工作尽心尽力,他就会给你报酬和优待,这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你要清楚,这是你们之间唯一得到他明确认可的关系。所以,你不要对他倾注你的美好感情,也不要向他诉说你的喜怒哀乐。你跟他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你要守住自己的尊严,不要忘了自己的地位,更不要把一片真情浪费在毫不需要、甚至会被鄙夷的地方。”

    我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心里还算平静,只是脑海中时不时蹦出一些模糊的念头,试图罗列出应该辞去这份工作的理由。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草拟求职广告,甚至开始幻想新的环境会是什么样子。对于这样的念头,我并未加以制止,如果它们能够开花结果,那就任它们萌发生长好了。

    从罗切斯特先生离家那天算起,两个多星期已经过去了,这一天邮局给费尔法克斯太太送来了一封信。

    “是主人写来的,”她看完寄信地址后说道,“我们马上就能知道他是不是快回来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把信拆开,仔细读了起来。当时,我们正在吃早餐,我继续喝我的咖啡,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的脸颊泛起一片红晕,可我宁愿相信那是咖啡太烫的缘故。至于我的手为什么颤抖,为什么把半杯咖啡都洒在托碟里,我却不愿意去多想。

    “有时候,我也觉得府里太清静了。”费尔法克斯太太一边说,一边将信纸凑近了眼镜,“不过这回可够我们忙的了,至少得忙上好一阵子。”

    我没有立刻向她寻求解释,而是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我先把阿黛勒松开的围兜带子系好,又帮她拿了一个小面包,并给她的杯子重新倒满牛奶,然后才故作镇定地说道:“罗切斯特先生马上就回来,这不太可能吧?”

    “那倒不是,他说三天之后回来,也就是这个星期四,而且还不是一个人。我不知道他要从里斯带过来多少贵客,反正他就是吩咐我们把最好的几间卧室都收拾好,还要把书房和客厅都打扫干净。由此看来,我得从米尔科特的乔治旅店或是其他地方找些人手到厨房帮忙了。那些女宾都会带侍女过来,男宾也都会带上自己的男仆,到时候整个府宅就到处都是人了。”说完,费尔法克斯太太三口并作两口地吃完早餐,然后便赶紧出去准备了。

    正如费尔法克斯太太所言,这三天真是忙得昏天黑地。我原以为庄园里所有房间早就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现在看来,我是大错特错了。费尔法克斯太太找了三个女人来帮忙,她们在家中到处洗啊、刷啊、擦啊,把油漆的器皿擦得闪闪发亮,把地毯掸得一尘不染,把挂画取下擦净后再重新挂上,把镜子和枝形吊灯擦得光洁如新。她们还在每一间卧室里生了火,把床单和羽绒床垫放到炉火边烘干。这样的场面我以前从未见过,后来也再没有见过。听说要来客人,阿黛勒高兴得手舞足蹈,几天的准备和等待令她兴奋不已。她叫索菲娅把她所有的“衣服[112]”(其实是所有外衣)都检查一遍,把“过时[113]”的都翻新一下,把新的也都拿出来晒晒并整理好。她自己却什么也不干,整天只是在各个房间里蹦蹦跳跳,一会儿蹿到床上去,一会儿又从床上跳下来,一会儿凑到燃着熊熊炉火的壁炉前,一会儿又躺回床垫或是叠起的枕头枕垫上。她这些日子的功课早已全部免除,因为我也被费尔法克斯太太叫去帮忙了,整天都待在储藏室里干活,给费尔法克斯太太和厨师帮忙(其实是帮倒忙),学着做蛋羹、干酪饼和法式点心,捆扎野味,还要为甜点加些装饰。

    这批客人预计会在星期四下午到达,正好可以赶上六点钟的晚餐。在这段时间里,我没空胡思乱想,也相信自己像阿黛勒以外的其他人那样忙碌,那样开心。不过,我的快乐心情也会受到压抑。有时候,我看见三楼楼梯间的门(最近一直锁着)慢慢打开,格雷斯·普尔戴着呆板的帽子,系着白色的围裙,拿着手帕出现在门口。有时候,我看见她穿着布拖鞋,悄无声息地穿过走廊。有时候,我还发现,她偶尔会朝忙乱的卧室里看上一眼,然后跟女仆们说上两句,也许是告诉她们该如何擦洗炉栅和大理石壁炉架,或是如何除去墙纸上的污渍,说完便继续往前走。每当这样的情景出现在眼前时,我就像被人当头泼了盆冷水一样,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些疑惑,预感到凶兆即将来临。格雷斯·普尔每天下楼一次,到厨房吃一顿饭,在壁炉旁边不多不少地抽一斗烟,然后提一罐黑啤酒上去,以此打发她在楼上那间阴暗小屋里的孤独时光。一天二十四小时当中,她只有一小时跟楼下的其他仆人相处,其余时间都待在三楼那间低矮的橡木板房间里,偶尔发出几声阴郁的怪笑。不过,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独自做针线活,形单影只的就像地牢里的囚犯一样。

    最奇怪的是,除了我以外,整座庄园里没有人注意到格雷斯的怪癖,没有人对此感到惊讶,没有人议论她的职位和酬劳,也没有人对她的独处和孤独表示同情。但是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莉娅和一个清洁女仆的闲谈,说的就是格雷斯。莉娅说了什么我没太听清,只听见那个清洁女仆说道:“我猜她的工钱肯定不少吧?”

