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重逢诉衷肠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芬丁庄园掩映在树林深处,是一座不大不小、年代久远、风格朴实的建筑。这个地方我之前就听说过。罗切斯特先生常常提起它,有时还会过去。他的父亲当初置下这处房产是为了狩猎和娱乐,罗切斯特先生继承家业后本打算将此庄园出租,却因为它位置不佳、环境不益于健康而始终找不到租户。整座宅子就这样一直闲置,也没有陈设家具,只有两三间屋子被稍稍布置了一下,以便主人在狩猎季节来此居住。

    那天天色阴暗,冷风呼啸,细雨连绵,我幸好在天黑之前赶到了芬丁庄园。付给车夫我承诺过的双倍车钱之后,我步行走完了最后一英里路。庄园四周的树木长得非常茂盛,但显得有点阴森森的。虽然府宅已近在眼前,可却什么都看不到。后来,我注意到两根花岗岩石柱间有一道铁门,直到这时才算找到了入口。穿过铁门之后,我发现自己又一次被幽暗的树林包围了。抬眼看去,林间生有许多灰白多节的树木,错综的枝干在半空中形成一道道拱门,其下还有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一直蜿蜒至树林深处。我沿着小径前行,满心期待着很快就能到达目的地。然而,小径逶迤曲折,不断向前延伸,我越走越远,却丝毫看不到宅子和庭园的踪影。

    天色昏暗,树荫浓重,我已无法辨清方向,以为自己走错了路。我四下张望,想另寻一条出路,可是周围只有交缠的枝丫、粗壮的树干、繁茂的树叶,哪里都看不见出口。

    我继续往前走,路面终于变得开阔,树木也稀疏起来。没过多久,我便看见一道围栏,接着又看到了房子。在幽暗的光线下,房屋与周围环境显得很难区分,我好半天才把它从树林间辨认出来。再仔细看看,发现那房子的墙壁已然颓圮,并且非常潮湿,墙上还长满了青苔。走进虚掩的大门,我来到围墙内的一块空地上。树木从这里向外伸展开去,围出的空地恰好是个半圆形。这里没有鲜花,更没有花坛,只有一条宽阔的石子路,绕过草坪通向树林深处。宅子正面露出两堵尖尖的山墙,上面镶着狭窄的格窗;宅子的前门窄窄的,门前只设了一级台阶。正如“罗切斯特纹章”旅店老板所描述的那样,芬丁庄园是个“十分荒凉的地方”。这里四周静悄悄的,如同平日里无人的教堂,只能听见雨滴拍打树叶发出的“啪嗒”声响。

    “这里能有人住吗?”我暗自思忖。

    有的,这里确实有人住。我听到了点动静,那扇狭窄的前门正在开启,一个人影就要从里面出来了。

    门缓缓地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站立在台阶上。这是个没戴帽子的男人。他往前伸出手,仿佛在试探是否下雨了。尽管暮色昏暗,我还是认出了他——那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主人,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

    我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远远地仔细打量他。为了不让他瞧见,我非常小心自己的每一个动作。可是,我突然意识到,他已看不见我!这是意料之外的相会,更是喜悦彻底为痛苦所取代的相会!我压制住内心的渴望,没让自己喊出声来,更没有跑上前去。

    他像以前一样,身形硬朗挺拔,头发乌黑发亮,容貌既没变化也未显憔悴。无论是怎样的痛苦,都不足以在一年内击垮他强健的体魄,不足以侵蚀他蓬勃的朝气。但我还是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变化,他显得那么忧伤绝望,那么心事重重。这情景让我联想到饱经折磨的困兽或囚鸟,若在其愠怒之时走近,会有多么危险。现在,他就是那只被残忍剜去双目并身陷笼中的雄鹰,就是那位被刺瞎双眼的大力士参孙。

    读者啊,你以为失明而狂躁的他会让我害怕吗?你要是这样认为,就真的太不了解我了。在悲痛的同时,我还有一份温柔的心愿——我想亲吻他坚硬的额头和紧闭的双唇。可现在不是时候,我还不打算同他相见。

    他走下台阶,摸索着慢慢朝草地走去。他从前大步流星的样子怎么不见了?随后,他停下脚步,似乎不知该拐向何处。他用手撑开眼睑,茫然地望向天空和四周,吃力地辨认着眼前之景,可一切在他眼中都只是不见五指的黑暗。他伸出右手(他被截肢的左臂一直被他藏在衣服里),似乎是想摸摸身边有什么东西。可是,他离那些树木还有段距离,最终只是摸了个空。他放弃了努力,把胳膊放在胸前,默默站在雨中,任凭迅猛的雨点打在自己头上。这时,约翰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

    “扶着我的胳膊好吗,先生?”约翰说道,“雨就要下大了,您还是进屋吧。”

    “别管我。”他答道。

    听到这个回答,约翰退了回去,但并没有注意到我。这时,罗切斯特先生想试着四处走走,却是白费力气,毕竟他对周围环境一点儿都不熟悉。后来,他摸索着走了回去,进屋后便关了门。

    见没人了,我这才上去敲门,约翰的妻子为我开了门。

    “玛丽,你好啊。”我说道。

    玛丽极为吃惊,就像见了鬼似的。我赶紧安抚她的情绪,让她平静下来。

    “真的是你吗,小姐?”玛丽说道,“天都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到这么荒僻的地方来?”

