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母不忘旧主人,携持公子窃逃身。
堂堂大节昭千古,愧煞当年魏国臣。
魏乳母一妇人竟知大义,不至见利忘恩,以魏之故臣较之,乳母胜强万万,不啻有天渊之隔。皆因天性使然,非强制而能。势利之徒一见,应当羞死。真妇人中之义士也。余广为搜罗,因并录之。
魏爷乳母者,魏公子之乳母也。秦破魏,杀魏主,恐存魏子孙以为后患。因使人尽求而杀之,欲以绝其根。已杀尽矣,止有一公子遍求不得。因下令于魏国道:“有能得魏公子,赐金千镒。若藏匿者,罪灭其族。”不期这个公子,乃乳母抱之而逃。已逃出宫而藏匿矣。
忽一日,遇见一个魏之故臣,认得乳母。因呼之道:“汝乳母也,诸公子俱已尽杀,汝尚无恙乎?”乳母道:“妾虽无恙,但受命乳养公子,而公子不能无恙,为之奈何?”故臣道:“吾闻秦王有令,得公子者赐千金;匿之者罪灭族。今公子安在?乳母倘要知道,献之可得千金。若知而不言,恐身家不能保也。”乳母道:“吾逃免一身足矣,焉知公子之处。”故臣道:“我听得人皆传说,此公子旧日,实系乳母保养,今日又实系乳母窃逃。乳母安得辞为不知?”乳母听了,不禁唏嘘泣下道:“妾既受养,无论妾实不知,妾虽知亦终不敢言也。”故臣道:“凡为此者皆有可图也。使魏尚有可图。秘而不言可也,今魏国已破亡矣,族已灭矣,公子已尽诛矣!母匿之尚为谁乎!况且失大利而蒙大害,何其愚也?”乳母听了,唏嘘泣下,因哽咽而说道:“夫为人在世,见利而反上者,逆也;畏死而弃义者,乱也。持逆乱以求利,岂有人心者之所忍为?且受人之子而养之者,求生之也,非求救之也。岂可贪其赏、畏其诛,遂废正义,而行逆节哉!妾日夜忧心者,惟恐不能生公子,岂至今日乃贪利而令公子死也!大夫魏臣也,胡为而出此言?”遂舍之而去。因念城市不能隐,遂抱公子逃于深泽。
故臣使人尾之,因以告秦军。秦军追及,争而射之,乳母以身蔽公子,身着数十矢,遂与公子俱死,报知秦王,秦王嘉其守志死义,乃以卿礼葬之,祠以太牢。宠其兄为五大夫,赐金百镒。君子谓乳母慈惠有节,因称之日节乳母。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词曰:
才把贼人杀却,行行又入贼窝。
绿林豪客何太多!偏是今时甚伙。
也有生来贼命,也有图的吃喝。
也有事出无奈何,到底不如不做。
且说二贼,一个是带伤,一个是出不去,在屋中乱转。屋内又有愣史、徐庆,嘴里是骂骂咧咧的,手中这口刀是神出鬼入。别看人浑,蹿进跳跃,身体灵便。这两个山贼如何行得了。他们两个是占山为王的。要讲动手跨上马,掌中长兵器,那可行了。若论蹿房越脊,一概不会。侯俊杰一着急,上椅子一脚,哗喇一声,把后窗户踹了。就打里头往外一蹿,扑通一声,就摔倒在地。
什么缘故?是在后窗台上,有两个人在那里等着呢。一个是胡烈。一个是愣史。胡烈准知道他们这山贼有多大能耐,料着他抵敌不住,必打后窗户逃跑。他就拉着史云往后一拐,问道:“大哥你贵姓?”史云说:“我姓史,叫愣史。”胡烈也瞧着他没有什么多大本事,身量可不小,说:“咱们哥两个在这等他。他一看不能打前门出去,必打这走。”史云拉出刀来,在窗台这一蹲。胡烈抓了两把土,也在窗台蹲下。果然侯俊杰磕嚓把窗户一踹,往外一蹿。胡烈刷喇就是一把土,侯俊杰把眼睛一眯,整个的摔倒在地。史云过来,扑的一声,打了他一刀背。贼人哎哟一声,搭胳膊拧腿就把他四马攒蹄捆上。又在这一等,再等第二个贼人出来。
