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头-临终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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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下午两点多钟,皮安训要出去了,叫醒欧也纳接他的班。高老头的病情比上午又加重了许多。

    “他活不到两天了,也许还活不到6小时。”医学生说,“可是他的病,咱们不能不管,还得给他用一些贵重的药物。咱们替他当看护是不成问题,可我没有钱。他神志清醒的时候我问过他,他说连一个子都没有了。你身上还有多少?”

    “还剩二十法郎,我可以去赌,会赢的。”

    “输了怎办?”

    “朝他的女婿女儿去要。”

    皮安训说:“他们不给又怎么办?我到药剂师那去做个保,赊欠药账。可惜不能送他进我们的医院,如果那样还可以照顾得好一些。来,让我告诉你怎么办,我不回来,你不能离开他。”

    欧也纳看到高老头的脸已变得没有血色,没有生气,扭成一团,不由得大吃一惊。

    “喂,老丈,你怎么样?”他靠着破床弯下身去问。

    高里奥眨巴着黯淡的眼睛,仔细瞧了瞧欧也纳,认不得他了。大学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他要喝水的话,给他这个,”医学生指着一把大白壶,“倘若他哼哼唧唧地叫苦,肚子又热又硬,你就叫克利斯朵夫帮着给他来一下……你知道的。万一他兴奋起来说许多话,有点精神错乱,由他去好了。那倒不是坏现象,可是你得叫克利斯朵夫上医院来找我。我们的医生,我的同事,或是我,我们会来给他做一次针灸。今天早上你睡觉的时候,我们会诊过一次,到的有迎尔博士的一个学生,圣父医院的主任医师和我们的主任医师。他们认为颇有些奇特的症状,必须注意病势的进展,可以弄清科学上的几个要点。有一位说,血浆的压力要是特别加在某个器官上,可能发生一些特殊的现象。所以老头一说话,你就得留心听,看是哪一类的思想,是记忆方面的、智力方面的、还是判断方面的;看他注意物质的事还是情感的事,是否计算,是否回想过去,总之你想法给我们一个准确的报告。病势也有可能会急转直下,他会像现在这样人事不知地死去。这一类的病怪得很,倘若在这个地方爆发,”皮安训指了指病人的后脑,“说不定有些特别奇怪的症状:头脑某几个部分会恢复机能,一下子死不了。血浆能从脑里回出来,至于再走什么路,只有解剖尸体才能知道。残废院内有个痴呆的老人,充血跟着脊椎骨走,人痛苦得不得了,可是却一直活在那里。”忽然转向欧也纳,说:

    “她们玩得好吗?”

    “唉!他只想着他的女儿,”皮安训说,“昨夜他和我说了上百次,她们在跳舞呢!她的跳舞衣服有了。他叫她们的名字,把我听得都哭了。”

    “但斐纳,”老人说,“她在这,是不是?”

    他眼睛忽然骨碌碌地乱转,瞪着墙壁的房门。“我下去叫西尔维预备芥子膏药,”皮安训说,“这是替他上药的好机会。”欧也纳独自陪着老人,坐在他的床脚下。

    “特·鲍赛昂太太逃到乡下去了,这一个又要死了,”他想,“难道美好的灵魂就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待久吗?”

    他参加的那个盛会的景象突然在脑海中浮现,同眼前这个病人垂死的景象成为对比。皮安训突然奔过来叫道:

    “喂,欧也纳,我刚见到我们的主任医师,就跑回来了!要是他忽然清醒,说起话来,你把他放倒在一长条芥子膏药上,让芥末把他的颈窝到腰部下面一齐裹住,然后再叫人通知我们。”“亲爱的皮安训!”

    “哦!这是为了科学。”医学生说,他的热心像一个刚改信宗教的人。

    欧也纳说:“那么说只有我一个人是为了感情照顾他了。”皮安训并不生气,只说:“你要看到我早上的模样,就不会说这种话了。告诉你,朋友,医生眼里只有疾病,至少我还看得见病人呢。”

    他走了。

    “啊!是你,亲爱的孩子。”高老头认出了欧也纳。

    “你好些了吗?”大学生拿起他的手问。

    “好一些了。刚才我的脑袋好似夹在钳子里,现在松一点了。你可曾看见我的女儿?我真想把屋子收拾干净,好招待她们。可有个年轻人把我的泥炭烧完了。”