    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接着,我跟着她走进厨房,看见约翰正坐在暖暖的炉火旁。我向他们简要地做了一番解释,说我对桑菲尔德府发生的一切已有耳闻,此番前来就是想看望罗切斯特先生。我请约翰到“罗切斯特纹章”旅店去一趟,帮我取回留在那里的行李。随后,我一边脱帽子和披肩,一边询问玛丽是否方便让我在庄园里过夜。我知道这可能有些麻烦,但还是可以安排的。我告诉她我想住下来。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了唤人的铃声。

    “你进去的时候,”我说道,“告诉主人,说有人想同他说话,但不要说出我的名字。”

    “那他肯定不会见你,”玛丽答道,“他拒绝见任何人。”

    玛丽回来了,我问她罗切斯特先生是如何答复的。玛丽答道:“罗切斯特先生要你先报上姓名,说明来意。”说完,她倒了一杯水,并放在托盘上,然后又把几根蜡烛放了上去。

    “他打铃就是要这些东西吗?”我问道。

    “是的,虽然他已经看不见了,但天黑后他总会叫人把蜡烛送进去。”

    “把托盘给我吧,我来端进去。”

    我从玛丽手中接过托盘,在她的指引下朝客厅走去。一路上我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端着托盘的手也不住地颤抖,以致杯中的水都洒出了一些。玛丽为我打开门,待我进去后又把门关上。

    客厅里光线很暗,一小堆尚未拨弄好的炉火幽幽地燃着。这屋子的盲眼主人俯身对着炉火,头靠在高高的老式壁炉架上。他的那条老狗派洛特蜷缩成一团,离得远远的,像是怕被人踩到似的。我刚一进来,派洛特就竖起了耳朵,随后叫唤着朝我扑来,还差点撞翻了我手中的托盘。我赶紧把东西搁在桌上,拍了拍它,轻声说了一句:“趴下。”罗切斯特先生机械地转过脸来,想“看看”这边发生了什么,可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得又转过身去,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把水给我,玛丽。”他说道。

    我端起只有半满的水杯向他走去。派洛特紧跟着我,依旧兴奋不已。

    “怎么回事?”他询问道。

    “趴下,派洛特!”我再次说道。

    他正要将水杯送到嘴边,听到我的声音后便突然停住了,似乎是在仔细聆听。然后,他把水喝了,随后把杯子放下,问道:“玛丽,是你吗?”

    “玛丽在厨房里。”我答道。

    他伸出唯一的那只手向前摸了摸,却因为看不见而没能碰到我。“是谁啊?你是谁啊?”他急切地问道,仿佛想用那双盲眼睛看清面前的一切。多么徒劳的尝试,多么可悲的挣扎啊!

    “回答我!说话啊!”他专横地大声命令道。

    “还想再喝点水吗,先生?刚才那杯让我洒了一半。”我说道。

    “你是谁?到底是谁?谁在说话?”

    “派洛特认出了我,约翰和玛丽也知道我在这儿。我今晚刚到。”我答道。

    “上帝啊!这次欺骗我的又是怎样的幻觉?迷住我的又是怎样的疯狂?”

    “这既不是幻觉,也不是疯狂。先生,你的意志如此强大,怎么会产生幻觉?你的身体这么健康,又如何会疯狂?”

    “说话的人在哪里?难道这只是个声音?唉!我确实看不见,但一定要摸到,否则我就要心跳停止、头脑炸裂了。不管你是什么,一定要让我摸一下,否则我就活不下去了!”

    他的手摸了过来,我赶快抓住,并紧紧握在我的双手之中。

    “这是她的手指,”罗切斯特先生喊了起来,“她那小巧纤细的手指。这要是真的,那一定还有其他部分。”

    他那只强壮有力的手挣脱了束缚,反过来抓住了我的胳膊,然后开始抚摸我的肩膀、脖子和腰身。我整个人都被他搂在了怀里,紧贴在他的身上。

    “这是简吗?这到底是谁?这是她的身子,没错,是她的身子——”

    “还有她的声音,”我补充道,“她的一切都在这儿了,包括她的心。上帝保佑你,先生!又能如此靠近你,我真高兴!”

    “简·爱!简·爱!”他一个劲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亲爱的主人,”我答道,“我是你的简·爱。我总算找到了你,总算回到了你的身边。”

    “真的吗?你是有血有肉的简?你是生动鲜活的简?”

    “你已经摸到我了,先生,你正搂着我,而且还很紧。我不像尸体那样冰冷,也不像空气那样虚无,不是吗?”

    “我生动鲜活的宝贝啊!这是她的四肢,这是她的五官,绝对不会错!可是,我已遭受过那么多不幸,不可能再有如此福分了。这是个梦,就像以前我在夜里梦到的那样,把她揽在怀里,紧贴在胸口,正如此时此刻的感觉,并且像现在这样轻轻地吻她,感觉她是爱我的,同时相信她绝不会离开我。”

    “我永远不会了,先生,从今天开始。”

    “‘永远不会’,幻象是这么说的吗?可惜我总是会醒过来,每次都只是一场空欢喜。我的处境凄凉阴郁,形单影只;我的生活黑暗寂寞,孤苦无依;我的灵魂口渴难耐,却被严禁喝水;我的心灵饥肠辘辘,却无人饲喂充饥。我温柔仁慈的梦呀,你此刻就依偎在我的臂弯里,但我知道,你也会效仿幻觉,最终离我而去。不过,趁你还没离开,吻我吧,拥抱我吧!”

