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会有这样的事情,人们会看到一座建筑物,起初规模过于宏大以至于屋主始终未能把它建成。当人们走到它面前,所见的只是厚厚的墙基、坚实的拱形梁架和很深的地窖,但是既未竖起墙壁更未铺上屋顶。整幢房屋只高出地面两三英尺。看到过那山脉的人不由得会联想到这样一幢半途而废的房屋,因为它的样子几乎不像是一座完整的山,而只是山的底部。它从平原上拔地而起,岩壁陡峭,山上遍地都是峥嵘的高大石柱,它们仿佛是已经竖起来的梁柱,要撑起高大的岩石大楼。整座山脉方圆很大,也很有气势,可惜就整体而言既不是巍巍高耸,也没有奇峰崛起。建筑工匠似乎还没有等到把重峦叠嶂、险峻山峰和起伏峁坳修造起来就已经疲劳得半途而废了,而恰恰正是这些峰峦才构成一座完整的山。
但是,仿佛是弥补缺少奇峰怪峦的美中不足,那一大片山区自古以来一直是佳木葱茏、古树参天。山脚四周和山谷里长着槲树和椴树。海滩上长着桦树和桤树。
陡峭的山坡上长着松树。凡是有土的地方都长着云杉。所有这些参天古树共同组成了考尔蒙敦大森林。这个大森林使人们如此望而生畏,以至于有些不得不穿越过森林的人往往求助于上帝保佑,并且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
在大森林长成的时候,这里的树木都要三人合抱,树枝交错纵横组成了一张钻不透的密网,地面上绽起了盘根错节的树根。这样一来,它就成了毒虫猛兽和绿林大盗的最佳隐匿藏身之地,因为他们熟谙怎样匐匍穿行、攀援前进和掩身出没在这座大森林里。不过对其他人来说它是令人望而却步的。大森林里一片黑黢黢、阴森森,既难辨别方向也没有道路可走,到处是刺人的荆棘,那些古树树干上挂满了长须一般的藤萝,树干上披了一层苔藓,样子活像妖魔鬼怪。
在人类起初迁徙到森莫拉省和东耶特兰省来定居的时候,那里满山遍野全是绿树覆盖。可是不消多久,肥沃的山谷和平原上的森林都被砍伐殆尽。长在贫瘠的山崖上的考尔蒙敦大森林人们却不屑于去光顾。它在那里愈是没有受到刀斧砍伐,就愈长得茂密。它逐变成了一座堡垒,它的墙壁日复一日地加厚。有人想要穿过这垛森林墙壁就不得不带上斧头。
大森林依然是威势汹汹,非常可怕的。可是有一天,有个长途跋涉而来的远客一头扎进了密林深处,并且在那里发现了矿苗。消息一传开,矿工和矿业主们就如蚁附膻般纷纷赶来寻找地下宝藏。
大森林的威势终于被打下去了,人们在那片自古以来就是密林覆盖的地方挖起了坑道,建起了铸铁炉和工厂。这一切本来也不见得非要使大森林遭殃受祸的。可是开矿却花费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大量木材和木炭。烧炭工和砍伐工一拥而上,在这一大片古老阴森的原始森林里大肆砍伐起来,险些把它统统砍了个精光。矿场周围的树木无一幸免,被夷成了一片片耕地。许多垦荒者迁徙到了那里。就在此前不久还是除了熊窝之外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很快就出现了几座有教堂和牧师宅邸的新村落。
即使在那些还没有把大片森林全部砍伐的地方,参天的古树也被砍倒,茂密的灌木丛被砍得一干二净。一条条道路兴建起来,可以四通八达。野兽和强盗都全部被赶走了。人们在征服大森林之后,便对它毫不留情地下手了:无止无休地砍伐、放火烧荒和烧木炭。他们似乎要把牢牢记在心中的对这片森林的新仇旧恨一齐发泄出来,非要把它葬送掉不可。
这片大森林还算走运,因为考尔蒙敦地下矿藏储量并不十分大,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开矿和冶炼都逐渐减少了。这样一来,烧木炭也就停了下来,森林获得了喘息的机会。许多在考尔蒙敦的那些村落里定居下来的人们失掉了工作,日子很难熬。可是森林却又开始茂密起来,并且扩展它的地盘,结果农庄和矿场成了绿色林海中的点点孤岛。考尔蒙敦的居民们也曾试图耕作务农,但是却没有多少收成。那古老的森林地带宁可长出大槲树和大杉树,却不大乐意长出萝卜和谷物来。
人们走过大森林的时候总是目光忧郁地瞅上几眼,因为他们自己愈变愈贫穷,而森林倒愈来愈葳蕤茂密。到了后来,他们灵机一动,想到也许这片森林说不定有什么好处。也许森林就是自救之道?不妨来试试看能不能靠森林养家糊口。
于是他们就从森林里采伐圆木和木板,运出来卖给平地上的居民,因为平地上早就把森林砍光了。他们不久就发现,倘若他们经营得法的话,森林同耕地或者矿藏一样,也照样可以维持生计的。于是他们就用一种不同于过去的眼光来看待森林了。他们渐渐学会照料和爱惜它了。人们忘掉了对森林的仇恨,并且把森林看成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猎狗坎奥
大约在尼尔斯·霍戈尔什开始跟随大雁外出遨游的十二年前发生过这么一回事:考尔蒙敦有个矿业主想要把自己的一条猎狗处死。他把森林看守人找来,对他说那条猎狗有见到鸡羊就追咬的恶习而且屡教不改,因此无论如何留不得。他关照森林看守人把那条猎狗牵到森林里去开枪打死算了。森林看守人用一根皮条圈住猎狗的颈脖,牵着它朝森林里的一个地方走去,那里常常处死和掩埋庄园里老年无用的狗。森林看守人并不是一个心地狠毒的人,但是他却很乐意亲手枪杀那条猎狗,因为他知道那条猎狗非但经常追逐鸡羊,而且还时常到森林里去叼兔子和小松鸡。
那是一只小黑狗,腹部有黄色肚毛,前腿也是黄颜色的。他很有灵性,能够听得懂人的话。当森林看守人牵着他往森林深处走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明白自己将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但见他一点不露声色,一路上既没有低垂下脑袋,也没有耷拉下尾巴,样子就像平时那样无忧无虑。
那么,为什么猎狗偏要装得非常镇定从容,不让人看出来他内心的难过伤心呢?那是自有道理的,原因就是他们所穿越的这片森林。那个古老的矿场四周环绕着大片森林。那片森林是为人们和动物所称道的,因为多少年来矿场主人都一直精心养护它,甚至几乎舍不得砍掉一棵来当柴烧。他们也不忍心去把森林里的灌木丛修剪或者刨掉,而是听凭森林衍育成长。这样一片不遭到侵犯的森林当然就成了生活在森林里的动物的安乐窝,因此这里动物多得不计其数,成群成队地出没。在动物之间,他们惯常把那座森林称为“平安林”,并且还认为是全国最好的栖息场所。
当那只猎狗被牵着穿过那座森林的时候,他想起了他往昔曾经怎样穷凶极恶地欺凌居住在这里的弱小动物。“唉,坎奥呀坎奥,倘若树林里的那些小东西知道你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他们个个都会喜笑颜开的。”他思忖道,在此同时,他不由得晃动尾巴,若无其事地吠叫了几声,这样让别人看不出来他内心的焦急和痛苦。
正当他在这样嘀咕的时候,他的神情忽然异样大变。他伸长颈脖,扬起脑袋,似乎要放声狂唁一番。他不再跟在森林看守人的身边,而是缩到了他的背后。显而易见,他大概是想到了哪件不痛快的事情。