冯天相也打算要打后窗户出来。听见外头哎哟一声扑通,他就料着后边必是有人,他就不敢打后窗户出来。要打前门走,又走不了。自顾两下,一犹豫,步法就错了。早被穿山鼠徐三老爷一腿。踢了个跟头,扑通一声,摔倒在地,镗啷啷舒手扔刀。智爷说:“留活的。”徐三爷过去,髁膝盖点住后腰,放下自己的刀,搭胳膊拧腿,四马倒攒蹄捆将起来。徐三爷说:“捆上了,你们大家进来吧。”众人这才进来。
外边胡烈说:“我们这还拿了一个哪!”智爷叫提溜进来。史云就打踢碎的窗户那里,将他提溜进来。一撒手扑通一声,往里一摔。他也由窗户那里进来,胡烈也由那里进来。
智爷叫道:“胡庄客,他们这山中那些喽兵,各安汛地。”虽与二家寨主动手,两个寨主未能出屋子,也未能传令,故此喽兵也未能前来帮着他们动手。此时与胡烈一说:“这些喽兵便当怎样?”胡烈说:“我们大老爷、三爷肯施恩不肯?”卢爷说:“施恩怎么样?”胡烈说:“大老爷饶了他们大家的性命,就是施恩。若要不施恩,我把他们聚在一处,结果他们大家性命。”卢爷还未答言,智爷就接过来说:“胡庄客,你还不知道你们大老爷那个性情吗?挥金似土,仗义疏财,最是宽宏大量,不忍杀人。你就出去把他们找来吧,我有话说。”胡烈说:“出去要找他们就费了事了。”随即拿了一面铜锣,呛啷呛啷呛啷啷地打了三遍。就听一阵乱嚷:“大庭的号令!”不多一时,喽兵俱已到齐。胡烈说:“咱们这里寨主,已经被我们开封府的众护卫老爷们拿住了。”众喽兵一听,一个个面面相觑。智爷过来说:“你们众喽兵大家听真,我们都奉开封府的特旨,抄拿山贼,拿住了你们头目。打算着要开活你们大众。要是不服的,找死的,你们只管抄家伙,咱们较量较量。”喽兵一听,这才扑通通全跪下,异口同音求饶。智爷说:“你们可不许撒谎。我说出几件事情来,任凭你们大众来挑。你们是愿意回家务农,是愿意在山当喽兵,是愿意投营当差?回家务农,我指引你们回家务农的道路。在山当喽兵,我指引你们在山当喽兵的道路。投营当差,我指引你们投营当差的道路。”大家异口同音说:“愿意当差。我们梦稳神安,比喽兵胜强百倍,祖坟不至于给刨了。”
卢爷问:“智贤弟把他们打发到哪里去?”智爷说:“我先把他们打发到君山去。”随即叫着喽兵说:“我写一封书信,把你们荐在君山,教飞叉太保钟寨主收留下你们。”众喽兵说:“我们不愿当喽兵了,情愿入营吃粮当差。”智爷说:“你们焉知这里的事。君山已经降了大宋,但等襄阳大事办毕,可着君山寨主皆是做官,君山喽兵是吃粮当差。”大家喽兵一听,各个欢喜,就在山中居住。喽兵预备饭食。
那两个山贼,到次日也不结果他们的性命,也不把他们交在当官。就把他们在豹花岭的后头,有个极深的山涧,搭在那里,咕噜噜扔将下去,那是准死无活,然后回来叫胡烈拿了文房四宝,取八行书连皮子,浓墨填笔,一挥而就,写毕封固停妥。皮面上又写了钟寨主亲拆。然后交给喽兵一个头儿。所有豹花岭里面的东西物件,金银财宝,给喽兵大家分散。又算整整地拾掇了一天,只等第二日起程。