    “你瞧,先生,我在吻你!这里,还有这里!”

    我在他曾经炯炯有神如今却暗淡无光的眼睛上用力一吻,又拂开他额前的头发,也在那里吻了一下。此时,他似乎突然醒悟过来,开始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真的是你,真的是这样吗,简?你真的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

    “那么,你没有被溪水淹死,横尸沟中,也没有流落异乡,四处漂泊?”

    “没有,先生。不仅没有,我现在还独立了。”

    “独立?什么意思,简?”

    “我的叔叔去世了,他给我留下了五千英镑的遗产。”

    “啊!这回是真的,肯定是真的!”他叫喊着,“我永远不会做出这样的梦来。此外,我还听到了她独一无二的声音,那么活泼,那么调皮,那么温柔。它滋润着我那干涸的心田,为我注入了生命的活力。等一下,简!你独立了?有钱了?”

    “相当有钱了,先生。要是你不想同我生活在一起,我就在你隔壁建一幢自己的房子,这样你晚上想找人陪伴的时候,可以到我的客厅坐坐。”

    “既然你相当有钱了,简,那么不用问,现在肯定得有一群亲友照顾你吧。他们不会让你委身于我这个瞎眼的废人,不会看你受这份罪的。”

    “我跟你说了,先生,我有钱了,同时也是独立的。我的事情由我自己做主。”

    “那你会留下来陪我吗?”

    “当然啦,除非你不答应。我会成为你的邻居,你的看护,你的管家。要是你觉得寂寞,我还能做你的伙伴,为你读书,同你散步,陪你闲坐,一直服侍你,成为你的眼睛和双手。不要再愁眉苦脸了,我亲爱的主人。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让你感到孤单。”

    他没有回应,显得十分严肃,又有点心不在焉。他叹了口气,微微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不过最终还是合上了嘴唇。我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也许我的请求确实太过莽撞,太不合常理。可能他也像圣约翰一样,觉得我如此不顾一切有些不妥。我之所以提出这个请求,确实是受心中的憧憬鼓舞,期待他仍然如此希望,仍会恳求我做他的妻子。这是我的期待,绝不会因为他尚未表白就没有把握,他肯定会要我嫁给他的,对此我信心十足。然而,他没有流露出半点这样的意思,脸色倒是愈发阴沉了。我猛然意识到,我也许完全弄错了,无意之中正扮演着傻瓜的角色。我想轻轻地挣脱他的怀抱,他却急切地把我搂得更紧了。

    “不要,简,不要!你绝不能走!我已经摸到了你的肌肤,听见了你的声音,享受了有你在旁的安逸舒适,体味了你带来的甜蜜抚慰,这些快乐让我难以放弃,让我无法割舍。眼下我已经一无所有,可是我必须拥有你。世人也许会嘲笑我,说我荒唐,骂我自私,但那都无关紧要。我的灵魂需要你的陪伴,需要你来满足,否则它就会狠狠地折磨这副皮囊。”

    “好的,先生,我会留在你的身边,我已经说过了。”

    “是的,你是说过了,但对于留下来,你的理解跟我的理解完全是两回事。你有关爱他人的心灵和慷慨奉献的精神,所以你愿意为自己同情的人做出牺牲。你能下定决心陪伴在我左右,善良地看护我、照顾我,毫无疑问我应该感到满足。但是我觉得,我现在只能对你有父亲般的情感了,你也是这么想的吗?来,告诉我吧。”

    “你希望我怎么想,我就会怎么想,先生。只要你觉得好,哪怕是做你的看护,我也非常满足。”

    “但你没法永远做我的看护,珍妮特。你还年轻,总有一天要结婚的。”

    “结不结婚什么的,我并不在乎。”

    “你应该在乎的,珍妮特。如果我还是当初的样子,我一定会让你在乎,但我现在只是一个瞎眼的累赘!”

    说到这里,他又变得忧郁起来。不过,我倒是高兴极了,而且也重新鼓起了勇气。他最后几句话让我了解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也明白了障碍并不在我这一方。于是,我便不再觉得尴尬,更加活泼地同他交谈起来。

    “你都快变成狮子或是类似的动物了,现在该有人把你变回人样了。”我一边说一边梳理着他那未经修剪的浓密长发,“要是把你放到野地里,你倒真有点像尼布甲尼撒[252]呢。你的头发跟他一样,会让人联想到鹰的羽毛。至于你的指甲是否也同鸟爪一样,我还没留意过。”

    “这只胳膊既没有手掌又没有指甲。”说着,他从衣服里抽出被截肢的手臂,展示给我看,“如今只剩下残肢,看上去真吓人!是这样吧,简?”