方才猎狗坎奥突然想起来的就是他闯的一次祸。这次闯祸同过去他干下的那么多坏事不同,那些坏事并没有使他亏心,而这次闯祸他却一想起来就心烦意乱,大概这是因为他本来没有存心要想把母麋鹿或鹿崽害死,然而无意之中却断送掉了他们俩的性命。
“说不定他们还活着呐,”猎狗突然念头一转,“我从他们身边跑开的那会儿,他们还没有死掉。他们也许活着跑了出来。”
他顿时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欲念,想要在最后时刻来到之前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他觑着森林看守人把皮圈拉得并不很紧,便冷不丁地猛然往旁边纵身一蹿,果然挣脱了出来。然后,他就奔腾跳跃,穿过森林朝向沼泽地拼命飞奔过去。森林看守人还没有来得及把枪举起来瞄准,他已经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
完成任务后他便安心地回来了。
森林看守人也得知此事起初森林看守人朝着那个埋葬死狗的地方径直走去,但是走到半道上,他似乎改变了主意,突然又回过头来往矿场主的庄园走去。
坎奥冷静地跟着他走,可是当他注意到森林看守人是朝着他的老家走去的时候,他的心情顿时慌乱起来。谅必是森林看守人猜出来了,就是这条猎狗断送了母麋鹿的性命,所以要在把他处死之前还要带回庄园去狠狠惩罚一顿。
挨一顿皮开肉绽的毒打,那滋味是比什么罪都难熬的。既然躲不过这场灾难,他再也无法强装从容自若了。他垂头丧气,一步三捱地蹒跚着。他走进庄园的时候,头都不抬一抬,装着谁也没有看见。
森林看守人走进来的时候,矿场主正好站在门廊的台阶上。“森林看守人,你牵来的是一条什么样的狗哇?”矿场主问道,“总不见得会是猎狗坎奥吧?那条恶狗肯定早就一命呜呼了。”于是森林看守人向矿场主讲述了那两只鹿的事情。在他讲述的时候,猎狗坎奥缩紧了身躯,趴在森林看守人背后,似乎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一样。
不过森林看守人谈起那件事情的经过,却倒是大出猎狗的意料。他对猎狗坎奥赞不绝口。猎狗从地上爬了起来,竖起了两只耳朵。他简直无法相信他没有听错。尽管他想尽量掩饰自己急切的心情,他毕竟忍不住低声叫了几声。仅仅因为他曾经为麋鹿操过心就可以饶他一命,天下哪来的这样好事?
矿场主也觉得猎狗坎奥这次行为有了检点,但是仍旧没有打算要留下他,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森林看守人,倘若你愿意管着他,并且负责使他痛改前非,那么就饶他一条性命吧。”矿场主过了半晌才说道。可以,森林看守人表示愿意照办,就这样坎奥便搬到森林看守人住的地方去了。
霍比逃走
自从坎奥搬到森林看守人住的地方那一天起,他就再也不在森林里偷偷摸摸地追逐别的小动物了。这倒不仅仅是由于上次闯的大祸使他心有余悸,而且还在于他不愿意惹森林看守人生气。因为自森林看守人仗义救了他的性命以来,猎狗坎奥爱他胜过一切。坎奥一心想的只是跟着他和守卫他。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坎奥在前面嗅探道路。他留在家里的时候,坎奥就卧躺在门口,注视着过往的行人。
当森林看守人到园子里去照料他的树苗,屋里寂静无声,路上也听不见来往的脚步声的时候,猎狗坎奥便利用这段空隙时间去找鹿崽玩耍。
起初,坎奥一点没有兴致同他往来。不过坎奥一直跟在主人背后到各处去,主人给鹿崽喂奶的时候,他也就跟着来到了牲口棚里。那时候,他常常蹲在围栏外面看着鹿崽。森林看守人把那只鹿崽起名叫做霍比,因为他不配叫什么别的更好听的名字。坎奥倒也很赞成他叫这个名字的。每次看到鹿崽的时候,猎狗就心想,从来都没有见到过长相这么难看、身材这么不匀称的小东西。他那四条瘦骨嶙峋的细腿松松垮垮地支撑在身体底下,就好像没有捆绑结实的高跷一样。脑袋很大,皱皮疙瘩,显得一副老相,而且总是耷拉在一边的。他身上的皮皱皱巴巴的,好像是他穿着一件不是为他量体裁衣而做的毛皮。他总是一脸苦相,无精打采。不过说也奇怪,每次他看到猎狗坎奥站在围栏外面的时候,他就会匆匆站立起来,似乎露出非常高兴见到那条猎狗的神色。
小鹿崽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一点也不长个儿,后来索性连见到坎奥来的时候也没有力气站立起来了。坎奥就跑进围栏走到他的身边去亲近他,这只可怜的小鹿崽眼睛里突然闪烁出光彩,似乎有个强烈的渴望终于得到了满足。从那时候起,坎奥每天都去看望他,同他在一起一呆就是几个钟头,猎狗常常用舌头舔小鹿崽的皮毛,同他一起嬉戏玩耍,并且告诉他森林里的动物都需要知道的事情。
说也奇怪,自从坎奥同小鹿崽亲近以来,那小东西倒安心住下来了,身体也发育长大了。他不长则已,一长就长得很快。不消两三个星期就在小围栏里转不开身躯了,因此森林看守人不得不把他搬到一个圈有篱笆的草地上去。鹿崽在草地上又过了两三个月后,他的四条腿长得那么长,假如他愿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过篱笆。森林看守人在矿场主准许之下,为鹿崽竖起了一个高大的栅栏。那只鹿崽在栅栏里过了好几年,长成了一只身体强健、长相漂亮的麋鹿。坎奥常常抽空来陪伴他,不过现在同他亲近倒并不是出于怜悯心,而是因为他们俩之间情深谊长。麋鹿依然多愁善感,而且似乎懒慵慵的,没有一股子活力。可是坎奥知道怎样才能使他活跃高兴起来。
霍比已经在森林看守人的住地度过了五个春秋。有一天矿场主收到外国一家动物园的来信,探询是否可以购买那只麋鹿。矿场主欣然接受了这一建议,而森林看守人却心里很难过,可是他又没有权力拒绝。于是卖掉麋鹿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坎奥很快就打听出来正在进行的事情,并且马上跑去告诉麋鹿说,人家打算把他卖到远处去。猎狗很难过要失去他这个朋友,麋鹿倒无动于衷,既不忧伤亦不欣喜。“难道你就这样逆来顺受地被他们卖到远处去吗?”坎奥问道。
“不逆来顺受行吗?起来反抗又有什么用呢?”霍比叹息道,“我当然愿意在这里呆下去。不过要是我被卖掉了,那么我也只好离开这里啦。”坎奥站在那儿仔细打量了麋鹿一番,用眼睛着实把他衡量了个遍。可以看得出来,这只麋鹿还没有完全长足。他还没有成年大鹿的那种扇状宽角、高高隆起的背脊和粗壮的鬃毛,但是他肯定有足够的力量去斗争,去赢得自由。“唉,看看这副样子就知道,他从出娘胎起就是被关在栅栏里过日子的。”坎奥暗自思忖,可是嘴里一句也没有说。
直到子夜时分,坎奥才又回到麋鹿身边去,因为他知道霍比一觉睡醒之后正在吃第一顿饭。“你想得没有错,霍比,还是逆来顺受让人把你运走算了。”坎奥说道,样子显得十分冷静和心满意足,“你会被关在一个大的动物园里,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我只觉得,你要离开这里了,却还没有看见过这里的森林,那真是非常可惜。你要知道,你的同族有一句铭言,就是鹿和森林是融为一体的。但是你却一次还没有到森林里去过。”霍比正站在苜蓿堆旁边大口啃嚼,他抬起头来说道:“我倒也愿意去见识见识大森林,可是我怎样才能越过这栅栏呢?”