    欧也纳说:“我听见克利斯朵夫的声音,他替你搬木柴来,就是那个年轻人给你送来的。”

    “好吧!可是我拿什么付账呢?我一个钱都没有了,孩子。我把一切都给了我的女儿,一切!我什么都没有了。”

    欧也纳凑近男佣人的耳朵说:“我不会叫你和西尔维白忙的。”“克利斯朵夫,是不是我的两个女儿告诉你她们就要来了?你再去一次,我给你五法郎。对她们说我觉得不好,我在临死之前还想再拥抱她们,再看她们一次。你这样去说吧,可是别过分吓了她们。”

    克利斯朵夫看见欧也纳对他使了个眼色,便走了。

    “她们要来了,”老人又说,“我知道她们的脾气。好但斐纳,我死了,她要怎样地伤心呀!还有娜齐也是的。我不愿意死,因为不愿意让她们哭:我的天堂是于西安街。倘使我进了天堂,我的灵魂还能再回到她们身边吗?听说有这种事情,可是真的?我现在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们在于西安街的模样。她们一早下楼,说:爸爸,你早。我把她们抱在膝上,用种种花样逗她们玩,跟她们淘气,她们也跟我亲热一阵。我们天天一块吃中饭,一块吃晚饭,总之那时我是父亲,看着孩子们直乐。在于西安街,她们不跟我顶嘴,一点也不懂人事,她们很爱我。天哪!孩子们!我痛死了,要不是真痛,我不会叫的,你们早已把我训练得不怕痛苦了。上帝呀!只消我能握着她们的手,我就不觉得痛啦。可怜的孩子们!唉!我再也不愿意害病了。她们还少不了我呢。她们的财产遭到了危险,又是落在怎样的丈夫手里!把我治好呀,治好呀!你瞧,非把我医好不行,她们需要钱,我知道到哪去挣。我要上奥特赛去做淀粉生意。哎呀!我痛死了!”

    高里奥不出声了,仿佛集中全身的精力承受着痛苦的煎熬。他闭上了眼睛,呼吸有点均匀了。

    克利斯朵夫回来了,欧也纳以为高老头睡熟了,让佣人在屋里回报他出差的情形。

    “先生,我先去伯爵大人家,可没法跟她说话,她和丈夫有要紧事。我再三央求,特·雷斯多先生亲自出来对我说:‘高里奥先生快死了是不是?哎,再好没有了。我有事需要太太待在家里。事情完了,她会去的。’我没有见到男爵夫人,不能跟她说话。老妈子说:‘啊!太太今天早上五点一刻才从跳舞会回来,中午以前叫醒她,一定要挨骂的。等会她打铃叫我,我会告诉她的,说她父亲的病更重了。报告一件坏消息,不会嫌太晚的。’我再三央求也没用。”

    “一个也不来,”欧也纳嚷着,“让我写信给她们。”

    “一个也不来,”老人突然坐起来接着说,“她们有事,她们在睡觉,她们不会来的。我早知道了。直到临死前才知道女儿是什么东西!唉!朋友,你千万别结婚,别生孩子!你给他们生命,他们却给你死亡;你带他们到这个世界上来,他们却把你从世界上赶出去。她们不会来的!我已经知道了十年。有时我心里这么想,只是不敢相信。”

    他每只眼中都冒出一滴眼泪,滚在鲜红的眼皮边上,却不掉下来。

    “唉!假如我有钱,留着家私,没有把财产给她们,她们就会来了,会用她们的亲吻来舔我的脸!我就可以住在一所公馆里,有漂亮的屋子,有我的仆人,生着火。这一切我都可以到手。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钱能买到一切,买到女儿。”

    假如我还有财产留下,她们就会来伺候我、招呼我,我就可以听到她们、看到她们。啊,欧也纳,亲爱的孩子,我惟一的孩子,我宁可给人家遗弃,宁可做个倒霉鬼!如果倒霉鬼有人爱,至少那是真正的爱!啊,不,我要有钱,那样我才可以看到她们。唉,谁知道呢?她们两个的心都像石头一样。我把所有的爱都在她们身上用尽了,她们对我不可能再有爱了。

