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从那条横贯山峁的大路走到山顶,会禁不住感到有点失望。可是,倘若他从大路上折转过去走到山顶边缘,顺着陡崖峭壁朝下看去,他会立刻发现值得观赏的美景多得目不暇接,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看得完全。这是因为喀勒山不像矗立在陆地上的其他山脉那样四周有平原和峡谷环抱,它朝大海之中突兀地伸展得很远很远。山脚下没有一寸土地可以替它抵挡海浪的侵袭,汹涌的浪涛直接拍打着峭壁,尽兴地冲刷和剥蚀岩壁,并且任意改变它的形状。
因而,悬崖峭壁便被大海和助它肆虐的大风长年累月琢磨成了美不胜收的奇形怪状。那里有笔立险峻的绝壁、楔入山腰深而阴森的峡谷。有些突出在水面上的岩石岬角经历了大风的不断鞭笞,变得溜光平滑。那里有从水面上异军突起、一柱擎天的石柱,也有洞口狭小而穴道幽深的岩洞。那里既有光秃秃的陡直如削的峭壁,也有绿树依依的缓坡斜滩。那里有小巧玲珑的岬角和峡湾,还有被每一次汹涌拍岸的激浪冲刷得起伏翻滚,相互磕碰得嘎嘎作响的小鹅卵石。那里有高高地拱起在水面上的雍容壮丽的石门,也有一些不断激起泡沫般的白色浪花的尖尖的石笋,还有一些石头则倒映在墨绿色的、静止不动的水中。那里还有在悬崖峭壁上自然形成的像一口巨锅那样的朝天窟窿,在崖石中的巨大罅隙更是使游人大发思古探幽的豪兴,非要闯进此山深处去寻找古代喀勒人的住所不可。
每次游艺大会之前,马鹿、麋鹿,山兔和狐狸等等四足走兽为了避开人类的注意,便提前在前一天夜间动身奔赴喀勒山。在太阳升起之前,他们就络绎不断地来到游艺会的场地,那是大路左边、离开最靠外的山嘴不远的一大片长满石南草的荒野地。
这片游戏场的四周都被圆形山丘所环抱,除了无意闯进来的人之外,人们从外面是看不见它的。再说在三月份,也不大会有什么游客迷路闯到这块地方来的。那些常常在土丘之间漫游和攀登悬崖峭壁的外地人早在几个月之前就被深秋季节的暴风雨撵走了。而海岬上的那个航标灯看守人,喀勒农庄上的那个老主妇,还有喀勒山的那个农夫和他的佣工,都是只走他们走惯了的熟路,不会在这些长满石南草的荒山野岗上到处乱跑的。
那些四足走兽来到游戏场地之后便蹲坐在圆形山丘上,各种动物都分别按族类聚在一处。这一天不用说是天下太平、歌舞升平的一天,任何一只动物都用不着担心会遭到袭击。在这一天里,一只幼山兔可以大模大样地走过狐狸聚集的山丘而照样平安无事,不会被咬掉一只长耳朵。话虽如此,各种动物还是各自成群地聚在一处。这是自古以来就因袭下来的老规矩啦。
动物们都各自蹲坐停当之后,他们就扬头探脖左右四顾,等待着鸟类来到。那一天总是晴朗的大好天。灰鹤是优秀的气候预报家,要是这一天会下雨的话,他是决计不会把动物界的各路人马统统召集到这里来的。虽说那一天是明朗晴空,没有任何东西挡住四足走兽的视线,但是他们都仍旧见不到鸟类在空中出现。这可奇怪啦,太阳早已高悬在空中,鸟类无论如何早就应该在途中了。喀勒山上的动物们注意到平原的上空忽然飘过一小朵一小朵的乌云。看哪!有一片云彩现在突然顺着厄勒海峡朝喀勒山飘来啦!这片云彩飘到游戏场地的上空便不动了,就在这一刹那间,整片云彩发出了嘹亮的鸣叫,仿佛整个天空都充满了悦耳的音调。这种鸣声彼伏此起,此起彼伏,一直缭绕不断。后来这片云彩整个降落在一个山丘上,而且是整片云彩一下子覆盖上去的。转眼之间山丘上布满了灰色的云雀、漂亮的红色、灰色和白色的燕雀、翎毛上斑斑点点的紫翅椋鸟和嫩绿色的山雀。
最大的鸟群组成的云彩虽然姗姗来迟,但是终于出现了。这是由来自四面八方的各式各样的鸟群荟萃而成的。这是一片蓝湛湛、灰蒙蒙的沉重的云层,它遮天蔽日,连一丝阳光都透不过来。它就像大雷雨来到之前乌云摧城那样令人沮丧和害怕。这片乌云里充满了最可怕的噪音、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最刺耳的冷嘲热讽声和带来最坏的不祥之兆的哀鸣。当这一大片乌云终于像春风化雨般地散成拍打翅膀并呱呱啼叫的乌鸦、寒鸦、渡鸦和秃鼻乌鸦的时候,游戏场上的所有动物才松了一口气,重新露出了笑颜。