“唉,你是办不到的,你的那几条腿实在太短啦。”坎奥话中有话地说道。麋鹿似信非信地瞅了坎奥一眼,因为那条猎狗每天要跳进跳出栅栏好几次。尽管他年岁还小,毕竟还是跃跃欲试了,他走到栅栏前面,纵身一跳就跳出了囹圄,连他自己也几乎不明白是怎样跳出来的。
坎奥把霍比领到密林丛中一处地方,那里参天的大云杉树长得一棵挨着一棵,密得连风都透不过。“你的同族就是常常在这里避风御寒的,”坎奥告诉他说,“他们通常站在露天里度过整整一冬。你可是要比他们日子好过得多,你到了那边以后就可以有屋子住,像牛关在牛棚里一样。”霍比一句话也不搭理,只顾站在那里拼命嗅着青松翠柏发出来的浓郁芬芳。
“你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带领我去看的呢?还是我已经把大森林都看遍了?”霍比问道。
于是,坎奥又领他到一片大沼泽地旁边去看那些草墩和泥潭。“麋鹿们遇到危险的时候,通常都是逃到这里来的,”坎奥告诉道,“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本事走路,尽管他们身躯那么大、那么重,他们照样可以跑到这里来而不至于陷进去出不来。你大概没有这份本事,可以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行走而不至于陷下去。不过有没有本事对你来说也是无所谓啦,因为你决计不会再遭到猎人的追捕。”霍比二话不说,纵身一个长跃便跑到沼泽地里。他觉得踩在脚下的草墩微微晃动,心里非常得意,他在沼泽地里跑了一圈又回到坎奥身旁,一次也没有失足掉入泥潭。“现在我们把整个森林都看遍了吧?”他问道。
他又把麋鹿领到森林边上一块长满了枝盛叶茂的阔叶树的地方,那里有的是槲树、杨树和椴树。“你的同族就是常常在这里啃树叶和树皮填饱肚子的,”坎奥叹了口气说道,“他们觉得这些都是好吃得不得了的东西。可见你到了外国谅必有更可口的东西吃啦。”霍比对于这些树干高大、枝叶浓密的树在他头顶上形成一个绿色的华盖不免大为惊奇。他把槲树叶和杨树叶都尝了一尝。“唔,味道带点苦涩,不过非常好吃,”他赞美道,“比苜蓿好吃得多啦。”
“你总算亲口尝过这些东西了,那倒还不错。”猎狗坎奥说道。
随后,他又把麋鹿领到森林里的一个小湖旁边,湖面平静如镜,一点涟漪也不泛起,轻雾缥缈、薄岚笼罩的湖岸倒映在湖里十分好看。霍比一看见那个湖就止住了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是什么呀,坎奥?”他迷茫地问道,因为这是他从生下来至今第一次看到湖。
“这是一大片水,也就是一个湖,”坎奥说道,“你的同族常常在这里从这边湖岸游到那边湖岸。可是总不能指望你也能够游泳哇。不过你起码可以下水去泡一泡,洗个澡吧。”坎奥自己先扑通跳进水里,游起泳来。霍比站在岸上踌躇了很长时间。后来他终于也硬着头皮下水了。当凛冽的湖水轻柔而凉爽地在他身体上轻拂时,他惬意得连一口气都不透一下。他想让湖水没过脊背,就又朝里走了一段,觉得湖水把他漂浮起来了,这样就身不由主地开始游起泳来了。他在坎奥身边绕来绕去地游着,而且还游得灵活自如。他们上岸以后,那条猎狗就问道,他们是不是应该回家去了。“离天亮还早哩,我们还可以在森林里再转转嘛!”霍比央求道。
霍比向那些麋鹿走过去,可是几乎马上就回到了在森林边上等他的坎奥身边。“你一定没有受到友好款待吧!”坎奥说道。
“我对他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自己的同族,我请求他让我到草地上同他们呆一会儿,可是他要撵我走,而且还用角来威吓我。”
“你避开了,那是做得对的,”坎奥说道,“一只仅仅长着枝枝杈杈的幼角的年轻小鹿千万不可以同年老的鹿搏斗。他若是不加抵抗,对你逃避的话,那么他就会在整个森林里名声扫地。你也不消有什么顾虑,反正你就要到外国去啦。”
坎奥还没有来得及说完,霍比就掉转身去,径直走到草地上。那只老鹿迎了上来,他们二话不说,马上就格斗起来。他们的双角扭在一起,结果霍比被顶得连连往后退,他似乎还没有弄懂怎样才使得出力气。可是在他退到森林边上的时候,他把四只脚蹄死命蹬在地上,用两只角狠狠顶住“角中王冠”,逼得他往后倒退。霍比闷声不响地用足力气,而“角中王冠”却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那只老鹿这一次被顶得在草地上连连后退。
突然之间喀嚓一声响,那只老鹿犄角上的一枝杈折断了。他不敢再战下去,便猛然挣脱了霍比,朝森林里逃了进去。
猎狗坎奥一直站在森林边上观战,霍比回到他的身边。“现在你已经都看到了森林里有些啥东西,”坎奥说道,“现在你愿意回家吗?”
“是呀,该到时间啦。”那只麋鹿回答说。他们俩都再没有作声,默默地踏上回家之路。坎奥长吁短叹了好几次,似乎由于自己看错了人而大为失望。可是霍比却挺胸昂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好像对这次林中探险的成功非常高兴。他一点没有犹豫地一直来到了他原先居住的那个栅栏跟前。他看了看那块他从出生至今一直在那里度过的捉襟见肘的小天地,又看了看被他的脚蹄踩得平光光的地面,干枯了的饲草,供他喝水的小水槽,还有他睡觉的那间阴暗棚屋。“鹿和森林是两位一体的。”他叫喊了一声,把头往后一扬,后脖贴到了背脊上,拨开四蹄,似狂飚一般冲回到森林里去了。
窝囊废草蛇
在平安大森林的深处,每年八月间杉树林里会飞出一团团灰白颜色的小飞蛾,名叫修女蛾。他们体型很小,数量不多,几乎没有什么人留神注意到他们。他们在森林深处飞上两三个晚上,在树干上产下几千只虫卵后就掉到地上死去。
当春天来到的时候,身上布满斑点的幼虫就脱蛹而出,开始蚕食云杉树的树叶。他们食欲旺盛,然而却决计不会给树木造成严重危害,因为他们一直是鸟类垂涎的美食,能够不被啄食的幸存者很少会多过几百只的。修女蛾就这样毫不安全和不被注意地在平安林里代代相传,在这一带再也没有比他们数量更少的虫类了。倘若不是有人仗义相助的话,那么他们会一直这样软弱可欺和毫无安全下去。
修女蛾得到有人相助这回事是同那只麋鹿从森林看守人棚舍里逃出来相互联系在一起的。事情是这样的:自从麋鹿霍比逃了出来之后,那一整天它都在森林里转来转去,要想使自己熟悉这块地方。到了下午很晚的时候,他穿过茂密的灌木丛,发现灌木丛背后原来是一块全是烂泥和泥潭的开阔地。在开阔地中央是一个水色乌黑的水潭,四周的云杉树由于树龄太老和地势不好,叶子几乎落得一片不剩了。霍比心里非常讨厌这块地方,若不是他一眼瞅见了碧绿滴翠的马蹄莲叶子的话,他早就拔脚离开了。
当他低下头去啃马蹄莲叶子的时候,无意之中惊醒了躺在叶子底下睡觉的一条大黑蛇。霍比曾经听猎狗坎奥说过森林中有不少毒蛇。那条蛇竖起头来,霍霍地吐出分成两叉的蛇信,而且嘶嘶有声地朝他逼近,他不禁惊骇起来,心想他大概碰上了一条无比可怕的毒蛇了。
