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样年华1-风中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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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舟就这样离开了我,除了悲伤,我一无所有。

    赤橙黄绿让我混淆了颜色,不知道该去选择什么。

    1

    寒假过后,我们迎来大三的第二学期。学校安排我们到位于昌平的某机床厂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参观实习。

    第一周周一清晨,我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睁眼一看,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地起床穿衣,刷牙洗脸,并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学校的凶残施暴,破坏了大家十点钟起床的惯例,许多同学在半梦半醒之间坐上早班车,飞奔在通往昌平的高速公路上。

    第一天上午的实习内容很简单,由一名刚毕业分配来此的大学生带领我们参观工厂。此人姓张,与我们并无过大的年龄差异,而且颇有共同语言,被我们亲切地称呼为:老张。

    中午,老张带我们来到工厂内部饭馆吃饭,饭菜丰盛得有些出乎意料,我和杨阳、齐思新不仅喝了几瓶啤酒,还抽了几根“万宝路”,对此我们受宠若惊。

    我问老张:“我们以后每天都到这儿吃饭吗?”

    老张嘴里嚼着花生米说:“哪有这种好事,咱们以后都得去食堂吃饭,今天特别。”他指着窗外一间破陋的大房子说:“就那儿。”

    窗外,一名女职工正把饭盒里的饭菜倒入门口的大缸,一群黑色的飞虫被惊吓得从缸中飞出。

    下午进行了实习分组,我和杨阳被分配到喷漆车间,齐思新被分到锻压车间。

    我和杨阳待在车间无事可做,决定去看看其他同学,刚走出喷漆车间,就见齐思新正推着一辆满载砖头的小车艰难地从此经过,我们叫住他,问道:“你推砖干什么?”

    齐思新指着锻压车间说:“那帮王八蛋在车间玩牌,叫我出来推砖,真他妈孙子!”

    杨阳说:“把车扔一边儿,甭管他们!”

    齐思新码了码即将滑落的砖头说:“他们说推不完五车砖就不准我下班!”说完,大吼一声,推起小车向前冲去。

    晚上,齐思新累得腰酸背痛,早早地躺在床上休息,并呻吟着说:“明天说什么我也不去了!”

    “为什么?”我问。

    齐思新说他在下班的时候看见若干辆满载砖头的卡车正源源不断地驶进工厂。

    第二天,齐思新果然没有去工厂实习。一个星期后,同学中已经没有人出现在工厂了。

    这几天的实习异常枯燥,大家整日坐在一间硕大的屋里,从早晨开始,等待中午下工铃声的响起,然后拿着饭盒冲向食堂,抢在那些工程师和工人师傅前面买到午饭。吃过中午饭,大家趴在桌上或倚靠墙壁或站立着睡午觉,直到下班铃声响起,背着书包迅速消失。

    2

    第二周的某天早晨,北京地区大风降温。我在甜蜜的梦乡中被电话铃声吵醒,睁开眼睛看到齐思新正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我,我装出极困倦的样子叫他去接电话,他躺在床上摇晃着脑袋说:“不去。”

    我只好去接电话,可刚掀开被角,就感觉寒气逼人,于是又裹紧棉被,躺在里面期待齐思新熬不住或电话铃声自动消失。

    这时,杨阳从上铺探出脑袋,看见我俩睁着眼睛无动于衷地躺着,说:“你们怎么不接电话?”

    没有人理他,铃声还在继续。

    “操,我去接,真他妈懒!”杨阳凭借整日引以为荣的腹肌,没有用手支撑,便以平躺的姿势坐起来,我在下铺感受到从上面传来的剧烈震颤。

    “行了,还是我去接吧!”我及时阻止了杨阳,因为他每次下床之前也不看清楚下面的情况,伸脚就踩,好几次他都是踩着我的脸完成下床动作的,而他每次都会在落地平稳后笑着对我说:“哎呀,又没看见。”我十分肯定杨阳的行为绝非无意,有一次,我知道他要下床了,赶紧用手抱住脑袋,可是肚子却成为他下床的第一落脚点,当时我刚吃完一大碗面条,正准备睡午觉,这一踩险些酿成我的生命危险。事后杨阳说:“本来不想踩你肚子的,可你抱什么脑袋呀!”所以,为了免遭空袭之苦,我还是主动去接电话,打电话的人可够有耐性的,在我穿好鞋走到电话前的这段时间里,铃声又响了不下十声。

    “喂,找谁?”这是我们接电话的通用方式,如果对方说要找某个同学,我们从声音判断出此人是学生家长的话,就会语气平和地说:“您稍等。”然后把电话递给要找的这个同学,再附上一句:“你老子。”如果要找的这个同学不在宿舍,我们就会在楼道里大喊:“××,××!”此时会有一个脑袋从某间宿舍的门口探出,问道:“干吗?”“电话!”“哦。”他会放下手里的牌或一把瓜子,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接电话。如果在我们大喊了许久后这个同学依然没有出现,我们就对电话里的人说:“××不在宿舍。”对方会感激地说:“谢谢你,喊这么大声,连我都听见了,谢谢啦!”

    然而这次电话那端却传来一个匪夷所思的声音:“你是谁?”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幸好对方又说:“我是机床厂的老张。”这才使我茅塞顿开。

    接这个电话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原来机床厂的员工们在中午排队买饭的时候发现队伍不再那么混乱,这才意识到我们已有多日未到,而学校和机床厂有言在先,除了安排我们进行生产实习,还要保证我们的出勤,所以厂长要求我们无论有事与否都要出现在工厂。

    第二天,我们不得不挤着公共汽车去昌平。

    3

    学校周边坐落着许多民房,那里暂居着大量民工,他们每日早出晚归,同我们一起挤公共汽车。他们在车上遭受许多北京妇女的白眼儿,肮脏、野蛮、没文化,在这里我很愿意为民工打抱不平,虽然他们会在公共汽车上抢座位,但绝没有泼辣的北京妇女抢得凶,民工们坐一会儿仅是为了缓解疲劳,还有许多繁重的工作在等待着他们去做。他们并不野蛮,不会像北京人那样,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而骂得不可开交。他们会同乖巧的小学生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夹在两腿之间,上半身微微弯曲,像个痛经的小姑娘,双眼茫然地注视着窗外,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和一座座现代化建筑。没有他们,这些高楼大厦就不会拔地而起。如果有人把民工比喻作大粪的话,我就要把北京比喻成一块贫瘠的土地,“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每日同我们挤公共汽车的还有白领女士,她们总是在上班规定时间前几分钟才到站,下车后匆匆跑向地下通道或天桥。她们的长发迎风飞舞,高跟鞋在水泥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皮包在她们的肩上或手中摆动。她们时不时地伸出手腕看一下时间,我想这些白领女性中的多数是为了多睡一会儿觉才如此狼狈的。

    与白领丽人相比,我们的实习就轻松许多,工程师和技术员正忙于单位分房,无暇顾及我们,只是偶尔带领我们去参观一下车间的生产,然后便让我们自由活动。

    我们对齿轮车间情有独钟,因为那里有个女员工长相颇似巩俐,凡遇无事可做时,我们就会跑到那里找她聊天。开始她对我们还很热情,总是放下手中的活,同我们海阔天空地畅谈,但当她因为加工的齿轮数量减少和质量不过关而被厂长扣罚奖金时,对我们便不再一如当初,无论何时去找她,她总是半阴着脸,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我们只得不再找她,呆坐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有时,我们会买几包烟,大家围坐一桌,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直到屋里弥漫的烟雾让我们分辨不出彼此。

    终于熬到中午,同学们迫不及待地拿着饭盒奔向食堂,午饭已成为我们一天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吃过午饭,我们会和工人们在操场上踢一会儿足球,他们采用的是全攻全守式粗犷型打法,我们惯用稳守反击,经常以柔克刚。

    踢球的时候,工厂的广播站会播放一些工人中间的文学爱好者撰写的散文,播音员并不标准的普通话通过吊在树上的大功率喇叭传出来,响彻整座工厂。散文的内容经常先以开门见山的形式描绘春天美景,然后由刚抽芽的柳条或明媚的阳光联想到工厂自身的发展,继而升华到祖国正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下蓬勃发展,全国上下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每当一篇散文读到画龙点睛之处时,我们就会因为提不起精神而被对手灌入一球。

    一个月的生产实习在百无聊赖中即将结束,校方规定我们在实习过程中写周记,本以为只是说说而已,可在实习结束的前一天,老师却要求每人必须上交五篇周记,否则按旷工处理,于是大家背起书包,纷纷奔赴教室补写周记。

    4

    在天气逐渐热起来的时候,期末考试再次降临,我本想好好复习,争取全部通过,然而有一件事情不仅干扰了我的复习,还导致我一门功课缺考——周舟到了日子却没来月经。

    我像农民兄弟盼望雨水从天而降般地盼望着经血尽快从周舟的腹中流出,然而苦苦等待了几天后,依然没有来临的迹象,我开始有些发毛,甚至想学农民兄弟的样子,给龙王爷烧炷香,让我如愿以偿。

    钟风学的是医学,我也不在乎他的道行深浅,急于向他寻求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办法,钟风本着治病救人的职业道德,在翻阅了三天三夜各种医学书籍后,跑来告诉我:“有可能是怀上了,要尽早去医院检查,越快越好。”

    我问:“能不能不去医院,自己检查。”

    钟风说:“可以,有一种试纸能够检测出来。”

    我说:“哪里能搞到这种试纸?”

    钟风说:“我们学校妇幼保健专业的实验室里就有,回头我帮你找几张。”

    我急切地说:“别等回头了,现在就去,你不说越早查出来越好吗?”

    钟风说:“行,我现在就去。”

    晚上,钟风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攥着一条试纸说:“搞到了。”

    我拿过试纸看了看,问:“这东西怎么用,和PH试纸一样吗?”

    钟风说:“差远了,PH试纸测的是酸碱度,这种试纸测的是阴阳性,阴性是一道线,说明没事儿,如果是两条线,那就是阳性,得去医院了。”

    我说:“怎么听着这么复杂,什么乱七八糟的?”

    钟风说:“你也甭管那么多了,你就记住了,一道线是小队长,没事儿,两道线是中队长,有事儿。”

    “那要是三道线的大队长呢?”

    钟风说:“扯淡,哪有三道线的,只能是你眼花了。”

    “哦,我记住了,小队长没事儿,中队长有事儿。”

    钟风说:“别记错了。”

    我说:“知道了,噢,对了,是化验唾液吗?”

    钟风瞪着眼睛说:“你丫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化验尿!”

    “尿?”

    “对,晨尿最佳,明天早上就可以化验。”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我有一门考试,但已无暇顾及。我早早地起了床,拿着试纸去找周舟。

    周舟在我来之前刚刚小便,现在内存不足,无法化验。我陪着周舟在食堂喝了一碗豆浆,她仍然没有感觉,我只好又买来两碗豆浆。

    第二碗豆浆喝到一半的时候,周舟说:“豆浆没味儿,你去放点儿糖。”

    我说:“将就喝吧,一会儿验出个糖尿病怎么办!”

    周舟说白豆浆喝不下去,我又去给她买了一块酱豆腐。周舟喝了两口,又放下碗说:“喝不下去了。”

    我看周舟的确为难,便端起碗,将剩下的豆浆一饮而尽。

    喝完后我感觉腹胀,跑去厕所小便,在排泄的那一刻我想,如果化验我的尿会是什么结果呢?结果当然是一道线,如果是两道线的话,我的身体和试纸必有一个出了毛病。

    周舟在喝完那碗豆浆后的半个小时终于想上厕所了,我们为了找到一个盛尿的器皿特意买来一杯可乐,倒掉液体,留下空纸杯,周舟拿着它走进厕所,我忧心忡忡地等候在门外。

    一会儿,周舟洗过手出来,挽起我的手说:“走吧。”

    没走几步,我突然意识到周舟的手里并没有拿着纸杯,我问:“尿呢?”

    “哎呀!”周舟恍然大悟,“我把这事儿给忘了,没接。”

    “那纸杯呢?”

    “还在厕所里。”

    尿是无论如何要化验的,我和周舟继续为憋尿而努力,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尿竟然如此珍贵。听说吃西瓜利于排尿,我又跑到校外的西瓜摊买来一个大西瓜,看着周舟大口大口地将它吃掉。

    一个小时后,吃下去的西瓜产生效果,周舟又要去上厕所,进门前,我叮嘱她千万别再忘了正事儿。

    片刻后,周舟端着可乐杯出来,我们决定去一个隐蔽的地方化验。没走几步,遇到杨阳迎面跑来,他冲我喊道:“马上就考试了,你干什么去?”

    我说:“这就去。”

    杨阳看到周舟手中的可乐杯,说:“给我喝一口,渴死我了。”

    周舟拿着可乐杯不知如何是好,我接过它,装作不小心的样子,把它跌落在地。

    杨阳说:“你丫真浪费,我考试去了。”然后跑向教室。

    我和周舟心酸地望着洒在地上的尿,怅然若失,就像泼出去的水,无法再收回。

    我建议周舟再吃一个西瓜,她说吃不下去,肚子胀。我一摸,周舟小腹处果然隆起一个小包儿。

    我说:“要不然咱们去医院检查吧!”

    周舟说:“不去,不好意思。”

    “那咱们也不能拖着呀,你愿意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吗?”

    周舟神情紧张地说:“讨厌,都是你不小心点儿。”

    我说:“是我的错,怪我操作失误,既然问题出来了我们就要面对。”

    周舟说:“我去医院不知道跟大夫说什么。”

    “我更不知道说什么了,实话实说就可以。”

    周舟点点头。

    我们紧攥着对方的手,走在去医院的路上。

    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周舟停下来说:“我不敢进去。”

    我安慰她:“没事儿的,我陪你进去。”

    周舟将头抵住我的肩膀说:“我害怕。”

    我抚摩着她的头发说:“事情过去就好了,走吧!”

    “嗯。”周舟拉起我的手。

    刚刚踏进医院的门,周舟又站住了,说:“等会儿。”

    “怎么了。”

    “有感觉。”

    “什么感觉?”

    “来了!”周舟捂着肚子向厕所跑去。

    我像被春雨滴在脸上的农民一样,感到无比幸福。我想,月经同石油一样,没有压力是出不来的。

    我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二十分,考试即将结束,但我此刻的心情却比考了一百分还要畅快。

    5

    周舟来潮后,我全身心投入到复习中,不愿再出现不及格科目,补考已浪费掉我太多的精力。

    此时的我比大一的时候成熟了许多,那时我还在不遗余力地为办缓考而冥思苦想,却不将精力用于复习,每年还要为补考继续看书。现在,我懂得“背着抱着一样沉”的道理:与其开学补考,不如期末的时候多用点儿功,一次通过。但如果有捷径,还是要走的。

    我和杨阳找出刘小康的电话,与他约好在学校门口见面,以三百五十元的价格购买两份考卷和答案。

    我们坐在学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等着刘小康,他戴着一副墨镜出现在我们面前,没有停留,只说了一句:“跟我走。”便快步向别处走去。

    我们紧随其后,问:“去哪儿呀,干吗这么神秘?”

    刘小康没有回头,只是说:“快走!”他带着我们走到一个隐蔽之处,说:“刚才我爸就站在学校门口和人聊天,要是被他发现的话,不仅我挣不到钱,你们考试也过不了,钱带来了吗?”

    “带了,卷子呢?”

    刘小康从兜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考卷和答案,我们看了抬头,没错,正是过几天要考的。

    交易完毕,刘小康说:“我得赶紧走了,你们需要什么东西就说话。”

    我们说以后一定少不了还要麻烦他。

    试卷到手后,及格对我们变得易如反掌,我和杨阳轻松度过期末考试。

    考试的时候,我有些掩饰不住下笔如有神的喜悦,激动得哆嗦着右手把正确答案写在试卷上。这个过程根本无须考虑逻辑推理的步骤及每个参数的意义,显然,它们在此时是多余的。

    考完试的那天中午,我心情极为舒畅,顾不得炎炎烈日,吃完饭便和同学去操场踢球。我在操场上疯狂奔跑,汗流浃背,甚是痛快。

    踢过球,我在水房冲了一个凉水澡,然后去找周舟吃晚饭。

    周舟见到我就说:“你知道吗,郝艾佳要和杨阳分手。”

    我说:“不会吧,昨晚他俩还在一起。”

    周舟说:“郝艾佳今天中午接到前男友打来的电话,那个男的想和她重归于好,她当即就表示同意。”

    我说:“怎么能说分手就分手呢,‘一日夫妻百日恩’,杨阳和她好歹也好了一年多。”

    周舟说:“郝艾佳始终就没有对杨阳全身心地投入,她当时和杨阳好只是因为男朋友的移情别恋,可心里却处处惦记着那个男的,现在这个男的又回来了,郝艾佳当然要离开杨阳。”

    “郝艾佳的思想转变怎么这么大!”

    “其实她和杨阳之间早就没有感情可言了,唯一能使他俩待在一起的就是那件事情。”

    杨阳对于同郝艾佳的分手没有表现出过分失落,他说他们之间除了在身体上需要对方外,早就没有待在一起的必要了,所以他在和郝艾佳分手后并没有拉着我去喝酒,也没有茶饭不思地躺在床上发呆,而是写了一首歌,叫做《这是怎么了》,以此埋葬这段感情: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吃饱了还会饿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哭过后还有乐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努力去做还会错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甜美中会有一丝苦涩

    赤橙黄绿让我混淆了颜色

    不知道该去选择什么

    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去做

    哦,这是怎么了……

    6

    暑假开始,又在一片安静中度过。

    开学的前一天,我应高中同学郑勇的要求去找他喝酒。高中时我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高中毕业后考入海淀走读大学,已于今年暑假毕业,现就职于北京某外企公司。

    郑勇递给我一张印有“郑勇”二字的名片,我接过看了看他的单位和职务,说:“够硬的。”

    郑勇谦虚地说:“嗨,没什么,瞎混呗!”

    我说:“用不着谦虚,我是说做名片的纸够硬的。”

    其实,无论是这张名片的用纸还是上面印着的每一个字,全都坚如磐石,让我好生羡慕。

    单位给郑勇安排了一间单身宿舍,他为了尽地主之谊,把我灌得酩酊大醉,我俩相依在他的单人床上睡去。

    清晨,我在一阵口干舌燥中醒来,准备回学校。郑勇依然死猪般趴在床上,我把他弄醒,说:“我走了,你接着睡吧!”

    郑勇既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张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发出“嗯”的一声。

    我推门而出,带着一身酒气走在北京的马路上。

    一群群中学生从胡同、小区、公共汽车中拥出,稚嫩的脸上带着假期意犹未尽的喜悦,手中捧着一本单词书或是一张煎饼,脑子里装着临出门时父母的告诫:一定要好好听讲,放学后早点儿回家,路上小心点儿!