到了次日,也有找来小车子的,也有找来扁担的,也有背上包裹的。顷刻间,大家告辞起身。推车、挑担、肩扛、背负,离了豹花岭,履履行行,直奔君山去了。暂且不表。
且说卢爷大众。智爷道:“这个所在,直不给后来的贼人留着这个窠窠。此处离着住户人家甚远,大哥依小弟主意,放把火给他烧了吧。”卢爷说:“贤弟言之甚善。”将才出唇,大汉龙滔、姚猛、愣史、胡烈这几个,就忙成一处,抱了柴薪,点着了前前后后一烧。穿山鼠徐三爷可换了山贼的一套衣服。因为什么独他换了山贼一套衣服呢?皆因是他那身衣服,教山贼一踢桌子,撒了一身油菜的汤。故此他才换了山贼一套衣服。闲言不必多叙,自己拿了自己本人的物件,大众出了寨栅门,前后的火就勾上了。可巧来了一阵大风,这火越发大了。火借风力,风助火威。霎时间,磕嚓嚓砖飞瓦碎,咯嘣嘣柱断梁折。好厉害!万道金蛇乱窜,火光大作。常言说得好,水火无情,一丝儿不差。几位爷就不管山中的火堂了,直奔武昌府的道路。晓行夜住。
那日天气已晚,看见黑巍巍、高耸耸,山连山、山套山,不知套出有多远。前边有个小小的镇店。进了西镇店口,见人一打听,原来这就是夹峰山。找店住下,用了晚饭。头天就打发了店钱饭钱,第二天为的起来就走。将到四更多天,徐三爷就睡不着了。他要是睡不着,谁也不用打算睡。他一醒就嚷嚷,叫人说:“起来,起来,天不早了。该走了!”谁要同他住店,他仿佛是个王爷,说走就走,说住就住,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这天四更多天起来,大家拾掇起身。店钱头天已然开发清楚,叫开店门,伙计不开。问:“怎么不开?”回答:“太爷有谕,不教开。”徐三爷说:“告诉你们太爷,说祖宗到了,一定要开。”伙计说道:“因为时候太早,怕爷们路上遇贼。”徐三爷说:“放你娘的屁!如若再不开,把你脑袋拧下来。”伙计想:“这个事不好惹,给他开开吧。”徐三爷这才欢喜。大家出来,一直扑奔武昌府的大路。可是得绕着夹峰山前山道路走。细一听更鼓的声音,起早了。同着智爷说:“智贤弟,你看店里这个小子不开门,他说有贼。咱们要是遇见贼,不是贼倒运吗?”走在边山,三爷有点自负。智爷说:“三哥,别把话说满了。老虎还有打盹时候呢!设若咱们走在树林,有个闷棍手抽后就是一棍,你敢准说躲闪得开吗?”徐三爷说:“也不敢说躲闪得开,横竖他打着有点费事。”智爷说:“走吧,别忙同三哥说话。实在难说。人家常言说得好,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这一个“防”字没说出来,被徐三爷一把揪住,低声说:“有贼!你可念道出来了。”智爷一瞧树林之中,黑乎乎一片。智爷一分派,教鱼贯而行,大家小心。徐庆高兴,他要走在前头。卢爷等一个跟着一个。看看临近,徐爷这才看得明白。总是夜行人眼光足,看着他们在树林内,一个个探头缩脑,呼啦往外一闯。徐三爷一看是件诧异事,实在奇怪。
第一○○章智化放火烧大寨,喽兵得命上君山
词曰:
常言道得甚好,穷寇不可深追。
追来追去惹是非,落得一时后悔。