他恐慌万状,不顾一切地抬起蹄子猛踩过去,把蛇的脑袋踩得粉碎,然后就迈开四蹄狂奔乱蹿夺路逃走了。
霍比刚一走,另外一条同死蛇同样长、同样黑的蛇从水潭里探身出来。他爬到那条方才被踩死的蛇身边,口吐蛇信,把那个被踏碎的蛇脑袋舔了一遍。
“这难道竟是真的吗,你这个‘老无害’被弄死了?”那条草蛇嘶嘶地呼喊道,“我们俩在一起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我们俩生活在一起是那么融洽和睦。我们在潮湿的泥塘里活得都身体很好。我们比森林里任何别的草蛇寿命更长得多!这是我一生之中最伤心不过的惨事啦。”
那条草蛇委实悲伤不已,长长的身体好像像受到伤害一般扭曲翻腾。甚至连那些一直生活在他的淫威之下、一见到他就惊慌失措的青蛙也不禁怜悯起他来了。
“打死这么一条可怜的蛇的家伙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要知道那条蛇一点自卫能力都没有啊,”那条蛇还在咬牙切齿地叫喊,“那个坏蛋应该千刀万剐。”他躺在地上悲伤地又翻腾了一阵子,忽然竖起头来:“我要是此仇不报,那我的名字‘窝囊废’真是名符其实啦!而且我也枉为全森林之中最年长的草蛇啦!我要不把那只麋鹿弄死,就像他对付我的那条雌蛇那样,我是决计不罢休的。”
那条蛇立下这一重誓之后,便将身子盘成一团,躺在地上苦苦思索起来。因为对于一条既无利爪又无毒牙的草蛇来说,再也想不出比向一只高大雄壮的麋鹿讨还血债更困难的事情了。这条名叫老窝囊废的草蛇日日夜夜想呀,想呀,却想不出什么妙计良策。
可是有一天夜里,草蛇躺在那里因想要报仇而辗转难眠,他听到自己头顶上有轻微的嘤嘤嗡嗡声响。他往上一看,只见有几只白乎乎的修女蛾在树丛间飞来飞去。他睁大眼睛盯住看了很久,然后嘶哧嘶哧地高声叫喊了一阵子,后来便慢慢朦胧入睡了,似乎已经很满意地想出了对策。
第二天上午,那条草蛇爬了很远的路来到平安林里的一片顽石遍地的高地上,去登门拜访居住在那里的有毒蝰蛇克里莱。草蛇向他哭诉了那条老雌蛇不幸惨遭毒手的经过,并且恳求他出来相助报仇,因为他有毒牙,咬上一口就可以致命。可是蝰蛇克里莱并不想得罪麋鹿,同他们结下不解之怨。“要是我蹿出去偷偷咬麋鹿一口,”他推三阻四地说道,“那么那只麋鹿不把我活活踩死,才算怪事哪。反正雌蛇老无害已经去世,我们无法使她死而复生。凭什么我要为了她的缘故,自己去惹祸呢?”
那条草蛇听到这番回答,脑袋从地上竖起足足有一英尺高,嘴里发出令人骇怕的嘶嘶声。“嘶嘶!哧哧!嘶嘶,哧哧!”他激怒地喊道,“亏你说得出口,没有想到你空有天大本领竟然胆小懦弱得不敢用一用。”蝰蛇听了之后,也顿时怒火中烧。“滚开,老窝囊废,”他嘶嘶有声地怒喊道,“我的满嘴利牙上毒汁在往下淌,可是我最好还是放你一条生路吧,因为你毕竟是我的同类。”
可是那条草蛇躺在原地一点没有挪动。这两条蛇就这样嘶哧嘶哧互相对骂了很久。蝰蛇克里莱后来实在按捺不住心里怒火,终于不再嘶哧下去,而是张开大嘴,分叉的舌头霍霍闪动,草蛇马上就老实下来,更换了另外一副腔调同他说话。
“我来找你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他把嗓音降低到温顺细语的地步,“不过我已经惹你发火了,你恐怕不肯再帮我忙啦?”
“假如你不是要我去干异想天开的事,我当然乐意效劳。”蝰蛇也平息了怒气。
“在我住的沼泽附近的灌木丛里,”草蛇告诉说,“住着一种小蛾子,它们到了夏末的晚上就飞出来。”
“我晓得你说的是哪些虫子啦,”克里莱不解地问道,“它们又怎么啦?”
“这是森林里数量最少的虫子,”老窝囊废接着说下去,“它们是虫子当中最没有害处的,它们的幼虫只啃啃杉树叶就满足了。”
“我担心那种小蛾用不了很久就会完全被消灭光的,”草蛇说道,“因为到了春天总有那么多鸟儿来吃幼虫。”现在克里莱明白过来,原来草蛇想把这些幼虫全都留给自己享用。于是他便很友好地回答说:“你是不是想要我关照一下猫头鹰,叫他们让那些虫子安安生生过日子?”
“是呀,假如你出面嘱咐几句,那就保管不会有差错的。”老窝囊废说道。
“那我索性在鸫鸟面前也为这专吃云杉树的虫子说上几句好话吧,”蝰蛇慨然许诺说,“只要你提的要求不是不合理的,我总是愿意出力的。”
“你已经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允诺,”老窝囊废说道,“我很高兴我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
森林克星修女蛾
这件事情过去了几年之后,猎狗坎奥有一天清早正懒洋洋地躺在门前的台阶上睡觉。那时已经时值初夏,日长夜短,尽管太阳尚未升起,可是天色却已大亮。猎狗坎奥从睡梦中醒过来,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是你来了吗,霍比?”坎奥问道,因为他已经对麋鹿霍比天天深夜来看他习以为常了。他没有得到回答,可是他又听见有人在叫唤他的名字。他觉得他听出来那是霍比的声音,赶忙站起身来顺着声音的方向寻找过去。
猎狗坎奥听得见麋鹿在他前面奔跑,可是却怎么也追赶不上他。那只麋鹿并没有顺着林边小路跑,而是径直穿过灌木丛朝向树林最茂密的地方跑去。坎奥费了好大力气才不至于迷失麋鹿的足迹。“坎奥,坎奥,”那个声音不时地呼叫,而嗓音分明是麋鹿霍比的,因为他的嗓音清脆而带有一种坎奥以往没有听见过的悲伤的音调。“我来啦,我来啦,你在哪儿?”猎狗喊着回答。
“坎奥,坎奥,难道你没有看到上面有东西掉下来吗?”霍比问道。坎奥这时才驻足凝视,看到云杉树上的树叶纷纷扬扬像是疏而不密的雨点不停地从树枝上洒落下来。“哦,我看到啦,是杉树叶子在往下掉。”他一边喊着,一边加紧脚步钻进密林深处去寻找那只麋鹿。霍比在前面连蹿带奔,笔直穿过灌木丛,坎奥差点儿就看不到他的足迹。“坎奥,坎奥,”霍比暴怒地吼叫道,“你难道没有闻出来森林里有一股气味吗?”坎奥停下脚步用鼻子嗅了嗅,云杉树果然发出一股比往常强烈得多的异样气味。“唔,我闻到气味啦。”他叫道,但是他没有花费时间去思索一下这股气味是从哪里来的,而是加紧脚步去赶上霍比。
麋鹿又一次飞速地跑开去,猎狗没有能够追得上他的踪影。
“坎奥,坎奥,”过了一会儿,麋鹿又叫喊起来:“你难道没有听到云杉树上有些动静吗?”现在麋鹿的声音是那么凄惨,甚至铁石心肠都会被融化的。坎奥停下脚步,竖起耳朵认真谛听,他听到树枝上发出一阵阵嚓嚓嚓的响声,虽然很轻微但是可以听得很清楚,仿佛就像钟表走动时的声响一样。“是呀,我听见声音啦。”坎奥叫喊道,但是停住脚步不再奔跑了。他恍然大悟,原来麋鹿并不是要他去追赶,而是要他认真注意森林里发生的咄咄怪事。