    一群推着单车的中学生从我身边走过,他们的书包不得不因为车筐太小或肩膀承受不住而用橡皮筋捆在后车架上,我在他们的身上看到某些似曾相识的东西和许多熟悉的影子。当我听到他们亲切地同看门老头打招呼——“大爷好”的时候,当我看到他们为了尽早赶到学校抄没有完成的作业而来不及洗去脸上灰尘的时候,当我看到他们手持扫帚弯着腰在打扫校园卫生的时候,我的心忽悠一下子颤动了,这样的生活我也曾拥有过,可它们早已离我远去,只能成为记忆,留在内心深处。

    不知不觉间,我在大学度过了三个春秋,现在已是一名大四的学生,生活在不经意间发生着变化,就像一个笑话所描述的那样:

    学校食堂的饭菜中出现一只死苍蝇,大一学生对此的反应是惊叫一声,丢掉筷子撒腿而逃;大二学生端着饭碗,态度蛮横地要求卖饭师傅换一碗新的;大三学生神情平和地将苍蝇夹出,继续吃碗中的饭菜;大四学生欣喜若狂地把苍蝇放进嘴里,当做一块肉大嚼起来。

    也是在这一天,我从各媒体获悉:恐怖分子劫持客机若干架,撞毁了美国世贸大厦。从此,中国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便由“车轮功”转移到此事件上。

    7

    开学后,我又忙于补考,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熬到头。

    我背着书包在教学楼转了一圈,居然找不到一个空位,那些身穿校服的新生带着美好幻想坐在教室里看着高数和英语,一些同我一样面目浑浊的老生也在为补考而艰难地复习着高数和英语,他们面前比新生多了两样东西——一杯沏得很酽的茶和一包香烟,这是幻灭的产物。

    正当我决定放弃学习的念头,准备回宿舍睡觉的时候,一个学生收拾起他的书本,背着书包离开教室,我坐到他留下的座位上,摊开书本,双眼直直地盯在里面匪夷所思的符号和公式上。

    坐在我身边的一个男生,手里握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杯子,伴随着杯口的倾斜,他的嘴里发出“呜——啊,呜——啊”的声音,这种声音在静穆的教室里没有一点儿损失地传递到我的耳朵,音响效果被还原得出奇好,我甚至能够感受到立体声环绕所带来的震撼,尤其是他的尾音“啊”,好像在品味多么醇香的东西,而实际上他的杯子里连点儿茶叶的影子都没有,盛的是白得不能再白的白开水,他那如痴如醉的样子真叫我恶心,居然还敢闭上眼睛,这使得他看上去更像一个白痴。

    我恶狠狠地看着这个人,而他依旧陶醉其中,当他睁开眼看到我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时候,似乎被吓了一跳,但更吓我一跳的是,他再次闭上眼睛,把剩下的半杯白开水“呜——啊”地喝完,对此我无话可说。

    我的心情彻底被此人破坏,这使得我原本就无从下手的复习更难以理出头绪,书中净是一些让我感到陌生的概念和术语,一道道晦涩的例题使我举步维艰,为了弄懂一个公式所表示的意义以及如何根据公式进行后面的计算,我首先要再将高数复习一遍,可这无异于噩梦重演,高数冗长的内容曾经把我折磨得心力交瘁、伤痕累累,我不愿再触及旧日痛处,背起书包离开了教室。

    宿舍里,张超凡正光着膀子躺在床上,肚皮上的赘肉在重力作用下堆积下来,形成面积很大的一摊,硕大的肚脐眼儿正朝天开放着,宛如高尔夫球洞一般,为此张超凡赢得一个“二两酒”的美誉,因为有同学预测,张超凡肚脐眼儿相当于一个能装二两白酒的口杯。张超凡却愧不敢当,坚决不接受这个美誉,总是推脱地说:“过奖过奖,一两半足矣!”

    每当张超凡站起来的时候,那堆肉便会“咕噜”一声滑向小腹,附在肚子底部晃来晃去,他的身体轮廓从侧面看去很像一个怀孕的妇女,更像是以臀部为圆心,臀部到颈部距离为半径画出的一段圆弧,张超凡说向下望去看不到自己的脚趾。

    我问张超凡是怎样剪脚指甲的,他说要先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收缩腹部,然后猛然弯下腰,瞧准脚指头就是一剪刀。我问这样会不会剪到肉,他说刚开始除了剪到肉就没剪下别的,但恶劣的条件使他很快便适应了残酷的现实,现在已经练就一手“稳、准、狠”的功夫。每次剪脚指甲都要将深吸一口气、迅速弯腰出剪刀这个动作重复十次,他还说人要是跟猪一样就好了,只长两个脚趾,哪怕跟鸡一样也可以,长四个脚趾,你要知道,我给一个脚趾剪指甲是多么艰难。

    我指着一道例题,对张超凡说:“给我讲讲这道题,我总也搞不明白。”

    张超凡看了一眼题目,便给我讲起来,可无论他怎样努力试图使我明白,我仍然理不出头绪,一头雾水,一个接一个地问他为什么,直到他也被我搞糊涂的时候,我仍不忘再问他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也不明白了?”

    张超凡见我基本概念如此不清楚,便问道:“你什么时候考……考试?”

    我说:“明天早晨。”

    张超凡在给我讲述了一堆诸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道理后,说:“不是我……我打击你,这次考试你……你过不了。”

    我说:“那怎么办,有没有速成的方法,这次我无论如何也要通过。”

    张超凡说:“没有,你要是平……平时像我……我这么学就没问题。”

    我灵机一动说:“要不然你替我去考试吧。”

    张超凡立即否决,说:“不成,我才不……不干这事儿呢!”

    我说:“没事儿,上次周舟替我考四级都没被抓到。”

    张超凡说:“万一这次露……露馅了呢?”

    “不可能的事情,根本查不出来。”于是,我把上次考四级的经过向张超凡描述了一番。

    张超凡听后说:“真……真的没事儿?”

    “真没事!”

    “那我试……试试吧!”

    得到张超凡的同意后,我陪他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快相,他拿着照片到学生办公室以我的名字办了一个学生证。第二天早晨,我把沉睡着的张超凡喊醒,说:“你该去考试了。”

    我看着张超凡洗漱完毕后拿着钢笔、学生证走出宿舍,便安然倒头睡去。

    此后,张超凡又相继应邀替杨阳、齐思新、马杰等人参加了考试,此行为并不属于志愿者活动,张超凡是无禄不立功的人,他开始以此为生计,吃喝不愁,提前进入小康。

    8

    这学期最耗费张超凡精力的一件事情就是保研,系里规定每个班只能有一个保研名额,这个名额给谁老师可以根据具体情况而定,但最重要的一条是学习一定要好,我们一致认为此名额非张超凡莫属,连他自己也认为胜券在握。然而事实并非这样简单,在张超凡的保研道路上又冒出一个叫李军的同学,他平日里少言寡语,与我们接触不多,整日沉浸在图书馆中学习,成绩却总比张超凡稍逊一筹,但不知是何原因使得他出现在老师选择保研学生的视线中,成为张超凡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

    对此张超凡深感不安,他仔细分析了两人的孰优孰劣,觉得自己的优势是不言而喻的,但对李军为何会半路杀出却一点儿也搞不懂。

    一天晚上,我们在宿舍聊天的时候,齐思新突然对张超凡说道:“今天我在图书馆看见李军正捧着一本《孙子兵法》看,还不时地拿着笔在书上画来画去,你要当心啊!”

    张超凡听后惊慌失措地说:“那……那怎么办?”

    我拍着他的肩膀说:“别着急,你去买本《爷爷兵法》看。”

    求胜心切的张超凡问道:“是吗,哪儿有卖……卖《爷爷兵法》的?”

    我说:“你要是看了《爷爷兵法》的话一定算计不过李军。”

    “为……为什么?”

    “爷爷是君子,孙子是小人,君子斗不过小人。”

    张超凡信心十足地说:“可老骥伏枥,依然志……志在千里。”

    我说:“你用不着志在千里,眼前的危机就是战胜李军,你行吗?”

    张超凡说:“论学习绝对没……没问题。”

    我说:“别再提学习了,李军之所以能够半路杀出,靠的绝不是学习。”

    张超凡问:“那他靠……靠的是什么?”

    我说:“如果让人知道了他凭借的是什么,他还能出奇制胜吗!”

    其实李军取悦老师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投其所好而已。老师想要一部诺基亚手机,李军就会在第二天将一个崭新的8850摆在老师的桌子上;老师说想看某某大片,李军又会千方百计去寻找,将光盘放在老师的电脑旁……总之,李军会竭尽全力满足老师的所有需求,讨老师欢心。

    博老师的喜爱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李军作为一名学生并没有经济来源,馈赠老师的物品全部为其父母所提供,家里只有他这一个孩子,父母盼望他能有点儿出息,尽最大努力帮他满足老师膨胀的物质需求。

    张超凡也调动起家庭的力量,三天两头给老师送些东西,李张二人彼此攀比,互不服输,以致出现了张超凡送老师一个随身听,李军就送老师一个CD机;李军送老师一盒肾宝,张超凡就送老师一盒伟哥的情况。愈是如此,老师就越迟迟不公布那个保研名额留给谁,尽情地坐收渔翁之利。

    很显然,赢得这场战争的关键就是坚持到底,但张超凡与李军大战了几回合后便渐渐招架不住,败下阵来,李军继续巩固政权,确保了胜利果实。

    李军之所以能够横空出世并笑到最后,完全凭借其父母的鼎力相助,他爸是北京某机关的副局长,平日收受的贿赂全部被李军用来打点老师,把老师的抽屉塞得满满当当。

    保研名额分给李军后,张超凡愤愤不平,去找系主任评理,说李军采取不正当竞争方式,破坏了公平竞争的体育道德。系主任说:“李军给老师送礼的事情我知道,我还知道你也给老师送了不少东西,没错吧!”

    张超凡说:“我……我是送过东西,但李……军比我送的多得多,所以老……老师把名额给他了,不……不公平!”

    系主任说:“这件事情是公平的,老师也是在考虑了多方面的因素后才决定把这个名额留给李军同学的。”

    张超凡说:“要说学习我……我绝对比……比李军好。”

    系主任说:“这我知道,你学习好是我们有目共睹的,但这只是你保研成功的必要条件却不能成为充分条件。”

    张超凡不解地问:“难道这还不……不够吗,我在哪方面还……还不合格吗?”

    系主任语气缓慢地说:“我们在选择研究生的时候也要考虑他的综合因素,总不能找一个相貌丑陋、面目凶残的人吧!”

    张超凡问道:“您是说我五……五官不端?”

    系主任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超凡情绪激动地说:“既然没……没有这层意思,那我为什么还是被淘……淘汰了?”

    系主任说:“张超凡同学,你遇事要冷静。我听老师反映说,你在语言的交流上不是很顺畅,今天我也领会了,这将给你日后的学习造成很大障碍。”

    张超凡听后失落地说了一句:“我……我知道了。”便离开系主任的办公室,他万万没有想到,系主任和老师居然以他的口吃为由,把这个本该属于他的保研名额分给了李军。

    当然,李军在给老师送礼的同时,也没少行贿于系主任。上下打点,疏而不漏。

    9

    张超凡保研失败后便着手于考研的复习,他参加了一个考研英语辅导班,半个月下来,英语成绩没有提高许多,却失去了处男之身。

    张超凡在辅导班上结识了一名已婚女子,她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上班,老公常年出差在外,寂寞难耐的她便将目光会聚在张超凡身上。

    辅导班上课的第一天,这个女子在上课很久后匆匆推门而入,随便找了个座位,正巧坐在张超凡身旁。课间休息时,此女子借抄张超凡的笔记,张超凡见她容颜美丽、风韵犹存,不禁怦然心动,两人有说有笑,甚为投机。辅导班下课后,此女子邀张超凡去家中为她补习英语,张超凡一口答应,满心欢喜。

    在那女子家中,她对张超凡说:“别客气,家里除了我没有别人。”然后给张超凡倒了一杯水,便依偎在他的身边。张超凡被此女子撩拨得欲火中烧,但还是客气了一会儿,坚持喝完那杯水后才搂住她,在她的引导下完成终身大事。

    事后,张超凡感觉自己突然忘掉许多单词,便后悔地提上裤子逃离而去。日后无论那女子再以何种名义邀请张超凡去她家中,均被张超凡一一回绝。

    张超凡认为,如果让这样的事情继续下去的话,那么他的单词储备必然会在某一天枯竭,甚至变为负数,所以每次去辅导班上课前,张超凡都要吃许多冰块,镇定败火,时刻保持头脑清醒。

    张超凡为了考研可谓是历尽千辛万苦,每日黎明,伴着我们的酣睡声早早起床穿衣,背着书包离开宿舍,开始了一天的学习生活。中午吃过午饭,张超凡省去剔牙、刷饭盒、睡午觉等事项,又回到教室里背“农村包围城市”、“坚持改革开放”、“三个代表”等政治知识;晚饭过后,张超凡只看一分钟新闻联播的主要内容,便又去教室做一晚上的数学题;教室锁门后,张超凡回到宿舍还要一边洗脚一边背单词,不记住五十个单词就不擦脚;晚上,他还要听着英语磁带入睡,连梦话都是用英语说的。

    与张超凡相比,赵迪的生活完全可以用多姿多彩来形容,父母已经提前为他在老家找好工作,他不必再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家乡的许多姑娘听说赵迪就要毕业回乡,争先恐后地要将自己许配给他,哪怕做小也心甘情愿,但赵迪对此事毫无兴趣,他依然将全部热情和精力用在“车轮功”的修炼上面。在赵迪的带领下,校园中出现了一个以他为首的“车轮功”小集团,经常趁深夜或黎明时分在学校操场召开集会,传达最新文件资料。赵迪为了便于同功友们取得联系,配置了一部手机,并将手机铃声调成“车轮功”的功歌。

    除了练功外,赵迪便无事可做,经常像一头蜷伏在圈里的猪,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待走近一看,原来他的手里正捧着一本《车轮转》。

    10

    我们的乐队在此时宣布解散,原因是绝大多数乐队和家庭都要面临的问题——成员不合。

    杨阳坚决主张排练自己的作品,而齐思新却热衷于演奏滥情的流行歌曲,两人的矛盾不断加深,直到有一天,杨阳趴在宿舍的桌子上整理他的歌,齐思新在这时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堆刚从网上下载的GUN'S ROSE、METALICALL和BEYONG的乐谱,随手扔到桌上,正好压在杨阳写的新歌上面。杨阳说:“拿开。”

    齐思新没有理会杨阳,脱掉鞋躺到床上。

    杨阳抄起那些乐谱,扔到地上。

    齐思新从床上跳起,冲杨阳喊道:“你他妈干吗!”

    杨阳说:“压到我的歌了!”

    “压着又怎样!”

    “不行!”

    “你以为你是谁呀,写了一堆垃圾。”

    “好,我写的是垃圾,那也比你捡垃圾强!”杨阳收拾起自己的歌,摔门而去。

    我接到杨阳电话,叫我去街边的大排档找他喝酒,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带了周舟前往。

    看见杨阳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桌旁,面前摆着一瓶啤酒,手里夹着一根烟,烟灰结成很长的一节。

    我走上前问:“怎么了?”

    杨阳给我撤出一把椅子说:“喝酒!”

    杨阳递给我一根烟,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我问他:“你想怎么样?”

    杨阳低着头说:“算了,散伙吧。”然后“咕咚”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知道杨阳此时的心情一定非常复杂,他在乐队从成立到发展的过程中付出大量心血,为了乐队能够形成自己的风格不断摸索,他在排练中对每一个细小环节精益求精,还写了大量歌曲,希望乐队走自己的路线,而现在这个成立了两年的乐队却在转瞬间解体。

    此时正值十月,傍晚天气很凉,杨阳形单影只地坐在我和周舟的对面,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叹息着说:“这是我在当初万万没有想到的,太让我失望了。”

    一阵夜风吹过,杨阳打了个寒战,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一滴眼泪从他的脸上滑落,滴入酒杯,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杨阳的面前已经摆了七个空啤酒瓶,当他喝完第九瓶啤酒的时候,对我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不知道我一会儿回去会做出什么事情,你可别拦我。”

    “我不会拦你的,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感觉他和齐思新之间会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

    事情的结局却出乎我的意料,杨阳步履蹒跚地回到宿舍,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只是脱掉鞋,爬到上铺,将被子盖在身上睡觉了。

    我们的乐队就这样有始无终地诞生又消亡。

    11

    杨阳和齐思新分别将对方记恨在心,从此断绝一切来往,两人相遇时都会将脸扭向别处,好像不认识对方。

    每当齐思新在宿舍情绪激昂地大发议论之时,杨阳便会悄悄地退出宿舍,一个人站在门外抽烟或坐在楼道里弹吉他。一次,在我和杨阳吃羊肉串的时候,我问他:“你为什么总是躲着齐思新。”

    “我烦他,一听见他说话我就烦!”