明枪尚能躲闪,暗箭容易吃亏。
慢凭技艺逞雄威,前路埋伏可畏。
且说智爷与徐三爷,正谈论着起早了,怕遇见贼。正说之间,竟遇见了。徐庆说:“我在前头,我打发他们。”看看临近,见他们呼啦打树林蹿将出来。徐三爷把刀一拉,那伙人撒腿就跑,异口同音嚷道:“好山贼,意狠心毒,稳住了我们,又来杀我们来了。”徐庆一听山西的口音,徐庆有个偏心眼,遇见山西人有难,他念同乡的分上,就要解救,故此往前一跑,大吼了一声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说我们是山寇!我们可不是山寇。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伙人说:“我们可也不是山寇。我们是被山寇害的。”徐庆说:“你们是怎么被山寇害的?咱们是同乡,我救你们。我叫徐庆,铁岭卫带刀六品校尉徐三爷就是我。”那伙人说:“我们打长沙府驮来的少公子,教山贼劫上山去了。我们和他要我们那头活车辆驮子,说:‘你们劫人,我不恼。横竖是把我们的牲口给我们啊!’他们赶着牲口上山口,还要杀我们。同他们说好话,央求他们还不行呢!”徐庆说:“呔!咱们山西人不央求人!央求人家挫了三老爷的锐气。”驮夫说:“后来我们就骂上了。”徐庆说:“对了。”驮夫又说:“我们一骂,他们拿刀就追。”徐庆说:“你们呢?”驮夫说:“我们就跑。”徐庆说:“跑什么?”驮夫说:“不跑不是热决了吗!”大众一看徐三爷话出来得厉害,又闻名,全都跪下求徐三爷救命,给他们向贼要回牲口驮子车辆。智爷过来一问说:“方才你们说那个少公子是谁?”驮夫提起始末根由:人教贼劫上山去。他们不给车辆,驮夫想寻当官去告,走在此处,天晚不敢前进,又怕遇见歹人,在这树林中待一夜,天亮再走,不料遇见众位爷,爷们救命吧。
智爷一听说:“三哥、大哥,劫的这不是外人哪,这是咱们艾虎的把兄弟。一则冲着艾虎,得救他;二则,我想此处离武昌不远,沈中元许在山上。”卢爷说:“有理。”智爷又冲着驮夫说:“你们大众不用净磕头。你们前头带路,把我们带到山口。你们堵着山口乱骂。”驮夫说:“不行。我们堵着山口一骂,他们会下来杀我们了。”智爷说:“不碍。有我们呢!”驮夫说:“有你们可就没有我们了。”徐庆说:“你们只管这么办吧。你们去诱阵,我们杀贼。”驮夫说:“我们把他骂出来,你们可出去呀!要不出去,就把老西害苦了。”徐庆说:“我们不能行出那样事来。走吧!”一个个往山口乱跑。
不多一时,到了山口。大家都会在一处。教驮夫骂。驮夫跳着脚大骂。驮夫一骂,喽兵就听见,说:“还是昨日那一伙驮夫。”下来了十几个喽兵,举着刀一威吓,驮夫转身就跑,说:“可了不得,又来了!我的太爷。”往两边里一分。徐庆就蹿上去了。直是闹着玩一样,喀嚓磕嚓,仿佛削瓜切菜一般,杀了几个。另外几个回头就跑。徐三爷就追,说:“鼠寇毛贼,慢走!你徐三爷今天务必把山寨击成齑粉。”智爷嚷:“别追了,别追了!徐三爷回来。”仍是教驮夫乱骂:“好王八儿的,该死的山贼!好好的把车辆牲口送下来,不然,老爷杀上山去,杀你们个鸡犬不留。你们就打算着会欺负老西,以为老西无能为,老西有能为!”