他朝向灌木丛的深处走去,想看看这场虫害究竟蔓延得有多广。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听到同样的嚓嚓嚓声,闻到同样的气味,看到树叶同样像下雨一样洒落下来。他用不着停下脚步来仔细看了。他从种种征状上已经看明白了,那些小虫子无处不有,整个森林都受到他们的荼毒,快要被蛀食殆尽了。
忽然他来到一块地方,那里倒闻不到气味,而且寂静宁谧。“唉呀,这里终于不再是它们的天下啦。”猎狗想道。可是这里的局面却更糟糕。那些树木上都已经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不剩,那些虫子早就徙移到别的地方去了。那些树林都像亡灵一般,树身上纵横交错挂满了乌七八糟的丝网,那是虫子用来作为通道和桥梁的。
就在这些快死了的枯树旁边,霍比站着等候坎奥。他不是单独一个,身边还有四只在森林里最有声望的老麋鹿。他们是坎奥都认识的。有一只名叫驼背佬,因为他个子很小,而背脊却比其他麋鹿凸得更高。另一只是角中王冠,这是森林鹿群中的佼佼者。还有一只名叫美髯公,他身上披着又长又密的毛。另外还有一只叫大力土,他是一只身高腿长、气度不凡的老鹿,脾气非常暴戾而且好斗,可惜在去年秋天最后一次狩猎中大腿中了一颗子弹。
“这座森林到底怎么啦?”坎奥走到那些脑袋低垂、嘴唇噘起、愁云满脸的麋鹿面前这样问道。
“没有人说得出来,”霍比回答说,“这一类虫子一直是这个森林中最弱小无力的,而且从未造成过什么危害。可是最近几年来一下子增长起来,数目多得不得了。现在看样子他们非要把整个森林毁了不可。”
“是呀,看样子不妙哇,”坎奥说道,“不过我看,你们这些森林中最有智慧的长者聚到一起有商有量,总是能够找出什么办法来的。”
猎狗话音刚一落,驼背佬非常郑重其事地仰起了他那颗沉甸甸的脑袋说道:“我们把你叫到这里来,坎奥,是想问问人类是不是已经知道这场灾祸了。”
“不知道,”坎奥说道,“现在不是狩猎季节,人类不会进到这样远的密林深处里来。他们一点都不知道这场虫害。”
“我们这些森林里的长者,”角中王冠说道,“都觉得光凭我们动物的力量无法对付这些虫害。”
“我们那个鹿群觉得不管是虫害也好、人类也罢,都好不到哪里去,一样都是祸害,”美髯公喟然长叹,“反正从此以后这座森林再也没有太平之日啦!”
“不过我们决不能让森林毁于一旦,”大力士说道,“再说我们也别无出路。”
坎奥明白麋鹿肚里有话,又不好开口明讲出来,他便想给他们解围:“你们的意思也许是要我让人类知道这里成了怎样的局面,对不对?”他们这几只老鹿都频频点头,并且说道:“不得不向人类求助真是非常严重的不幸,可是我们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法子可想。”
过了片刻,坎奥就动身回家去。他心事重重快步往前走,迎面来了一条又黑又大的草蛇想要挡住他的去路。“幸会,幸会!”草蛇声音嘶哑地打招呼。“幸会,幸会!”猎狗哼哼哈哈地敷衍了一句,就想不停脚步往前走。可是那条蛇把头扭过来又挡住了去路。“说不定这条蛇也在为森林发愁哪,”坎奥若有所悟,便停下了脚步。草蛇果然一开口就讲起了那场大虫害。“假如使把人类叫到这里来的话,那么森林里再也没有太平日子啦!”他说道。
“是呀,我担心的也正是如此,”坎奥回答说,“可是森林里的长者一定有道理要这样做的。”
“我想,我有更好的万全之计,”草蛇说道,“要是我能够得到我想得到的报酬的话。”
“你难道不是名叫窝囊废吗?”猎狗鄙夷地挖苦道。“可是我在森林里住到这么大年纪,”草蛇说道,“我知道怎才能除掉这些害虫。”
“要是你果真能够除掉这些虫子,”坎奥说道,“我想,没有人会拒绝给你所索取的报酬。”
坎奥这么回答之后,那条蛇马上钻进树根底下的一个洞穴里将身子藏匿得严严实实,然后再继续说话。“你给霍比捎个口信,”他说道,“告诉他说,如果他愿意离开平安林,一步都不许停地朝北走,要一直走到森林里长不出一棵槲树的北方才许歇下脚来,而且只要我草蛇窝囊废还活着一天,就不许回到这里来,那么我就可以使得这些爬在树枝上啃树叶的虫子统统染病死光。”
“你在说些什么?”猎狗问道,他身上的毛都根根竖立起来。“究竟霍比有什么地方得罪你啦?”
“他把我最心爱的老伴踩死啦,”草蛇咬牙切齿说道,“我非要除掉他报了此仇不可。”草蛇话还没有讲完,坎奥已经一纵身扑了上去,可是草蛇却躲进了树洞底下的洞穴里,休想碰到他半点分毫。“你愿意躺在那儿多久,就在那儿躺多久吧,”坎奥最后恨恨地说道,“没有你插一手,我们也照样能够把啃杉树叶的害虫统统撵走。”
第二天矿场主和森林看守人沿着森林边一条小路往前走着。起初坎奥一直在他们后面跟着跑,可是过了一会儿却不见了,再过了片刻森林里传出来一阵猛烈的狂吠声。
“那是坎奥,”矿场主说道,“他又在胡来了。”森林看守人不愿意相信。“坎奥已经多年没有妄杀生灵了。”他说道。他奔进森林里去,想看一看究竟是哪条狗在狂叫。矿场主也跟着他去了。
他跟随着狗叫的声音往前走去,走进了密林最深处,然而狗叫声音却静了下来。他们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嚓嚓嚓的虫子啃啮声,只看到树叶像下雨般洒落下来,只闻到一阵阵浓郁的气味。他们这才发现所有的树上都密密麻麻布满了修女蛾的幼虫,这些森林的克星,它们能把几十公里长的森林统统吃个精光。
大战修女蛾
来年春天,有一天清早猎狗坎奥从森林里奔跑而过。“坎奥,坎奥,”有人在呼叫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他倒没有听错,那是一只年老的狐狸站在自己洞穴外面在连声呼叫他。“你必须要告诉我,是不是人类一有功夫腾得出手来,就要到森林里来扑灭虫害了?”狐狸问道。
坎奥说道:“他们会全力以赴治虫害的。”“他们把我全家都打死了,而且还要打死我,”狐狸说道,“不过只要他们能够救下这座森林,他们还是可以得到原谅的。”
这一年来,坎奥每次穿过森林,总会有动物向他打听人类是不是能够拯救森林。这使得坎奥很不容易回答,因为人类自己也不大清楚他们到底能不能够战胜修女蛾。
只消想想,古老的考尔蒙敦是怎样令人望而生畏和令人憎恶,就会觉得十分奇怪,每天竟然有上百个人浩浩荡荡开进森林来扑灭虫害,挽救树木。他们把受害最重的树林都伐倒,把灌木丛清理干净并且折断了最底下的那些树杈,这样害虫就不容易从这棵树轻易地爬到那棵树上去。他们在受虫害的森林四周砍伐出宽阔的坑道,并且插满了涂过胶水的小木杆,这样划地为牢把害虫禁闭在里面,不让他们到新的地方去为非作歹。这些事情做完之后,又在树身上一圈圈地涂上胶水。人们打算,这样一来就可以使虫子无法从已经吃光树叶的树上爬下来,逼得虫子只好呆在原来的地方活活饿死。