    “当然!”莉娅说道,“要是我的工钱同她一样多就好了。我倒不是抱怨自己的工钱少,毕竟桑菲尔德府对我们并不吝啬,但是我的工钱连她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她还在不断攒钱,每个季度都要去一趟米尔科特的银行。我毫不怀疑她要是现在想不干了,攒下的钱也肯定够她过完后半辈子了。不过,我想她已经在这儿待习惯了,况且她四十岁都不到,身强力壮,什么都能干。现在就放弃这份活儿,对她来说未免太早了点。”

    “我不得不承认,她绝对是干活儿的好手。”清洁女仆说道。

    “是啊!她很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没有人能比她干得更好。”莉娅意味深长地说道,“她那个活儿可不是谁都干得了的,就算给同样多的工钱也不行。”

    “确实如此!”清洁女仆答道,“不知道主人是不是——”

    清洁女仆刚要说下去,莉娅正好转头看见了我,便立即用胳膊肘推了那女仆一下。

    “她还不知道吗?”我听见那个女仆小声问道。

    莉娅摇了摇头,她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我清楚地感觉到,桑菲尔德府里有一个秘密,而我是唯一被排除在秘密之外的人。

    星期四终于到了,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在前一天晚上完成。地毯铺得整整齐齐,床上挂好了床幔,并且铺上了洁白的床罩,梳妆台上的各种用具都已摆好,家具擦得光洁锃亮,花瓶里插满了鲜花。总而言之,所有的房间都已被收拾得窗明几净,焕然一新。一层大厅也都打扫过了,雕花大钟、楼梯的台阶和扶手都变得像镜子一样光亮。餐厅里,餐具柜中的器皿闪闪发亮。客厅和里间的小客厅里,到处都摆放着盛开的外国鲜花。

    到了下午,费尔法克斯太太换上了她最好的黑缎礼服,还戴上了手套和金表。她负责迎接客人,做些把女宾们带到各自房间之类的工作。阿黛勒也盛装打扮了一番,尽管我认为她当天没机会见到客人,但是为了让她高兴,我还是让索菲娅给她套上一件宽摆的麻纱短上衣。至于我自己,我认为完全没必要换衣服,因为不会有人把我从教室里叫出去的。如今,教室已变成我的圣地,成为“麻烦时期令我愉悦的避难所[114]”。

    最近正值三月末四月初的时节,阳光普照大地,夏日即将来临。星期四这天是一个温暖宁静的好日子,天虽然快要黑了,但傍晚依然很暖和。我敞着窗子,坐在教室里独自工作。

    “时间不早了,”费尔法克斯太太边说边走进了教室,她的礼服摩擦得沙沙作响,“都六点半了,幸好我把晚餐的安排推迟了一个小时。我已经把约翰派到大门口去了,让他看看大路上有没有什么动静。在那里朝着米尔科特方向望去,可以看到很远。”费尔法克斯太太走到窗前,探头向外面张望。

    “约翰回来了!”她突然大声喊道,“喂,约翰!有什么消息吗?”

    “他们马上就到,太太,”约翰答道,“只需再等十分钟。”

    阿黛勒急忙跑到窗前,我也跟了过去。我小心地站在窗子一侧,躲在了窗帘后边,这样我就既能看见他们,又不会被他们发现了。

    约翰说的十分钟过得很漫长,好在我们终于还是听到了车轮滚动的声音。四位骑手沿着大路奔驰而来,后面还跟着两辆敞篷马车。一眼望去,隐约可见车内羽毛起伏,薄纱飞扬。骑马的四人当中,有两位是服饰华丽的年轻绅士,走在他们前面的是罗切斯特先生,他骑着他的黑马梅斯罗,他的派洛特则蹦蹦跳跳地跑在队伍的最前面。罗切斯特先生旁边还有一位女骑手,那位女士身着几乎长至地面的紫色骑马装,她的面纱随着微风在身后飘荡,透过面纱的褶皱,乌黑的鬈发微微闪出光芒。

    “布兰奇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叫了一声,随后便急急忙忙下楼准备接待去了。

    行进的车马顺着车道拐了个弯,迅速转过屋角,消失在我的视线中。阿黛勒一直吵着要下楼,但是我把她抱上膝头,明确地告诉她,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除非有人来请,否则绝不能贸然出现在女宾面前,不然罗切斯特先生会生气的。诸如此类的话,我说了不少。听了这些,她一下子哭了。但看到我的样子很严肃,她还是把眼泪擦掉了。

    这时,大厅里传来阵阵欢声笑语,男士们低沉的音调和女士们银铃般的声音和谐地交织在一起,其中最清晰的就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声音,他正在对贵客的光临表示欢迎。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铿锵有力,无比清晰。随后,我又听到女宾们轻盈地走上楼梯,轻快地从走廊里穿过,同时还听到轻柔的欢笑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最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外面一时寂静无声。

    “她们在换衣服。[115]”阿黛勒说道。她仔细倾听着,不放过每一丝动静。紧接着,她叹了口气。

    “妈妈在家的时候,”她说道,“只要有女宾来,无论她们是去客厅还是去卧室,我都会在后面跟着。我经常看侍女给太太小姐梳洗打扮,可有趣啦!像这样在一旁看看会有很多好处呢。[116]”

    “你饿吗,阿黛勒?”