正骂之间,忽听山上呛啷啷一阵锣响,没等山贼喽兵下来,老西就跑起来了。看看临近,来了一家寨主,带着数十名喽兵。喽兵一字排开,每人拿着兵器,有双刀的,有单刀的。看这家寨主,身量不甚高,横宽,丝鸾带,薄底靴,提着一口刀。他身临切近,大吼了一声:“你们是哪里来的?这些小辈,前来受死!”徐三爷未能上去。早教龙滔蹿将上去,刷的一声就是一刀。山贼躲过。紧跟着又是两刀,又是一脚。从此往后,他把老招儿又施展出来了:三刀夹一腿,三刀一左腿,三刀一右腿,老是三刀一腿,不换样式。慢说是个山贼,就是前套说书上花蝴蝶,叫他砍得也是手忙脚乱。两个人没分胜败。
姚猛在旁瞧着说:“拿这小子不用两个人。你退下来,交给我。”龙滔往下一退,姚猛往上一蹿,亚圆大铁锤双手一举,骑马式一蹲,在那边一等,纹丝不动。过云雕也不敢过去,不认得他这个招儿。按说锤打悠式,他这不是,他这是两手举着锤把,那边一等。朋玉想着教他过来先动手。按着武技学说,见招使招,见式使式,他不认得人家这个招数,他就不敢先动手。这个使锤的永远不会先动手。两个人对耗着。耗急了姚猛,说:“你过来吧,我永远不会先过去。”朋玉一看,他就是个笨架子,也许什么不会,自己先给他一下试试,把刀一剁,瞧着不好,往回再抽,变换招数。焉知道刀离顶门不远。竟自不躲,自来一坐腕子,用平生之力,要把姚猛劈个两半。焉知姚猛胆子有天来大,小眼光也真足,刀离着顶门有一寸多远,双手把锤往上一撩。就听见当啷,那口刀嘤的一声,就腾空而起,待半天的工夫,才坠落下来。震得朋玉单臂疼痛,撒腿就跑,连姚猛带龙滔追赶下去。智爷叫:“别追!”这两个人哪里肯听,苦苦地追赶,总打算着把他拿将回来。
姚猛在前,龙滔在后,朋玉不敢往山上跑。他要往山上跑,怕的是把两个人带上山去,只可顺着边山扑奔正北去了。真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带了箭的獐鹿相似,恨不得胁生双翅。紧跑紧追,朋玉会夜行术的功夫,这两大个,身量高、腿长、过步大,可也追不上。可也离得不大甚远。究属这两大个气量真足,跑上连喘都不喘。朋玉知道不好,想了想,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姚猛就瞧着他往前跑得好好的,往前一栽。
姚猛往前一蹿,抡锤就砸。哪知道他一弯腰说:“看宝贝。”就见黑乎乎一宗物件奔了面门,意欲躲闪,焉能那么快。只听见嘣嚓一声,正中面门。把姚猛吓了一跳。也不知是什么物件,打在脸上又不甚疼。后头的龙滔收不住脚了,前头的姚猛手捂着脸一蹲。龙滔正打身上栽过去了。朋玉是什么法定?是脱下一只靴子来扔出来了,正中姚猛的面门,不然,怎么瞧着黑乎乎的一块打得不疼。可把姚猛吓了一跳,又对着龙滔打他身上栽了一猫儿跟头。朋玉回身瞧见龙滔躺下,又没有刀,不能剁他,只可掉头还是跑。
姚猛说:“你索性把那只靴子祭出来吧!”站起来就追。龙滔也就随后赶下来了。又瞧着朋玉往前一栽。这回姚猛也就透着大意了。见他一回手,嗖一件暗器打将出来。仗着姚猛身足眼快,一歪身,原来是只镖。姚猛虽然躲过,嘣的一声,正中龙滔肩头。仗着一宗好,冲着姚猛打的;姚猛身躯比龙滔高一尺,冲着姚猛脖颈打去,姚爷一闪,龙滔在后又离着远些,镖也没有那么大力气了,虽中在肩头,也不甚要紧。遂将镖抛弃于地,按了按伤处说:“哥哥在前,我在后,你瞧得见,我瞧不见,你躲得开,我躲不开。咱们两个并肩追赶吧!别这么一前一后了。”
