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没有理睬乱说话的老板娘,他问李兰妹:“你婆婆的名字对吗?”
李兰妹又点了点头。
“这么说,所有的内容都完全一样了?”
“所以才错了。”老板娘插话。
老板皱起了眉头。
“怎么办呢?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搞清楚?”
李兰妹抬起头:“搞清楚,怎么去做哦?”
“这是真的,怎么做呢?”
“看看其他的新闻不就行了吗?”老板娘鼓足勇气建议说。
“这种报纸经常乱写,我们看看别的报道,怎么样?”
老板劲头十足:“上网查吧,我也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
“对,而且,是不是要陆毅打个电话问问看?李兰妹,给他打个电话吧。”
“好办法。”老板也点点头,取下别在腰上的手机递给了李兰妹。李兰妹接过手机,她的手在颤抖,怎么也按不好手机上那小小的按键。实在看不下去的老板娘伸出了手。
“我来给你打吧,毅是不是已经上班了?”
陆毅在星子的一家装饰公司上班。
“他会不会去工地了?”
李兰妹像说梦话似地背出了电话号码。
电话响了十声之后,陆毅终于接电话了,但有点气喘吁吁的感觉。
老板娘报出姓名之后,态度生硬的陆毅一下子变得非常客气。
“啊,阿姨,早上好。”
从他这轻松的口气看,他既没有看报纸和电视,公司的同事们也没有和他开玩笑说“你的名字上报纸了”。
“出什么事了吗?”问完之后,陆毅的口气一下子认真起来,“我妈妈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你妈妈在这里。”
老板娘急忙说,她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李兰妹。她还是低着头坐在那里,只有眼睛还盯着报纸上的那篇报道。
赶紧把情况说了说,陆毅不时地插话说“啊”。这不是在开玩笑,他不可能再有除此之外的反应了。
“毅,公司里还没有人对你说什么吧?”
“什么也没有……不过,今天早上我是直接来的工地。”
他说,我还没有见到公司里关系不错的同事们。
“你的母亲好像受到了一点刺激,现在脸色不太好。”
陆毅非常担心地问:“不要紧吧?”
“我们都在她身边,不过毅,你今天下班很晚吗?能不能早点下班啊?”
“这个嘛……不太好办。”
老板晃着他那有点发福的肚子,探出身来,从老板娘的手上拿过电话。
“毅,是我,你母亲和我们在一起了,今天晚上下班后你到我家来一趟,关于这篇报道的真假,必须要搞清楚,我们要做很多事情,所以不能不商量一下。”
陆毅说,我知道了,我也会马上去看报纸的。老板用眼神示意李兰妹,李兰妹用她那还在颤抖着的手接过了电活。
“喂,喂,是毅吗?”
“妈妈,你不要紧吧?”
“我吓了一跳……”
“要说是爸爸,倒也会有这种可能,可把妈妈、我,还有奶奶的名字也登出来,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也许是搞错了,也许会找到爸爸的,我们要尽快搞清楚这件事,好不好?你和叔叔阿姨认真商量一下,好不好?我一忙完马上就回去。”
李兰妹点点头,她显得更加精疲力竭了,她的眼睛潮湿了。
“我只是在想,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如果你父亲已经死了,会有人打电话来的,然后让我们去确认他的尸体。”
“所以说,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妈,你就喜欢想得太多。也许是报纸写错了,我和妈妈都没有死——啊,对了,你也应该给奶奶住院的那家医院打个电话,那里来往的人很多,可能比咱们这边还要热闹。护士们也会看报纸的,她们也会认为这是搞错了。”
李兰妹电话刚刚打完,老板就坐到了驾驶座上。
“毅说得对,不过直接去看看不是比打电话要好得多吗?你婆婆的医院是不是就在附近啊?”