人们整个初春,都在忙碌,他们信心十足,迫不及待地等着幼虫咬蛹而出。他们相信已经把害虫团团围困,绝大多数虫子都会饿死的。
夏天刚刚开头,幼虫的数量就比上一年猛增了好几倍。即便这样,倘若虫子真的被围起来了,而且找不到多少吃的,那倒还不大碍事。
然而事情却偏偏不像人类所期望的那样。当然有不少幼虫被粘死在涂满胶水的木杆上,也有成堆成堆的幼虫被涂着胶水的圆圈挡住去路而不能够爬下树来。但是恐怕谁也不能够说虫子就真的被堵住了。非但没有围得住,反而从包围圈内爬到圈外来了,里里外外蔓延得到处都是。虫子还爬到了大路上、农庄的围墙上,甚至还登堂入室进到农舍里。虫害非但在平安林一带为患,而且还蔓延到了考尔蒙敦的其他地区。
“看来这场虫害不把我们所有的森林都毁掉,是止不住啦!”人们长吁短叹。他们也焦急万分,每次走进森林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猎狗坎奥非常腻烦那些蠕蠕爬动、舔来粘去的虫子,所以他几乎连大门都不出。可是有一天他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去看看霍比到底日子过得怎么样。他就抄近路朝着霍比住的地方去一趟,一路上鼻子凑着地皮匆匆奔跑。当他走到前一年同草蛇窝囊废碰头的那个树根旁边时,那条草蛇却仍然躺在树根底下的那个洞穴里呼叫他。
“你可曾把上次我们见面时候我托你捎的口信告诉给霍比啦?”草蛇问道。猎狗坎奥气得啉啉地呜咽了几声,真想要扑过去咬死他。
“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好,”草蛇站在洞里得意洋洋地说道,“你不是亲眼看见啦,那些人类对这场虫害也照样束手无策呀。”
“哼,我看你也照样没有本事。”坎奥答了一声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坎奥找到了麋鹿霍比,可是那只麋鹿心烦意乱,一见面几乎连招呼都没有打就开门见山谈起了森林的事情:“我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才能止息这场灾祸。”
“那么我就不妨对你直说了吧,看来你是能够拯救这座森林的。”坎奥顺势说道,并且转告了草蛇捎给他的口信。
“倘若不是窝囊废,而是别的动物答应这样做的话,我倒甘心马上就遭到放逐,”麋鹿说道,“可是,这样一条毫无本事的草蛇凭什么能耐来许下这么大的愿呢?”
“那不过是吹牛皮而已,”坎奥说道,“草蛇总是装神弄鬼,摆出一副比别的动物更高明的架势。”
坎奥到了该回家的时候,霍比送坎奥出来并陪着他走了一段路。坎奥听得有只栖在杉树顶上的鸫鸟啼叫起来:“霍比来啦,就是他毁了森林!”
坎奥还以为自己没有留神听错话了。可是刚过不一会儿,有一只山兔从小路上跳跃而过。山兔瞅见他们两个,便停住了脚步,晃动着长耳朵,高声大喊起来:“霍比来啦,就是他毁了森林。”然后他就一溜烟跑掉了。
“他们这样叫嚷是什么意思?”坎奥问道。“我也弄不明白,”霍比说道,“我想,森林里的小动物不大满意我,因为我提出要寻求人类的帮助。结果,那些灌木丛被砍光了,他们的藏身之所和住房全给毁掉啦。”
他们又一起走了一段路,坎奥听见四面八方都传来喊叫声:“霍比来啦,就是他毁掉了森林!”霍比佯装着没有听见,可是坎奥明白他的心情为什么这样难过。“霍比,你呵,”坎奥匆忙问道,“草蛇扬言说你曾经踢死过他最疼爱的老伴,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呢?”“我怎么能知道?”霍比凄然说道,“你很清楚,我从来不轻易残害生灵的。”随后不久,他们遇到了那四只老鹿:驼背佬、角中王冠、美髯公和大力士。他们脚步蹒跚,心事重重地一个挨一个地走了过来。
“你们好,”霍比向他们打招呼。“你好,”几只鹿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我们刚好要去找你,霍比,同你商量商量森林的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驼背佬说道,“我们听说在这森林里发生了一桩伤天害理的缺德事,有人使得整个森林毁掉而偏偏没有受到惩罚。”
“到底是什么缺德的坏事呢?”“有人残害了一只无害的动物,而那只动物他又不能用来果腹。这样的事情在平安林里算不算伤天害理的坏事?”
“那么到底是谁干下了那件伤天害理的暴行呢?”霍比问道。
“听说是一只麋鹿干的,所以我们现在想来问问你知道不知道究竟是谁干的。”
“不知道,”霍比斩钉截铁回答说,“我从来还没有听说过有哪只麋鹿去残害一只无害的动物。”
霍比向这几位长者告别之后又陪着坎奥往前走去。
他愈来愈缄口不言,而且脑袋愈来愈低下去。他们碰巧从盘在一块大石头上的蝰蛇克里莱身边走过。“霍比来啦,就是他毁掉了森林!”克里莱也像所有别人一样嘶嘶地嚎叫道。这一下霍比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冲到蝰蛇面前,高高地抬起了前蹄。
“哼,难道你还想踩死我不成?就像你踩死那条可怜的老雌蛇那样?”克里莱毫不示弱地讥讪说。
“怎么,我踩死过一条雌蛇?”霍比茫然不解。“就在你踏进森林的第一天,你就一脚把草蛇窝囊废的妻子踩死啦。”克里莱幸灾乐祸地回答说。霍比赶紧从蝰蛇克里莱身边走开去,继续陪着坎奥往前走,刚走了不几步,他突然站住了:“坎奥,那件伤天害理的暴行是我干的,我记起来我曾经踢死过一条没有危险的草蛇。这是我的过失,造成了森林遭殃。”
“你在瞎说些什么呀。”坎奥打断他的话头。“你去告诉草蛇窝囊废说,霍比今晚就被放逐出森林。”
“我不会去捎这个口信的,”坎奥说道,“要知道北方对于麋鹿来说是危机四伏的地方。”
“你想想看,在造成了这样一场大灾祸之后,我还有脸在这里继续呆下去吗?”
“你不要草率行事,等到明天再下决心也行!”“正是你告诉我的,麋鹿和森林是两位一体的。”霍比说罢头也不回就同坎奥分手了。坎奥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这番谈话使他忧心忡忡。
第二天他又到森林里去寻找麋鹿。可是霍比早已杳如黄鹤,没有踪影了。猎狗坎奥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去寻找,因为他知道霍比把草蛇的话信以为真,自己甘愿遭受被放逐的厄运。
在回家的路上,坎奥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他不能理解霍比怎么那样轻易地就被那条草蛇哄骗得甘愿被放逐到北方。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荒唐的事情。那个窝囊废究竟耍的什么花招?