    “看到它确实为你感到惋惜,而你失明的眼睛和额头上灼伤的疤痕也同样令人遗憾。更糟糕的是,有人会因为这些而更爱你,更宠你。”

    “我还以为,简,看到我的残肢和疤痕累累的脸,你会觉得恶心呢。”

    “你是这样想的?不要再对我说这种话,否则我就要鄙视你了。请先让我离开片刻,我得去把炉火生旺,再把壁炉打扫干净。火焰烧旺的话,你能辨别得出来吗?”

    “可以的。我的右眼能感受到一些光亮,但也只是一团模糊的红光。”

    “这么说,你也能看见烛光了?”

    “非常模糊,看起来就像一团发亮的云雾。”

    “那你能看见我吗?”

    “不能,我的小仙女。不过,能够听到你的声音,摸到你的肌肤,已经谢天谢地了。”

    “你什么时候吃晚饭?”

    “我从不吃晚饭。”

    “但你今晚必须吃一点。我饿了,你肯定也一样,只不过你忘了而已。”

    我叫来了玛丽,很快就把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并且为他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兴致很高,吃饭时一直轻松愉快地与他聊天,甚至在饭后还聊了很久。与他待在一起,我不必在乎任何约束,也无须压抑自身活力,感到非常放松。我知道自己合他的心意,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能让他感到安慰,能使他重新振作起来,这种感觉多么令人愉快啊!我的天性复苏了,并且由此获得了新生!我们就像彼此的一部分:有他在侧,我才能活得彻彻底底;有我在旁,他才能活得圆圆满满。虽然他的眼睛看不见了,但如今他的双颊绽放出笑容,额头盛开着喜悦,整个面容都显得柔和而温暖。

    晚饭过后,他开始问我许多问题,诸如我一直待在哪里,在做什么,又是如何找到他的。但是夜色已深,我不宜再详述细节,所以给他的每个回答都很简短。另外,我也不想再触碰他那根过分激动的心弦,不想再搅浑他的情感之井。眼下,我唯一的目标就是让他高兴起来。如我所期待的那样,他也确实高兴了许多,但只是一阵一阵的。每当对话中断,出现片刻沉寂,他就会变得焦躁不安,抚摸我,叫我的名字:“简!简!”

    “你肯定是个活生生的人吗,简?你能肯定吗?”

    “凭良心保证,罗切斯特先生,我当然是。”

    “可在这样一个黑暗阴沉的夜晚,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炉边呢?我伸手去接仆人递来的水杯,可给我水的人怎么会是你呢?我提了个问题,等着玛丽回答,可耳边响起的怎么是你的声音呢?”

    “因为是我代替玛丽端着托盘走进来的。”

    “就是此刻能与你在一起,也一定是有魔法相助。有谁能想象出来,过去几个月里,我挨过的生活多么黑暗,多么沮丧,多么绝望啊!整天无所事事,没有任何指望,分不清白天黑夜,活得浑浑噩噩;对于外界的一切全无知觉,只有感到寒冷时才发觉炉火早已熄灭,只有感到饥饿时才想起自己忘记了吃饭;始终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悲伤之中,只想着能再见我的简一面,有时甚至想得几近发狂。是的,我渴望能把简找回来,这愿望要比找回视力更为强烈。此刻,我的简就在我身旁,还对我倾诉爱意,这叫我如何相信?她出现得如此突然,我又怎能断定她不会突然消失?到了明天,恐怕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对于眼下他的这种状态,我觉得最好也最能让他安心的办法就是,不去理会他混乱的思绪,直接给他一个朴实的回应。于是,我用手指抚过他的眉头,开玩笑地说,他的眉毛已经烧焦了,我得在上面敷点什么,好让它们能长得像以前一样又粗又黑。

    “仁慈的精灵啊,即使你对我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反正关键时刻一到,你就会再次弃我而去,就像影子一样,消弭于无形。至于你要去哪儿,怎么去的,我都一概不知,从此以后便再也找不到你了。”

    “你身上有小梳子吗,先生?”

    “要干什么,简?”

    “想把你乱蓬蓬的头发梳理一下。走近一看,你可真吓人。你说我像小仙女,我倒觉得你更像棕仙[253]。”

    “我的样子很丑吗,简?”

    “非常丑,先生。你知道的,你一向如此。”

    “哼!不管去过哪里,你这股牙尖嘴利的劲儿一直都没变。”

    “我可是跟一些有品位的人生活过一段时间,他们比你好过百倍千倍,有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思想和观点,而且比你优雅高贵多了。”

    “跟你生活在一起的到底都有谁?”

    “你要是再这么把头转来转去的,头发就要被我扯下来了,到时候你也就不用再怀疑我是不是活生生的存在了。”

    “你和谁生活在一起,简?”

    “今晚你不会得到答案的,先生,得等到明天才行。你也知道,我的故事只讲了一半,就等于保证我明天会出现在你的餐桌旁把它讲完。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到时候我一定注意,不会只端一杯水来,至少还会带上一个鸡蛋,还有煎火腿。”

    “你真是个仙女生、凡人养、专爱嘲弄人的小仙童[254]!你让我感受到了这一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要是你来当扫罗的大卫,肯定无须弹琴就能将恶魔驱除[255]。”

    “好了,先生,我已经把你收拾得整整洁洁、体体面面了。现在,我得离开你了。最近三天我一直在奔波,也真觉得累了。晚安。”

    “我就再问一句,简,你之前待过的房子里只有女士吧?”