    “有点,小姐,我们都五六个小时没吃东西了。[117]”

    “那么,趁着女士们还没出来,我试着去给你拿点吃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离开“藏身之处”,顺着直通厨房的后楼梯走到楼下。厨房里炉火通红,到处都是忙碌的景象。一锅炖鱼就要大功告成,厨师弯着腰,忙得满头大汗,似乎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仆人休息室里有两个车夫和三个男仆,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都正围着壁炉烤火;那些贴身侍女想必都在楼上,正在服侍她们的太太小姐;从米尔科特新雇来的几个仆人东跑西颠,里里外外忙个不停。穿过忙乱的人群,我总算来到了食品储藏室。我捡了一盘冷鸡,一个圆面包,一些馅饼,又拿了两三个盘子,还有一副刀叉。这些战利品到手后,我拔腿就走,重新回到走廊。结果我刚把楼梯后门关好,就听见一阵越来越响的嘈杂声,看来女士们就要从房间里出来了。我要想回到教室,就必须从这几间屋子门口经过,那样一来就很可能跟她们撞上。于是,我就在走廊这头站着,一动也不敢动,打算等她们离开后再过去。万幸的是,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暮色愈见浓重,加之这里因没有窗户而格外幽暗,我的身形刚好得以隐蔽。

    没过多久,那些美丽的女士一个一个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们步履轻盈,身上的华服在暮色中闪闪发光。她们在走廊的另一头站定,兴高采烈地轻声交谈着,不一会儿便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就像明亮的薄雾飘下山去一样。这些人的气质给我留下了前所未有的深刻印象,我想那是名门贵族才会拥有的优美典雅。

    回到楼上,我发现阿黛勒把教室门拉开了一道窄缝,正偷偷地向外张望:“多么漂亮的女士呀!”她用英语尖叫道,“真希望可以去找她们!你觉得晚餐后罗切斯特先生会让我们过去吗?”

    “不会,真的,我觉得不会。罗切斯特先生还有其他事情要操心呢。别再去想那些太太小姐了,也许明天你就能见到她们了。这是你的晚餐。”

    阿黛勒真是饿坏了,她的注意力马上就转向了鸡肉和馅饼。幸好我拿来了这些可以果腹的东西,不然我和阿黛勒以及索菲娅(后来我也分了一些给她)很可能就吃不上晚饭了。楼下的仆人一个个都忙得团团转,根本顾不上我们。直到九点,甜点才端上去。十点的时候,男仆们还端着托盘和咖啡杯进进出出。阿黛勒趁机找到了晚睡的理由,她说楼下房门开开关关,人们吵吵闹闹,她完全睡不着。此外,她还补充说,万一她脱了衣服,罗切斯特先生却突然派人来叫她下去,“那多可惜呀![118]”对于她的这个请求,我也只得应允。

    为了安抚阿黛勒,我开始给她讲故事,她愿意听多久,我就讲多久。后来,我又换了一个花样,把她带到了走廊。大厅里灯火通明,阿黛勒扶着栏杆津津有味地俯看仆人们往来穿梭。刚刚搬进客厅的那架钢琴传来了音乐声,阿黛勒和我坐在最高一级楼梯侧耳倾听。没过多久,悠扬的琴声中又响起了一个人的歌声,唱歌的是一位女士,声音非常悦耳动听。独唱刚刚结束,又传来了二重唱,接着是三位男士的无伴奏三重唱,其间休息时还能听到愉快的交谈声。听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突然发现自己正竭力从嘈杂声中分辨罗切斯特先生的声音。我的耳朵很快就捕捉到了他的声音,可我还想征服那遥远的距离,试着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时钟敲响了十一下,这时我看了看阿黛勒,发现她的脑袋靠在了我的肩头,眼睛也已经明显睁不开了。于是,我把她抱起来,送她到床上睡觉。等到楼下的人们回房休息的时候,都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第二天的天气和前一天一样,晴朗无云,风和日丽。客人们打算去附近的某个地方游玩,他们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一群人早早就出发了。我目送他们出发,目迎他们归来。与昨日所见一样,布兰奇小姐是骑手中唯一的女士,罗切斯特先生还是与她并辔而行。两人策马飞驰,拉开了与众人的距离。我和费尔法克斯太太站在窗边向外张望,我把这一幕指给她看,并且说道:“你还说他们不大可能结婚呢,可是你瞧,比起其他女士,罗切斯特先生明显更喜欢她。”

    “确实,我得承认,主人是很喜欢布兰奇小姐。”

    “那位小姐也喜欢罗切斯特先生。”我补充道,“她把头那么偏向主人,就像在说什么悄悄话似的。我真希望可以看到她的容貌,到目前为止我都没见过她一眼呢。”

    “今晚你就可以看见她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答道,“我之前跟罗切斯特先生提过一句,说阿黛勒多么想跟那些太太小姐见上一面,他回答说:‘哦,那就让她晚餐后到客厅来吧。另外,让爱小姐陪她一起来。’”

    “他那样说只是客气一下罢了,我相信自己完全没有去的必要。”我答道。

    “是啊,我也是这样跟他说的,说你不善交际,应该不会喜欢出现在一群活泼的宾客中间,更何况那还是一群陌生人。可是,罗切斯特却急躁地回答说:‘胡说!如果她不答应,就说是我特别希望她来;如果她还是不愿意,你就说她要是再不答应,我就要亲自去请了。’”

    “我不会那么麻烦他的,”我说道,“要是没得选择的话,我也只能过去了,但是我真的不喜欢。费尔法克斯太太,你也会过去吗?”

    “我不过去,我已经告诉了主人,他答应了。一本正经地走进众人聚会的地方会很令人难受,不过我可以教你一个避免尴尬的法子。你得赶在女士们离开餐厅之前,也就是客厅还没人的时候进去,然后挑一个你喜欢的僻静角落坐下。绅士们进来以后,除非你自己愿意,否则不用在里面待很久,只要让罗切斯特先生看见你在场了就行。然后,你就可以悄悄地离开了,没有人会注意你的。”

    “你觉得这些客人会住很久吗?”