    “你可以想办法让他远离,他一出现你就离开,是不是太被动了,被他牵着鼻子走。”

    杨阳看着身旁烤羊肉串的大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譬如说烤羊肉串,咱们楼下原来只有旁边女老板的那一家,自从这家来了以后,那个女老板就搬走了,她离开并非因为竞争不过,只是另有自己的经营方式。”

    不久后,杨阳又找到一个可以唱歌的差事——在三里屯酒吧做驻唱歌手,而且唱的是自己写的歌。

    12

    这个酒吧在北京市酒吧行业中小有名气,颇受娱乐圈的明星和白领贵族们的青睐,每日天黑之时,会有大批雅皮士来此消遣。酒吧老板是一个八十年代末在南方崛起的歌手,出过一张专辑,但最终未能红遍四分之一个中国,公司见他已无潜力可挖,便停止对他的包装和宣传,他也因此隐退出歌坛,做起买卖,挣些钱后来北京开了这家酒吧,酒吧的名声要比它的主人响亮许多。

    酒吧老板听完杨阳的自弹自唱后感觉还行,决定留下他,唱一个小时歌给五十块钱。

    杨阳在酒吧唱歌的第一天晚上我也去了,老板在得知我是杨阳的朋友后很慷慨地叫服务生端来一小瓶“嘉士伯”啤酒,它在酒吧的价格是五十元,为此我对老板表示了万分感谢。我坐在酒吧的一个角落,盯着眼前的“嘉士伯”想起一句话: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酒吧这类异国情调的休闲娱乐场所已经取代了饭馆在中国人心目中的传统地位,若干年前,饭馆还是中国人合家团圆、亲朋小聚、商务谈判的首选之处,而今天,格调高雅的酒吧的出现却无情地将饭馆推向庸俗,使得人们弃饭馆而从酒吧。

    虽然在酒吧可以边喝啤酒边享受歌手的弹唱,但饭馆同样有此形式,一些走街串巷的江湖艺人经常提着二胡站在饭馆门口献艺,只需给他一元钱,便可听到《二泉映月》,此价格仅是在酒吧点一首歌价格的几十分之一。所以,要说经济实惠,还得是饭馆,特别是那种门口没有霓虹灯招牌、没有停车位的饭馆。

    这天晚上,杨阳在台上唱了六首歌,博得一些酒客的掌声,也引得一些人的注意,其中一个叫田红的女孩主动上前与杨阳搭讪,并邀他晚上去她那里。

    杨阳唱完歌,便背着吉他和田红去了她那里。

    田红是一个大连女孩,和杨阳一样,每晚在酒吧唱歌,成为公司的签约歌手是田红的梦想。她今年二十二岁,已经来北京唱了三年歌,唱过的酒吧不计其数,可就是没有被星探们或是某个唱片公司的老板发现。她也曾毛遂自荐,把自己录制的小样送到唱片公司,但那些磁带和CD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所以,田红现在的心态在一次次失望后变得顺其自然,不再对未来抱以奢望。

    杨阳很快就和田红开始了同居生活,他们在长虹桥附近租了一套房子。白天,田红待在屋里睡觉、看电视,杨阳来学校上课;晚上,两人一同去酒吧唱歌。

    13

    乐队解散后,我们退掉租来的房子,搬回宿舍。钟风带着吉他离开我们,返回医大继续上学。

    没了房子,有一件事情很难解决——没有了和女朋友亲热的地方,所以我们只好把女朋友带进男生宿舍。

    男生楼一层的白墙壁上涂着四个红漆大字:女士止步。传达室又有一个老头二十四小时守候在窗前,眼睛瞪得雪亮,监视来往学生,以防某个女生混入。

    老头兢兢业业的态度使得许多情侣不得相聚,有学生劝他:老人家辛苦一辈子了,不必再忠于职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可他却坚决不同意,摆出一副革命到底的姿态。我们分析老头这样做的原因在于,他看到青年人的男欢女爱便会心存嫉妒,勾起他已失去功能的痛苦,所以才会如此正义凛然。

    尽管男生楼戒备森严,但带女生进楼对我们来说仍是轻而易举。这天晚上,齐思新就将佟小娅打扮了一番,带入楼内。

    佟小娅披上一件军大衣,戴了一顶毛帽子,嘴里插着一根烟,手里还拎着两个暖壶,好像刚刚打水回来一样,跟在齐思新身后轻松地避开了老头的监视。

    齐思新把佟小娅带进宿舍的目的显而易见,尽管并不十分愿意,但我们还是抱着被子去其他宿舍找空床睡觉,腾出地方供他俩享乐。

    深夜,我起床想上厕所,见马杰坐在床上将一个硕大的脸盆扣在墙上,弓着腰俯着身子,耳朵紧贴盆底,我问:“你丫干吗呢?”

    “嘘——”马杰示意我闭嘴,然后又撅着屁股趴在墙上。

    马杰认真的样子使我想起,齐思新和佟小娅正睡在隔壁,我问:“听到什么了?”

    马杰说:“趴半宿了,什么还没听到呢。”

    上完厕所回来,我见马杰还痴心不改地趴在墙上,便说:“你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一个毛病?”

    马杰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又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后才心有不甘地移去脸盆,钻进被窝,头冲着墙壁自语道:“一定是齐思新用袜子堵住了佟小娅的嘴。”

    14

    周舟这学期的课程设置以实习为主,她联系了一家证券公司,每天都要去坐班,我一个人待在学校无事可做,除了有时候去课堂上报声“到”外,其余时间都被用来发呆、看小说、睡觉,感觉生活既轻松又烦琐。

    张超凡还在为考研不辞劳苦地努力着,找工作的同学四处推销自己,终日疲于奔命,而我既不想考研也没有忙去找推销自己。

    有人说考研的学生过的是猪一样的生活,找工作的学生过的是狗一样的生活,不准备考研又不找工作的学生过的是猪狗不如的生活,我便是如此。

    为了摆脱现状并给将来谋一条出路,我决定开始找工作。

    我对找工作的相关事项知之甚少,打电话向已经上班的高中同学求教,他们传授给我许多旁门左道,其中郑勇和冯凯要当面为我指点迷津,还说要带我见见世面。

    我在郑勇和冯凯的带领下去了一家外表装修高档的发廊,选择这家发廊并非因为它的门面,而是他们认为坐在里面的小姐从窗口抛出的媚眼中包含某些不可言喻的内容,这恰恰是他们感兴趣的。

    进了发廊,郑勇抢在冯凯的前面坐在一个容貌姣好的小姐面前,其实这个小姐的长相实在不值得我在此恭维,她只是比站在冯凯身后的那个小姐苗条一些,冯凯身后那个小姐的体形让我都替她感到了作为女人的悲哀。

    他们看我站在一旁,问我为何不坐下,我并非因为那个闲着的小姐比给冯凯理发的小姐还胖的缘故,只是舍不得这点儿头发,它们是我成长的见证,我通常四个月至半年左右剪一次头发,主要的原因是我觉得每个月为理发而破费不值得,尽管这次是郑勇和冯凯请客,可他们也不容易,撑死了刚刚走出工薪。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俩的脑袋先后被小姐们在洗头池里揉来揉去,然后他们的头发又在小姐的乱刀飞舞下落地无声,最后小姐又一只手在他们的脑袋上一通胡噜,另一只手拿着吹风机,样子很像是用枪顶着他俩的脑袋,可他们居然表现出一副很舒服的样子。

    最后,他俩留下三十块钱后失望地走出发廊,我问怎么了,他俩说,三十块钱居然没给捏捏脑袋。我说,你们事儿真多,理发就理发呗,干吗还要按摩。郑勇说,我们单位那边的理发店特棒,十块钱连洗带剪再按摩,能捏到这块儿呢,他用手比画了一下肚脐说。

    之后,我跟着他们进了一家饭馆,要了些酒菜,他俩轮番向我介绍上班的酸甜苦辣。冯凯在某建筑集团工作,平日里经常与土老板吃吃喝喝,大鱼大肉和五粮液已经把他的胃腐蚀得一塌糊涂,他说这是工作留下的职业病。由于工作需要,他经常穿着那双从红桥买的皮鞋坐着公家的“卡迪拉克”,与包工头谈判。冯凯说当他踏进“卡迪拉克”后尽力将身体舒展也没能占满车身的一刹那,他感觉到世界之庞大,有钱就是好。为此,他在以后的三日内,下了班就回家,伏在书桌上看书学习,刻苦钻研,以待知识转变成“卡迪拉克”。冯凯又说,第四天我就不再学习了,因为我看到了董事长的女儿,尽管谈不上如花似玉,但好歹是名门闺秀,娶了她的话,我能少奋斗多少年啊!所以,我的首要任务就是养好身体,以便被部长的女儿或是哪个富婆看中,时刻准备着为她们服务,这不能叫吃软饭,我为此要付出体力劳动的,说完,冯凯招呼服务员说:再来一盘腰花。

    郑勇极力向我推荐去外企工作,他说:“要说在哪里工作好,那还得说是外企,工作环境清洁舒适,办公室全部设在北京最豪华写字楼的最顶层,你只要透过窗户向外那么一看,就可以放眼到北京城的各个角落,不仅工作环境好,同时环境也倍儿棒,因为老板是外国人,他招聘女员工的首要标准就是胸脯得高,你要是胸围下了九十,甭说进办公室,在写字楼的门口就得被警卫拦住,那帮孙子收了老板的钱,眼睛毒着呢!所以说,无论你的胸有多平,也得想办法让它高起来,各种美乳霜、丰胸剂都得抹,如果还不见效,你就得往胸脯里打硅胶了,再不发达的话,你哪怕揣着两个馒头来上班,也要把它挺起来,谁让外国老板喜欢‘挺挺玉立’的呢!当然,要是模样差了,你肯定不敢来外企应聘,你不能丢咱们国家的脸呀!我们公司的女同事,每天至少要往身上喷半两香水,一水儿的外国名牌,那叫一个香,你要是闻惯了她们身上的气味,你再闻什么都是臭的。还有,我们公司的女同事在上班时间必须穿超短裙,不分春夏秋冬,这就是她们的工作服,老板说了,无论皮肤白还是肉皮儿黑,一律不许穿丝袜,所以,你想想呀,整天有一双双肉感的大腿在你眼前晃来晃去那是什么感觉!外企福利还特别地好,洗手间里就摆着避孕套,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如果自己用不完的话,可以送朋友,现在我家里的避孕套比性保健商店的都多,你们谁想用就去我家拿,千万别跟我客气,那东西可占地儿了,你们要是不去拿,我就打算搞一个第二职业,下班后去药店推销避孕套,挣点儿是点儿。在外企干活有一点不好,就是工作压力太大,不过没关系,你要是承受不了的话,就推开窗户纵身向下一跳,这就完事儿了,就这么简单。有好几次我都打开了窗户,但愣是被风给顶了回来,我一看,该着我死不了,所以,我要热爱生命,好好地活着,外企的生活太爽了!”

    冯凯说:“还是工地好,油水多!”

    郑勇说:“外企好,待遇高!”

    冯凯说:“我们那里红塔山随便抽!”

    郑勇说:“我们那里万宝路随便抽!”

    “我们那儿二锅头随便喝。”

    “我们那儿XO随便喝。”

    “我们那儿包子随便吃。”

    “我们那儿汉堡随便吃。”

    “我们那儿茉莉花茶随便喝。”

    “我们那儿可乐随便喝。”

    “我们那儿猪蹄随便啃。”

    “我们那儿鸡翅随便吃。”

    “我们那儿大蒜随便吃。”

    “我们那儿洋葱随便吃。”

    “我们那儿随便说操你妈!”

    “我们那儿随便说FUCK、SHIT!”

    ……

    15

    喝下几瓶啤酒,我开始往返于酒桌和餐厅的卫生间。这里的卫生间可谓独树一帜,史无前例。我按小姐所指的方向走进卫生间,可进去后只看到一个洗手池和其上方的一面镜子,并未发现一丝可以方便的痕迹。我走出这个房间,再次询问服务员卫生间在哪里,小姐又指了指那个方向,我小心翼翼地按小姐所指方向走去,那里只有刚才我走进的房间。我回头用目光询问小姐是否在这里,小姐万分肯定地点了点头,于是我再次推门而入,环顾四周,依然没有找到可供小便的地方。此刻我已被尿憋得难以忍受,气急败坏地冲到吧台询问小姐厕所究竟在哪里,小姐温和地说:“先生,您刚才走进的那个房间就是卫生间。”

    “可是我在里面没有找到便池!”

    “对不起,您向下看就会找到。”

    我又一次走进那个房间,果然,一个茶杯口大小的黑洞位于地面,我已顾不得这个洞是否就是小姐所说的便池,解开裤子就尿,一股水柱呈抛物线状在荧光灯的照耀下银光闪闪地落入洞中。

    我在撒尿的过程中想到,这个洞是否也被用来大便,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一个人拉出比茶杯口还粗的屎可怎么办,想到这里,我摇了摇头,系好裤子洗净手,摇摇摆摆地回到酒桌上。

    从饭馆出来,我执意要回学校睡觉,他俩看了一眼表说:“还不到十一点,睡这么早干什么,咱们去唱歌。”

    郑勇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两人齐心合力将我拖上车。郑勇坐在副驾驶位上,说:“三元桥。”

    司机掉转车头,向前开去。

    郑勇双眼迷离地看着前方说:“师傅,方向错了吧,我们去三元桥。”

    司机握着方向盘说:“没错呀,我正往北开呢!”

    “噢,那就行了。”郑勇已醉得找不着北。

    出租车停在一家名为“灯红酒绿”的KTV前,我跟随郑勇、冯凯进了一个包间,服务生问我们需要些什么。

    冯凯说:“三杯扎啤,一个果盘。”

    服务生将这些东西记录在纸上,欲转身离去。

    郑勇说:“别走,回来。”

    服务生返回,毕恭毕敬地问道:“先生,您还需要什么?”

    郑勇说:“给找三个小姐。”

    服务生说:“对不起,这里的小姐都在坐台。”

    “要坐到什么时候?”郑勇问。

    “这个我也说不好,也许五分钟以后,也许几个小时,要不给您找位先生?”

    “不用了,没这个兴趣,赶紧把我们要的东西端上来吧!”

    后来的时间里,我完全沉浸在痛苦中。有这么一句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用来形容郑勇和冯凯再恰如其分不过了。其实,他们说得并非如何好听,只是唱得实在难听,尤其是冯凯,长了一副比张信哲还细的嗓子,没完没了地唱《爱如潮水》,而我早已痛如潮水。

    点歌单在他俩手中传来传去,他们用遥控器一首首地选择,每当唱完一首歌后,电脑评分便显示出一个不低的分数,并说他们具备演唱素质,只需继续努力就可以当歌星了。这使得他们信心大增,声音放得更大,我却倍加痛苦。

    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人类极强的表现欲。

    我毕业后的生活是否同样如此呢?

    16

    找工作前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自己做一份简历,有人说过“生命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样的话,但我觉得生命的价值于此时却完全体现在一纸简历上。这张简历可以决定你今后道路的平坦与坎坷,它可以帮你实现月薪过万的梦想,更能够让你落魄到仅指望维持生活即可仍无人问津。

    我有种出卖自己的感觉,我们此时已沦落为商品,而简历则成为商品的广告,无论广告的真实与虚假,全是为了给商品创造一条广阔的销路,使我们成为名牌商品和抢手货。

    虽说不该以貌取人,但大多数单位对人才的选用还是拘泥于简历,所以,有的学生为了掩人耳目,便无中生有地将许多流光溢彩的内容统统搬到简历上。譬如,连团员都不是的学生将政治面貌写成中共党员,身高刚过一米七的同学居然敢把自己的身高写成一米七九(这需要穿跟儿多高的鞋啊),更有尚未通过英语四级的同学明目张胆地说自己已通过六级(因为他通过了英语一、二、三级,加在一起正好六级);还有一些其貌不扬的同学把自己写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这对找工作有何帮助?又不是应聘大侠);也有一些娇生惯养的同学厚颜无耻地在简历上鼓吹自己吃苦耐劳、勤俭节约。

    招聘单位的人事处长往往会被简历上这些不切实际的内容蛊惑,不仅把人渣当做人才招入公司,还认为自己为公司做了件好事,等待上级给他增薪晋职。

    每个人的简历样式相差无几,都分为个人资料、所获奖励、社会实践和个人特点四部分,不同之处仅在于具体内容因人而异。我的简历就是以张超凡的为基础,删去与我不符的内容,修改而得。我先将所获奖励一栏中的“大一至大三分获学校发的三、二、一等奖学金和优秀学生干部称号”删去,再将社会实践中的“曾在航空航天部研究所实习”删去,又将个人特点中的“学习成绩优秀,精通各种汇编语言,熟悉单片机系统,对机械类和计算机类的英文文献具有较强的翻译能力”删去,这样,我的简历仅剩如下内容:

    姓名:邱飞性别:男籍贯:北京政治面貌:团员

    学位:工程学学士身高:180厘米体重:65公斤

    这些就是我在上了四年大学后可以如实写在简历中的内容。

    17

    为了找到一份好工作,我还是酌情为自己杜撰出一份简历,但没有过于夸大其词,我不能让招聘单位在发现我与简历中所描绘的样子存在巨大落差后,认为我是一个不诚实的人,在道德品质上存在问题。

    我的简历是同学中间最含蓄的一份。

    伴随着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我参加了今年北京市的第一场应届毕业生招聘会。步入会场,眼前人山人海的景象让我畏惧,我将要同这些数以万计的学生竞争少得可怜的工作岗位,我要在僧多粥少的局面中获胜是多么困难,况且学无所成的我与那些满脑子全是科学文化知识的人去竞争,多少有些不自量力和不可思议。那些与我同时步入会场的学生,看上去就像是先进的生产力,在他们的脸上和目光中,我看到一种可怕的力量,但无论现实怎样,我还得装出一副牛B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长自家志气,灭他人威风。

    我在各个招聘单位的展台前驻步观看,凡是对学习成绩要求不高的单位,都会成为我投递简历的对象。但我不会把自己的简历像纸钱一样到处抛撒,毕竟一份简历的成本价格在五毛钱左右,而且万一我的简历被某个民工捡去擦他那个大便干燥的屁股,该是多么恶心的一件事情。

    招聘会人满为患导致了局部的拥挤。譬如说厕所,男厕所前门庭若市,出出进进,井然有序;女厕所前排起长队,只见有人进不见有人出,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大学生焦急地等候在门口,撅起嘴巴、皱着眉头,等待队伍之长以至于想上厕所的人不得不走出一百米才能找到队伍的尾巴。有些妇女借此机会获取蝇头小利,她们替学生排队收取报酬,善良的女学生为了能够挤出更多时间应聘,不得不为上一次厕所交给替她排队的妇女五元钱,也有性格坚强的女学生,她们宁愿把屎尿憋在肚子里,把痛苦留在心中,也不让那些妇女有便宜可占。

    我在招聘会场里从十点转悠到十二点,除递出几份简历外并无其他收获。这时,我在一家外企的招聘展台处看到郑勇,他正在整理面前的一摞简历,我欣喜地走上前和他打招呼,他并未因为我的出现而表现出喜悦,相反,却显得有些猝不及防,“你怎么来了?”郑勇问。

    “废话,我找工作,怎么不能来,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们公司招人,我来帮忙盯会儿。”

    “你跟老板说说,看我能不能去你们公司?”

    “哥们儿,不是我不帮你,我现在上班半年多了,还没见过老板,我连他的高矮胖瘦都不知道。”郑勇显出很为难的样子。

    “那你在单位负责什么工作?”

    “就负责这些。”郑勇拍拍手里的简历,“帮他们打杂工!”

    “你跟负责人事的经理熟不熟,帮我说句话。”

    “实话跟你说吧,我整个就是一个受人剥削的小佣,当官的不认识我这个阶层的,唯一能帮你的就是把你的简历放在这堆简历的上面,头儿们看不看我就不敢保证了。”郑勇哀怨地说。

    “你也挺不容易的!”

    “慢慢混吧,总有爬上去的那一天。”

    “你先忙,我去别处转转。”我与郑勇道别。

    没走出几步,我被郑勇叫住,他端着一个盒饭走过来说:“还没吃饭吧!”

    我看着郑勇手里的盒饭说:“那你吃什么?”