    我大笑着逃开了,上楼梯时仍在笑个不停。“这主意真不错!看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有办法让他顾不上忧郁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听见了他起床的声音。没过多久,他开始挨个房间转悠。玛丽刚一下楼,他就问道:“爱小姐在这儿吗?”得到肯定答复后,罗切斯特先生接着又问:“你把她安排在哪个房间了?屋子够干爽吗?她起床了吗?去问问她有什么需要,顺便问问她什么时候下来。”

    估计早餐时间快到了,我便下了楼。我轻手轻脚地走进门,趁着还没被他发现,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他的精神是那样振奋,可身体竟如此残缺,看了真让人难过。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可看上去就知道他此刻正心潮澎湃,显然他是在强烈地期盼着什么东西。他坚毅的眉宇间依然刻着惯有的愁容,这种神情让我联想到一盏已被熄灭、等待重新点燃的油灯,然而——唉!他已无力自己点亮,只有依赖别人才能完成。我本打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与他见面,可是这个男人无能为力的样子深深刺痛了我的内心,不过我还是尽量轻松地同他打了招呼。

    “真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先生。”我说道,“雨已经停了,外面阳光和煦,过一会儿你就能出去散步了。”

    我点亮了那盏灯,他顿时就容光焕发了。

    “啊,你真的在这儿,我的云雀!快到我身边来。你没有离开,没有消失!一个小时以前,有一只你的同类在高枝上歌唱,可在我听来那歌声没有一点儿音韵,就像初升的太阳一样,一点儿都不绚丽夺目。对我而言,世间所有美妙的旋律都出自简的口中。只有她在我身边,我才能感受到阳光。”

    他坦承地表达着对我的依赖,我的眼睛不禁溢满了泪水。现在,他就像一只被锁在枝头的雄鹰,不得不请求麻雀为它觅食。但是我不想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于是赶紧抹干眼泪,忙着准备早餐去了。

    那天上午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待在户外。我领着他走出潮湿荒凉的树林,来到一片景色怡人的田野,然后向他描述这块土地是多么绿意盎然,花朵和树篱是多么生机勃勃,天空又是多么蔚蓝澄澈。我在一个隐蔽而优美的地方为他找了个干树桩当座位,并且高兴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坐在他的膝头。既然两个人都觉得在一起比分开更快乐,我又何必拒绝呢?

    派洛特趴在我们脚边,四周一片静谧。突然,他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并且说道:“你这个残忍的家伙,竟然把我抛弃了!我发现你逃走之后,就立刻四处找你,可怎么都找不到,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后来,我查看了你的房间,竟发现你没拿走一分钱,甚至连一点儿值钱的东西都没带走,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送你的珍珠项链原封未动地放在盒子里,你的几只箱子仍像要去新婚旅行似的捆着。我问自己,我的宝贝身无长物、不名一文,她该怎么办?她到底经历过什么?你现在就告诉我吧。”

    在他的催促下,我开始讲述自己这一年的经历。要是把全部真相都说出来,那只会增加他不必要的痛楚,因此对于那三天里如何挨饿、如何流浪,我都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但即便只提了一点点,他那颗痴情的心还是被刺痛了,而且比我预想的要严重得多。

    他说我当初不该一声不响地离开,说我应该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他,应该对他有信心,应该相信他永远不会强迫我做他的情妇。尽管他绝望时显得十分粗暴,可事实上他爱我爱得一往情深,绝不会变成我的暴君。他宁愿分给我一半财产,也不愿我在茫茫人海中四处流浪,更不会向我索要任何回报,哪怕只是一个吻。他确信我吃了很多苦,所遭的罪远远多于我讲出来的那些。

    “好了,无论我遭受过多少苦难,反正都过去了。”我答道。随后,我开始按着顺序述说后面的经历,讲起我如何被沼泽居收留,如何得到了教师的工作,如何继承了大笔遗产,又是如何找到了亲人……在讲述过程中,圣约翰·里弗斯的名字自然频频出现。我刚刚讲完,这个名字就立刻被提了出来。

    “这个圣约翰是你的表兄?”

    “是的。”

    “你总是提到他,你喜欢他吗?”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先生,我没法不喜欢他。”

    “一个好人!这是不是说,他是个德高望重、品行端正、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不然,那是什么意思?”

    “圣约翰只有二十九岁,先生。”

    “‘还很年轻[256]’,就像法国人说的那样。那他是不是身材矮小、性情迟钝、长相平庸?他的优秀只是因为没犯过错误,而并非德行出众吧?”

    “他工作勤奋,不知疲倦,而且一生都在为伟大崇高的事业而奋斗。”

    “那他的头脑呢,可能不太好用吧?他本意是好的,但听了他的话,你也只能耸耸肩吧?”

    “他说话不多,先生,但只要一开口,就肯定会切中要害。在我看来,他的头脑一流,虽然不容易被感动,倒也还算灵活。”

    “这么说,他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了?”

    “确实如此。”

    “也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人?”

    “是的,他是位才华横溢、思想深邃的绅士。”

    “他的行为举止,我记得你说过,是不是不合你的品位?是不是那种一本正经的牧师腔调?”