婆婆在一家养老院里,开车大概需要三十分钟。这对于习惯每个星期天的下午都要去探望婆婆的李兰妹来说,这条路太熟悉了。老板把车开得飞快。
途中,他刚打开收音机,正好是新闻节目时间。收音机里也在播放着关于南昌一家四口被杀案的受害人的身份已经查明的消息。
不过,在这条新闻中,并没有点出所有家人的姓名,只是说“我们认为可能是一位名叫大陆的四十五岁的无业男人及其家人”。
车里的三个人都在认真地听着,当收音机播放下一条新闻时,老板娘叹了口气:“刚才的新闻可没有讲清楚受害人的身份。”
“收音机里的新闻节目的时间比较短,可能是省略了吧。”
李兰妹也在考虑老板刚才买回来的报纸上的报道,各家报纸的报道不尽相同。有的非常肯定地写出了一家四口的姓名;有的虽然写出了四个人的名字,但都是“认为”或“推测”;还有的只写出了户主大陆的名字;就算是他,有的报纸也只写着“彭董事长的熟人”,连年龄都省略了。
从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法来看,这些报道一定不是根据警方公布的情况来写的,是不是有许多猜测的成分呢?自从丈夫大陆失踪以来,让李兰妹最辛苦的就是生活,每天的生活让她焦头烂额,所以,她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大陆没有留下任何字条,也没有从外面给家里打过电话,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她睡觉都不深,总觉得心情沮丧的大陆会不会提着旅行包回来了?有一点动静她就醒了,然后起来看看是什么动静。一看才发现穿着睡衣的婆婆站在大门口,正回头往这边看。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不眠之夜越来越少了,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虽然不能说完全不想,可是越来越多的日子她是不再想大陆的事情了。就这样,她慢慢习惯了。
大陆死了,而且好像是被杀死的。他死在了妈妈的前面,虽然只能这么想,虽然她认为不会有这回事的。
李兰妹想,换句话说,大陆就是为了不杀死母亲,或者和母亲一起死,或为了逃避母亲而自杀才离家出走的。因为大陆认为这是最稳妥的办法,所以自己才蒸发的。他抛弃家庭是为了离开母亲而采取的无奈之举。
李兰妹经常呆呆地想着大陆家的未来就是这个样子。婆婆的生命走到尽头,她可以不再长期受苦平静地死去,然后自己用所有的积蓄刊登最大的广告,这是为了能让大陆看到,告诉他母亲去世的消息,让他知道她的住处。
然后,大陆一定会来见她的,就算他已经开始了新的人生和组建了新的家庭,他也一定会来的。母亲去世后,面对着母亲的灵位,他一定会有许多话要说。
不过李兰妹也在想,即使大陆这么回来了,也许她已经不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那个时候,也许就是真正该离婚的时候了。
可是,三年前的正月里,这些想像的一部分破灭了。婆婆病倒了,救护车把她送进了医院,医生诊断为脑梗塞。婆婆一直住在医院里,虽然也努力进行过康复训练,可八十岁以后发作的脑梗塞,会对老年人身体的各个器官产生不好的影响。没过多长时间,她开始产生了轻微的痴呆。住院半年后,主治医生建议,像她这种病人再在内科住院治疗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可又无法在家进行照顾,应该把她送到专门的养老院里。
好在婆婆很快就适应了养老院的生活,而且到了这里之后,李兰妹才第一次发现,婆婆也许是厌倦了以前的生活——每天一个人呆在家里,看门就是她的工作。
婆婆的痴呆不是那种到处乱转、多动或胡乱吃东西的情形,而是变得静静地把自己封闭起来,越来越像植物人似的没有感情和毫无反应。
后来,又出现了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这件事发生在婆婆住进养老院大概半年左右的时间吧,和平时一样,李兰妹星期天早上就去看她,她正坐在床上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
她似乎没有听到同病房的其他老人说话的声音,完全沉浸在电视画面之中。看什么呢?李兰妹看了看电视。
那是一个有观众参加的寻人节目。画面上正好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在热泪盈眶地说,自己特别想见见因父母离婚二十年没有见过面的母亲,她想寻找母亲。
婆婆的身体向前倾着,像是要一头扎进去似地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李兰妹叫她。
“妈,我来看你了。”
婆婆没有反应。她的嘴里好像在咕哝着什么,但听不清楚。
“啊,你说什么?妈,电视就那么好看?”
就在这时,婆婆一下子挺直了身体回过头来。看到李兰妹后,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指着电视。
“兰妹,赶快记下来。”
李兰妹愣住了。电视上,主持人和一位女嘉宾还有刚才那位委托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
“记下来,记什么?”