    郑勇把盒饭塞到我的手里说:“哥们儿这点儿权力还是有的,你就吃吧,不够再上我这儿来拿。”

    我蹲在招聘场地的角落,感动地吃完盒饭后悄悄离开。

    18

    这次招聘会上,我给一家时尚杂志社投了简历,回来后,我像期待全国解放一样,期待杂志社打电话通知我去面试。

    日子在焦虑的等待中一天一天过去,没有任何音信,我感觉希望已经破灭。

    若干天后,我已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手机却在我玩游戏的时候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喂,你好!”我接通电话。

    “你好,请问是邱飞吗?”

    “对,您是哪位?”

    “我们是《二十一世纪生活》杂志社,你前些日子给我们投过简历。”

    “噢,我记得。”

    “现在找到工作了吗?”

    “还没有。”

    “我们想和你见一面,谈谈,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我想了想说:“明天吧,上午十点,您看可以吗?”

    “好的,明天上午十点,我们等你,再见!”

    “再见!”

    第二天早晨,我精心打扮一番,没来得及吃早饭,就穿着自己认为很酷的一件皮夹克前往杂志社。

    到达杂志社的时间是九点十分。时间尚早,我进了位于写字楼下的“永和豆浆”吃了一碗馄饨,然后坐电梯到达十八层——杂志社所在位置。电梯里,我站在锃亮可鉴的不锈钢板前,用手整理了头发,又将一小片儿塞在牙缝里的香菜抠了出来。

    与我面谈的是杂志社的主任,他先是向我询问情况。我根据杂志社的需要,在真实的基础上添加了一些即兴发挥。主任戴着老花镜,仰靠着老板椅,用一种没有光彩的眼神在我的脸上看个没完没了。听完我的介绍后,他给我讲述了杂志社目前的状况,给我留下这样一种印象:这是一家特牛B的杂志社,现在急需招聘一些特牛B的人,这些被招聘来此工作的牛B人要充分发挥自己的牛B之处,在把杂志办得更牛B的同时,自己的薪水也会比一般人牛B许多。

    我被主任这番牛B的言语深深吸引,当即表示愿意为杂志社的更牛B贡献自己一份力量。主任说泰山不是堆的,牛B不是吹的,你说你牛B我怎么知道你不傻B,今天你先回去,是否被录用明天通知你。我说,那好,我回去等您的消息。主任客气地说你的简历我们要再看一看,感谢你今天过来。我受宠若惊地说,您千万别这么说,我更要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见我。主任说,先这样,你回去等通知吧。我说,那谢谢您了。于是,我在和主任握过手后,心情舒畅地离去。

    回学校的路上,我激动异常,从主任与我交谈的态度中,我感觉他对我比较感兴趣,明天极有可能会通知我成为杂志社的员工,自己已在向牛B靠拢。

    我忽然觉得,北京的冬天并非很冷,这个城市很可爱,各种车辆井然有序地行驶在道路上,过往路人用和蔼的目光相互问候。我在站台抽了三根烟,汽车还是没有驶来,但我并不觉得漫长,心里没有烦躁,汽车永远不来才好,这样我可以有更多时间来欣赏城市美景,体会这种美妙的感觉,我还可以抽第四根烟,反正兜里还有多半包。

    19

    第二天清晨,我极度兴奋地早早醒来,睁眼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手机,唯恐因其关闭而接不到杂志社的电话,失去被录用的机会。此刻的时间是六点三十五分,天还没有亮。虽然人们一般不会在这么早打电话通知面试结果,但我担心杂志社的主任也怀有同我一样迫切的心情,害怕失去一个优秀人才,我甚至认为主任会担心夜长梦多而无心睡眠,整夜守在电话机旁,随时给我拨打电话,一次次按下重拨键,话筒中一次次传出一个女人“对不起,您拨叫的移动用户暂时没有开机,请您稍后再拨”的声音,但主任没有放弃,仍以平均每五分钟按一次重拨键的频率,拨打着我的电话,在我开机的一瞬间,主任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如愿以偿。出于这种设想,我便早早打开手机。

    然而在我打开手机的一刹那,并没有接到任何电话,只是显示屏在黑暗中散发出幽绿的微弱光芒。五分钟后,依然没有接到电话,直到中午十二点,我才接到今天的第一个电话,是周舟叫我下楼去吃饭,在此之前,我为了不错过接电话的机会,连大便的时候都将手机带在身上,提裤子时手机险些跌入万丈深渊,如果手机在落下的一瞬间突然响起的话,我也将因痛苦而跟随它一同跳入深渊,这就叫做“痛不欲生”。

    和周舟简单地吃过午饭,我像捧尊佛爷般地将手机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上楼,回宿舍,虔诚地等待那个让我坐立不安的电话打来,然而,手机迟迟不响。我居然怀疑起手机是否出了毛病,于是,就用它拨打了宿舍电话,在宿舍电话刚刚响起,我还来不及挂掉的一瞬间,正坐在电脑前上网聊天的马杰一跃而起,拿起话筒“喂”了一声。

    这个宿舍里发出的声音比手机中那个“喂”更先传入我的耳朵,我对着手机说:“谁让你丫接电话的!”

    马杰转身看我一眼,又扭头对着话筒说:“我怎么知道是你打的,你丫没事儿给宿舍瞎打什么电话!”

    “你丫浪费我六毛钱,知不知道!”

    “你丫吃饱了撑的,活该!”

    “你丫少他妈废话,我今天的晚饭就交给你了,你去给我买两个馒头,正好六毛,咱们两清了!”我因为等不到杂志社的电话,把焦急变成愤怒,发泄在马杰身上。

    这时,一个外宿舍同学推门而入,目睹了我通过手机与马杰破口大骂的一幕,然后惊喜地闪出门外,在楼道里隆重地宣布:“我操,快来看呀,邱飞和马杰正用电话骂街呢!”

    马杰继续对着电话说:“凭什么给你买馒头,我就是不去。”

    我说:“瞧你丫那德行,爱他妈去不去,赶紧把电话挂了,快一分钟了,你还想再浪费我六毛钱吗?”

    马杰说:“你先挂!”

    “你先挂!”

    “我不挂,要挂你先挂!”

    我立即挂掉电话,手机显示出通话时间是五十八秒,我不理解自己刚才为何偏要跟马杰苦苦纠缠。

    我继续沉浸在幻想中等待,想象着日后丰衣足食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但我突然想到,刚才与马杰通话仅仅证明了我的手机可以拨打电话,并不能证明它的接收功能良好,于是,我让马杰用宿舍电话打给我。

    马杰说:“你丫有病吧!”

    “我丫快急疯了,你打个电话过来,我不接,看看我的手机能不能收到打来的信号。”

    “多废话呀,不能接电话那还叫手机吗,应该叫手榴弹,扔了听响儿算了!”

    “你丫别废话,赶紧打过来吧!”

    马杰拨通电话的一刹那,手机响起,我的心终于踏实下来。

    那个使我在复杂心情中煎熬了许久的电话终于打来。手机响起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四十分,正是这个季节太阳落山的时间,也是各个单位就要下班的时间。

    我得到一个万分失望的答复,杂志社主任委婉地说:“小邱同志,其实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只是我们单位规模太小,恐怕有碍你日后向更高层次发展,希望你能够找到更好的工作,还没吃晚饭吧,赶紧去吃吧!”

    在我犹豫着是回答“我不怕屈才,也不怕大材小用,愿意从基层做起”还是劈头盖脸地说上一句“去你妈的,别跟这儿扯淡”的时候,主任早已挂下电话,话筒中只有“嘟嘟”的忙音,我的心里一片怅然。

    我早就应该想到,在招聘单位的眼里,我只是九牛一毛。也许那个主任是在临下班前,准备和女秘书去过浪漫夜生活时才偶然将我想起,如果不是为了避免我穷追不舍地找上门去,他是不会打电话敷衍我的吧,我想他会把我的简历团成一团,扔进废纸篓。我根本就不应该对此事抱有太大希望,更不应该把自己当成一个极受欢迎的人物,我他妈算个屁呀!

    20

    除了去招聘会投简历,我也在网上发布简历,网上发的好处就在于方便、快捷,只需打开网页,鼠标轻轻一点,简历就被发送到应聘单位的邮箱。

    一次,一家招聘单位在我刚刚发送简历不到五分钟,就将电话打到宿舍,通知我立即去参加面试。我急忙夺门而出,跳上开往那家公司的300路公共汽车。

    当汽车行至路途中点时,我又接到这家公司打来的电话,说招聘职位已满,不用我过去了。我说马上就要到了,怎么着也得见我一面吧。他们说不必了,见了也没用。我说你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儿操蛋!他们说现在是网络时代,做事情讲究一个“快”字,如果不能适应这种快节奏的生活,就会被社会淘汰,再见!

    好在300路环三环,我可以省去下车、过马路、再等车的诸多麻烦,只需继续坐在车里,任它向前驶去,便可来自何处回到何处。

    当汽车行至北三环,我透过车窗看到坐落在路边的那家公司时,打开车窗,奋力向它啐去一口浓痰。这口痰飞出好远,掠过骑自行车人的脑袋,重重地撞到路边的树上,一片干枯的残叶从树上缓缓飘落。

    网络的产生的确将人类生活节奏加快许多,把我们的器官调动得紧张又兴奋。然而,人们越是生活在快节奏中,就越是忽略真情实感的存在。

    马杰和一个北大女孩在网上聊了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就完成了从相识、相恋、上床到分手的全过程。

    这个故事说来话长,让我们先从马杰说起。

    马杰属于典型的色大胆小,入校第一天起就信誓旦旦要找一个女朋友,然而他越是在嘴上说,我们越是看不见他的行动。每晚睡觉前,马杰会向我们讲述他今天在食堂或图书馆看到一个漂亮女生,风情万种,胸脯高耸,其描述程度之绘声绘色让我们一致认为,他会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女生。然而,马杰却说:“追女生要三思而后行,不能一味地用蛮劲,那样不仅会伤害到对方身体,还会伤及她对我的感情。”第二天,我们认为马杰用智谋对那个女生采取攻势的时候到了,可他却坐在电脑前,沉迷于游戏的打打杀杀之中,自得其乐。天黑的时候,马杰再次躺到床上对我们说他如何迷恋那个女生,对方如何优秀,如何妩媚动人,然而,他却终日与电脑为伴,迟迟按兵不动。

    马杰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对我校不同的漂亮女生发表一番感慨,这样,一学年后,我校的漂亮女生会被他一一说尽,但在新学年开学的晚上,马杰又会情绪激昂地对我们说:“今天我可看了,这批新入学的女生真是不错,有那么几个特别棒,听我给你们说说……”说到最后,马杰还要再附加一句:“我一定要把她们中的一个弄到手。”可是又一个学年过去了,马杰依旧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游戏水平已经炉火纯青,趋于完美。再一个新学年的晚上,马杰更加心猿意马地对我们说:“真没想到,这届女生比上届的还漂亮……”

    通过这些年对马杰的观察,我们得出一个结论:马杰就是过过嘴瘾而已,玩真格的根本没戏。

    关于马杰如何解决青春期强烈欲望的问题,他在一次醉酒后向我们吐露出真言,方法有两种。

    其一,马杰经常穿梭于中关村电子市场前抱孩子的妇女中间,他是她们的熟客,每当马杰出现的时候,她们就扔掉怀中或真或假的孩子,围上前去,对马杰穷追不舍:“小兄弟,来新货了,欧美、港台和日本,绝对没有马赛克。”马杰跟着她们来到两站地以外的一间破陋民房,从纸箱中精心挑选出没有看过的毛片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回去的路上,下身始终呈勃起状。回到家,马杰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将藏于怀中的毛片儿放入光驱,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画面出现时,马杰开始思想的升华,直至毛片儿结束时达到巅峰。马杰每个星期都要奔走一趟中关村,他应该是北京市收集毛片儿最全的人,堪称一绝。

    其二,马杰非常喜爱一个跳健美操的女明星,视她为一生不变的偶像,该明星在电视台开办了一个叫做《健美2分钟》的栏目,她会在电视里做出各种动作,充分展现和活动身体的每个部位,马杰对该节目情有独钟。节目在早晨六点钟播出,为此马杰上了一个五点五十分的闹钟,每日准时在节目播出时坐在电视机前自慰,起初马杰还无法做到与节目同步,后来便可以做到两分钟后,当女明星对大家说再见的时候完事,然后继续倒头睡觉。一向对春节联欢晚会不感兴趣的马杰在某一年那个女明星出现在晚会现场的时候,破天荒地看了那次晚会,并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看着她加了一次班。后来,该明星因为身体疾病离开人世,马杰为此一蹶不振,他再也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再也听不到那个悦耳的“你们准备好了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的声音,但他已经养成每天五点五十分起床的习惯,起来后总会有两分钟的失落。

    失去精神支柱的马杰在蹉跎了一段时光后,删去电脑中所有游戏,省吃俭用,到中关村买了一个“猫”,从此便沉迷于虚幻的网络世界,又是看网上荤笑话又是浏览黄色网站。

    马杰在电脑里安装上OICQ,注册到一个号码,以“江湖杀手”的名字四处招摇撞骗,寻找美眉解除烦恼。

    后来,马杰认为坐在电脑前与遥远的姑娘聊天无法完全填补内心的空虚,便开始频繁约见网友,坐下来与她们面对面地交流。那个北大女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到马杰的。

    这个女生的网名叫做“多情格格”,马杰见到这个名字立即将她加为好友。两人从早晨十点钟开始聊天,十一点钟的时候,马杰说要同她见面,女生一口答应。见面地点约在百盛购物中心门口,十二点钟的时候,两人同时到达约会地点。马杰请女生在百盛六层吃了快餐,不知两人在此期间做了哪些交流,饭后便携手去宾馆开了房间。

    进房间后发生的事情马杰没有告诉我们,无论我们怎样威逼利诱,他依旧守口如瓶。

    马杰将故事跳过一个很大的时间跨度,说:“当我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从疲倦、兴奋、宛如仙境的梦中醒来时,身边已空空如也,唯有枕边留下几缕长发,被褥还残留着这个姑娘的香水味和汗味。真遗憾呀,没能再来一次‘晨练’!”马杰闭上眼,脸上流露出回味无穷的表情。

    日后,这种事情如同爱情快餐,时常被马杰品尝。

    这就是网络时代的爱情,用马杰的话说就是:只做爱没感情。

    21

    二〇〇二年一月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这三天,是全国研究生入学统一考试的日子。张超凡二十五日晚上早早睡下,为了这三天,他足足等待了三年半,明天将是他养兵千日的用兵一时。为了尽快进入睡眠,张超凡特意喝了一杯啤酒,此时鼾声和酒气正从他的鼻子呼出。

    二十八日中午,张超凡刚走出考场,就见学校宣传栏内又铺天盖地贴满新的考研广告,这些广告立即引来下届学生和本届刚走出考场的失意者们以及锲而不舍的往届考研爱好者驻足观看,他们纷纷掏出纸笔,忙碌地记个不停。

    各种考研辅导班的广告中全部打着某某教师的旗号,将他们的名字鲜明地印在纸上,以此吸引学生,此举与古代青楼将妓女挂牌揽客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激烈的竞争早在几百年前就随着经济的发展油然而生,各商家为了维护自身利益经常争得头破血流。此事特别在青楼行业屡有发生,一些青楼老板为了谋得先机,推出她们的特色招牌——将一些深受大众好评的妓女的名字挂于青楼门口,引来过往路人,繁荣青楼经济。这与考研辅导班将一些颇具威望的老师的名字印在广告上出于同等目的。仅仅把妓女的名字挂在门前还无法起到良好的宣传作用,老板会将妓女的丰功伟绩一一列举在她的芳名之后,以此告慰、诱引来此消费的顾客:此妓女并非平庸之辈,是凭真本事吃饭的;这就如同在辅导老师的名字后面写上他(她)是某大学资深教师,经验丰富,讲课幽默生动。如此一来,一些学生便会像嫖客倾慕某妓女之名而去青楼一样,因为某教师的名字而参加这个考研辅导班。

    一些青楼中的常客在玩过几次后得出这样的结论: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于是,便将目光放在良家妇女身上;一些考研的常客参加了几年研究生考试后也做出这样的抉择:去他妈的,不考了,赶紧找份工作挣钱算了,于是,他们的身影便从考场转移到招聘会场上。

    这两件事情只有在一点上没能达成一致,考研辅导班往往将某教师“押题率之高”作为该教师的得意之处向学生推荐,而青楼老板却不能将某妓女“致使客人染病率之高”作为她受欢迎程度的一项参数告诉客人,否则,这买卖不赔才怪。

    22

    二〇〇二年的春节即将到来,许多同学为自己谋得一份心仪的工作,而我依旧毫无起色。

    尽管找工作的道路上充满艰辛,但我必须硬着头皮找下去,参加工作是我日后唯一的生存之路。

    某次招聘会的一天,我睡了一个懒觉,待赶到会场时,一家家招聘单位正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去,招聘会结束时间到了。

    下一次的招聘会,我起了个大早。到会场时,招聘会刚刚开始,我却哈欠连天,委靡不振,总想找个地方眯一会儿。那时,我特别怀念赖在床上的感觉,所以,从招聘会返回学校的路上,我在求职要求一栏中又填写了:欲寻求一份可以睡懒觉的工作。

    参加几场招聘会后,我对找工作产生一种印象,这种印象可以用两个字形容——出嫁。

    我们这些尚未走出校园的学生好比黄花大姑娘。姑娘总要嫁人的;我们也总要给自己找个单位。当姑娘有了嫁人的需要时,父母就要通过各种关系替女儿联系一个不错的人家;学生到了找工作的时候,父母也会动用所有能量,四处奔波,为我们寻得一个安身之处。有些崇尚自由恋爱的姑娘反对父母包办婚姻,她们会自己寻找意中人;一些学生也不愿生活在父母的阴影下,宁愿自己登门拜访。姑娘找到目标后,便开始三天两头与男子约会;学生确定工作单位后,随时准备参加面试。姑娘与男子约会时,多少会有一些身体接触;我们在面试的过程中免不了要与老板讨价还价。男子对姑娘的要求是贤惠、美丽、大方、会生孩子、会做饭;工作单位对我们的要求是专业对口。老板希望我们有工作经验,多多益善;男子却不愿意姑娘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只希望越少越好,哪怕什么都不懂。有些男子想找个姑娘做临时情人,满足一时的需要,这种现象在工作中叫做兼职。很多男子不负责任,说服姑娘与他上床,却死活不肯结婚;社会上也有许多骗人的公司,让你干活但不发给你工资。几年后,姑娘看着自己的青春付流水仍没能嫁出去,便放弃了房子、汽车等要求,将标准降低到是男的就成;我们在投出去无数份简历仍不见回信后,便将月薪、保险、公积金等要求从简历中一一划去,只留下最后一条,管饭就行。

    当这些低得不能再低的要求仍不能把姑娘嫁出去,不能让我们先找个落脚点的时候,姑娘便沦落到胡同里做了“鸡”,我们被发配到街边当了“鸭”,同命相怜,这是残酷的社会将导致的最终结果。

    我在这一时期最喜欢看的一本书是毛姆的《刀锋》,极其欣赏书中的男主人公,他在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家庭压力下居然毅然决然地选择为自己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非常之了不起。我很向往他那种被别人称之为“晃膀子”的生活,如果有缘与他相识,我会非常乐意地与他干一杯,亲切地把他唤做“哥们儿”。

    23

    马年在辞旧迎新的贺岁声中到来。今年是我的本命年,为了风调雨顺、事事顺心,我穿着周舟买的红内衣、红内裤、红皮带和红袜子迎来新的一年。

    大年三十的夜晚,我百无聊赖地坐在电视机前,和家人一同观看春节联欢晚会。因为工作的事情没有着落,我在他们的欢声笑语中一次次感到失落。

    新年过后,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了。我消瘦了许多回到学校,想起大一那年的春节,我吃得油光满面回到学校,三年时间,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班里同学相继找到心爱的工作,经常西装革履地站在镜前照来照去,或聚集在楼道交谈彼此的薪水、前途和单位女同事。看到他们春风得意的样子,我便心情沮丧地钻进被窝,极力不去听到他们的谈话。

    24

    早上,我随手拿了一份报纸去厕所,在阅读过程中发现一则招聘广告,是一家名为《乐器爱好者》的杂志社因扩大版面,面向社会招聘编辑记者数名。

    我掏出手机,拨通报纸上刊登的电话。

    “喂,您好,《乐器爱好者》杂志社。”一个声音妩媚的小姐向我问好,不知道这句话每天要被她重复多少遍。

    “您好,我想询问应聘记者的事宜。”

    “您稍等。”小姐甜甜地说。

    电话中隐约传出小姐的声音:“主编,有人想应聘记者。”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

    “喂!”一个男子的声音。

    “您好,我想应聘记者。”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我学的是机械,在校期间搞过乐队,对乐理知识和乐器比较了解。”

    “你现在干什么呢?”