二人复又追赶。原来是个浑人,他竟会打暗器。他这暗器是自己出的主意,先扔靴子,使人无疑。后打镖,十中八九。想不到靴子打着姚猛,镖倒没打着。想着要再往外发暗器,又怕劳而无功。焉知晓他这一镖惹出祸来了。姚猛骂道:“山贼,狗娘养的!打算着就是你会暗器。你瞧瞧二太爷的这个錾子!”说毕,冲着朋玉镗啷啷打将出来。没打着,打着就不是这个声音。这镗啷啷,是在山石上头出来的声音。
再说暗器是打暗中来,他这是直嚷,我这里有铁錾子。再者前番说过,他的錾子有准头,如今连打五六錾也没打着朋玉。此时是动手,寻常是打着玩儿。那个坦然不动心,这个越慌越打不着人,故此白打了几只。二人追贼,一拐山弯,扑通一声,两个人一齐坠落下去。
二人掉在坑中,不知生死。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章龙姚追朋玉贪功受险,智化遇魏真奋勇伤刀
诗曰:
豪情一见便开怀,谈吐生风实壮哉。
滚滚词源如倒峡,须知老道是雄才。
初逢乍会即相亲,旷世豪情属魏真。
论剑论刀河倒泻,更知道学有原因。
且说龙滔、姚猛两个,本是浑人,对着山贼也不明白。前头已经说过,是贼都有他得力的地方,怕是遇见扎手的,或是官人,或是达官,或是真有能耐的人,他们抵敌不过,就把人带到有埋伏地方去了。埋伏之地,总在树林深处。预备犁刀、窝刀、绊腿、扫堂棍、梅花坑、战壕等。自要刨得深,上头搭上蒲席,盖上黄土,留下记认。不留下记认,带路的就掉下去了,过云雕朋玉为什么没上山,顺着边山而跑呢?就是为把他带到埋伏里头去。镖虽打出去了,打得人也不重,自己几乎中了人家的錾子。因此,咬牙切齿,愤恨之极,把他们带人埋伏里头来了。
两个人自顾贪功心盛,一拐山弯,足下一软,扑通通就坠落下去了。两个人生就的皮粗肉厚,骨壮筋足,虽摔了一下,不大要紧。爬起来,拿刀的拿刀,拿锤的拿锤,就往上蹦。至大蹦了三尺多高,照样脚踏实地。他们在底下乱骂,上头过云雕也是乱骂,说:“你们两个人上来!”姚猛说:“你下来!”朋玉是没有兵器。忽然想了个主意,拿石头往下砸。这两个人就要吃苦。
还是这句话,说书的一张嘴,难说两家话。自从朋玉那兵器一飞,喽兵早就飞也相似报到上边分赃庭去。正是赛地鼠韩良,在桌子上睡觉;玉面猫熊威陪着恩公说话。忽然打外边进来一个喽兵说:“启禀大寨主得知,大势不好了!山下原来是那些驮夫,勾来了许多人,实在扎手。头一个与我家三寨主,未分胜负;又过来一个使锤的,与我家三寨主刚一交手,就把三寨主刀磕飞,特来报知!”大寨主一摆手,喽兵未即退出。急又进来一个喽兵说:“报三寨主败阵。”熊威又一摆手,说:“恩公在此替我看守山寨,待小第出去看看是什么人。”早把施俊吓得浑身乱战,他本是官宦公子出身,几时又给贼看过大寨!又怕有官人进来,把他拿去,浑身是口,难以分辩,玉石皆焚。
单说玉面猫熊威,掖衣襟,挽袖袂,拉出一口刀来。大寨主下山,又透着比三寨主有点威风了。锣声阵阵,出了寨栅门。到了平坦之地,正听着“王八儿的!王八儿的!”老西们在那里大骂呢。驮夫见喽兵一露面,往两边一分就跑下去了。头一个就是卢爷,撞将上来,先把自己的胡须挽起来,抖擞老精神,摆刀就剁。智爷在旁边暗暗地夸奖。这家寨主,与展南侠的品貌相似。再瞧这路刀上下翻飞,本来卢爷的刀法就好,两下并未答话,就战在一处。
穿山鼠徐三爷怕大哥上点年岁,战不过这家寨主。和山贼交手,也不论什么情理二字。按说可没有两个打一个的,这是拿贼,哪里还论那些个。徐庆上去,熊威也不惧。这口刀腾避、躲闪得快,便往上就递刀,还是紧手招儿。卢、徐要是含糊一点,也就输给他了。智爷是真爱熊威,自己又想着正是用人之际,不如将他拿住,劝解他归降,岂不又多添一个人。想毕,也就蹿上去了,将刀一亮,说:“山贼休走!”