    “我从来没提过他的行为举止,但只要我的品位不是太差,他的言行还是很合我心意的,毕竟他总是那么优雅镇定,那么彬彬有礼。”

    “那么他的外表呢,你是怎么描述的来着?是不是那种没经验的副牧师模样,穿着厚底高帮皮靴戳在那儿,扎个白领布,几乎紧得能把自己勒死?”

    “圣约翰穿着讲究,而且还很英俊。他有着高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蓝色的眼睛,高高的鼻梁。”

    “该死的家伙!”他扭向一边骂了一句,回过头来又问我,“你喜欢他吗,简?”

    “是的,罗切斯特先生,我喜欢他。刚才你已经问过了。”

    罗切斯特先生话里的用意我自然是明白的。嫉妒的毒蛇缠住了他,毒牙刺痛了他,不过这种刺激很有好处,至少能让他暂时远离忧伤带来的痛苦,因此我并不打算立即降服这条毒蛇。

    “恐怕你不想在我膝头坐下去了吧,爱小姐?”他突然说道。

    “为什么呢,罗切斯特先生?”

    “你刚刚勾勒出的图景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这对比是多么鲜明啊!你描绘出一个优雅迷人的阿波罗,他生动地浮现在你的脑海里——高高的个子,白晳的皮肤,蓝色的眼睛,还有高高的鼻梁。然而,此刻出现在你面前的却是赫淮斯托斯[257],一个地道的铁匠,黑皮肤,宽肩膀,而且还又瞎又残。”

    “我之前倒从未这么想过,但你确实很像赫淮斯托斯,先生。”

    “那好,小姐,你尽管离开我吧。但是在你走之前,”他收紧抱着我的手臂,然后说道,“请再回答我一两个问题。”说完,他停顿了一下。

    “什么问题,罗切斯特先生?”

    没想到接下来竟是一连串的盘问。

    “圣约翰还不知道你是他表妹的时候,就让你做了莫尔顿学校的教师吗?”

    “是的。”

    “你经常见到他吗?他有时也会去学校吗?”

    “我们每天都能见面。”

    “他同意你做出的各种安排吗,简?你很聪明,我相信你的安排都很明智!”

    “没错,他赞同我的安排。”

    “他在你身上发现了很多惊喜吧?你有些才能可是不同寻常呢。”

    “这我倒不知道。”

    “你说你住在学校旁边的小房子里,他去那里看过你吗?”

    “去过几次。”

    “晚上去过吗?”

    “有过一两次。”

    听到这个回答,他沉默了好一阵子。

    “发现你们是表兄妹关系之后,你同这家人一起生活了多久?”

    “五个月吧。”

    “圣约翰会花很多时间陪他的两个妹妹吗?”

    “会的。后面那间客厅既是他的书房,也是我们的书房。他坐在窗边学习,我们则坐在书桌旁读书。”

    “他学习很刻苦吗?”

    “非常刻苦。”

    “都学些什么?”

    “印度斯坦语。”

    “那些时候你都在干什么?”

    “我学德语,但只是刚开始的时候。”

    “他教你吗?”

    “他不懂德语。”

    “他没教过你什么吗?”

    “教过一点儿印度斯坦语。”

    “他教你印度斯坦语?”

    “是的,先生。”

    “他也教自己的妹妹吗?”

    “不教。”

    “只教你一个?”

    “是的。”

    “你主动要学的吗?”

    “不是。”

    “他想教你的?”

    “是的。”

    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沉默。

    “他为什么想教你?印度斯坦语对你能有什么用?”

    “他想让我跟他去印度。”

    “哦!我总算找到问题的根源了。他想让你嫁给他?”

    “他曾经向我求过婚。”

    “这都是你杜撰的,是故意编出来气我的吧?”

    “很抱歉,先生,这事儿千真万确。他还求过不止一次。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他像你一样坚定不移。”

    “爱小姐,我再说一次,你可以走了。这样的话还要我说几遍?我已经宣布你可以走了,为什么你还要固执地坐在我的膝头呢?”

    “因为我坐在这儿很舒服。”

    “简,你说得不对。你的心并没有与我在一起,它在你的表兄圣约翰那里,所以你在我这里并不舒服。哦!直到刚才,我还以为我的简完全属于我,相信她即便离我而去也会依然爱我,那信念是我万般苦楚中仅有的一丝甜蜜。尽管我和她分别了这么久,尽管我为她的离去流尽了热泪,但是我没有想到,就在我为她悲伤恸哭的时候,她居然在爱着别人!可是,伤心也没有用了。离开我吧,简,去嫁给圣约翰吧。”

    “那么撵我走吧,先生,把我推开。我不会主动离开你的。”

    “简,我始终喜欢你说话的语气。如今,它听起来还是那么真诚,还是能够唤起我的希望。听见你的话语,我仿佛被带回到一年前,而后就把你已另结新欢的事情给忘记了。可惜,我不是傻瓜,你走吧。”

    “我该去哪儿呢,先生?”

    “去走你自己的路,带上你亲手选择的丈夫。”

    “那又是谁呢?”