猎狗坎奥苦苦思索着走回家的时候,看到森林看守人站在那里指着一棵树说话。
“你在看什么?”旁边有个男人问道。“虫子染上病啦。”森林看守人说道。猎狗坎奥真是吃惊得难以相信,甚至于更多的是一肚子怒火,因为那条草蛇居然信守自己的诺言。现在弄得霍比不得不一辈子在外面苦度放逐生活,因为那条草蛇的寿命是很长的。
就在他悲伤至极的时候,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这使他心里略为好受一些。“草蛇大可不必活到那么老嘛,”他思忖道,“他总不能够一直躲在树根底下不出来的。只要他把虫子消灭干净了,我知道找谁去把他咬死。”
虫子当中的确蔓延着一种疾病,不过在第一年的夏天传染面并不大。还没等到疾病传染开来,幼虫早已变成蛹了。而待到虫蛹成熟之后,又钻出了成百万只飞蛾来。它们像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样在树林中翩跹来回,又产下无数的虫卵。大家都预计来年虫害将更加剧烈。
虫害重又兴起,可是这次遭殃的不仅仅是森林,疾病也在幼虫中广泛传染开来。疾病从一个林区蔓延到另一个林区。那些染病的虫子不再啃嚼树叶,而是蜷曲在树梢上坐以待毙。人类看到虫子纷纷死去,心里都很高兴,而森林里的大小动物更是喜出望外。
可是,幼虫早已散布到几十公里方圆的各个森林里去了,因此这一年夏天疾病也就没有能够传染到所有的虫子,依然有不少化蛹成蛾的。
过往的飞鸟给坎奥捎来了麋鹿霍比的问候和口信,霍比告诉说他在北边日子过得不错。可是,飞鸟私下告诉坎奥说,霍比曾经多次遭到狩猎者的追逐,都是九死一生才总算脱险的。
坎奥就这样心里充满悲伤、期望和忧愁地一天天过下去。但是他不得不再耐心地等了两个夏天,虫害总算被扑灭掉了。
坎奥一听森林看守人说森林没有危险了,就马上亲自去找草蛇窝囊废算清旧账。可是,在他刚进密林深处的时候,他却碰到了要命的麻烦,那就是他已经不能再像从前虎虎生气地追逐,他跑也跑不动了,鼻子也嗅不出他的冤家对头躲在哪里了,他的眼睛昏花得看不清东西。在那漫长的等候中,岁月悄悄地催他变老了。他已经老得不中用了,而他自己却没有注意到。他力不从心,没有力气一口把草蛇咬死了。他再也没有力量把他的朋友霍比从仇敌手中拯救出来了。
复仇
有一天下午,大雪山来的昂考带领她的雁群落到森林中的一个小湖岸边。他们至今虽说还在考尔蒙敦境内,可是已经离开了东耶特兰省,来到了森莫拉省的约奥格县。
在山区里,春天通常是姗姗来迟的,湖面上仍然冰雪覆盖,只有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才已解冻露出一条狭狭的水流。大雁们栖落下来就跃入水中去游泳和觅食。可是尼尔斯·霍戈尔什早上丢了一只木鞋,所以他走进离小湖不远的花桤树林和白桦树林里去,想要找点东西来包裹他的脚。
小男童找不着什么合适的东西可以用来裹脚,他不得不走了很长一段路。他一路上惴惴不安地朝四周环视。“我还是喜欢在平地上或者湖泊边上走动,”他想道,“在那里,可以看得见对面要来的是谁。倘若这是一个山毛榉树林那也还凑合,因为在那类树林里地上光秃秃的几乎啥也不长,可是这里的桦树和杉树林最要命了,地上长满了蓬蒿荆棘,连个脚走路的地方都没有。我真不明白人家怎么受得了。这些森林要是都属于我所有的话,我就要把这一切统统砍光。”
忽然,一只大蛇追赶着他。小男童看到正对面有一块四面边缘光滑的大石头,他马上就奔过去往上爬。“爬到这上面,那条蛇就上不来啦。”他想道,可是他爬上去以后转身一看,那条蛇还在紧紧追赶。
那块大石头顶上紧靠小男童站的地方,有一块像人的脑袋那么大的圆石头。那块圆石头松松垮垮地倚在大石头的一侧窄边上,真叫人无法理解它怎么一直没有掉落下来。当那条蛇逼到跟前时,小男童跑到圆石头后面使劲一推,那块圆石头骨碌碌滚下去正好朝着那条蛇,把那条蛇砸到地上,连蛇的脑袋也砸得粉碎。
“亏得这块石头帮了大忙。”小男童想道。他看到那条蛇猛烈翻滚了几下便不再动弹,这才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我想,在这次旅行中我还没有遇到过比这次更大的危险哩。”
他刚刚平静下来,就听见头顶上扑哧哧一阵声响,但见一只鸟儿落到了地上那条蛇的身边。那只鸟的大小和模样很像乌鸦,可是浑身上下披着金光灿灿的黑色羽毛。小男童对自己被乌鸦劫走的危险场面至今记忆犹新,所以不愿意毫无必要地让人看见,他悄悄地躲进了一条石头缝里。
那只黑鸟在死蛇身边迈着方步踱来踱去,而且还用嘴喙去啄啄死蛇。后来他扑开翅膀发出一声刺痛耳膜的怪啸:“死在这里的准是草蛇窝囊废。”他又绕着蛇走了一圈,然后站在地上沉思起来,不时抬起脚爪去搔搔后脑勺。“不会的,森林中不会有两条大小完全一样的蛇,”他说道,“这一定是他。”
他把嘴喙戳入蛇的尸体里,好像打算要大吃一顿了,可是突然又停了下来。“不行呀,你啊你,贝汤杰,你千万莫干傻事,”那只鸟儿在告诫自己,“在你打算吃掉这条死蛇之前,总得先把猎狗坎奥叫来。他若不是亲眼目睹,决不会相信草蛇窝囊废已经一命呜呼啦。”
小男童想要静悄悄地不发出声响,但是那只鸟如此庄严肃穆地踱着方步,而且还一本正经地自言自语,样子实在滑稽可笑,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只鸟听到他的笑声就呼啦一声拍翅飞上大石头。小男童急忙朝他迎了过去。“莫非你是大雁昂考的好朋友,渡鸦贝汤杰吗?”小男童问道。那只鸟仔仔细细把他打量一番之后,连着三次向他点头致意:“难道竟是你,那个跟着大雁到处飞行的大名鼎鼎的大拇指儿?”
“是呀,就是我,一点没错。”小男童回答说。“我能够见到你,真是太荣幸了。你也许能够告诉我,是谁打死了这条草蛇。”“哦,就是那块圆石头,我把它朝草蛇一推,它滚下去就把草蛇砸死啦!”小男童说道,并且讲述了事情经过。
“干得漂亮,像你这么小的小不点儿竟能这样,真不简单,”渡鸦赞不绝口说道,“我在这一带有个朋友,他听到这条蛇死掉的消息肯定会欣喜万分。我真希望我能够为你做件什么事情来报答你。”
“那么给我讲讲,为什么你对这条蛇死去竟那么高兴?”小男童问道。
“唉,”渡鸦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你大概没有耐心听下去的。”
可是小男童一口咬定他有耐心想听。于是,渡鸦便原原本本地讲了猎狗坎奥、麋鹿霍比和草蛇窝囊废之间的恩恩怨怨和他们之间结下的不解冤仇。渡鸦把故事讲完之后,小男童一声不吭地坐着,眼睛眺向远方。“真是多谢你啦,”他说道,“我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好像对森林了解得更多了。我真想知道那座平安林现在还有没有什么剩下的?”