    “也许两三个星期吧,肯定不会更久了。乔治·林恩爵士最近刚被选为米尔科特的议员,只待复活节假期结束就去城里上任,到时候罗切斯特先生应该会跟他一起走。主人这次在桑菲尔德待了这么久,真的让我很惊讶,实在不敢奢望他还会再住下去。”

    一想到马上就要带着阿黛勒去客厅,我便越发忐忑不安了。得知晚上要去跟太太小姐们见面,阿黛勒一整天都特别兴奋,直到索菲娅开始给她穿衣打扮,她才安静下来。她也知道这番准备有多重要,于是很快就变得稳重起来。等到索菲娅把她的鬈发梳理得整齐光滑,并且给她穿上了粉色绸缎连衣裙、系好了长腰带、戴上了蕾丝连指手套,她的表情已经严肃得像个法官了。全部打扮好以后,阿黛勒非常自觉地端坐在小椅子上。坐下之前,她还小心翼翼地把裙子撩起来,以免弄皱了。她还向我保证,在我穿戴好之前,她绝不会乱动。我很快就打扮好了。我穿上了自己最好的那条裙子(那是一条银灰色的裙子,专门为参加坦普尔小姐的婚礼买的,从那之后就再没穿过),又很快梳好头发,别好了我唯一的首饰——一枚珍珠胸针。确认一切都穿戴妥帖之后,我们便下楼了。

    要想进入客厅,除了穿过他们正在吃饭的餐厅之外,还有一条路可走。进到客厅之后,我们发现这里十分安静,客人们还没有到来。大理石壁炉里的炉火烧得正旺,桌面上装饰着漂亮的鲜花,其间一支支点燃的蜡烛发出耀眼的光芒。烛光照亮了整个屋子,却也突显出几分孤寂。拱门上挂着绯红的帷幔,帷幔那边就是餐厅。里面的人正在交谈,但是声音很低,除了微小的嗡嗡声之外,一点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阿黛勒仍旧一脸严肃,安静地坐在我指给她的矮凳上。我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并从邻近的桌上拿来一本书,打算尽力读进去。阿黛勒把她的矮凳搬到我的脚边坐下。过了一会儿,她碰了碰我的膝盖。

    “怎么了,阿黛勒?”

    “我可以摘一朵美丽的鲜花吗,小姐?我想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一点。[119]”

    “你对自己的‘打扮[120]’过于在意了,阿黛勒。不过,一朵花还是可以的。”我从花瓶里拿了一支玫瑰,别在了她的腰带上。她发出一声无比满足的叹息,仿佛她的幸福之杯已斟满了美酒。我转过脸去,尽力掩饰住自己的笑容。这个巴黎小姑娘天生就对穿着打扮非常热衷,让人觉得既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悲。

    一阵离席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帷幔一下子就被拉到了拱门后面,对面的餐厅一下子就看得一清二楚了。枝形吊灯射出的光线照亮了餐桌上的玻璃器皿和银质餐具,里面摆着的精致甜点在烛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这时,女宾们穿过拱门走了进来,帷幔随即在她们身后落下。

    进来的只有八位女士,但不知道怎的,她们走进来时给人的感觉却不止八个。其中有几位女士个子很高,还有几位身着一袭白裙,她们的裙摆很大很长,自然地拖在地上。就像雾气让月亮看起来更大了一样,她们的身材在裙子的衬托下显得更加高挑。我站起来向她们行了个屈膝礼,只有一两位向我点头回礼,其余人只是瞪大眼睛看着我。

    这些女士在房间里四下散开,动作活泼轻盈,就像一群羽毛雪白的鸟儿。她们中有几个半倚在沙发和软榻上,还有几个弯下腰细看桌上的鲜花和书籍,其余的人则围在壁炉边上。她们聊天的声音很轻,却十分清晰,仿佛这样说话对她们来说已成为一种习惯。她们的名字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但不妨在这里先提一下。

    首先说一说埃希顿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埃希顿夫人过去显然是个美人,现在也保养得很好。大女儿艾米个子不高,容貌和举止天真活泼,透出一股孩子气。她穿的是白色薄纱裙,腰系着一条蓝色饰带,显得与她的气质十分相配。小女儿路易莎比姐姐高,身材也比姐姐好,脸蛋非常漂亮,是法国人所说的那种“不够端正却娇媚动人的长相[121]”。姐妹俩都生得像百合花一样,纯洁而美丽。

    拥有爵士头衔的林恩夫人四十岁左右,身量较大,体态丰腴,腰板笔挺,看上去有些傲慢。她身着一件华丽光亮的绸缎礼袍,乌黑的头发上箍着一条宝石发带,上面还别着一枚天蓝色羽饰,在光线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相比之下,登特上校夫人没有那么显眼,但我认为她更有贵妇气质。她身材苗条,脸色白皙,神态温和,发色金黄,穿着一件黑色锦缎长裙,肩披一条名贵的外国蕾丝围巾,头上还缀满了珍珠首饰。比起林恩夫人珠光宝气的打扮,登特上校夫人显然更令我喜欢。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三位女士(这很可能是她们个子最高的缘故)却是已故的老英格拉姆勋爵的遗孀以及她的两个女儿布兰奇和玛丽。这位英格拉姆夫人四五十岁,身材保持得很好,头发依然乌黑(至少在烛光下如此),牙齿显然也很健全。很多人都认为,她在这个年纪的女人当中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美人。从体态和容貌来看确实如此,但是她的举止和神态透出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傲慢。她的五官酷似罗马人,而双下巴又和脖颈连在一起,使她看起来就像一根柱子似的。在我看来,这样的长相不仅让她的面容显得很阴沉,而且还显得很专横。她的下巴高高扬起,几乎达到了不自然的程度,明显摆出一副很大的架子。除此之外,她那双眼睛射出的目光凶狠而严厉,这使我一下就想起了里德太太。她说起话来装腔作势,故意压低嗓音,音调变化异常夸张,语气也非常专横。她穿着一件绯红色天鹅绒连衣裙,戴着一顶印度金丝织成的头巾帽,这样的打扮给了她女王般的高傲派头(我想她自以为是这样的)。总之,她的言谈举止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布兰奇和玛丽的身材别无二致,她们都像白杨树般高大挺拔。不过,就她们的身高来看,玛丽显得有些单薄,而布兰奇则像极了月亮女神狄安娜。我当然会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打量布兰奇。首先,我想看看她的长相是不是和费尔法克斯太太说的一样;其次,我想知道她是不是和我凭想象画出来的那幅肖像画相似;再有一点,坦白直说了吧,是不是同我设想的一样,很符合罗切斯特先生的品位。