    “你知道的——就是那位圣约翰·里弗斯。”

    “他不是我的丈夫,永远都不会是。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他只会以自己允许的方式去爱,而不是像你那样。他爱的是一位名叫罗莎蒙德的漂亮小姐。他想要娶我只是因为我适合做传教士的妻子,而罗莎蒙德不适合。圣约翰人很好,很了不起,但是很严厉,待我更是像冰山一样冷酷。先生,他可并不像你。无论以何种方式与他相处,我都感受不到快乐。他对我毫无宠爱,毫不温柔。从我身上,他看不到任何迷人之处,甚至连年轻都算不上优点,只不过有几个心灵上的特点能让他满意罢了。情况就是这样,先生,现在我还要离开你到他那儿去吗?”

    说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本能地搂紧了我深爱着的主人。他笑了起来。

    “什么?这是真的吗?简,你跟圣约翰之间的关系真的只是这样吗?”

    “千真万确,先生!你不需要嫉妒,我只是想逗逗你,让你少些悲伤,毕竟愤怒总比忧伤好些。不过要是你真希望我爱你,那么你只需要看看我对你已经爱到了什么程度,你就会感到无比满足了。我的整颗心都是你的,先生,它属于你!即使命运将我所有的东西都夺走,我的心也仍会留在你身边。”

    他吻了吻我,但是一些痛苦的念头又使他的脸色黯淡下来。

    “我这毁掉的视力!我这残废的肢体!”他喃喃自语着,显得非常懊恼。

    我爱抚他,竭力给予他安慰。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想要替他说出来,却又不敢这么做。在他把脸转过去的瞬间,我看见他紧闭的眼睑下流出了一滴眼泪,沿着他那充满男子汉气概的脸颊滑落下来。看到这一幕,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如今,我也不比桑菲尔德那棵遭雷劈的老七叶树强多少。”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那根朽木有什么权力要求一株正在发芽的忍冬帮忙,有什么权力用人家的翠绿来掩盖它的腐朽呢?”

    “你不是朽木,先生。你不是被雷劈过的大树,你正绿意盎然,充满活力!花草们喜欢你的浓荫,所以无论你是否发出邀请,它们都会在你的根部安家落户。你的力量给了它们可靠的依傍,所以在以后的生长过程中,它们还会围绕着你,依偎着你。”

    我的话给了他安慰,让他再次笑了起来。

    “你说的是朋友之间吧,简?”

    “是的,朋友之间。”我回答得有些迟疑,因为我知道自己说的不是朋友关系,可我一时也找不出其他合适的词语。最后,他帮我解了围。

    “可是,简,我想要的是一个妻子。”

    “是吗,先生?”

    “是的,你觉得这事儿很新鲜吗?”

    “当然,你前面可什么都没说过。”

    “这是什么令人不快的消息吗?”

    “那得看情况了,先生,这取决于你妻子的人选。”

    “这得由你来代劳了,简。我一定遵从你的决定。”

    “那么,先生,选一个最爱你的人吧。”

    “我至少得选一个我最爱的人。简,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先生。”

    “嫁给一个穷困潦倒的瞎子,无论走到哪里都得牵着他的手,你也愿意?”

    “我愿意,先生。”

    “嫁给一个大你二十岁的残废,无论何时都得伺候他,你也愿意?”

    “我愿意,先生。”

    “此话当真,简?”

    “千真万确,先生。”

    “哦,我亲爱的简!愿上帝保佑你,愿上帝保佑你!”

    “罗切斯特先生,如果我此生真的有过什么善举,起过什么善念,做过什么真诚纯洁的祈祷,许过什么正当合理的心愿,那么现在我已经得到了回报。对我而言,能成为你的妻子便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事。”

    “那是因为你乐于牺牲。”

    “牺牲!?我牺牲什么了?过去的饥肠辘辘换得如今的酒足饭饱,曾经的翘首以待换来现在的心满意足。那所谓的牺牲为我换来的是独享爱人的特权,让我能环臂于所珍,落吻于所爱,休憩于所信。难道这些都叫牺牲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肯定乐于牺牲呢。”

    “你要忍受我的羸弱,还要包容我的缺陷。”

    “这些都不算什么,先生,因为我现在更爱你了。过去,你骄傲而又独立,一直担当着施予者与保护者的角色,如今,我总算能真的帮助你了!”

    “在此之前,我一直讨厌受人帮助,讨厌要人引路。但从今往后,我想自己再也不会讨厌这些事情了。以前,我不喜欢将手交于仆人,但如今由简的小手引领,我会感到十分温暖;以前,我不喜欢仆人服侍,宁可孤身一人,但如今有简温柔地照顾,我会感到无尽的欢愉。简合我的心意,可我能称她的心意吗?”

    “即便是天性中最细微之处,你我都极为吻合,先生。”

    “既然如此,还等什么呢。我们必须马上结婚。”

    他的神态和语气非常急切,急躁的脾气又上来了。

    “简,我们必须尽快融为一体,不要有片刻耽搁。只要一领到证书,我们就立刻举行婚礼。”

    “罗切斯特先生,我才发现正午已经过去很久了。派洛特都回家吃饭去了。让我看看你的表。”

    “把它挂在你的腰带上吧,简,今后就由你来保管,反正我也用不着。”

    “都快下午四点了,先生。你不饿吗?”