在尼尔斯·霍戈尔什跟着大雁们到处邀游的这一年所举行的游艺大会上,昂考率领的雁群姗姗来迟了。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昂考必须飞越整个森坎奈才能抵达喀勒山。再说,她清早一醒过来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赶忙出去寻找大拇指儿,因为大拇指儿在头一天夜里一边吹着小口哨一边走了好几个小时,把灰老鼠引领到离开哥利美大楼很远很远的地区去了。在这段时间里,雄猫头鹰已经带回消息说,黑老鼠将会在日出之前及时赶回家来。也就是说到了天亮以后,不再吹奏小口哨,任凭灰老鼠随便行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但是发现小男童和跟在他身后的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的倒不是昂考,而是白鹳艾尔莫利契先生。白鹳发现了小男童的踪影后,便凌空一个急遽俯冲,扑下来用嘴喙把他叼起来带到了空中。原来白鹳也是大清早就出去寻找他了。当他把小男童驮回自己的鹳鸟窝以后,他还为自己头一天晚上瞧不起人的失礼行为向小男童连连道歉。
这使得小男童很开心,他同白鹳成了好朋友。昂考也对他十分亲昵,这只老灰雁好几次用脑袋在他胳膊上擦来擦去,并且称赞他在黑老鼠遭受祸害之时见义勇为去拯救了他们。
但是必须说小男童在这一点是值得表扬的,那就是他不愿意冒领他并不相配的那些称赞。“不,昂考大婶,”他赶忙说道,“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我引开灰老鼠是为了拯救黑老鼠的见义勇为。我只不过想向艾尔莫利契先生显示显示我不是那么不中用。”
他的话音刚落,昂考就转过头来询问白鹳把大拇指儿带到喀勒山去是否合适。“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像相信自己那样地相信他。”她又补了一句。白鹳马上就急切地说可以让大拇指儿跟着一起去。“您当然应该带上大拇指儿一起上喀勒山啦,”他说道,“他昨天晚上为了我们那么劳累受苦,我们应该报答他,知恩图报是使我们大吉大利的好事情。我对昨晚有失礼仪的举止深感内疚,因此务必要由我亲自把他一直驮到游戏场地。”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受到聪明非凡、本事超群的能人夸奖更为美好的事情了。小男童觉得自己从来不曾像听到大雁和白鹤夸奖他的时候那样高兴过。
小男童骑坐在白鹳背上向喀勒山飞去。尽管他知道这是给他的一个非常大的荣誉,可是他还是有点提心吊胆,因为艾尔莫利契先生是一位飞行大师,他的飞行速度是大雁们难以望其脊背且自叹弗如的。在昂考均匀地拍动翅膀笔直向前飞翔的时候,白鹳却在玩弄各种飞行技巧消遣。时而他在高不可测的空中静止不动并且根本不展翼振翅,让身子随着气流翱翔滑行。时而他猛然向下俯冲,速度之快就好像一块石头欲罢不能地直坠向地面。时而他围绕昂考飞出一个又一个的大圈圈和小圈圈,就好像是一股旋风一样。小男童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飞行,尽管他被吓得胆战心惊,但是心里不得不暗暗承认,他以前还不曾弄明白究竟怎样才算是飞行技术高超。
他们在途中短暂停留过一次,那是昂考飞到韦莫勃湖上同她的旅伴们汇合,并且欢呼着告诉他们灰老鼠已经被战胜了。然后他们就一齐径直飞赴喀勒山。
大雁们在留出来给他们的那个山丘上降落下来。小男童举目四顾,目光从这个山丘转向那个山丘。他看到,在一个山丘上全是七枝八叉的马鹿头上的角,而在另一个山丘上则挤满了苍鹭的颈脖。狐狸围聚的那个山丘是火红色的,海鸟麋集的山丘是黑白两色相间的,而老鼠的那个山丘则是灰颜色的。有个山丘上布满了黑色的渡鸦,他们在无休无止地啼叫。另一个山丘是活泼的云雀,他们接连不断地跃向空中欢快地引吭歌唱。
按照喀勒山向来的规矩,这一天的游艺表演是以乌鸦的飞行舞开始的。他们分为两群,面对面飞行,碰到一起又折回身去重新开始。这种舞蹈来来去去重复了许多遍,对于那些并不精通舞蹈规则的观众来说,未免太单调了。乌鸦对他们自己的精彩舞蹈感到很自豪,然而其他动物却非常高兴他们终于跳完了。在这些动物眼里,这个舞蹈就像隆冬季节狂风卷起雪花一般沉闷、无聊。他们看得不胜厌烦,焦急地等待能够给他们带来欢乐的节目。
山兔们蹦蹦跳跳地退场之后,轮到森林里的鸟类大松鸡上场表演了。几百只身披色彩斑斓的深褐色羽毛、长着鲜红色眉毛的红嘴松鸡跳到长在游戏场地中央的一棵大槲树上。栖在最高的那根树枝上的那只松鸡鼓起了羽毛,垂下了翅膀,还翘起了尾巴,这样贴身的雪白羽绒也让大家看得清楚了。随后他伸长了颈脖,从憋足了气而涨得发粗的咽喉里发出了两三声深沉浑厚的啼鸣:“喔呀,喔呀,喔呀!”他再多几声就鸣叫不出来了,只是在咽喉深处咕噜咕噜了几下。于是他便闭起双目,悄声细气地叫道:“嘻嘻!嘻嘻!嘻嘻!多么好听啊!嘻嘻!嘻嘻!嘻嘻!”他就这样自鸣得意,沉湎在自我陶醉的欢悦之中,根本不理会周围在发生什么事情。