忽然打半山腰中飞下一个人来。智爷以为就是他们的伙计,也就不奔熊威去了。他也并没有看明白是什么人。他就瞧着穿一身白亮亮的短衣襟,又是空着手儿,刚一脚踏实地。智爷随用个劈山式,这刀就砍下去了。见那人往旁边一闪,回手就把二刃双锋宝剑亮将出来,盖着智爷的刀。只听得呛啷一声,就把智爷的刀削为两段,把智爷吓得是胆裂魂飞。紧跟着用了个白蛇吐信,直奔智爷的脖颈而来。智爷焉能躲闪,就把双眼一闭等死。忽听半空中传来人声:“魏道爷,使不得!是自家,是自家!”说得迟,那时可快呀!魏道爷把宝剑一抬,智爷就得了活命。
原来云中鹤、北侠绕边山扑奔寨栅门而来。他们离寨栅门不远,听锣声阵阵,望见是玉面猫熊威出来。下面有山西人叫骂。云中鹤同着北侠,就不奔寨栅门了,找着山边的道路要下去。未能到下面,就看着他们交手。先一人,后两人,又上来了一个,共是三个人与一个人交手,难以为情。云中鹤急了,也并没有和北侠商量,自己就蹿将下来,削了智爷的刀。把宝剑跟将进去要杀。听北侠言,道爷把剑往回一抽,念了声“无量佛。”
北侠也就蹿将下来。那边的玉面猫教徐三爷踢了个跟头,也教北侠拦住说:“自家人,休得如此!”卢爷阻住徐庆,不教杀他。彼此凑在一处,惟独智爷扔了自己的刀把,他上下打量了打量魏真,听他念了声无量佛。见他是个老道,自己暗暗一忖度,别是云中鹤吧?要是他,我这个跟头可不小!
北侠叫道:“大家见见。”与魏真见过面。卢大爷又说:“徐三爷,你们二位不认得吗?”徐三爷说:“没见过。这位道爷是谁?”北侠笑道:“三弟,你们要不认得,可就叫人耻笑了。这就是徐贤侄的师傅。三弟,你还没见过面哪。”徐三爷一听,说:“原来你就是魏道爷呀!我可疏忽了。见过家信,我也知道小子与道爷学本领。听说小子与你一样,一点儿也不差。你也一点儿没藏私。好小子,真有你的!难得你们都一个样。”北侠说:“三弟,你说的是什么话呀!全连了宗了。”魏道爷一听,说:“真不错,我们都成了你的儿子了。”智爷说:“道爷,你别听他的。我三哥梦着什么说什么。”徐三爷与老道行了一个礼说:“亲家你别怪我,我说话一点准头没有。我是个浑人。”魏道爷又是气又是笑,怪不得他们家里说过,三爷是个浑人。又有大家在旁说了徐三爷一顿。三爷就此与魏道爷玩笑。
魏道爷、北侠与智爷、卢爷、史云等众人见了一番礼。卢爷又把胡烈叫来,给大众行礼。道爷又与熊威和北侠、智爷等大家见了见礼。熊威问:“道兄长,怎么认得列位?”道爷回答:“也是路遇,提起来才知不是外人。”熊爷说:“既不是外人,请到山门,什么话慢慢地细讲。”智爷说:“这也都不是外人,我们那里两个人,追下你们一个人去了。你们派一个人,我这派一个人,好与他们送一信。”熊威点头,叫来了一个喽兵头目。卢爷也把胡烈叫来,说道:“你二人快去迎接追下去的二人,叫他们千万不可动手,都是自家人。”两个人答应而去。
众人上山,看了看已到寨栅门,就遇见南侠、双侠二人。云中鹤与玉面猫熊威与他们三位见过了礼。对叙了些言语,不必细表。