    我想说正在拉屎,但还是言不由衷地说:“我是应届毕业生,今年七月份毕业。”

    “你的专业不适合这个工作,再说了,你还没毕业怎么能叫应届毕业生!”

    “所谓应届毕业生,就是指今年七月份毕业的这批学生,你连这个概念都不清楚还能当主编,可见你们杂志社水平之低劣,傻B!”我及时挂断电话,不愿再为此毫无意义的事情浪费时间和电话费。

    这泡屎拉得我郁闷至极,掏出手纸草草了事。

    25

    周舟没费吹灰之力就找到工作,此前她一直在证券公司实习,表现尚佳,颇受老板赏识,他决定将周舟作为员工招至公司旗下。周舟和这家证券公司签订了协议,如果不出意外,周舟将会在此工作至少两年。

    协议签订后,周舟就因学校的事务不多,正式去公司上班。老板省去她的试用期,直接按正式员工标准发放薪水。周舟月薪是三千五,加上各种奖金、分红等其他收入,平均每月挣到了五千,此外,公司还为周舟提供一间宿舍,位置在国贸桥附近。因为同屋的那名女同事近半年将会长驻上海,为公司代理业务,所以,我索性将生活用品等物搬进周舟的宿舍。

    我们的生活非常之幸福。每天早晨七点钟,周舟在我的怀抱中醒来,穿衣打扮后于七点半钟拿着一个汉堡和一瓶“鲜橙多”出门上班,她要花十元钱打车至三公里外的证券公司,在七点五十分左右走进办公室。

    周舟每天的工作就是接待投资者,帮助他们解决投资方面的疑难问题。实际上就是一些手里有钱的人在对是否购买股票举棋不定的时候,周舟通过三言两语向他们描述一下炒股票的无限风光和其乐无穷,帮助他们做出最后决定,说白了就是拉他们下水。

    周舟下午的工作是坐在洒满阳光的办公室玩“扫雷”游戏,因为这是她在不旷工又无所事事时唯一可做的事情。她现在的水平已经达到在八十秒内排出高级任务中的所有地雷。

    我每天在周舟开始工作两个小时后起床,不叠被子,因为晚上还要把它盖在身上。通常是先打开那个女同事留下的“建伍”音响,边听音乐边洗漱,完毕后打开电视,躺在床上看一会儿NBA,或是一部VCD,然后坐公共汽车于午饭前返回学校,在食堂吃过饭后,去系办公室溜达一圈,看看有什么单位来学校招聘,或是系里又下达了什么新指令。将这些事情做完,我回到宿舍,和同学抽烟、打牌、玩游戏到天黑,然后返回周舟的宿舍,准备和她共进晚餐。

    周舟的宿舍摆满我们共同购买的物品。一个很高的CD架,上面插满正版、盗版和进口CD,床头书柜上堆满各种现代、武侠、言情和恐怖小说,冰箱里塞满各种简易食品和啤酒、饮料,大衣柜里挂着一条条我们喜爱的牛仔裤和夹克衫。看到这些东西,我总会产生自卑的幸福感,因为我目前尚无经济收入,父母给我的生活费仅够满足自己的伙食需要和最多再喝两瓶啤酒、抽两盒烟,屋里这些东西全是周舟的薪水购得。作为一个男人,我没能在此方面做出贡献,却在享受女人带来的衣食无忧,实在无法心安理得。

    周舟对此毫无怨言,依然挣来钱两个人花。

    26

    我对去外企工作毫无兴趣,因为那里的刻板、教条和对外国老板的俯首帖耳让我无法接受。可周舟极力希望我到外企工作,她认为外企不仅有丰厚的薪水,还有良好的工作环境,可以按时上班,准时下班,是一种相对稳定的工作,她不愿我整日游荡。

    为了顾及周舟的感受,我还是将简历投到日本某著名品牌驻中国的分公司,几天后,接到面试通知。

    周舟听说这个消息后异常高兴,非要拉我去新东安买衣服。我说没有必要,随便穿件什么东西,能遮体就行了,可她执意要为我购置一套出门的正式行头。

    最后,周舟为我购得一套一千七百元的“报喜鸟”西服,一条三百元的“啄木鸟”领带,一根二百六十元的“鳄鱼”皮带和一双五百一十元的“花花公子”皮鞋,穿上这些东西,我有种异样的感觉。

    我如约来到这家日本公司。正如郑勇在对外企的评价中所说,女职员一律穿着裙子,暴露出腿部,只是从这里的许多条腿中却看不出任何修长匀称的曲线,裙子底下露出一节节又短又粗、同藕一般形状的肉体。我想,有如此腿部形状的女职员可能是日本老板特意招来的,这种特征在大和民族的女性中普遍存在,只有这样,老板才能在异地找到故乡的感觉。

    我隔桌端坐在日本老板面前,桌子上面插着中国和日本国旗各一面,老板“@#¥%^&×”地向我介绍公司情况,旁边坐着一位年轻的中国女性,把日本佬说的每句话翻译给我听。我的目光频繁转换于这两张脸上,导致了不得不将他俩以某种关系结合在一起——这名年轻的中国女翻译是否被那个日本佬糟蹋过。六十多年前,日本鬼子可没少糟蹋中华儿女,想到这里,我的心中涌起掏出打火机把桌上的日本国旗烧掉的冲动。日本人在一个多世纪前就对我国进行政治和领土的侵略,一百年过去了,他们又在对我们进行经济侵略,不仅占去我国家电、汽车行业的大部分市场,还要把我国大学毕业生招进他们公司,为他们卖命,受资本主义剥削,他们这么做简直就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脚,而一些大学生却因为高薪抛弃了国家的利益,对外企趋之若鹜。我宁愿待业在家,也绝不给资本家任何有利可图之机,咱不能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我要高呼:全力支持民族工业!

    爱国主义情怀一直荡漾于我心中,我和日本佬的谈话并不融洽。在结束谈话前,他问我是什么血型。我并不知道这与应聘有何关系,但还是告诉了他,我是C型血,日本佬听了为之一振。

    我还想告诉他我属马,今年是本命年,然后再把脚抬到桌子上,脱掉鞋让他看看我的红袜子,或者站到桌上先让他看看我的红腰带,再褪掉裤子,撅起屁股,让他看看我的红内裤。但鉴于他对“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的不了解,我没有这样做,只是跟他说了一句“撒油那拉”便起身离开。

    走出公司,我对着大门又说了一句:“八格压路!”

    27

    “9·11”事件余波未平,依然牵动着众人心,佟小娅便在其中。她的托福成绩是六百三十分,如若没有“9·11”事件,她能够非常顺利地申请去美国留学,然而现在美国政府为了防止恐怖分子涌入,不轻易为外籍人办理签证,所以佟小娅毕业后直接出国读研的梦想难以实现。但她的出国愿望异常强烈,如果美国人知道佟小娅为了出国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比恐怖分子还恐怖的话,一定不敢将她拒于国门之外的。

    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一则笑话,读给大家听:某妇人生育男婴一胎,此婴甚为怪异,怒睁双目,唇边生须,吟诗诵词。外祖父闻讯至,男婴见曰:“姥爷!”外祖父遂倒地身亡。外祖母悲之,伏于外祖父身上悲恸大哭。男婴见状,曰:“姥姥、姥姥!”外祖母亦亡矣。父亲惊之,慌曰:“勿叫我,勿叫我!”男婴呼之:“爸爸,爸爸!”父亲捂胸长叹曰:“吾命休矣!”然未死,忽闻隔壁近邻传来另一妇人泣声:“老王呀,刚才还好好的,你怎么突然就咽气了!”

    赵迪听此笑话,乐得前俯后仰。一旁的齐思新却起身愤怒大吼:“别他妈笑了!”然后走出宿舍。

    赵迪的笑声戛然而止,惊讶地问我:“他怎么了?”

    我迷惑地摇摇头。

    几天后我们才知道,原来齐思新扮演了那个笑话中没有死去的爸爸的角色。

    前不久,佟小娅告诉齐思新她怀孕了,齐思新惊慌失措,说:“那我们去医院吧!”

    佟小娅平静地说:“医院是要去的,但不应该和你去。”

    齐思新不解地问道:“什么意思?”

    佟小娅说:“我不想骗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

    “谁的?是谁的!”齐思新抓住佟小娅疯狂地问道。

    “和你没关系,我们分手吧!”佟小娅挣脱开齐思新,转身走开。

    齐思新看着佟小娅远去的背影,很想冲过去踢她肚子一脚,可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这个场景在我的头脑中留下这样一幅画面:夕阳下,大地披上一层红光,齐思新戴着一顶绿色的帽子站在树下,看着佟小娅大腹便便地投入另一男子怀抱中……

    佟小娅的新男朋友是我校研究生三年级的学生,佟小娅离齐思新而去,投靠这个男人的目的显而易见。他毕业后会去美国读博士学位,佟小娅可以陪读的名义同他一路漂洋过海,了却多年的心愿。

    我许久之前便经常看到佟小娅同此研究生厮混在一起。那些研究生具有显著标示,除了年龄较大、眼镜片偏厚外,走在校园里依然能够让人一目了然。他们的衣着同本科生截然不同,凡是穿西装配旅游鞋的,一定是研究生,而且他们经常会在嘴上套着口罩、胳膊上裹着套袖,自鸣得意地在校园中走过。

    佟小娅出国陪读的前提条件是必须同此人结为夫妻,但谈婚论嫁岂是儿戏,那个研究生又怎会轻易娶她,所以佟小娅为了感化对方,便以身相许,不料过早酿出苦果。

    齐思新和佟小娅分手后便开始苦寻工作。他在找工作的道路上可谓是一帆风顺——瞎猫撞到了死耗子。在一次国展招聘会上,齐思新见某电子公司的展台后端坐着一位靓丽无比的女子,看得他垂涎三尺,于是就站到展台对面仔细观察。这时,该公司挂在墙上的展示牌突然松动,跌落下来,在即将砸到此女子的千钧一发之际,齐思新冲上前去,用身体保护了她,此女子见到齐思新伤痕累累的后背感动不已,就利用其人事部副主任的职权,将齐思新招入公司。

    齐思新揉着疼痛的伤处说:“值!值大发了!”

    齐思新找到工作后开始沉迷于足彩,整日上网查阅资料,分析赛事。每周一次的足球彩票成为他生活的唯一支柱,若没有足彩,恐怕他难以生活下去。

    齐思新屡不中奖却依然坚持购买,终于猜得一个二等奖,他兴致盎然地过了几天挥金如土的日子。然而那期足彩全国有八千多人中了二等奖,奖金额数仅为三百二十元,让齐思新大失所望。

    28

    此时杨阳依然在酒吧唱歌,毫无找工作的意向,他将自己写的一些流行歌曲拿给田红在酒吧唱,并为她弹奏吉他。

    一天,国内某位资深音乐制作人在酒吧听到田红的歌声,认为很有特点,特别是她唱的那首歌。于是,他在田红走下台后把她叫至桌前并给她要了一杯果汁。

    田红认得这位大名鼎鼎的音乐人,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制作人见田红略显紧张,就装出一副弱智的模样说:“小姐,你刚才唱歌很好听,能否给我签个名,我好崇拜你。”田红被逗乐了。

    他见田红脸上绽开笑容,又说:“你笑起来比板着脸好看多了。”

    于是两个人聊了起来,制作人问田红:“你刚才唱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春天的约会。”

    “我怎么没听过?”

    “自己写的歌。”

    “你写的?”

    “不是,刚才弹吉他那个男孩写的。”田红指着远处的杨阳说,“就是他。”

    制作人问:“你和他什么关系?”

    “好朋友,一起在酒吧唱歌。”

    “你的嗓音不错,很有特点。”

    “是吗?”田红不好意思地说。

    “在酒吧唱多久了?”

    “四年。”

    “不想签公司吗?”

    “想过,后来又放弃了。”

    “还想吗?”

    田红犹豫了半天,没有回答。

    “我可以帮你把刚才那首歌做成单曲,推荐给唱片公司。”制作人点上一根烟说,“如果他们认为可以,就会签你。”

    田红听后眼睛闪烁出光芒。

    制作人说:“你跟写歌的人商量一下,把这首歌的使用权搞定,我能帮你制作。”他掏出一张名片,推到田红面前,“有事儿打电话,我先走了。”

    晚上,田红躺在床上跟杨阳说了这件事儿,杨阳问:“你什么意思?”

    田红说:“我想让你把歌给我拿去录音。”

    杨阳说:“你在酒吧唱可以,但不能出版。”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要是唱片公司买这首歌呢?”

    “我不卖!”

    “为什么不卖?”

    “不想,我困了,睡觉了。”杨阳转过身,独自睡去。

    29

    第二天上午,杨阳回了学校,田红给制作人打电话,说了杨阳的态度。

    制作人说:“你想不想签公司?”

    田红说:“想。”

    制作人说:“那就要想办法搞到歌,公司不会为一个没有名气的歌手花钱买歌的,好了,我还有事儿,拜拜!”便挂掉电话。

    田红坐在屋里考虑了一整天,也没有想出可以说服杨阳的办法。

    晚上,从酒吧唱歌回来后,田红对杨阳百般温情,主动脱去杨阳的衣服。

    搞完后,田红依偎在杨阳身边又说起那件事情。杨阳不耐烦地躲开田红,下床去上厕所,再回到床上的时候,见田红正躺在被窝里抽泣,泪水已湿透枕巾。

    杨阳取来毛巾说:“别哭了,至于吗!”

    田红哽咽得更加强烈。

    杨阳说:“不是不给你唱这首歌,我是不想把自己写的东西让唱片公司拿去糟蹋。”

    田红抹着眼泪说:“我高中没上完就来北京唱歌,唱了这么多年才遇到这样一个机会,我不想错过。如果不去唱歌,我在这个社会上什么也干不了,我什么也不会呀!”然后又失声痛哭,直到哭累了,渐渐入睡。

    杨阳躺在田红身边,看着这个睡去的女孩,觉得她像一棵没有防护的树苗。

    田红醒来时,杨阳已经离开,留下一张纸条在她枕边,上面写道:

    同意将《春天的约会》一切使用权交予田红。

    田红没来得及穿上衣服,就给制作人打了电话,制作人说:“我一个人在家,你过来吧,聊聊音乐。”

    田红打扮漂亮,出了门。

    这天晚上,田红没有去酒吧唱歌,也没有回到她和杨阳租的房子。杨阳坐在床上等了她一个晚上,但田红始终没有出现,从田红离开这间屋子的那一时刻起,她就从杨阳的身边消失了。

    杨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竟然发生得这么快。

    30

    我接到郑勇打来的电话,说韩露下个星期就要结婚,邀请我们去参加婚礼。听后,我拿着话筒惊呆了,睖睁了许久,然后问道:“新郎是谁?”

    郑勇说他也不知道,是吕梅告诉他这件事情的。

    吕梅是我的高中同学,高三时是郑勇的女朋友,但上了大学两人便分了手,分别找了各自的又一归宿,经过这几年的恩恩怨怨、分分合合,如今再度走到一起,准备续写生活新篇。

    我拨通吕梅的电话,向她询问有关韩露的事情。吕梅告诉我,韩露从上海毕业回来后去了一家德国公司,部门经理对她很有好感,每天下班开车送她回家,还经常带她出去玩,韩露对他也是情投意合,两人便日久生情,决定下星期结婚,婚宴定在五洲大酒店。

    我问:“这个男的是德国人还是中国人?”

    “中国人,土生土长的北京人。”

    “那就好!”

    “怎么了?”

    “没怎么,随口一说。”

    “哦,到时候你可别忘了去呀!”

    “我知道。”

    我穿着周舟为我买的那套“报喜鸟”牌西服参加了韩露的婚礼。这天来了许多宾客,高中同学围坐一桌,聊着那时的生活,我将一部分注意力集中在韩露身上,看着她穿着婚纱端着酒杯在酒席间穿梭敬酒。

    韩露和新郎来到我们这一桌,大家共同敬了一杯酒,祝贺他俩新婚愉快。

    新郎对韩露说:“我先去别的桌转转,你陪同学们好好聊聊。”然后便客气地同我们告辞。

    韩露走到我面前说:“你今天真精神呀!”

    “你今天更漂亮。”

    “怎么没把女朋友带来。”

    “她上班去了。”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早着呢,我现在还是一无所有。”

    “没关系,慢慢会有的。”

    “但愿吧!”