    做父亲的应该永远有钱,应该拉紧儿女的缰绳,像对付狡猾的马一样。我却向她们下跪。该死的东西!她们十年来对我的行为,现在到了顶点。你不知道她们刚结婚的时候对我怎样地奉承和体贴,(噢!我痛得像受毒刑一样!)我才给了她们每人八十万!她们和她们的丈夫都不敢怠慢我。我受到最好的款待:好爸爸,上这来;好爸爸,到那去。她们家永远有我的一份刀叉。我同她们的丈夫一块吃饭,他们对我都很恭敬,因为看那时我手头还有一些呢。为什么?因为我生意的底细,我一句没提。一个给了女儿八万的父亲是应该受到奉承的。她们对我那么周到、体贴,那是因为我的钱啊。我看到了!她们陪我坐着车子上戏院,我在她们的晚会里爱待多久就待多久。她们承认是我的女儿,承认我是她们的父亲。我还有我的聪明,嗨,什么都没逃过我的眼睛。我什么都感觉到了,我的心碎了。我明明看到那是假情假意,可是没有办法。在她们家,我就不像在这的饭桌上那么自在,我什么话都不会说。有些上层人物凑着我女婿的耳朵问:——那位先生是谁啊?——他是财神,他有钱。——啊,原来如此!人家这么说着,恭恭敬敬地瞧着我,就像恭恭敬敬地瞧着钱一样。即使我有时叫他们发窘,我也补赎了我的过失。我这时的痛苦是临死以前的痛苦,亲爱的欧也纳先生,可是比起当年娜齐第一次瞪着我给的难受,眼前的痛苦根本算不了什么。那时她瞪我一眼,因为我说错了话,丢了她的脸。

    唉,她那一眼把我全身的血管都割破了。

    我很想懂得交际场中的规矩,可是我只懂得一样: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第二天我上但斐纳家去找安慰,不料又闹了笑话,惹得她冒火。我为此快急疯了。我不敢去看她们,怕受埋怨。这样,我便进不了女儿家的大门。

    哦!我的上帝!既然我吃的苦,受的难,你全知道,既然我受的千刀万剐,使我头发变白,身子磨坏的伤,你都记在账上,干吗今日还要我受这个罪?就算太爱她们是我的罪过,我受的刑罚也足够补赎了。我对她们的慈爱,她们都狠狠地报复了,像刽子手一般给我施过毒刑了。唉!做老子的多蠢啊!我太爱她们了,每次都回头去迁就她们,好像赌棍离不开赌场一样。我的嗜好,我的情妇,我的一切,便是两个女儿,她们俩想要一点装饰品什么的,老妈子告诉了我,我就去买来送给她们,巴望得到些好的款待!可是她们看了我在人前的态度,照样来一番教训。而且等不到第二天!嗬,她们为着我脸红了。这是给儿女受好教育的报应。我活了这把年纪,可不能再上学校啦。我痛死了,天哪!医生呀!医生呀!把我的脑袋劈开来吧,也许会好些。我的女儿呀,我的女儿呀,娜齐,但斐纳!我要看到她们。叫警察去找她们来,抓她们来!法律应该帮我的,天性、民法,都应该帮我。我要抗议,把父亲踩在脚下,国家不是要灭亡了吗?这是很明白的。社会、世界,都是靠孝道做轴心的,儿女不孝顺父亲,不是要天翻地覆吗?哦!我要看到她们,听到她们,不管她们说些什么,只要听见她们的声音,尤其是但斐纳,我就不觉得痛苦了。等她们来了,你叫他们别那么冷冷地瞧着我。我的好朋友,欧也纳先生,看到她们眼中的目光变得像铅一样不灰不白,你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自从她们的眼睛对我不放光辉之后,我老在这过冬天,只有苦水给我吞,我也就吞下了!我活着就是为了受委屈、受侮辱。她们给我一点可怜的、小小的、可耻的快乐,代价是叫我受种种的羞辱,我都受了,因为我太爱她们了。老子偷偷摸摸地看女儿!听见过没有?我把一辈子的生命都给了她们,她们今天连一小时都不给我!我觉得我快要死了。什么叫做践踏父亲的尸首,难道她们不知道吗?天上还有一个上帝,他可不管我们做老子的愿不愿意,都要替我们报仇的。噢!她们会来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纵容她们把我踩在脚下的。我就喜欢那样。这跟谁都不相干,人间的裁判,神明的裁判,都不相干。我不会做人,是我糊涂,自己放弃了权利。为她们我甚至堕落也甘心情愿!我是一个糊涂蛋,遭了报应,女儿七颠八倒的生活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惯坏了她们,要什么有什么。罪过都在我一个人身上。法律也要人给父亲送终的,法律是支持我的。只要叫人跑一趟就行。我给车钱,我有办法。计划中还有几百万好赚。