    就相貌而言,无论是根据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描述还是我画的肖像,她几乎每一点都很符合:高耸的胸脯、坦削的肩膀、优美的脖颈、乌黑的眼睛,还有黑油油的鬈发。可是她的脸呢?她的脸长得和她母亲一模一样,只是因为年轻,没有皱纹而已。她们拥有同样不太饱满的额头,同样高傲的五官,同样傲慢的神情,只不过她的傲慢之气中没有阴沉的感觉而已。她的嘴角总是高傲地翘着,这似乎已成为她习惯性的表情;她始终在笑,带着几分嘲讽他人的味道。

    据说,天才都很自我。我不知道布兰奇小姐是不是一位天才,但她显然具有很强的自我意识。布兰奇小姐同温文尔雅的登特夫人聊起了植物学,我在一旁把她们的谈话听了个清清楚楚。登特夫人说自己很喜欢花卉,“尤其喜欢野地中的花”,但她并不曾学过这门学问。布兰奇小姐学过这方面的知识,她在向对方罗列植物学的名词时显得十分得意。我立刻察觉到她是在“戏弄”(用行话来说就是“追猎”)登特夫人,是在拿对方的无知找乐子。她的追猎技巧可能很高超,却不太厚道。此外,她还有许多值得骄傲的资本:她会弹钢琴,演奏技巧非常出色;她会唱歌,嗓音婉转动听;她跟母亲交流时使用法语,表达流利,而且口音纯正。

    与布兰奇小姐相比,玛丽小姐的面相则显得温和而坦诚。她的五官线条柔和,肤色白皙(布兰奇小姐黑得跟西班牙人似的)。可是,玛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也没什么神采,整个人都缺乏生气,而且她似乎并不健谈,一坐下来就变成了壁龛里的雕像,再也没挪动过地方。不过,姐妹俩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她们都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

    那么,布兰奇小姐是否就是罗切斯特先生的意中人呢?这我可说不好,毕竟我也不清楚罗切斯特先生喜欢哪种类型的女人。如果他喜欢雍容华贵的女子,那么布兰奇小姐正合他的口味,而且她还多才多艺,活泼大方。我想大多数绅士都会喜欢布兰奇小姐,而罗切斯特先生确实也很欣赏她,我似乎已经找到了证据。相信只需看看他们俩相处的样子,最后一丝怀疑便也可以打消了。

    读者啊,你若是以为阿黛勒这段时间一直老实地坐在我的脚边,那你可就真的错了。早在女士们刚进来时,她就起身迎了上去,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太太小姐们,你们好。[122]”

    布兰奇小姐瞥了阿黛勒一眼,轻蔑地说道:“哦,多么小的玩偶娃娃啊!”

    林恩夫人说道:“我想这就是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那个孩子吧,他曾提到过这个法国小姑娘。”

    登特夫人和蔼地拉起阿黛勒的小手,吻了一下。

    艾米·埃希顿和路易莎·埃希顿异口同声地叫道:“多可爱的小孩子呀!”

    然后,她们把阿黛勒叫到沙发边上,让她坐在女士们中间。阿黛勒一会儿用法语说话,一会儿又用蹩脚的英语交谈,很快就博得了小姐们的欢心,也吸引了埃希顿夫人和林恩夫人的注意。得到了大家的宠爱,阿黛勒感到格外满足。

    最后,咖啡送来了,男士们也被请进了客厅。我坐在房间的暗处(如果说明亮的房间里还有暗处的话),窗帘遮住了我大半个身子。拱门的帷幔再次被拉开,诸位先生走了进来,他们登场的情景同样令人印象深刻。每位男士的着装都是黑颜色,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个子都很高,有几个还很年轻。亨利·林恩和弗雷德里克·林恩都是衣着华丽的翩翩青年。登特上校浑身散发出高贵的军人气质。埃希顿先生是个颇有绅士风度的地方法官,两鬓已经花白,只有眉毛和胡子还是黑的,这使他看上去颇像“舞台上的尊贵长者[123]”。英格拉姆勋爵像他的姐妹一样,长相英俊,身材高大。但是,他四肢瘦长有余,而脑部供血却明显不足,就像玛丽一样,显得目光冷淡,无精打采。

    那么,罗切斯特先生在哪儿呢?他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我并没有朝拱门那边刻意张望,但还是看到了他。我尽可能把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钩针上,集中到正在编织的钱包网眼上,希望心里只想着手中的活计,眼里只看到膝盖上的银色珠子和丝线,可是我还是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身影,也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上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是在我帮了他所说的大忙之后,他握住我的手,低头看着我的脸,细细打量着我,仿佛心中藏有千言万语,渴望一吐为快。当时,我也有同样的心情。那个时候,我和他是多么亲近呀!然而在那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我们的关系发生了改变?此时此刻,我们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我们彼此的感觉如此疏离,以致我都不敢奢望他会过来和我说话。他直接走到房间另一边坐下,与几位女士交谈起来,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对此我倒是毫不惊讶。