在第一只红嘴松鸡还在这样陶醉的时候,栖在下面最靠近他的树枝上的那三只松鸡就引吭高歌了。一曲尚未完,坐在更下面的树枝上的十只松鸡也啼鸣起来,歌声从一根枝杈传到另一根枝杈,直到几百只松鸡一齐放开喉咙啼鸣不止,喔呀、喔呀和嘻嘻、嘻嘻的啼叫声一时之间不绝于耳。他们统统沉湎在自己美妙的歌声之中。正是这种令人欲醉的情绪感染了所有的动物,使他们如饮醇酒一般陶醉起来。刚才血液还在欢快地畅通自如,而此时却开始变得猛烈冲动和滚热发烫起来。“喔,春天真正来到啦,”各种动物都在心里呼喊,“冬天的严寒总算熬过去啦!春天的野火正在烧遍整个大地。”
狐狸司弥尔由于破坏了游艺节日的和平而遭到了严厉的惩罚,他不得不后悔终生,当时他没能够抑制报复的心情,竟然想出用偷偷摸摸的方式去袭击昂考和她的雁群。他马上就被一大群狐狸团团包围起来,并且按照自古以来的老规矩受到了判决。无论是谁,只要他破坏了这个盛大游艺节日的和平就要被放逐出群。没有任何一只狐狸要求缓减那个判决,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倘若他们敢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们就会被赶出游戏场地,并且不准重新再来。这也就是说所有在场者都众口一致地宣判要将司弥尔驱逐出境,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他从今以后被禁止留在森坎奈,他被迫离开自己的妻子和亲属,舍弃他至今占有的猎场藏身之所,背井离乡到别的陌生地方去碰碰运气。为了让森坎奈境内所有的狐狸都知道司弥尔已遭放逐和被剥夺一切权利,狐狸之中年纪最长的那只扑向司弥尔,一口把他右耳朵尖啃了下来。这一手续刚刚办完,那些年轻的狐狸便嗜血成性地嚎叫,扑到司弥尔身上撕咬起来。司弥尔没有别办法,只好夺路逃命。他在所有年轻狐狸的穷追猛赶之下,气急败坏地逃离了喀勒山。
这一切都是在黑琴鸡和红嘴松鸡进行精彩表演的过程中发生的,但是这些鸟类都已经深深陶醉在自己的歌唱之中,他们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因此他们并没有受到什么打扰。
松鸡的表演刚一结束,来自海克贝尔卡的马鹿开始登场献技,表演他们的角斗。有好几对马鹿同时进行角斗。他们相互死命地用头顶撞,鹿角劈劈啪啪地敲打在一起,鹿角上的枝叉错综交叉在一起。他们都力图迫使对方往后倒退。石南草丛下的泥土被他们的脚蹄踩得扬起一股股烟尘。他们嘴里呼哧呼哧像冒烟似的不断往外吐气,从喉咙里挤出了吓人的咆哮,泛着泡沫的唾液从嘴角一直流到了前胛上。
正在这个时刻,马鹿却恰到好处地结束了角斗表演。于是一阵阵悄声细语立即从一个山丘传到另一个山丘:“现在大鹤来表演啦!”
那些身披灰色暮云的大鸟真是美得出奇,不但翅膀上长着漂亮的翎羽,颈脖上也围了一圈朱红色的羽饰。这些长腿细颈、头小身大的大鸟从山丘上神秘地飞掠下来,使大家看得眼花缭乱。他们在朝前飞掠的时候,旋转着身躯,半似翱翔,半似舞蹈。他们高雅洒脱地举翅振翼,以使人不可思议的速度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他们别具一格的舞蹈大放异彩。但见得灰影憧憧、蹁跹施舞,真叫观众目不暇接,仿佛是荒凉的沼泽地上翻滚奔腾着的阵阵雾霭云翳,他们的舞蹈里有一种魔力,以前从没有到过喀勒山的人这一下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整个这场游艺大会是用“鹤之舞表演大会”来命名的。他们的舞蹈蕴含着粗犷的活力,然而激起的感情却是一种美好而愉悦的憧憬。在这一时刻,没有人会想要格斗拼命。相反,不管是长着翅膀的,还是没有长翅膀的,所有的动物都想从地面腾飞,飞到无垠无际的天空中去,飞到云层以外的太空去探索永恒的奥秘。他们都想舍弃那越来越显得笨重的肉体,使自己从把灵魂拉回到地面的躯壳中解脱出来,投奔那虚无飘渺的天国。
对于不可能到手的东西抱有想入非非的追求以及想要探索生活中隐藏的奥秘,对动物来说每年只有独一无二的一次,那就是在他们观看鹤之舞盛大表演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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