婆婆着急地跺着脚。
“是不是有字?是不是有电话号码?赶快记下来,往那里打电话。”
确实,在画面的下面,打着“征集寻亲人”的字幕。“生离死别的家人、无法忘怀的初恋情人、过去的恩师——找到之后面对面。”
婆婆说的就是这个字幕。
“兰妹,赶快记下来,可以委托他们找人。”
“找人?找谁?妈妈。”
婆婆的脸上浮现出很久没有见过的憎恨的表情。
“找谁?你为什么这么薄情?这么说,你从来没有想过去找他,没有想过去找他。”
“妈……”
“找大陆。”婆婆说,她用手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向电视台申请寻找大陆,那孩子一定想回家了。”
李兰妹实在是太惊讶了,她有点茫然失措了。在那一刹那间,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婆婆。
自大陆蒸发之后的十五年来,婆婆是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找大陆。”
“那个孩子想回家。”
事实上,李兰妹也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耳朵。婆婆用憎恨的目光斜着眼看着她,她受到了一种自己想像之外的刺激。
在大陆家,婆婆的憎恨、责备和叹息都是针对大陆的,她甚至无所顾忌地说过,正是大陆才让自己的人生如此不幸。接下来她又说,你们知道我必须在对“这个不成器儿子”的愤怒和失望中生活有多么辛苦吗?当然,即使大陆就在眼前,她也不会闭上嘴巴的。虽然她是用语言痛骂大陆,但又似乎希望他本人能够听到。
真是奇怪的母子俩。刚结婚的时候,李兰妹就感到迷惑不解。
婆婆和大陆的母子关系一直不好,经过很长时间之后,李兰妹才对此感到习惯。
正因如此,婆婆的话才会让她大受刺激。直到现在,她才有点恢复正常,说要去寻找大陆,指责一直没有想去找他的李兰妹太冷漠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婆婆可不是一时兴起才说出这番话的,她精神没有错乱。通过养老院的生活,婆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什么被扭曲了?什么被扭曲之后又正了过来?什么被折断了?什么又被接了起来?什么从休眠之中苏醒过来了?什么样的混乱又平静下来了——婆婆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没有人知道最准确的情况,连医生都诊断不出来。他们能诊断出来的就是婆婆发生了变化这一事实。从爱憎两极回来的婆婆爱自己的儿子,不再正眼看自己的儿媳妇,她变成了非常普通的婆婆。
(可是……)为什么事情会变得如此滑稽?大陆死了,不,被人杀了。
(不,真正被杀的那个人是不是他还不知道,是的,杀人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不知道他会不会卷进这样的事情里。)对于长期杳无音信的丈夫,李兰妹难以一下子接受“死了”、“被人杀了”,而且她也很难产生某种感情。可是,李兰妹怎么也想像不出那么老实的大陆会死于他人之手。而且,在南昌一家四口被杀案的背后,好像有一些和法律相关的复杂情况?大陆会和这些事情有关系吗?十五年的岁月静悄悄地从李兰妹身边走过。这十五年她实在太忙了,根本没有工夫去侧耳倾听时间流逝的声音,没有时间留意时间从身边流过时在身体和精神上所留下的痕迹。所以,其结果是时间从李兰妹的身边流过,可李兰妹却没有留下任何感觉。实在是太忙了,就像现在,即使是照照镜子看着十五年间已经衰老的自己,她也想不起来十五年前自己是什么样子了——这些都是因为太忙了——嗳,像这样又当爹又当妈的,连苦笑的时间都没有。
“正门的门口可以停车吗?”
听到坐在驾驶座的老板问她话,李兰妹一下子清醒过来了。养老院的三层建筑已经就在眼前了。
李兰妹告诉老板,这座楼的后面有一个专门供来探视的人停车的停车场。然后她就先从车上下来了,一路小跑向正门的传达室跑去。也许这是一个错误的消息,可如果让婆婆知道了大陆可能是被害人之一,婆婆的病也许会更严重了,如果养老院里没有人不小心让婆婆知道这个消息就好了。但愿她今天状态好一些,就算知道些什么也不会马上跳起来,哪怕只是呆呆地坐着也行啊。
李兰妹和养老院的工作人员都很熟悉。那天坐在传达室的五十多岁的男员工也认识李兰妹,每次她来探望婆婆,都要和他说上几句话。
看到从自动门里跑进来的李兰妹,那个老头欠了欠身。
“啊,你来得正好。”
李兰妹喘了口气。不知为什么,在横穿停车场的时候,她的心跳特别厉害。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她有一种很奇怪的预感。
“刚才,医生一直在给你打电话,陆夫人,你没有看新闻吗?”
这么说,连养老院里也在议论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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