    “喝杯酒吧!”韩露给自己的酒杯倒满酒,举到我面前,我端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

    在韩露仰头喝掉那杯酒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刹那间,我的眼前涌现出无数幅我们昔日生活的画面……

    韩露和新郎的巨幅结婚照片摆在酒店大厅的显眼位置,我稍一抬头,便可看到身着洁白婚纱的韩露正手捧鲜花幸福地依偎在新郎身旁。

    这时,我想起自己从未给过周舟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我依然在对明天毫无把握地生活着。

    31

    这天晚上,我去了杨阳唱歌的酒吧,他一个人坐在台上,怀抱吉他唱着歌,没有田红在一旁陪唱,看上去形单影只。台下是一桌桌吵闹的酒客。

    距我不远处坐着一个女孩,我感觉她看上去很面熟,就不免多看了几眼,她也频频向我投来饱含微笑的目光。

    我走到女孩面前,指着她对面的椅子问:“这儿有人吗?”

    女孩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抽出椅子坐下,见她面前的烟灰缸里躺着几个烟蒂,便掏出烟,递给她一根。

    “你是邱飞吧!”女孩看着我说。

    “对呀!”我递烟的手僵持在半空中,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戴雪。”女孩接过烟说。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面前这个女孩如此面熟,原来是我高一时期喜欢过的一个女孩,比我小三年。那时她刚上初一,我对她穷追不舍了一年,由于没能得到预期成果,便最终放弃。我高三毕业后,再没有见过她,如今四年过去了,她的模样虽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却足以使我认不出来,特别是她的穿衣打扮,已让我想不起她穿运动服时的样子。

    “现在哪儿呢?”我对戴雪的现状充满好奇。

    “在北广上学。”

    “什么系?”

    “播音主持。”

    “不错,以后每天就要在电视上露脸了,回头我就指着电视对我的哥们儿说:‘快看,这个女孩怎么样,我和她是校友!’”

    戴雪笑着说:“我记得那时候你还追过我呢!每天放学都在学校后门等我。”

    “别说了,怪不好意思的。”

    “你还知道不好意思,当初可没少给我写信。”

    “那时候不懂事儿。”

    “现在呢?”

    “更不懂了。”

    “你后来找到女朋友了吗?”

    “找到了,你呢?”

    “你是说男朋友?”

    “嗯。”

    “没有。”

    “不会吧,你这样的还找不到,那全国上下得有多少女同志嫁不出去呀!”

    “你现在怎么这么贫,要是当初也这么能说,我早就跟你了。”

    “当初我没少说恭维你的话,可你就是死活不同意。”

    “我就知道你当初说的全是虚假之词,一派胡言,所以才没答应。”

    “我要是不说点儿好听的话,整天说你有多么难看,你更不会跟我了,说不定还得跟我玩命!现在一定有不少男生争着抢着对你倾诉衷肠吧!”

    “矿大、林大的那些男生整天到我们学校找女生,一堆男生追一个女生,特别是播音系的女生,饱受骚扰。”

    “你没从中选择几个?”

    “我知道他们想得到什么,我不在乎这些,反正我也能从中获得我所需要的。我没有固定的男朋友,每个礼拜都会新人替旧人的。”戴雪的话让我吃惊不小,想不到时间竟然将一个人改变得如此之大,想当初她对我是何等矜持,我可真是生不逢时。

    后来,我和戴雪又聊了一些往事,她接到一个电话,是电影制片厂叫她去给卡通片配音。我说:“这么晚了,他们还找你去。”

    “这帮人都愿意晚上干活,效率高。”

    “配一次音给你多少钱?”

    “义务的,就这我还让导演占了不少便宜呢!”戴雪临走前给我留下她的电话说,“有空儿找我玩。”

    也就是在这一天,杨阳离开酒吧,不再待在那里唱歌。这天晚上,在杨阳唱歌的时候,台下一个醉醺醺的酒客指着他大声喊道:“那孙子,你丫唱的是什么狗屁东西,换个歌儿!”

    杨阳瞟他一眼,没有停下。

    酒客又喊道:“我操,你丫还挺牛B!老板,过来!”

    老板毕恭毕敬地走过去问:“先生,您有什么事儿吗?”

    “让丫唱个《心太软》!”酒客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拍在桌上说。

    老板走上台,附在杨阳耳边低语了几句,杨阳拿起麦克风说:“我不给傻B唱歌!”然后便背着吉他离开酒吧。

    32

    两个月后,我接到韩露的电话,她说老公去德国培训,已经走了半个月,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很无聊。我说如果你实在待不下去的话,我过去陪陪你,她说你来吧。于是,我按韩露给的地址去了她的新家。

    在韩露装修一新的房间里,我们拥抱着上了床。此后,我便经常同韩露来往。

    33

    一个周五的下午,我待在周舟的宿舍,收到韩露发来的一条短信:今晚过来吧,我等你。

    我给周舟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周末回家,然后匆匆出门。

    深夜,我和韩露被她的手机吵醒,她见手机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抱怨说:“谁呀这是,讨厌!”

    我拿过手机一看,顿时惊呆了,这个号码正是周舟宿舍的电话。

    就在我拿着手机手足无措的时候,韩露拿过手机挂断电话。

    完了,我心想,韩露挂断电话等于向周舟表明此时我就在她的身边。

    一分钟后,韩露的手机收到周舟发来的短信:对不起,打扰你和邱飞了!

    原来,我急于出门,将手机忘记在周舟宿舍,她看到了韩露发给我的那条短信。

    怎么办?我头脑中充满焦虑,月光透过窗口洒下来,照亮床铺,我已无心睡眠。

    第二天,我离开韩露家,临走时她问我:“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随口应付了一句。

    我回到周舟的宿舍,门紧锁着,我掏出钥匙,打开门,屋里收拾得很整齐,周舟不知去了哪里。我打开电视,躺在床上,发现手机就放在枕边,便给周舟拨了一个电话,响了好长时间,周舟没有接。我又给周舟发了一条短信,叫她快些回来,我想她。然后在恍恍惚惚中睡着了。

    醒来时屋内已经一片漆黑,我打开灯,感觉腹中一阵空虚,冰箱已没有任何食物,只好去超市买方便面。

    我从超市回来后,见周舟正坐在床边看电视,我问:“吃饭了吗?”

    周舟没理我。

    “你要是没吃我就多泡一袋。”

    “不用!”周舟盯着电视屏幕说。

    面泡好了,我端到周舟面前说:“你先尝尝。”

    周舟一扭头说:“不吃!”

    我只好端着面自己坐在椅子上吃。

    我吃完面刷了碗,周舟已关闭电视,钻进被窝,我也洗漱上床。

    这是周舟第一次背对我睡觉,而且是我们第一次睡在两个被窝。往常床上两条被子中的一条是我们在天冷的时候用来压脚的,可今天却把我和周舟分开。

    我看着周舟的后脑勺,把脚伸进她的被窝,碰到她光滑的小腿,周舟蜷起腿,将被窝裹严,把我的脚暴露在空气中。

    我又伸出胳膊,从后面搂住周舟,周舟一甩肩膀,说:“拿开!”

    我没有撤回胳膊。

    周舟又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呀!”

    我无奈地收回胳膊。

    两人一夜无语地睡去。

    次日清晨,我醒来时感觉一个温暖又光滑的身体睡在自己身边,一条胳膊绕过我的胳膊,搭在我的前胸。我闻到熟悉的周舟的气息。

    我搂紧周舟,她醒来,同我死死地抱在一起。

    34

    杨阳离开酒吧后没有了经济收入,退掉了长虹桥的房子。田红走得太仓促,没有带去她放置在那所房子里的东西,杨阳把田红的衣物和化妆品统统收入纸箱,打开窗户扔下去,正好砸在门外吆喝着收废品破烂的老头面前,老头打开一看,净是珍贵物品,以为天上掉下馅饼,欢喜不已。

    杨阳将唱歌阵地由酒吧转移到地下通道,东单、四惠、积水潭、东直门、魏公村等处的地下通道经常被他光顾。他每次席地而坐,将琴套摊在面前,抱着吉他自弹自唱,从不在意过往行人的目光。

    小贩的叫卖声、急匆匆的脚步声、交谈声掺杂在一起,可是只要杨阳一张口,他的声音就会在这些噪声中脱颖而出,吸引路人注意,纷纷掏出钱丢进杨阳的琴套。

    钱的数目也是因人而异,面值不等,多到十块,少到一分,相差一千倍。有些人会留给杨阳五块钱,再从琴套中找回四块零钱,也有个别人趁杨阳不注意多拿几块,还有一些人特意把一毛钱放在琴套外面,让杨阳去捡,但杨阳不捡,任它被风吹到天涯海角。

    我问杨阳,如果是一百元的钞票你捡不捡,杨阳说,一百元的钞票比一毛钱重许多,不会被风吹走的。

    杨阳在地下通道唱歌引来不少商家,有三个卖矿泉水的外地妇女总是围在他身边,她们认为杨阳那么声嘶力竭地唱,一定会口渴的,口渴就要喝水,而她们正是卖水的。

    她们像火警等待人家着火一样,蹲在杨阳对面盼望着他尽快口渴,然后争先恐后地冲上去把自己的水推销给杨阳。她们甚至用舌头在自己的嘴唇上舔来舔去,以此引诱杨阳喝水,启发他口渴的感觉,但她们在尝试了各种催人喝水的办法后,杨阳没有口渴,她们却先灌了一肚子矿泉水。

    杨阳的声音越来越小,音质也渐渐沙哑,她们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临。

    但让妇人们大失所望的是,杨阳从怀中掏出一个太空杯,里面盛满黄澄澄的茶水,看得她们直眼馋。

    太空杯的容积是有限的,那些茶水眼看着就要被杨阳喝光,妇人们坚信,山穷水尽的杨阳定会给她们带来收益,可杨阳却收拾好东西,走了。

    妇人们认为,杨阳这么早离开地下通道会影响他的收入,为了多挣钱他明天一定会唱到天黑的,到时候肯定少不了买她们的矿泉水。

    第二天,她们满心欢喜地背着许多瓶矿泉水来到地下通道,一脸奸笑地蹲在杨阳对面,听他唱了一首又一首歌,看他喝了一口又一口水,太空杯即将干涸,天色尚早,杨阳没有离开的意思,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来临。

    杨阳又唱完一首歌,拿起太空杯,发现里面已经没水,又放下,妇人们开始在一旁磨刀霍霍。

    杨阳环顾四周,妇人们心中顿升希望。杨阳见左右没人,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大可乐瓶,里面依然盛满沏得很酽的茶水。

    “天啊!”某妇人一声惨叫,响彻地下通道,格外惊心动魄。

    杨阳在地下通道只唱两种歌:一种是他自己写的歌,另一种是许巍的歌。

    35

    一天,周舟下班后给我讲了许多公司的事情,利润怎么样,哪个同事怎么样,还提到了她的老板,一个即将四十岁的未婚男子,有房、有车、有女人,就是不结婚。

    周舟问我工作找得怎么样。我说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去上班。

    我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终于找到一份工作——在某网站做助理编辑,这家网站要求我立即投入工作,我的无所事事正好得以解脱。

    第二天我满怀激情去上班,既然要求马上工作,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在等待我去处理,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工作内容就是沏茶、倒水,如果不是因为这家网站所在的写字楼有保洁和值班人员的话,我很可能还要担负起扫地和打更的工作,对此我愤愤不平。后来一想,谁也不能一下子就做到很高的职位,从低到高的过程是不可避免的,于是,我端起水杯坦然走向饮水机。

    这家网站在国内声名显赫,经常会有明星来此做客“名人访谈”栏目。一日,此栏目请来一位著名电影导演,我非常喜欢他拍的电影,因此特意给他仔仔细细地冲洗了一个杯子,还放了一大把茉莉花茶,可他在做节目的一个小时里只喝了两口水,然后便将那多半杯茶水留在桌上而去,不知道他在出门的时候是否注意到我失望的眼神,可惜了我放的那一大把茶叶,他却连个“谢谢”也没有说,哪怕是同我握握手或拍拍我的肩膀。

    每当有名人来此做节目时,编辑们便会同名人侃侃而谈,互换名片,或是再相约去什么地方吃顿饭,而我却要坐在角落里保持着精神高度集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的茶杯和烟灰缸。我不明白,为什么“编辑”只比“助理编辑”少两个字,而工作性质却如此差异巨大。

    最不能让我容忍的是,网站老板的奢侈生活让我感到极度不平衡。那天,我透过办公室的窗户向楼下张望,看到肥胖的老板正揽住一个身材颀长的女子的腰肢,俩人并列站在一起,俨然就是一个数字“10”。他们钻进一辆停在路边的“宝马Z3”轿车,汽车画出一条弧线,驶向远方。

    片刻后,“宝马”轿车驶回,老板走出车门,来到旁边一辆“奥迪A8”轿车前,打开后门,取出一个提包,走向一辆“奔驰”,坐进驾驶舱,驾车离去。

    也就是说,老板至少拥有三辆属于自己的汽车,再想想自己每次上班时坐的那三辆车,惭愧之余我欷歔不已。

    我每天上班都要先坐四十分钟的34路公共汽车,为了能有一个座位,我还要徒步七分钟走向单位的反方向,那里是34路车的始发站。下了34路,我要换乘15路,一直坐到终点站,然后穿越两条马路,再等十分钟的342路,坐五站地,下车后就离公司不远了,这段路程开汽车过去仅需五分钟(60公里/小时)。

    老板不仅在上班路上花费的时间比我少之又少,而且还比我舒适许多,他可以打开音响想听什么就放什么,而我耳边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妇人们的争吵声和售票员催促我出示车月票的声音,有时车厢内还会响起某位女同志尖厉的声音:“谁的手?臭流氓!”

    老板可以随心所欲地仰靠在真皮沙发中,悠闲地欣赏道路两旁风景,身旁坐着美女,后车座趴着宠物狗。可我却要在拥挤的人群中金鸡独立,含胸收腹,一只手紧攥车内栏杆,另一只手时刻保护着兜内为数不多的几十元人民币,并用警惕的眼光留意身边所有人,特别是那些借刹车扑到我身上同我拥抱在一起的人。我经常因为精力过分集中于此而忘记下车,坐过了站。

    老板的车内到处洋溢着香水的芬芳,可我却沉浸在各种不可描述的气味之中。说来奇怪,我每次坐车总会闻到一股屁味儿,而且这种情况偏偏在堵车时发生,空气不流动,气味仅局限在我周围。我屏住呼吸,脸已憋成猪肝色,可汽车却迟迟不启动,我透过车窗向前张望,车堵得死死的,无论我怎样心急如焚也无济于事,就像妻子生孩子,丈夫使不上劲干着急。车内的屁味越来越浓,我已忍无可忍,生不如死。

    老板和女伴坐在急驰的“宝马”车内,只需轻轻按动开关,就可打开天窗,任风吹在身上,享受兜风的快感,可我却不舍得带周舟挤公共汽车。公车里倒是也有天窗,可这个天窗却因日晒雨淋同车身紧紧锈死在一起,需要十个民工共同努力,才能将它打开,但没有十五个民工就别再想把它合上。即使合上,依然会留有一条缝隙,尽管这条缝隙宽度不过三四厘米,但赶上下雨天,足以使乘客们在车厢内还要撑起伞或披上雨衣。这时候车内会多增添一个售票员,但她的任务不是卖票,而是用一个茶缸或者面盆把车内积水舀出窗外,泼在马路上。

    为了乘车方便,我办理了一张月票。这件事情做得意义非常,这张月票使用率极高,除了公交司机和售票员或坐在车上睡着的人,恐怕北京市没有哪个人会同我一样,乘坐公车时间如此之长。如果真有人同我一样的话,北京公交再增添多少辆车都不够坐。

    上班后,没有机会踢球了,身体得不到锻炼,腰部与日俱粗。我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做出骑自行车上班的决定。骑车的确锻炼身体,几日下来,我已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唯独上半身没有反应。我心想,坏了,长此以往,我的下半身将越练越粗,上半身却会肌肉萎缩,越来越细,从远处看去,俨然一座金字塔。这可不好,要及时阻止这种势头的发展,于是我锁上自行车,再次挤入等车的队伍。

    工作苦点儿倒没什么,关键是我总要看老板脸色行事。他若面带不悦,我就不敢多说一句话,也不敢多喝一口水,连多上一趟厕所都唯恐会招致他厌烦,感觉自己活得像个孙子。

    所以,一个星期后,我拿着辞职书踢开老板办公室的门。当时他正敞开衬衫,向胳肢窝处喷洒香水,见我进来他惊慌失措地披上西服,厉声说:“你他妈的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我把辞职报告摔在办公桌子上,说:“你丫以后别再这么跟我说话,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说完扬长而去,感觉胸中排出一股闷气。

    寄人篱下的感觉非常痛苦。在没有正式到一个公司上班前,你要接受老板的面试,这个时候,彼此间并不存在从属关系,你没有对他低三下四的必要,可以随时因为谈话的不融洽拍案而起,骂他个狗血喷头后扬长离去,再去另寻一个公司,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以比老板还牛B。而当你被某个公司聘用的时候,你就穿上了公司为你定做的小鞋,脚越大越感觉疼痛,而这个时候老板却一边躲在他的办公室看着你的痛苦状窃窃私笑,一边榨取你的价值,你还不得不听从他发号施令。如果你对这种窒息的生活感到厌倦,可以递交辞职报告,这个时候,你可以同老板平起平坐,不再称呼他为“老板”,而是任意把他叫做“王八蛋”或是“傻B”,但却不得不为此付出生活得不到保障的代价。

    关于什么样的人是傻B的问题很难分辨清楚,而什么样的人在这个社会上牛B却很容易判断。标准很简单,就是看你有没有钱。但有多少钱才算有钱呢,当然是越多越好,钱越多的人越牛B,所以像我们这样没钱但又心高气傲的人就是傻B。但如果我们甘于受压迫、受剥削是否更傻B呢?管他呢,爱咋咋地吧!

    辞职后,心情轻松了许多,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却难以忍受腹中饥饿,一阵悲哀涌上心头。

    四月的夜晚,北京,二环路立交桥头。车辆穿梭,霓虹闪烁。路灯下,我顾影自怜。

    36

    次日清晨,我带着再去找一份工作的想法走在北京街头,一妇人正拉着一条小狗散步。小狗跷起腿在花池边撒尿,当我经过时,它冲我狂吠不止,我瞪了它一眼,它却更加猖狂。要不是它的叫声是“汪汪”而不是“嗷嗷”,我险些认为它是一只小老虎,但一想,老虎哪有抬起腿撒尿的,所以它再牛B也就是一只狗,可狗仗了人势却比人还牛B。

    现阶段,我唯一想向全世界高呼的一句话就是——谁他妈的拿钱使劲地砸我呀!

    37

    周舟曾不止一次对我说:“你应该现实一些,找一份稳定的工作。”

    我说这些事情我都懂,可就是无法说服自己安心接受一份与理想状况相距甚远的工作。

    周舟问:“你理想中的工作是什么样子?”