    我发现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客人身上,而对我却并没有关注,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凝视起他的脸庞来。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眼皮非要张开,眼珠非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望着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喜悦,那是宝贵而心酸的甜蜜,就像手中紧紧握住一块纯粹的黄金,可黄金的表面却嵌有令人痛苦的尖刺,又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明知道自己爬向的那口井被下了毒药,却还是忍不住弯下腰去为喝到里面的泉水而欢愉。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说的真是千真万确。我的主人脸上缺少血色,但是他的额头宽大,眉毛浓密,目光深邃,五官粗犷,嘴角坚毅,处处都透出活力和果敢。如果按照一般人的审美标准,他怎么看都不算漂亮,但在我看来,他的容貌非常英俊,充满了魔力,以致我的感情不再受自己控制,而是完全为他所左右。正如读者所知,我并不想让自己爱上他,也曾为根除心中的爱情萌芽而费尽心力。然而现在,从再次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心中的萌芽又复苏了,并且开始疯狂地生长。尽管他一眼都没有看我,我却再一次爱上了他!

    在不知不觉间,我就把罗切斯特先生与那些男宾做了一番比较。无论是林恩兄弟华装丽服的潇洒,还是英格拉姆勋爵平易近人的文雅,抑或是登特上校勇武出众的英姿,比较起罗切斯特先生与生俱来的旺盛精力、慑服人心的坚毅相貌,那些男士的优点又算得了什么呢?对于他们的容貌和神态,我并没有感到有多么出众,不过我能想象得出,很多人都会说他们英俊帅气、仪表不俗,反而会认为罗切斯特先生相貌难看、神情抑郁。无论他们展现出怎样的笑容,微笑也好,大笑也罢,都不值得一提,就连微弱的烛火也比他们的笑容温暖,叮当的铃声也比他们的笑声更有意义。可是,罗切斯特先生的笑容却极富魔力。他只要微微一笑,他严厉的面容就会变得很温暖,他冷漠的眼神就会变得很亲切,他锐利的目光就会变得很温和。眼下他正跟路易莎·埃希顿和艾米·埃希顿说话,他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我的观察。看到那两姐妹在他面前竟能如此平静,我感到非常不解。要知道对我而言,罗切斯特先生的目光可与利剑没什么两样。我原以为她们在罗切斯特先生的注视下一定会低下头,并且脸上会泛起红晕,但是她们似乎毫无感觉,这种情形让我感到十分高兴。

    “罗切斯特先生在她们眼里的感觉跟在我眼里的完全不同。”我心想,“他跟那两姐妹不是同一类人,而我们才是,对此我深信不疑。尽管在财富和地位方面,我们的差距十分遥远,但在我的脑海里、血液里、神经里,却有某种东西使我和他在心灵上相拥相依。可是,几天前我不是还说过,除了从他手里领取工钱,我跟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吗?我不是也警告过自己,除了把他当成雇主,其余的一切都不要再去想了吗?那些想法真是有违我的本性!此刻,我所有美好、真挚、热烈的感情都不由自主地向他涌去,但是我必须掩饰好自己的情感,必须掐掉希望的幼苗,必须牢记他不可能太在意我的事实。我说自己和他是同一类人,并不意味着我也有他那种影响他人的力量,有他那种吸引别人的魅力,我和他之间只是有一些相同的志趣和观点罢了。所以,我必须不断提醒自己,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但尽管如此,只要我一息尚存,只要我还能思考,我就不能不爱他。”

    咖啡端了上来,宾客们渐渐变得随意起来。自从绅士们进来以后,女士们就像云雀一样活跃,谈话也更轻松愉快了。登特上校和埃希顿先生正在讨论政治,他们的夫人在一旁听着。林恩夫人和英格拉姆夫人也在一边聊天。乔治爵士(顺便提一下,我前面忘了描述,他身材魁梧,是个精力充沛的乡绅)站在两位遗孀就座的沙发跟前,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不时地插上一句。弗雷德里克·林恩先生坐在玛丽·英格拉姆小姐旁边,正把一本装帧精美的书卷中的木版插画指给对方,玛丽则一边看一边微笑,却不怎么说话。高大的英格拉姆勋爵懒散地抱臂倚靠着艾米·埃希顿小姐的椅背。娇小活泼的艾米抬头看着英格拉姆勋爵,就像一只鹪鹩似的对他说个不停。比起罗切斯特先生,这位勋爵明显更受艾米小姐的青睐。亨利·林恩坐在路易莎脚边的软垫长凳上,旁边就是阿黛勒。他试着用法语和阿黛勒交流,不过他那一口蹩脚的法语总要被路易莎嘲笑。布兰奇·英格拉姆又和谁在一起呢?此刻,她一个人站在桌子旁,很优雅地俯身翻看一本精装书。她似乎正等着别人上前跟她搭话,但好像又不愿意等得太久,便主动去找了一个伴儿。

    离开两位埃希顿小姐之后,罗切斯特先生像布兰奇小姐一样,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壁炉旁边。就在这时,布兰奇小姐走到了壁炉架的另一边,站到了罗切斯特先生的对面。

    “罗切斯特先生,我想你应该不喜欢小孩吧?”

    “我确实不喜欢。”

    “可如今你却照顾这样一个小家伙,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她指了指阿黛勒,“你从哪儿把她捡来的?”