    你告诉她们有几百万绝不是扯谎,她们为了贪心还是肯来的。我要我的女儿!是我把她们生下来的!她们是我的!他一边说一边在床上挺起身子,让欧也纳看到一张白发凌乱的脸孔,竭力装出一副吓人的神情。

    欧也纳说:“你睡下吧。我来写信给她们。等皮安训来了,她们要再不来,我就自己去。”

    “她们再不来,”老人一边大哭一边接了一句,我就要死了,要气疯了,气死了!气已经上来了!现在我把我这一辈子都看清楚了。我上了当!她们不爱我,从来没有爱过我!这是摆明了的。她们这时不来就不会来的了。我知道她们。我的悲伤,我的痛苦,我的需要,她们从来没体会到一星半点,甚至连我的死也没有想到。在她们眼里,我所有的牺牲都一文不值。哪怕她们要挖掉我的眼睛,我也会说:挖吧!唉,看来还是为她们自己啊。爱了一辈子的女儿,到头来反给女儿遗弃了!简直是些下流东西,流氓婆,我恨她们,咒她们,我夜里还要从棺材里爬起来诅咒她们。噢,朋友,难道这能算我的不是吗?她们做人这样恶劣,是不是?“哦!上帝!我要死了,我太痛苦了!把我的脑袋割掉吧,留给我一颗心就行了。”

    “克利斯朵夫,快去找皮安训来,顺便替我雇辆车。”欧也纳喊着,他被老人这些呼天抢地的哭诉吓坏了。

    “老伯,我到你女儿家去把她们带来。”

    “把她们抓来,抓来!叫警卫队,叫军队!”老人说着,对欧也纳瞪了一眼,闪出最后一道理性的光,“去告诉政府,告诉检察官,叫人把她们替我带来!”

    “你刚才诅咒过她们了。”

    老人愣了一愣,说:“谁说的?你知道我是爱她们的,疼她们的!我看到她们,病就会好啦……去吧,我的好邻居,好孩子,去吧,你是慈悲的,我要重重地谢你,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只能给你一个祝福,一个临死的人的祝福。啊!至少我要看到但斐纳,吩咐她代我报答你。那个不能来,就带这个来吧。告诉她,她要不来,你就不再爱她了。她多爱你,一定会来的。哟,我渴死了,五脏六腑都在烧!替我在头上放点什么吧。最好是女儿的手,那我就得救了,我觉得……天哪!我要死了,谁替她们挣钱呢?我要为她们上奥特赛去,上奥特赛做面条生意去。”

    欧也纳搀起他,用左臂扶着,另一只手端给他一杯满满的药茶,说道:“你先把这个喝了吧。”

    “你一定要爱你的父母,”老人说着,有气无力地握着欧也纳的手,“你懂得吗,我要死了,不能再见她们一面就死了。永远口渴而没有水喝,这便是我十多年来的生活……两个女婿断送了我的女儿。是的,从她们出嫁之后,我就没有女儿了。做老子的听着!你们得要求国会定一条结婚的法律!要是你们爱女儿,就不能把她们嫁人。女婿是毁坏女儿的坏蛋,他把她的一切都污辱了。再不要有结婚这回事!结婚抢走了我们的女儿,叫我们临死还看不见女儿。为了父亲的死,应该制定一条法律。真是可怕!报仇呀报仇呀!是我女婿不准她们来的呀。杀死他们!杀死雷斯多!杀死纽沁根!他们是我的凶手!不还我的女儿,就要他们的命!唉!完啦,我再见不到她们了!她们!娜齐,但斐纳,喂,来呀,爸爸要出门啦……”“老伯,你安静一下吧,别生气,也别多想。你会看见的。”

    “真的!”老人迷迷糊糊地叫着,“噢!我能看到她们!我还会看到她们,听到她们的声音,那我死也死得快乐了。碰到她们的衣服,唉!只要她们的衣服,衣服,就这么一点要求!只消让我摸到她们的一点什么!”

    他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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