    我说:“轻松,舒适,挣钱多。”

    “你认为北京有这样的工作吗?”周舟问。

    “没有,所以我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你不能再这样晃荡下去,我很希望你找到工作,每当有公司通知你去面试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周舟依偎在我怀里说。

    “可是没有适合我的工作。”

    “我知道你有很多想法,但我更希望看到你去上班。”

    “别着急,慢慢等着吧!”

    我和周舟搂在一起,开始做爱。

    事毕,我们仰望着天花板,周舟问我:“咱们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呀?”

    我将手按在她圆滑的乳房上说:“不知道,就像你五岁的时候并不知道乳房要变大。”

    此时距离毕业不到三个月,我不仅要忙于找工作,还要应付学校安排的毕业设计,我的毕业设计课题是《数控机床的进刀设计》,数控机床究竟是一套怎样的设备我并不清楚,要我设计出它的进刀机构更是难上加难,但毕业设计还是要做的,不能功亏一篑。

    截至到目前,我还有一门功课没有通过,毕业前有一次补考机会,通过即可万事大吉。

    考研成绩和分数线公布下来,张超凡以三分之差榜上无名,他近半年付出的心血都将因为这三分而付诸东流。张超凡整日愁眉苦脸地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痛苦呻吟,像个生不出孩子的妇女。

    一天,张超凡突然茅塞顿开,他说与其一筹莫展,不如享受生活,于是过起花天酒地的生活,每日寻欢作乐,游手好闲。

    张超凡并没有逃脱烦恼的纠缠,同他来往的许多女孩因为无法同他畅快交谈而纷纷离去,张超凡无法将一件并不复杂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表述,女孩没有足够耐心等待他把话说完。

    一次,一个女孩问张超凡:“你多高?”

    “一米八……吧。”张超凡说。

    女孩站到张超凡身旁用手比画了一下个头说:“一米八八?哪有那么高吗,我看你也就一米八。”

    “对呀,我就……就是一米八……吧!”

    “肯定没有!”

    “就是一米八……吧。”

    “不可能!”女孩有些生气。

    “真的,真是一米八……吧。”

    “你这人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承认自己一米八又怎么了!”

    “我……我没不承认,我真是一米八……吧。”

    “真没劲!甭管你是一米八八还是八米一一,我讨厌你!”女孩说完转身就走,留下张超凡站在原地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别……别走,我不是一米八八,我是一米八……吧!”

    张超凡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充满希望,想尽一切办法重获新生。他按电线杆子上面粘贴的医疗口吃的广告去了一家位于某胡同深处的门诊所,该诊所在电杆广告上扬言:祖传秘方治疗口吃,治愈率达百分之九十五。张超凡信以为真,交付了五百元的初诊费,遵循那个连“超”字都不会写的大夫传授的方法练习。

    此大夫告诉张超凡,说话要慢,别着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做到吐字清晰、干脆,不带尾音,张超凡果真如此练习。有一次我向他借钱,说:“张超凡,借我两百块钱,好吗?”

    张超凡不慌不忙地说:“好……”

    我以为他要说:“好——的。”

    可没有想到,他说的却是:“好——个——屁!”

    这种说话方式让我们更觉不适,这比他从前结巴着说话还要浪费时间。

    一日熄灯后,张超凡正摆弄一个笔记本电脑,当时是十一点刚过,我问电池可以坚持多久,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了我,意思是说:电池可以坚持半个小时,到十一点半就要没电了。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屏幕便显示出电池没电的信号,我一看表,正好十一点半。

    通过此案例我悟到:治愈口吃的最好方法就是让患者们闭口不言,这样永远不会结巴。

    38

    我每日晃荡于学校、马路和周舟的宿舍,偶尔找几个同学去小饭馆喝一宿酒,生活过得闲散又自在。周舟说她不想看到我这个样子,我说这样我很舒服,她说但她不舒服。我问她想让我怎样,她说你即使不想找工作也应该做毕业设计,马上就要毕业了。我说我知道,你就别替我操心了。

    这样的争执经常发生在我和周舟之间,往往以周舟闭口不再讲话结束,然后我们就各自睡去。

    此时期,我的心情非常糟糕,只想一天天地混日子,直到毕业。

    五月上旬的一天,我和杨阳坐在饭馆的酒桌前谈论我们的生活。杨阳说他开始厌倦漂泊,希望找一个贤惠的女朋友,同她结婚,并养一条狗。每当夏日夜晚的时候,他和妻子坐在阳台乘凉;冬日里,他们坐在窗前晒太阳,小狗伏在他们的脚下,就像他们的孩子一样。我说,这不应该是你将来的生活。杨阳说,你错了,我现在已经感觉疲惫不堪。

    我们身旁是一桌过生日的学生,从他们脸上稚气未脱的神态便可判断出是大一的学生。十几个人围坐一桌,中间夹杂着两三个女生,她们在男生的欢声笑语中保持着微笑不语,每当某个男生讲了一个黄色笑话,她们就会彼此会意地对视一笑,端起茶杯或可乐喝一小口。那些男生也姿态各异,有人端着酒杯轮番找人碰杯,有人疯狂地夹菜塞入嘴中,有人叼个烟头故作深沉,还有人总是在打手机,装作业务繁忙的样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个女生从桌底下端出一个硕大的生日蛋糕,摆在桌子中央,蛋糕的大小如同下水道的窨井盖,上面涂的那层巧克力的颜色更像井盖上的斑斑锈迹,不同的是井盖上面写着“污水处理”,而蛋糕上写的却是“生日快乐”。一个男生用刀将蛋糕从中间切出一条缝,分成两瓣,使得蛋糕看上去很像河马的屁股,这时另一个男生如梦初醒般地喊道:“哎呀!忘插蜡烛了!”于是大家又插上一把蜡烛,此时的蛋糕又像是被扎满五颜六色针灸的河马屁股。

    这群学生分吃了蛋糕,散去。

    这种场面也曾经在我的身边发生,而今天,我更喜欢孤酌独饮。

    已至深夜,饭馆里除了我和杨阳,再就是几个服务员和厨师,他们坐在椅子上懵懂地看着我们。一个小女服务员打开收音机,先是一个谈话节目,过于深奥的话题没有吸引她的兴趣,她调到一个相声节目,听了没两分钟,相声说完,插播了一则治痔疮的广告,另一个年龄稍长的服务员气愤地说:“赶紧换一个,还有人吃饭呢!”小服务员旋转手腕,又调到一个健康类节目,女主持人装腔作势地说:“阳痿是长期困扰夫妻和睦、家庭幸福的疾病,许多患者打来电话向我们询问有效的治疗方法,今天我们特地请来解放军总医院的张坚强主任医师,请他来为我们讲解此类疾病的治疗方法……”小服务员红着脸极不情愿地又调了一个台,停在一个音乐节目上。

    忽然,收音机传出一段熟悉的旋律,杨阳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一颤,这首歌正是杨阳写的那首《春天的约会》,从演唱者的声音听出,歌者正是田红。

    此时的田红演唱这首歌已经失去原有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暧昧、矫揉造作、作秀的演唱。那个制作人为这首歌重新编曲,把杨阳在这首歌中要表达的感觉窜改得面目全非。歌曲结束后,DJ妩媚地说:“刚刚播放的那首歌曲由乐坛新人田红自己词曲创作并演唱,歌名是《春天的约会》,排名第一,欢迎您明天继续收听‘原创歌曲排行榜’,我们明天见!”

    杨阳抄起一个空酒瓶,“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痛心地说:“这首歌不久后就要被做成卡拉OK,任款爷和小姐在歌厅滥唱了!”

    39

    此后许久不见杨阳踪影,他和吉他同时不翼而飞。马杰猜测杨阳也许是背着吉他去了西藏,准备过离群索居的生活;赵迪猜测杨阳决定告别音乐,去卖他的吉他,现在还没找到买主;张超凡认为杨阳在唱歌的时候被人抢走吉他,他去追赶,现在还在追逐的路上……种种猜测漫天飞舞。

    就在我们谈论杨阳去向的时候,宿舍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喂!”

    “请问是邱飞吗?”一个陌生的声音。

    “是我,您哪位?”

    “我这儿是清河拘留所!”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巨响,我努力回忆自己近来究竟做了哪些坏事儿,可寻思了半天,只想起前天在校园捡了一个钱包,没有立即交公,见里面没有钱便又丢掉,这件事情怎么这么快就传到拘留所,即使罪名成立,他们也不应该为此拘留我。我颤抖着说:“我怎么了?”

    拘留所的同志说:“你不要害怕,这里没有你什么事儿!”

    我想,没我事儿你干吗指名道姓地找我。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杨阳的人?”

    我立即想到,是不是杨阳参加了近期活动猖獗的“艾滋针”帮,被便衣监视或已经落入法网。“他怎么了?”我问。

    “他现在没事儿了,在我们拘留所,今天释放,兜里没钱坐车回去,叫你接他,你赶紧过来吧。”

    我挂上电话,急忙换下拖鞋,跑出宿舍。

    当我到达清河拘留所的时候,杨阳正蹲在大铁门外,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圆圈,吉他倒在一旁。

    我走上去,说:“走吧!”

    杨阳指着地上画出的圆说:“这就是生活,里面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

    回到学校,杨阳用去好长时间洗了一个澡。他说澡堂的下水管道可能会因为他搓下的泥儿堆积在一起而堵塞。

    我们一起吃晚饭,他向我讲了被拘留的详细经过:

    那天,我们喝完酒的第二天下午,杨阳又背着吉他去积水潭地铁站的地下通道唱歌。此时已有一个身着师大校服的学生在此唱歌,杨阳没理他,坐在对面。因为杨阳唱得比他好,过往行人都把钱扔进杨阳的琴套,师大学生看到杨阳面前的钱越堆越高,而自己面前的钱却总是那么一点儿,不免心生醋意,他走到杨阳面前说:“哥们儿,咱们是不是得讲个先来后到!”

    杨阳说:“这是公共场所,谁想唱都可以。”

    “可是你抢了我的买卖!”

    “我是公平竞争,人家愿意把钱给我,而且我唱歌不是为了挣钱。”

    “那就把钱给我。”师大学生指着地上的钱说。

    “钱是我挣的,凭什么给你,想要钱就自己去挣!”

    “孙子,你丫到底想怎么着!”师大学生怒喝。

    “滚蛋!少在我这儿废话!”杨阳白了他一眼,接着弹琴。

    此人抄起自己的吉他狠狠地向杨阳拍去,杨阳早有准备,一闪身,那把吉他便“砰”一声巨响,拍在地上。刹那间琴箱粉碎,木屑乱飞,琴弦“嘣”一声断开,崩到那人脸上,顿时抽出六条血迹。他一边“哎哟”地捂着脸一边向杨阳扑去,两人厮扭在一起。

    最后的结局是,杨阳觉得热身还没有开始,那个人却已鼻孔出血,仰着脑袋跑掉了。

    杨阳又坐回原地,抱着吉他唱起来。

    就在杨阳收拾好钱准备离开的时候,两个警察出现在他面前,说:“有人举报你在此非法卖唱,还打架斗殴,把一个师大学生打流血了,跟我们到所里走一趟吧!”

    杨阳不去,警察拽住吉他,企图将他强行带走。

    杨阳怕他们拽坏吉他,一扬胳膊,正巧打在其中一个警察的脸上。于是,他们便以妨碍公务殴打警察为名,给予杨阳拘留两周的处罚。

    警察问杨阳的工作单位在哪里,要将此事通告领导。杨阳说他是无业青年,以卖唱为生,地下通道就是他的工作单位,他是无政府主义者,所以没有领导。

    警察说:“你他妈的还敢嘴硬!”一把将杨阳推上开往清河拘留所的警车。

    杨阳用刚刚卖唱得来的钱买了一套洗漱用具,从此开始了牢狱生活。

    两个星期的监狱生活使得杨阳改掉许多不良习惯,戒了烟、吃起粗粮、早睡早起,但同时增添了喜欢开口说粗话的毛病,动不动就“操你妈”、“你大爷”的。

    40

    杨阳从拘留所出来后立志重新做人,刚呼吸了两天新鲜空气,却再次受到致命打击,学校开除了杨阳的学籍,勒令其退学。

    原来,杨阳离开拘留所的时候不慎将学生证遗落在牢房的墙脚,被一个因偷东西被捕的犯人拾到。他把它交给看守人员,以为可以荣获个拾金不昧的奖励,减刑几天,可所长却认为是他在狱中偷了杨阳的东西,又给他加了三天的刑。看守人员从学生证的照片上认出杨阳,原来这个号称待业青年的人是北×大的学生,于是他秉公执法地把杨阳被拘留的事情打电话通知给学校,教务主任二话不说,执行了学校的规章制度,凡在校期间结婚或被捕入狱的学生,一律按开除学籍处理,杨阳就此离开了学校。

    杨阳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四年,毕业前却遭此飞来横祸,这件事情让我们感觉异常残酷,但它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学校开除一名学生要比招入简单许多。只有送足够多的礼,请无数次客,托各种关系,方可勉强入校,然而离开学校却如此轻而易举,无须多事。

    当年,我对学校失去兴趣要退学的时候,杨阳光着膀子坐在羊肉串摊劝导我。而今天,这件事却发生在他身上,让他措手不及。

    杨阳离开学校后整日待在家中无所事事,他父母听说这件事情后气愤非常,尤其是杨阳的父亲,脱下皮鞋向杨阳扔去,杨阳躲也没躲,一伸手就接住了。他爸又要解皮带抽他,他妈在一旁拦住说:“你冷静点儿,打也不是个办法,孩子都老大不小的了!”

    他爸说:“他再大我也是他老子,我就不信管不了他!”

    杨阳说:“爸,你打我吧,恐怕我还没感觉疼你就已经累了。”

    他妈说:“别总气你爸,既然不上学了,总得找个出路吧!”

    杨阳说:“你们甭管了,我的事儿自己解决,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他爸说:“你他妈的敢!我和你妈把你弄出来费了多大劲你知道吗,你给我自生一个看看!”

    杨阳什么也没说,悄悄回自己屋里。

    杨阳每个星期都要回学校找我们踢一次球,但每次踢球总要和人打架。我问他为什么总是打架,他说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干,通过打架找点儿乐趣。

    杨阳现在已经不会骂人了,因为他跟别人发生口角的时候,通常只说一句话“打你丫的”然后就冲上前去,拳脚施加于人。

    每当杨阳穿着球鞋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就知道杨阳又在家待烦了,想找人打架散散心,踢球并不是杨阳回学校的主要目的。

    打架这种事情经常在踢球的时候发生。架是完全可以不打的,但又不能不打。大四学生面临就业的压力,大一、大二的学生忍受着学习任务艰巨的苦闷,所有人心中都淤积着愤怒,踢球时双方稍有碰撞,就会导致一场恶战。

    大四学生用手指着大一学生的鼻子说:“我们在这儿混了四年,就没见过敢跟我们滋毛儿的!”一副混迹江湖多年的样子。

    大一学生打开大四学生的手说:“甭管你们在这儿混了几年,我们就是不怕!”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姿态。

    于是,双方施展开拳脚。大四学生考虑事情较多,往往放不开手脚,只想吓唬一下大一学生而已,大一学生却无后顾之忧,敢打敢杀,俨然拼命三郎,打得大四学生节节败退。

    要说狠还得是大四的学生。他们见大一学生竟然如此猖狂,目中无人,便抄起操场上的板砖和木棒向大一学生的身上、头上拍去,直到鲜血从某个人的身体中流出来才罢手。

    此后,双方的争吵便围绕公了还是私了的问题展开。公了就是上报学校政教处,打人方送被打方去医院看病,双方分别接受严重警告处分,公了的裁决之所以如此严厉是因为学校不想让打架的同学来此添麻烦,尽量私下里解决。私了的方法是被打方自己去看病,然后由打人方请被打方吃顿饭,所以,学校周边饭馆里经常会有两伙人围坐一桌,年龄偏大的一方举着酒杯,对脑袋缠着纱布或胳膊打着石膏的一方说:“兄弟,对不住,下手狠了点儿!”

    另一方也端起酒杯说:“大哥,是我们狗眼不识泰山!”

    这一方又说:“后生可畏,长江后浪推前浪!”

    另一方又说:“还多承蒙长辈们提携!”

    这一方接着说:“岂敢!岂敢!”

    另一方接着说:“谦虚!谦虚!”

    这一方还说:“……”

    另一方还说:“……”

    不打不相识,双方就此结为密友。

    41

    “五一”后,我找到一个替我做“毕设”的枪手,他是清华电机系学生,毕业多年,无正式工作,闲散于社会中,但天资聪颖,学习巨好,尤以英语见长,平日里以替人参加四、六级考试和GRE、托福为生,我在校园广告栏中发现此人刊登的启事:

    本人毕业于清华大学电机系,在校期间成绩优秀、屡获嘉奖,现闲于家中。因近来手头拮据,生活出现危机,欲为在校毕业生代理毕业设计,收费合理,价格公道,望各兄弟院校同仁酌情给予考虑。

    我拨打了此人留下的电话,与他讨价还价、互诉困难后,达成协议:他替我在校做毕业设计,我除了要安排他的每日食宿,还要付给他一千五百元酬金,他必须保证我的“毕设”顺利通过。

    “毕设”事情落实后,我的心情轻松许多,感觉毕业证已唾手可得。于是,又开始了随心所欲的生活。

    杨阳虽然离开了学校,但他依然热爱这里,除了经常回来踢球、打架,还会以每周两至三次的频率找我喝酒。

    我和杨阳又如期来到楼下的羊肉串摊。老板娘热情招呼,问我们吃羊腰还是吃肉串,我们从麻袋中挑出三十个肉串叫老板娘拿去烤。这时走来一个身着红衫绿裤的年轻女伙计,问我们喝什么,我说先来四瓶啤酒,她拎来四瓶啤酒,翻遍身上所有衣兜并未找到起子,于是将手伸进裤裆摸索。杨阳问我:“这姐们儿干吗呢?”

    “找起子呢!”

    “为什么把手伸裤裆里找?”

    我说:“你不知道吗,乡下人爱穿那种带防盗兜的裤衩,他们往往把认为贵重的东西放在里面,以防被别人拿去。”

    杨阳用牙咬开瓶盖说:“那算了吧,还是我自己来吧,她找到起子我也不敢用。”

    羊肉串烤熟前,我们已各自喝完一瓶啤酒,杨阳的眼睛始终盯着那个跑来跑去的女伙计,我问:“是不是想姑娘了?”

    杨阳说:“没有,只是觉得好玩。”

    “一个乡下姑娘有什么好玩的?”