    “她不是我捡来的,有人托付给我。”

    “你早该送她去上学。”

    “学校的费用那么昂贵,我可负担不起。”

    “可是,我知道你为她请了一位家庭教师,刚才还看见有个人和她在一起,那个人走了吗?哦,没有!还坐在那儿呢!在窗帘后面。你肯定要付薪水给那个人吧。这么算下来,你还是要花很多钱,甚至可能花得更多,因为你得同时养活两个人。”

    我很担心她的话会让罗切斯特先生注意到我,便不由自主地往更暗处又缩了一点。可我又隐隐希望罗切斯特先生会注意我,不过他的目光一动也没有动。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眼睛直视着前方,冷漠地说道。

    “也是,你们男人从来不考虑如何节省,也不考虑是否实用。关于家庭教师的那些事儿,你真应该听听我妈妈是怎么说的。在我和玛丽小的时候,家里至少请过十几个家庭教师,其中有一半都很讨厌,其余的也很可笑。简直就是噩梦,对吧,妈妈?”

    “你在和我说话吗,孩子?”

    布兰奇·英格拉姆小姐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还特别解释了一番。

    “亲爱的,不要再提那些家庭教师了。一提到她们,我浑身都不舒服。她们庸碌无能,反复无常,我真是受够了。感谢上帝,我现在终于不用再跟她们打交道了!”

    这时,登特夫人弯下身子,在那位英格拉姆夫人耳边说了几句。从英格拉姆夫人的反应来看,我猜登特夫人是在提醒她,被她咒骂的那类人中有一个就在这里呢。

    “活该![124]”英格拉姆夫人答道,“我倒希望这会对她有点好处!”她故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让我听见了,“我早就注意到她了。我会看面相,她那类人常有的毛病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都是些什么毛病呢,夫人?”罗切斯特先生大声问道。

    “待会儿我私下告诉你。”英格拉姆夫人答道,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把头巾式女帽晃了三下。

    “可是时间一长,我的好奇心就会没了胃口,它现在就渴望得到满足。”

    “问问布兰奇吧,她就在你旁边。”

    “哦,妈妈,别把这事儿推给我呀!对于这帮人,我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她们都讨厌死了!我这么说可不是因为我曾经受到过她们的折磨,恰恰相反的是,我总能在面对她们时占据上风。玛丽总爱打瞌睡,没法打起精神一块儿参与,于是我就和西奥多合伙捉弄威尔逊小姐、格雷太太和朱伯特太太!当时别提多带劲儿了!威尔逊小姐是个可怜多病的家伙,总是情绪低落,老爱伤心落泪。总之,完全不堪一击。格雷太太言语粗鲁,反应迟钝,什么打击对她都不起作用。最有趣的就是捉弄朱伯特太太了,现在想起来她真是可怜!我们把茶水泼掉,把面包撕碎,把书扔到天花板上,还用尺子敲打书桌,用炉具击打壁炉围栏,演奏了一首丁零咣当奏鸣曲,简直要把她逼疯了。西奥多,你还记得那些快乐的日子吗?”

    “记——得,我当然记得。”英格拉姆勋爵故意拖长声音说道,“这根可怜的老木头疙瘩总是喊什么‘你们这些坏孩子’,然后我们就会训斥她,说她那么愚昧无知,还敢来教育我们这些聪明少年。”

    “我们干得多漂亮啊。泰多[125],你知道的,我帮你告发(或者说迫害)过你的家庭教师,就是那位面色苍白的瓦伊宁先生,我们以前总叫他病鬼牧师。后来,他竟然跟威尔逊小姐恋爱了,至少咱们俩当时都是这么想的。我们看见他们经常眉目传情,有时还长吁短叹的,在我们看来那就是‘恋爱的迹象[126]’。我非常肯定地告诉你们,大家很快就分享到了我们的发现所带来的好处。我们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杠杆,把压在我们头上的这对讨厌家伙一起撬出门去。亲爱的妈妈刚一得知这个消息,就觉察到这种事情有伤风败俗的倾向,对吧,母亲大人?”

    “当然了,我的宝贝。就那件事而言,我的做法绝对正确。在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家庭里,绝不能容忍男女家庭教师之间胡扯,对此我能列出上千条理由来。首先——”

    “哦,妈妈,发发慈悲吧!不要再给我们一一列举了!再说[127],我们都知道,对于天真无邪的儿童来说,他们绝对是危险的坏典型。两个人一旦开始恋爱,就会结合在一起,就会相互依赖,就会对各种事情都不专心,从而变得工作失职,刚愎自用,进而变得傲慢无礼,最终导致他们的反叛情绪全面爆发。我说得对吗,妈妈?”

    “我的宝贝,你说得对,你总是对的。”“那就没有必要多说了,换个话题吧。”

    对于这句转换话题的声明,艾米·埃希顿不是没听见就是没注意,只见她用奶声奶气的腔调说了一句:“路易莎和我也经常捉弄我们的家庭教师,可是那个女教师真善良,什么都可以忍受,没有什么能惹恼她。她从来没有和我们生过气,是不是,路易莎?”

    “是的,她从不跟我们发火。我们可以做任何喜欢的事情,就算把她的桌子和针线盒弄得乱七八糟,甚至把她的抽屉翻个底朝天,她也不会生气。她的脾气真好,不管我们要做什么,她都会答应。”

    “我们就差给所有家庭教师都写本回忆录了。”布兰奇小姐嘲讽地噘起小嘴,“为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我再次提议,让我们换个话题吧。罗切斯特先生,你支持我的建议吗?”

    “小姐,无论你提出什么建议,我都支持。”

    “那我有责任提出一个新话题了。爱德华多先生[128],今晚你的嗓子怎么样?”

    “比央卡小姐[129],只要你下命令,我立刻就能歌唱。”

    “那么,我命令你把整套发音器官都清一清,好为我提供尊贵的服务。”

    “面对如此神圣的玛丽[130],谁不愿意当她身边的里齐奥[131]呢?”

