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子十九岁的时候,在沈阳的一家小酒坊当学徒。有一天晚上,临睡前,他在靠街的房门前撒尿,这时候,一个人从暗处慌慌张张地走来,对他说:“小兄弟,救救我,有人在追我……”阳子赶紧把那人领到他住的屋里,借着昏暗的油灯,他看到那人四十岁开外,浓眉大眼,胡茬子老长,满脸血迹。阳子打来一盆清水,那人洗了脸,然后让他用烧酒给他擦洗和衣服相粘的血痂,阳子看到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滚落下来,可他一声没吭,真是一条汉子……
这时,外面传来了无数“屁驴子”的声音,“屁驴子”就是日本人的摩托车,当时老百姓都是这么叫的。阳子想,这又是日本宪兵在抓人了。看着眼前这条汉子,阳子相信他一定是好人,阳子也没有时间去多想,就把一条干净的床单撕成了条条,给他包扎了伤口。第二天天没亮,那人便醒了,穿上阳子的一套半旧的蓝布开襟衣服,朝阳子一抱拳,说:“小兄弟,多谢了!后会有期,来日必当厚报!”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天亮了,听街上人说,昨晚有一个政治犯,打死两个日本宪兵后逃跑了。阳子想到昨晚的那人,不觉一乐,心想自己做了一件对得起祖宗的事。当然,这事不能和任何人说。
三个月后的一天,阳子正在干活,老板把他叫到客厅,只见椅子上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他见阳子进来、马上站起来说:“小兄弟,还认识我不?”阳子一眼认出他正是那天自己救的人。那人说他姓郑,现在伤口都已好了。看来,老板已经知道阳子救人的事。
老郑这次是专程谢阳子来的,他把阳子和老板请到了街对面的“悦来”酒楼。到了一处雅间,那里早有一个和阳子年龄相仿、一脸秀气的姑娘等着,老郑介绍说这是他的干女儿,姓田叫小凤。寒暄几句之后,小凤便出去了。这时,老郑便说为了答谢阳子的救命之恩,想把小凤给阳子做妻子。阳子一听,脸都红了,连忙推却。老郑对老板说:“我看这小兄弟为人诚实,心地善良,所以,把干女儿给他,我一百个放心。我已经把这事和小凤说了……”老板急着问:“小凤怎么说的?”“小凤说,如果见面之后她一直没动身子,这事就别提了;如果她走出门去,就是有意了。”
老板一听这话,马上把他手上的金戒指摘给了阳子,要阳子亲手交给小凤,作为订情之物。阳子连连摇头,说使不得,可是老郑却说:“你的婚姻大事,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听着便是了。”按照当时的规矩,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阳子父母死得早,是一个在沈阳做事的叔叔介绍他到这里来当学徒的,老板和阳子叔叔是磕头弟兄,所以这事就这样说定了。
不大工夫上菜了,小凤也进来了,看来刚才她是在门外偷听来着,一进屋,脸蛋红红的,趁这当口,阳子便把金戒指给小凤戴在手指上……
老郑又给了阳子一些钱,并拜托老板,一定要把阳子的婚事办好。老板夫妇为阳子他们收拾了院里的一间厢房,选了一个黄道吉日,阳子做梦似的结了婚,从此就有了一个聪明、漂亮的妻子。
小凤识文断字,阳子呢,斗大的字认不了几箩。每天白天,小凤和老板娘在前屋卖酒,晚上,阳子他们就坐在油灯下,小凤教阳子认字、写字。灯火如豆的小油灯前,阳子同小凤度过了年轻时最幸福的时光。
有一天,老板娘告诉阳子:“总有人来找小凤,很神秘的样子,说不准,这丫头有点来头。”她要阳子多加小心。阳子心想:我怕什么?从前是光棍一条,现在刚混出点人样来,小凤和我恩恩爱爱,就是她真遇上了什么危险,大不了我随她一起去,人生一世还不是一死?更何况小凤已经怀孕了,她的肚子里正怀着我的骨肉呢!
冬天了,记得那天晚上,天上下着鹅毛大雪,老郑派人来,要小凤马上跟那人走。那人拿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个铁匣子,用锁头锁着,他要小凤托付阳子保管好。小凤泪流满面地对阳子说:“很多事,一时也说不清,等以后再和你细说吧!”她再三嘱咐阳子;“这个铁匣子一定要保管好,三个月内一定会有人来取,暗语是‘我上衣扣子上有一个田字’,如果来人不说这句暗语,这铁匣子千万不能给他,而且,那人走后,你一定要马上离开这里,切记!”
来人一再催促,要小凤快走,小凤和阳子洒泪而别。阳子立在门外,怔怔地看着两人的身影消逝在大雪茫茫的夜幕之中……
想到那个铁匣子,阳子马上进屋把它藏好。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砸门声,阳子打开门,一群日本宪兵由一个中国人领着,把阳子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翻着,便把阳子带走了。到了宪兵队,这顿打就不用说了,他们问阳子是怎么认识小凤的,阳子说是老板娘卖酒时认识的,是她给阳子介绍成的亲,这话是老板娘和阳子早就商量好了的。阳子被抓,小酒坊也被查封了。在宪兵队关了大约两个月,老板在外面疏通了一些关系,这样,阳子被放了出来,不久,小酒坊也照常开业了。
家里人去楼空,小凤渺无音讯,后来,阳子就抱着这个铁匣子四处漂泊,再后来又到了乡下……
从此以后,很多人为阳子的婚事操心,可都被阳子拒绝了,因为阳子想:小凤总有一天会找到我的。就这样,一直等到沈阳解放……
1972年的夏天,阳子在沈阳的叔叔到乡下来看阳子,阳子便讲起了小凤的事。叔叔临走时把铁匣子带走了,他说要交给有关部门,也许可以打听到一些关于小凤的消息。送走了叔叔,阳子大哭了一场。
9月21日这天,阳子家门前来了一辆北京吉普,从车上下来一男一女,男的手里拿一件衣服,问阳子:“老伯,这衣服的扣子上有一个字,您一定知道。”阳子当时大吃一惊:三十年了,真是刻骨铭心、荡气回肠啊!阳子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说:“是一个‘田’字。”这时,那一男一女异口同声地叫了阳子一声:“爸……”原来站在面前的这一对双胞胎兄妹,竟是阳子的亲骨肉!儿子很像当年的阳子,女儿的脸上活生生地透出一个当年的小凤来。阳子百感交集,一下子抱紧了一双儿女……
很久,阳子问:“你妈,她好吗?”于是,女儿便讲起了她的妈妈:
小凤和阳子结婚前,是共产党满洲省委一个机构的报务员,婚后,那小酒坊就成了地下党的联络站,老郑就是她的领导。那年冬天,由于出了叛徒,老郑便派人通知小凤紧急转移。小凤离开阳子的第二年,农历六月二十八日,这一双兄妹出生在辽宁的彰武。小凤四处找阳子,可因为阳子离开沈阳回乡下了,竟无缘相逢。小凤经常在睡梦中哭醒,说是她连累了阳子……
1970年的秋天,组织上内查外调,了解到当年有一个铁匣子,里面装着一部电台,另外还有一些重要文件,那些东西是小凤保管的,由于不知阳子下落,便怀疑落到了日本人手里,并由此怀疑小凤历史上可能被捕变节。老郑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这样,就无人能证明小凤的清白,她被扣上了叛徒的罪名而锒铛入狱,可就在这时候,铁匣子从天而降,还了小凤一身清白……
女儿满脸是泪,说:“爸,妈断定您还活着,您在等着她,今天,妈让我们来接您回家……”听到这里,阳子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么些年来,我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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