    “你发现她涂了浓浓的口红了吗?”杨阳兴奋地说。

    我观察了一下,的确如此,女伙计不仅涂了口红,还描了眼影。

    杨阳说:“真逗,她还要涂口红。”

    我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她为什么不能化妆?打扮自己是她热爱工作的具体表现,她不仅要让顾客对羊肉串赞不绝口,还要让我们赏心悦目,在享受物质美的同时在精神上得以升华,满足我们的视觉要求。”

    “噢,我错了,我不应该嘲笑人家的爱岗敬业。”杨阳说。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脚下已经摆了八个空啤酒瓶,杨阳说:“你看老板娘。”

    我扭头看去,见她正站在火炉前不停地扇火并翻动着羊肉串,炭火中冒出的烟向她飘去。她眯起眼睛,竭力吹散弥漫在眼前的烟雾,脸颊被炭火烤得通红,显出脖子的白皙、丰满,有一种娇艳欲滴的肉感。

    杨阳一边喝酒一边对老板娘赞不绝口,我说:“你牛B就去磕她。”

    杨阳喝了一口酒对我说:“没看见她男人就在那边吗!”

    我转身一看,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手持一柄光芒四射的大刀,正削铁如泥般地切着羊肉。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喝了许多瓶啤酒,杨阳和我交替去不远处的墙角小便。一次当杨阳掏出那物正要撒的时候,正巧被夜间值勤的保安拿手电照到,他们大喊:“住手!”可杨阳做的这件事情同手并无关系,他们又喊:“停下来!”

    杨阳立即关闭了闸门。

    保安问杨阳:“你在干什么?”

    杨阳说:“没干什么。”

    保安又说:“那你为何掏出那物。”

    杨阳说:“我掏出来在月光下看看不成吗?”

    保安顿时语塞,只好放了杨阳。

    杨阳见保安走远,掏出那物准备再次放水,无奈如何使劲却滴水未出。

    我因为喝得太多,难以忍受胃中的翻江倒海,就跑到对面的小树林呕吐。当我正“啊啊”地吐个没完没了时,一对男女整理着衣带从黑暗中惊慌而出,于是我突发奇想,偶得宋词一首:

    如梦令·醉酒

    一日饮酒过度,

    误入密林深处。

    呕吐,呕吐。

    惊起狗男女无数。

    42

    已至六月中旬,那个替我做毕业设计的清华学生将设计图纸和论文如期交到我的手中。我捧着这些图纸和论文躺在床上研究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上午,去找老师答辩。

    每当老师问到我某部分为何这样设计时,我就挠挠后脑勺说:“当时还知道,事情过去太久了,给忘了。”

    当老师指出我的毕业设计存在诸多不合理之处时,我就对付着说:“哦,对对对,当时没考虑周全。”

    应付了半个小时后,老师指着那些图纸说:“是你自己设计的吗?”

    “是。”

    “那为什么都不会?”

    “有点儿紧张,一时想不起来了。”

    “紧张什么?”

    “一想到答辩通过后就要离开学校了,有点儿恋恋不舍,所以紧张。”

    “你不想毕业?”

    “想!”

    “你觉得你的‘毕设’能通过吗?”

    “我准备得有点儿仓促,您也体谅一下。”

    “体谅什么?”

    “您高抬贵手……”

    “你们学生总想让老师去体谅你们,可你们体谅过我们吗?”

    “我知道您含辛茹苦把我们培养到毕业不容易,您还没吃饭吧,咱们一起去吧!”

    “不用了,食堂的饭菜我吃不下。”

    “咱们去外面吃,这么多年了,还没和您吃过饭,我也替我的父母向您表示感谢。走吧,老师!”

    饭桌上,我频频给老师敬酒,他满面红光地说希望我毕业后多回来看看他,我一口答应,然后向他提出希望“毕设”通过的请求,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放心吧,没问题!”

    下午,老师在我的毕业设计上面签了字。

    43

    张超凡因学习成绩优异,顺理成章地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他同一家机械工程研究院签订了七年的协议,月薪两千五,还有各种福利保障和公积金。张超凡心满意足。

    我并不羡慕张超凡的工作,如若是我,绝不会坦然接受的。七年时间是一个怎样的概念我并不清楚,此期间可以做出什么事情我也不明确,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七年后我将是三十岁的人。人们常说三十而立,我觉得三十岁的人应该有所作为了。

    张超凡找到工作后请我和杨阳吃了一顿饭,以此对我把领带和杨阳把手表借给他用于面试表示感谢。饭间,话题谈到我找工作上,张超凡建议我忍辱负重,先找一份干着,积累些经验,以待日后发展。

    杨阳也说:“你别那么清高了,今年工作不好找,能找个地方猫着就不错了,什么理想不理想的。”

    我说:“我他妈的才不清高,要说轻我可能比张超凡轻,要说高我可能比你高,我就是不想上班而已。”

    杨阳说:“你不想上班没关系,但不能让周舟陪着你喝西北风呀,她会怎么想!”

    我说:“我也没有办法,现在只能走一步说一步,顺其自然吧!”

    一天上午,我待在周舟的宿舍睡觉,接到她从单位打来的电话,说下午要去广州同客户谈判。我问她要不要回来同我亲热一下再去,她说手头正有些事情要处理,时间来不及,只能从单位直接去机场。我说,好吧,路上小心。周舟让我照理好自己。挂电话前,我们又在电话里亲吻了对方。

    挂上电话,我继续睡觉,可毫无睡意,于是穿衣下床,找些事情做。

    我看到角落里的一堆脏衣服,就把它们统统扔进洗衣机。一张卡片突然从一件衬衣中掉出,我捡起它,见上面记着戴雪留给我的电话,并想起她说的那句话:“有空儿找我玩。”

    戴雪接到我的电话说:“我下午正好没课,发愁没地方去,你在哪儿?”

    我说:“在一个朋友家。”

    “我去找你!”戴雪说。

    我犹豫了片刻说:“那你过来吧!”

    我在戴雪到来之前收拾了屋子,然后按约定时间去楼下接她,她穿着一件牛仔衫出现在我面前。

    我带她爬了四层楼梯,来到周舟的宿舍。进门以后,她感觉热,我给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可乐,她喝了后依然感觉很热,抱怨说:“你这儿怎么这么热呀!”说完便脱去外衣,上身只剩一副胸罩。

    我说:“这样不好吧,这是我女朋友的宿舍。”

    她不以为然地说:“那怎么了,我热脱件衣服也不可以吗?”

    “可你别脱成这样呀,好像咱们要怎么着似的。”

    “这样就非得怎么着吗,我在游泳池就这样,也没和人怎么着过。”

    我看着她近乎于赤裸的上半身说:“想不到你现在的身材这么好。”

    “什么意思,以前不好吗?”

    “你以前个子矮矮的,胸部平平的,要是不蹲着撒尿,没人知道你是女生。”

    “你真讨厌,说话怎么这么下流!”

    “你都脱成这样了,还在乎这个!”

    “没事儿,你说吧,看你能说到什么地步。”

    “其实我挺正经的。”

    “正经?!你这次找我来什么目的?”

    “没什么目的,就是随便聊聊。”

    “我还以为你想找我上床呢!”

    “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找我上床的男人有很多,可我不是随便就同意的,你就是我同意的为数不多的一个,你应该为此感到欣慰。”

    “找我上床的女人很少,我不同意的就更少,但你就是其中一个,你应该为此无比自豪。”

    “是谁当初天天在学校门口等我!”

    “是我,但我只是想和你拉着手一起回家而已,并不想和你上床。”

    “难道你想和我拉手的想法在四年后还没有发展到上床?”

    “没有,我的想法正在向反方向发展,现在连手都不想拉了。”

    戴雪站起身,摘掉胸罩,说:“我就这样待着,看你想不想!”然后慢慢向我走来。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周舟站立在门口,惊呆地望着屋里发生的一切。

    容不得我作任何解释,周舟走进来,将放在桌上的一个记事本装进包里,便跑出房间。

    我听到哭泣的声音。

    44

    五天后,我在学校收到一个很大的包裹,拆开一看,里面装的是我放在周舟宿舍的所有物品,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不要再来找我了!

    是周舟的笔迹。

    我来到周舟宿舍,门紧锁着,我将钥匙插入锁孔,却旋转不动——周舟换锁了。

    我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应答,又重重地敲了几下,门还是紧闭着,仍然没有回音。可是,潜意识告诉我,周舟就在里面。

    我拼命地拍打着门,它却无动于衷地紧闭着,这扇冰冷的木门将我和周舟分隔开。我一次次敲打它,依然无人回应。

    手敲肿了,我疲倦地坐在门口的地上,头靠在墙上,心中充满悔恨。我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这时,门开了,周舟走出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我在地上坐着,只说了一句:“你走吧!”就要将门撞上,我立即将胳膊伸入门缝,顶住了门。

    胳膊被狠狠地夹在门缝中间,我“哎呀”一声喊叫。

    周舟拉开门,说:“没事儿吧!”

    我趁机站起身,欲走进屋子。

    周舟立刻用门抵住我说:“你走吧,别再找我了!”

    我硬挤进门抓住周舟的肩膀说:“我错了,今后我们好好地在一起,好吗?”

    周舟摆脱开我说:“不用了,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

    “还用说为什么吗,这半年来你是怎样生活的,给过我一点儿安全感吗,你做了多少让我辛酸的事!”

    “我改,你想让我怎样我就怎样!”

    “晚了,太晚了,我现在有了新男朋友!”

    “我不信,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我没有骗你,我们已经上床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

    “就是那天晚上,我去广州的那天晚上,我和他上了床。”

    “他是谁?”

    “我老板。”

    “你爱他吗?”

    “你没有必要问这个。”

    “那你还爱我吗?”

    “我不想说。”

    “可我现在非常想知道。”

    “曾经爱过,但现在不爱了。”

    “以后呢?”

    “我没想过以后,你走吧,我们不要再来往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们没有待在一起的必要了,你走吧,他一会儿还要来找我。”周舟闪开身,给我让出一条出去的路。

    我走了两步,回过头对周舟说:“我还会来的!”

    “不用了!”

    我走出房间,听见门在身后“砰”的一声撞上。

    45

    此后,我又给周舟打了无数次电话,她要么是不接听,要么是只说一句“以后不要再打电话了”,便挂断电话。

    我在一次周舟刚接通电话后以最快的语速对她说:“我们和好吧,我想你,我们重新开始。”

    周舟淡淡地说:“还是彻底分开吧!”便再次挂断电话。

    当我第二天再给周舟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更换了手机号码,而她宿舍的电话又总是没有人接。我想,周舟也许已经离开那里,搬进她老板的房子。

    周舟就这样离开了我,除了悲伤,我一无所有。

    人总是在失去后才知道珍惜,才懂得拥有的可贵。

    我开始与啤酒为伍,每日喝到深夜。我醉醺醺地回到宿舍睡觉,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又躺在床上赖到天黑,然后再次去往小酒馆,生活混乱,惨不忍睹。

    和周舟分手后,我又找了一些日子的工作。每次看到招聘会上人头攒动的场面,我就想,我在北京每年数以万计的毕业生中究竟属于什么水平?

    我应该属于有点儿自知之明的人,我决定毕业后不参加工作,不在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的建设队伍中滥竽充数。

    46

    学校发下来一份成绩单,容纳了四年来所有科目的考试成绩。我那份放眼望去,满是六十多分,张超凡那份却是八九十分遍布每个角落。

    此外,我还有一门功课没有通过,唯一的机会就是毕业前的一次补考,可凭我目前的状态,是难以应付的。我根本就没有翻看书本的心情。

    考试的前一天,我给刘小康打了电话,他说:“我现在不干这行儿了,你另请高明吧!”

    我说:“你给我再找一份卷子和答案,多少钱我都要!”

    刘小康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好马不吃回头草,我现在从事IT业了,你要是攒电脑尽管找我。”

    我说:“这门过不了我就不能毕业。”

    刘小康说:“那你就好好复习吧,我已经弃暗投明了。”

    “可我明天就要考试了!”

    “你只能今天晚上别睡觉了,多看会儿书,祝你通过!”刘小康挂断电话。

    “你大爷的!”

    这天晚上,我没有去复习,而是又喝了一宿的酒。

    当考试开始的时候,我还沉浸在昏沉的睡眠中,当我醒来时,考试已经结束。

    看来,我只能得到一个肄业证书。

    47

    系里将离校期限定在七月十日,我开始心情复杂地收拾宿舍内物品。

    我将宿舍的东西陆续收拾干净,该扔的扔,该卖的卖,还有一部分认为有价值的,送给了对它们感兴趣的同学。

    我这四年积攒了近一百本教科书。它们还像当初发下来的时候那么新,总定价是一千八百多块钱,而我却将它们卖了不到二十块钱。张超凡也卖掉了自己的课本,他得到的钱却比我多出三毛,我揪住收破烂的老农说:“同样的书,为什么我的比他的少三毛?”

    老农说:“我是按斤称的,他的书比你的沉一斤。”

    “不可能,我俩的书一模一样,一定是你的秤有毛病!”

    “干我们这行儿没有秤没毛病的,缺斤短两是正常的,但你俩的书是我用同一杆秤称的,相对而言还是公平的,这是书本自身的原因。”

    我觉得老农的话言之有理,拿起一本张超凡的书翻了翻,发现里面满是钢笔、圆珠笔、签字笔画过的痕迹。这些笔水印在纸上,无形中增添了书本的重量,而且张超凡的书中还夹杂着他看书时因用脑过度而脱落的头发和头皮屑,手上的污渍油渍也沾在书页的边缘,这些组合在一起,构成了多出来的三毛钱。

    张超凡是在把书本中的知识装进肚子后卖掉书的,不像我,腹中空空,和当初领到它们时一样。

    我对老农说:“那我的书还比他的书新呢!”

    老农说:“我们不管新旧,凡是卖给我们的,我们全认为是破烂,这书我们也看不懂。你的书比他的新只能说明你没好好学习,你为啥子不好好学习嘛!”

    我心想,你知道个屁,就把他打发走。

    我将所有的磁带送给了那些只听盗版唱片和音乐台的同学,它们对我不再重要。

    我把从图书馆偷来的和从书市上买来的书让钟风全部拿去——听说他突然迷恋上文学。

    钟风决定放弃专业,弃医从文,当一名作家。他说这样的作家有许多,譬如,余华、毕淑敏,还有鲁迅先生。他还说出鲁迅先生说过的话:治病救人的真理不该是对身体的药物治疗,而是拯救人类的灵魂。他在动笔前买了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和一本《成语词典》,以每天十页的速度背诵,他对未来充满信心,说他的书一定能够出现在西单图书大厦的书架上。我看过钟风写的一部另类中篇小说,叫做《我为什么总想犯罪》,构思奇特,语法新颖,满是黄色和恐怖内容,让我看后三天内食欲不振,心律失常。

    我从吕梅那里得知韩露已经怀孕并决定把孩子生下来的消息。韩露马上就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我却感觉自己仍是个孩子,我和她不再属于同一代人,我们之间开始出现代沟。

    我在给韩露打过电话,祝愿她一切顺利后就和她彻底断绝联系。

    佟小娅在准备离校的同时,还忙碌着毕业后立即同那个研究生结婚的事务。她已置办好一切出国所需物品,漂洋过海指日可待。

    48

    拍毕业照的这一天,杨阳正好来到学校。我拉着他一同去照相,他推脱说:“我已经不属于这个班了,就不去了。”

    我拽着杨阳的胳膊说:“你要不去我也不照了,没你没劲。”

    杨阳被我说动,我们夹在队伍中间,站在镜头前,快门按下的那一刹那,我用眼角余光看到杨阳的眼中流出泪水。他自言自语道:“一起进的校门,却没能一同出来!”

    然后,我们去了学校附近最好的饭馆吃散伙饭,在场的人无不泪如雨下,这是四年里我们吃得最伤感的一顿饭。

    我们从中午吃到夜晚,啤酒喝掉一瓶又一瓶,往日的仇人通过啤酒化干戈为玉帛,昔日的恋人面对天南地北的去向无能为力。我们讲起曾经做过的傻事儿,唱起曾经唱过的歌,最后大家抱头痛哭,不愿散去。

    也许,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在一起吃饭了,此饭过后,该出国的出国,该回老家的回老家,该上班的上班,该待业的待业,该分手的分手。

    这一时期,学校周边的饭馆无不呈现一片感人肺腑的景象,哭泣声取代了欢声笑语,从每个饭馆传出,听了让人心酸。

    青春,该结束了。

    49

    郑勇打来电话,说高中同学要聚会。我说不去,他问我为什么。我把同周舟分手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叫我别太往心里去,还要陪我出去散散心。

    我怎么能不往心里去,但还是决定去散散心。

    郑勇带我来到一家歌厅,他对服务生说:“找两个小姐。”

    服务生说:“您自己过来选吧!”

    郑勇拉住我的胳膊说:“走,出去看看。”

    我坐在沙发里说:“我不要,你给自己找一个就行了。”

    郑勇独自跟着服务生走出包间,几分钟后,他领进两个小姐,她们的脸孔在昏黄的灯光下模糊不清。

    郑勇拉着一个小姐的手坐在沙发的一侧,另一个小姐很主动地坐到我身边,服务生紧跟着端进来四杯扎啤、两杯红酒和一个果盘。

    我身边的女子长发披肩、浓妆艳抹,让我分辨不出年龄。我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非常面熟,待定睛一瞧,她也正诧异地看着我,原来是沈丽。

    我们惊讶地异口同声道:“你怎么在这儿?”然后两人又对视无语。

    我打破沉默说:“我和周舟分手了。”

    “我知道。”

    “她有了新男朋友。”

    “不,她没有。”

    “她和她的老板好了。”

    “那是她在骗你,其实是那个老板想和周舟好,周舟不愿意。她这样做是为了和你彻底分开,她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我。”

    “你知道周舟现在的手机号吗?”

    “知道。”沈丽掏出手机,从中找到周舟的号码。

    我接过沈丽的手机,拨打了这个号码。

    “喂,沈丽呀!”电话里传来周舟的声音。

    “是我。”

    “你去找沈丽了?”

    “嗯,她把一切告诉了我。周舟,我想你。”

    “别说了,我在机场,马上就要上飞机了。”

    “去哪里?”

    “法国。”

    “去法国干什么?”

    “公司派遣。”

    “能不去吗?”

    “不能,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去多久?”

    “可能一年吧!”

    “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不用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我一定等你回来……”

    这时周舟的手机中传来电量不足的声音,随即手机自动关闭了。

    当我再次拨打的时候,已传来“机主关机”的声音。

    我跑出歌厅,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下了出租车,我飞奔至候机大厅,四处张望,寻找周舟的身影。

    终于,在登机检票口处看到周舟,我高呼一声:“周舟!”向她飞奔过去,可周舟的身影却消失在检票口的拐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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