    “小提琴手里齐奥算什么!”布兰奇小姐甩了甩满头鬈发,大步朝钢琴走去,嘴里还大声喊道:“我觉得里齐奥肯定是个枯燥乏味的家伙,我更喜欢黑黑的博思韦尔[132]。男人若是没有一点恶魔的气质,简直就是一无是处。不管历史如何评价博思韦尔,我很喜欢他凶狠狂野的个性,总觉得他是真正的绿林好汉,是我愿意携手相伴一生的英雄。”

    “先生们,听好了:现在你们哪一位觉得自己最像博思韦尔?”罗切斯特先生大声问道。

    “我必须承认,还是你最接近。”登特上校答道。

    “说实话,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你。”罗切斯特先生答道。

    布兰奇小姐在钢琴前坐下,姿态高傲而优雅,雪白的长袍向四面展开,如同一位高贵的女王。她弹起一段优美的前奏,一边弹还一边自言自语,给人明显的高高在上的感觉。她的语言和神态清楚地表明,她不仅想要获得众人的赞美和惊讶,而且更希望别人发现她身上那种洒脱而大胆的气质。

    “哦,现在的青年男子真让我讨厌!”布兰奇小姐一边大声嚷着,一边快速地弹着琴键,“他们都是些软弱无能之辈,只会躲在父亲的庄园里,没有母亲的允许和保护,连一步也不敢跨出去!他们只关心自己有没有精致的脸蛋,有没有白嫩的手臂,有没有娇弱的小脚,就好像男人也应该和美貌扯上什么关系似的,又好像美貌不应只是女人的天赋特权、自然属性和合法遗产一样!我承认丑陋的女人是造物主脸上的雀斑,但是对于男人而言,就让他们全身心地去追求力量和勇气吧。男子汉就应该以打猎、射击和格斗为座右铭,除此以外的任何事情都不值一提。假如我是个男人,我就会这么做。”

    “不论什么时候结婚,”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可是并没有人打断她,于是她接着说道,“我都决心已定,将来我的丈夫绝不能是我的对手,而只能是我的陪衬。我不能容忍有人跟我争夺宝座之上的权力,我需要的是百分之百的效忠。他必须放弃自己的主张,只能忠诚于我。罗切斯特先生,开始唱歌吧,我来给你伴奏。”

    “悉听尊便。”罗切斯特先生答道。

    “这是一首海盗之歌。要知道,我很喜欢海盗,正因为如此,你要唱得‘激情澎湃[133]’才行。”

    “只要布兰奇小姐发话,即便是一杯水,也得像大海一样气势磅礴。”

    “那你最好小心一点,要是不能让我满意,我就要亲自教你了。那样的话,你可就没面子了。”

    “原来只有无能之辈才会获此殊荣,看来我要尽量唱得烂一点。”

    “你要当心[134]!如果你故意出错,我也会想出相应惩罚的。”

    “布兰奇小姐应该手下留情,因为她身上有种力量,能够施予凡人无法承受的惩罚。”

    “哈哈!解释一下这句话!”布兰奇小姐命令道。

    “请原谅,小姐,这根本不用解释。你敏锐的直觉会告诉你,你的眉头轻轻一皱,就足以代替法官判那个人死刑了。”

    “唱歌吧!”布兰奇小姐双手重新放回琴键上,再次精神抖擞地弹起了伴奏。

    “我现在应该走了。”我这样想着,但内心却被空中飘荡的歌声紧紧抓住了。费尔法克斯太太曾经说过,罗切斯特先生有副好嗓子,如今看来确实如此。那是圆润有力的男低音,而且还饱含感情和力量。那歌声从耳朵灌入心田,神奇地唤醒了我的感情。我始终用心聆听着他的演唱,直到最后一个深沉而又饱满的颤音结束,暂停的谈话又如潮水般涌现,我才离开了那隐蔽的角落,从恰好就在旁边的侧门溜了出去。在穿过通向大厅的狭窄走廊时,我感觉自己的鞋带松了,便停下脚步,蹲在楼梯脚的垫子上系鞋带。这时,餐厅的门开了,一位绅士走了出来。我匆忙站起身来,正好跟对方打了个照面,发现来人居然是罗切斯特先生。

    “你还好吧?”罗切斯特先生问道。

    “我很好,先生。”

    “刚才在里面,为什么不过来和我说说话?”

    我本想把同样的问题抛给他,但我不想那样放肆,于是答道:“先生,我看你挺忙的,就没想去打搅你。”

    “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你都做些什么呢?”

    “没什么特别的,像平时一样给阿黛勒上课。”

    “可是,你的脸色要比以前苍白多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先生。”

    “就在你差点把我淹死的那天晚上,你着凉了吗?”

    “当然没有。”

    “那就回客厅去吧,你走得太早了。”

    “先生,我累了。”

    他看了我足足一分钟,然后才说道:“你好像心情不大好。怎么了?跟我说说吧。”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先生。我没有心情不好。”

    “我敢肯定你绝对心情不好,而且非常不好,感觉你再说几句眼泪就要落下了似的。其实,你眼睛里现在就闪现泪花了,有一滴已经从睫毛上滚下来,落在石板地上了。要不是因为现在没有时间,要不是因为担心过往的仆人说三道四,我准要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吧,今天晚上我先让你回去。但你要记住,在我的客人离开之前,我希望每天都能在客厅见到你。这是我的愿望,你一定要记在心里。去吧,顺便让索菲娅过来把阿黛勒接走。晚安,我的……”他突然打住,紧咬了一下嘴唇,蓦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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