    “珍妮特,大后天我们一定要结婚。现在别考虑华丽衣服和珍贵首饰了,那些东西都毫无意义。”

    “太阳把雨珠都蒸干了,先生。一丝风也没有,天气可真热。”

    “你知道吗,简,你那条小小的珍珠项链就在我脖子上挂着呢。自打失去了我的简,我便把它当作纪念,一直戴着,从没摘下来过。”

    “我们穿过树林回家吧,这条路最凉快了。”

    他根本没理会我的话,继续自言自语地说着。

    简!我敢说,你肯定认为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家伙,可是此刻我真的对仁慈的上帝充满了感激之情。他不以凡人的视角看待事物,所以看得更清楚;他不以世人的标准评判是非,所以判得更公正。以前我做错了,差点玷污了这纯洁的花朵,险些令她沾染上我那罪恶的呼吸。万能的上帝从我手中夺走了她,可我却倔强地反抗天意,近乎恶毒地诅咒命运,非但不低头认错,还表现出公然的蔑视。神圣的宣判如期而至,灾难铺天盖地而来,我被迫穿过充满死亡阴影的山谷[258]。上帝的惩罚果然既强大又严厉,仅此一击就让我变得永远谦卑。你知道的,我一向对自己的力量引以为傲,可现如今呢?我却必须依靠他人引领,弱小得像个孩子一样。最近,简,就在最近,我才渐渐明白,并且现在已经彻底承认,自己的命运完全掌控在上帝手里。我开始自责,开始忏悔,希望能得到上帝的宽恕。有时,我还会祈祷,尽管简短,却十分真诚。

    “几天前,准确地说,四天以前,那是星期一的晚上,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情绪:心中的狂躁变成了悲痛,内心的愠怒变成了忧伤。自从遍寻你无果之后,我便以为你已经死了。那天深夜,大概在十一点到午夜之间,我打算就寝前向上帝祈祷,如果他觉得未尝不可,可尽快取走我的性命,准许我进入来世,让我还有希望与简重逢。”

    “我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敞开的窗户旁,外面沁人心脾的空气让我感到愉悦和安慰。我看不见星星,却能凭一团朦胧的光亮知道月亮在哪里。此情此景令我更加想你。我的简·爱啊!我的灵魂和肉体都在想你!我当即痛苦而谦卑地询问上帝,是不是我遭受的凄楚还不够多,所以还无法很快尝到幸福的滋味。我向上帝承认,我所遭受的一切都是罪有应得,同时也告诉他我再也无力承受这种痛苦。我全部的心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简!简!简!”

    “你呼唤我的名字时声音很大吗?”

    “是的,简。任何人听到了我的叫声,都会觉得我疯了。当时,我使劲喊着你的名字,喊得那样疯狂。”

    “那是发生在星期一晚上,临近午夜的时候吗?”

    “是的,但时间并不重要,在那之后的事情才神奇呢!你可能会觉得我迷信,我骨子里也确实有一些迷信的东西,而且一向如此。但这件事情是真的,至少我当时的的确确听到了。”

    “我正疯狂地喊着‘简!简!简!’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我不知道它来自何处,却知道它出自何人。那声音回答我说,‘等着我!我来了!’没过多久,风声中又隐隐传来——‘你在哪里啊?’”

    “如果我能做到,一定把我脑海中当时的感受都讲出来,可惜要说清楚心中所想却并不容易。你也可以看到,芬丁庄园深藏在密林中,声音到这儿后会变得特别模糊,来不及回响就会消失。‘你在哪里啊’这句话不断在群山间回荡,它似乎就是从山中发出的。微风轻抚我的额头,带来更加凉爽清新的感觉,那一刻我仿佛置身于荒凉的野外,正在与我的简相会。我相信我们的灵魂一定见过面了。毫无疑问,你那时正沉沉地睡着,但说不定是你的灵魂逃离了躯壳,前来抚慰我的灵魂。是你的声音,千真万确,那确实是你的声音!”

    读者啊,我听到神秘呼唤的那天,也是在星期一晚上接近午夜的时候,罗切斯特先生听到的那些话,也正是我当时的回答。我倾听着罗切斯特先生的叙述,不过并没有向他吐露实情,毕竟这个巧合实在令人敬畏,让人费解,不宜拿出来交流。哪怕只说出了一点儿,这件事都必将在罗切斯特先生心中留下更深的烙印。他那颗饱受摧残的心如今那样忧伤,没必要再让神秘的超自然现象给它蒙上更深的阴影。于是,我将此事埋在了心底,一个人独自慢慢思考。

    “现在,你不会再为昨晚的事情好奇了吧。”我的主人继续说道,“当时,你在我面前出现得那么意外,这让我很难相信你不是突然易逝的声音和幻象。我生怕你会像此前午夜的低语、山峦的回声一样,突然间就消失不见了。感谢上帝,我已知道这次与以往完全不同。是的,我要感谢上帝!”

    他把我从膝盖上放下来,然后恭敬地起身摘下帽子,俯身向着大地默默祈祷。他祈祷的最后几句隐约可以听到:“感谢我的造物主,在惩戒我的同时不忘施予怜悯。我虔诚地恳求救世主赐予我力量,让我从今以后过上更加纯洁的生活。”

    随后,他伸出手来让我领路。我幸福地执起他的手,举到唇边亲吻了一阵,然后将它放在我的肩头。我比他矮了许多,因而既是他的向导,也是他的拐杖。我们进了树林,慢慢朝家里走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