“大多半已经被毁掉啦,”贝汤杰说道,“那些树木都像遭到一场森林火灾烧过一样。被蛀空的树木只好统统砍掉,森林要恢复元气恐怕还要等许多年才行。”
“那条蛇真是死有余辜,”小男童忿忿地说道,“不过,我真怀疑他有那么聪明,竟然有本事让虫子害病。”
“也许他知道虫子是怎样染上疾病的。”“那倒有可能,我说他是森林里最阴险狡猾的动物。”
小男童不再吭声了。渡鸦不管他有没有把话说完便转过头去侧耳凝听。“你听,”他说道,“猎狗坎奥就在近处。他一听到草蛇窝囊废死了,一定要高兴得跳起来。”小男童也把头转过来对着有声音传过来的方向侧耳细听。“他正在同大雁们说话哩。”他说道。
“是呀,他一定是打足精神硬支撑着跑到湖边来打听麋鹿霍比的消息的。”
小男童和渡鸦都跳下了石头,朝向湖岸边走过去。所有的大雁都已经从水里上了岸,正站在那儿同一条上了年岁的猎狗谈话。那条猎狗瘦骨嶙峋,虚弱无力,看样子好像随时都会倒在地上死去的。
“那就是坎奥,”渡鸦贝汤杰向小男童介绍说,“让他先听听大雁们对他讲些什么,然后我们再告诉他那条草蛇已经死啦。”
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大雁昂考和猎狗坎奥的身边,昂考正向坎奥说话:“去年我们春季飞行的时候,”那只领头的老雁昂考说道,“有一天早晨,亚克西、卡克西和我一起飞出去。我们从塔勒拿省的锡利延湖飞过塔勒拿省和霍尔西勒省交界处的大森林。我们俯视下去,别什么的东西也望不见,只见墨绿色的树冠,树梢间还有厚厚的积雪。河流依然冻着冰,只有一两个地方露出了黑色的罅隙,靠河岸边有些地方积雪已经融化。我们几乎没有见到什么村落和农庄,只见到几个灰蒙蒙的小木棚,那些是夏天牧羊人的居所,冬天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森林里一条条运送木材的小路蜿蜒曲折,河边岸上堆积着大堆大堆的木材。”
“就在我们平平稳稳翱翔之时,我们看到了有三个猎人在森林中穿行。他们脚蹬滑雪板,手里用绳子牵着猎狗,腰带上插着刀子,但是却没有背猎枪。积雪有一层坚硬的冰壳,所以他们没有顺着林间小路七拐八弯,而是笔直朝前滑行。看样子,他们心里明白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们正在寻找的目标。”
“我们大雁飞翔在高空之中,整个森林都在我们身下清晰可见。我们看到猎人之后,就存心要弄清楚他们到底打算干什么。”
“我们便来回盘旋,从树木缝中窥探下去。我们终于看到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中有些像是长满了苔藓的大石头一样的东西。不过那些东西不见得是石头,因为上面没有积雪覆盖。”
“我们赶紧往下飞,栖落在灌木丛中。那时这三块大石头动起来了。原来是躺在森林阴暗处的三只麋鹿,一只公的,两只母的。在我们降落下来的时候,那只公鹿站起身,迎上前来。这是我们见到过的最雄壮魁梧、最健美漂亮的麋鹿,当他发现把他从美梦中惊醒过来的只是几只微不足道的大雁,他又躺下身去了。”
“‘不行呵,老伯,不要躺下去睡觉,’我恳求他说,‘快逃跑,跑得要尽量快!森林里来了猎人,他们直奔你藏身的地方来啦!’”
“‘谢谢关照,大婶,’那只麋鹿含含糊糊地回答说,似乎讲着话就要睡着了一样,‘不过我们知道,在这个季节是不准偷猎麋鹿的,所以我们可以放心,那些猎人们是来打狐狸的吧。’”
“‘森林里遍地都有狐狸的脚印,可是猎人们偏偏不追着这些脚印走。你相信我一句吧,他们知道你们躺在这儿,大伯。现在他们就是来宰杀你们的。他们根本不带猎枪,只带了长矛和刀子,因为在这个季节禁止狩猎,他们是不敢开枪的。’”
“公鹿仍旧从容不迫地躺着,不过母鹿骚动不安起来。‘也许事情正像大雁们所说的那样哩,’她们说道并且从地上爬了起来。”
“‘静静地给我躺下!’公鹿喝道,‘猎人是不会到这片灌木丛里来的,这你们知道。’”
“我们束手无策,暗暗叫苦,只好重新飞回天空。不过我们这几只大雁都不肯走远,只在原处盘旋,想要看看麋鹿们的下场如何。”
“我们几乎还没有升高到我们平时飞行的高度,就只见那只公鹿从灌木丛中奔了出来。他嗅了嗅四周的气味,就笔直朝向猎人们来的方向迎了上去。他大步流星地往前疾走,顾不得脚蹄下把散落在地面的枯枝干杈踩得劈啪作响。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大片空荡荡的沼泽地,他就跑了过去,站在空旷的沼泽地中央,四周一点也没有可以挡掉视线、使别人看不到他的屏障。”
“那只公鹿就这样站在那里等着。直到猎人来到森林边上,他才转过身来,放开四蹄,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狂奔过去,但这时他走的恰恰同方才来的方向完全相反。猎人们把狗放开,他们自己也全力蹬动滑雪板,风驰电掣地追赶过来。”
“公鹿把头往后一仰,紧贴到脊背上,四蹄如飞,拼命狂奔,四只蹄子刨起的雪花如同濛濛细雨般在他周围扬撒开来。猎人和猎狗不多一会儿便远远被抛在后面。这时候他忽然又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存心等他们追上来。待到他们进入视野之后,他又重新放开四蹄奔跑起来。我们这些大雁看到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打算把猎人从母鹿藏身的地方引开去。我们的心中一股敬意油然而生,想想看,他宁可自己去冒生命危险来使得鹿群中的伙伴安然无恙。我们当中哪一个都不肯离开那里,一定要看个水落石出不可。”
“这样的追逐捕猎持续了两三个小时。我们不免暗暗纳闷起来,为什么猎人不带着猎枪就来追逐麋鹿?他们难道真的相信自己能够追得上像这头麋鹿那样的善跑能手?”
“可是我们看到那只麋鹿逃避躲闪的速度愈来愈慢了。他往积雪里落下脚去的时候愈来愈小心翼翼。而他提起脚来的时候,可以看见雪地上的脚印四周染上了斑斑血渍。”
“到了这时候我们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猎人那么不厌其烦地耐着性子。原来他们盘算好了,积雪会助他们一臂之力的。麋鹿身体很重,每迈出一步,他的脚都陷进积雪的底,积雪面上那层冰壳就会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割破他的脚,他的腿毛被刮掉,皮上被划出一道道血口,所以他的脚每次落地都要捱受痛彻心肺的苦楚。”
“猎人和猎狗身体都很轻,他们可以在冰面上动作自如地走动,所以紧追麋鹿不舍。那只麋鹿逃呀、逃呀,可是脚步愈来愈蹒跚和踉跄。他大口大口地喘息不止。这不仅是因为他要忍受巨大的痛楚,而且在深雪中长时间奔跑也确实使他疲惫不堪了。”
“后来,麋鹿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停住脚步,等着猎人和猎狗靠近他身边再同他们作最后的殊死较量。他站在那里等候的时候,眼睛朝天空扫了一下。当他看到我们这几只大雁在他头顶上盘旋飞翔的时候,他大声高喊道:‘且不要走开,大雁们,等到一切结束了你们再飞走。下次你们飞到考尔蒙敦的时候,请找一下猎狗坎奥,告诉他说他的朋友霍比死得十分壮烈。’”
大雁昂考讲到这里的时候,那条年岁很大的猎狗霍地朝她蹿近了两步。“麋鹿霍比生得正直,死得壮烈,”
他叹息道,“他了解我,他知道我是一只坚强的狗,我会为他英勇无畏的死去而欣慰。现在请告诉我……”
他竖起尾巴,昂起脑袋,似乎要做出英勇无畏和豪情满怀的姿态,可惜力不从心又趴下去了。
“坎奥,坎奥。”森林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叫声。那只老猎狗霍地从地上爬起身来。“那是主人在叫我,”他说道,“我要毫不犹豫地跟他去了。我看见他已经在枪里装上了弹药。这是我跟着他最后一次走进森林。多谢啦,大雁,我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现在我可以死得瞑目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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