丁二爷说:“这个后山敢情是不近哪。”一找徐庆,不知去向。原来是叫那些驮夫把他截住了,说道:“三老爷,你给我们要车辆怎么样?”三爷说:“跟着我上山,去跟他们要去。”驮夫说:“我们不敢上山。”徐庆说:“有我呢。”驮夫不敢来。三爷又把熊威叫住:“你做件好事吧,把他们这驮子车辆给他们吧!”熊威说:“那个驮子车辆我不能不给他们。再说,那是我的恩人的东西,焉有不给之理。”徐庆说:“你们还怕什么!”驮夫方敢上来,还是半信半疑。仗着胆子上来,到了上边,熊爷吩咐喽兵待承驮夫酒饭。驮夫这才将心放下来了,信以为实,准知道并没害他们的意了。
少刻间,进了分赃庭。施俊正在那里害怕呢,一见他们回来,这才放心。又见进来许多的人。智爷先过来见施俊,先把自己的事情说明。施俊赶着行了礼,说:“是智叔叔么?”智爷与北侠等都见过了礼。这才彼此大家谦让座位。施爷再也不肯坐上座。却是何故?只因都是盟弟的叔叔、伯父,他如何敢坐上座。让了半天,大家按次序而坐。残席撤去,重新另换了一桌。大家彼此正要用酒,忽然间,大汉龙滔、姚猛、过云雕朋玉,连胡烈一同进来了。喽兵归防地去了。
原来龙滔、姚猛正在坑中,朋玉拿石头乱砸倒不要紧,他们可以在里头躲闪。好在姚猛皮糙肉厚的地方,打上几下也不要紧。朋玉在外头打不死这两个人,干着急,一点法子没有。忽然急中生巧,想起一个主意来。浑人原来也有个浑法。自己到了南边。挑了一块石头,约有三四百斤重,用尽平生之力,把这块石头运过来了。运到坑沿,答讪着说话,想把他们二个人诓到坑沿边来,纵然砸不死两个,也砸死一个,那可就好办了。他把石头放下,奔到坑沿答讪着与他二人说话。叫道:“两个小子,我劝你们一件事情,你们愿意不愿意?”龙滔说:“好矬小子,你劝我们什么事?”朋玉说:“你过来,我告诉你。”龙滔说:“你把我诓过去,要拿石头打我们。”朋玉一拍巴掌说:“你看我有石头没有?我劝你们归了我们夹峰山吧。我是喜欢你们两个。如不然,山上喽兵一到,就要了你们两个的命了。”龙滔听出便宜来,说:“你教我们降你,得把我们拉上去。”朋玉说:“你二人准降,我就把你们拉上来。”龙滔说:“我们准降。拉上我们去吧!”朋玉说:“等着我解带子。”朋玉一转脸,将石头搬起来,照他们二人头顶正要打下。
也是活该龙滔、姚猛两个人命不该绝,五行有救。要是胡烈与喽兵晚来一步,纵然不死,也得砸个骨断筋折。忽听背后喊声震耳,朋玉回头一看,只见胡烈与喽兵急急跑到,口内叫说:“寨主爷,休伤他二人的性命!是一家之人。大寨主有令,不教动手。”到了跟前,胡烈与朋玉见了,对着学说他们大寨主的事情,胡烈也对着坑内学说了一遍。然后胡烈将带子解下,先把龙滔救上来。又扔下带子去,龙滔与胡烈两个人把姚猛提将上来。胡烈叫龙滔、姚猛与朋玉见了礼以后,三人说道:“不打不相交。”这三个人真相亲近。不必细表。
一路上,捡刀拾枪,依旧路而回。来至寨门,进了寨栅门,到了分赃庭。熊威与众位见过,彼此对施一礼,也就落座。智爷叫龙滔、姚猛与魏真见礼,又与大寨主见了一见。见毕,云中鹤说:“你们几位在此更好,贫道有件事情奉恳众位。”智爷说:“有话请讲。”魏真说:“我这三个盟弟,情愿弃暗投明,改邪归正,求你们几位做个引见之人。”大家连连点头说:“使得,使得。”智爷说:“我们大众与白五爷报仇,打算请道爷出去一力相助,不知道爷肯从不肯?”魏真道:“无量佛!”徐庆说:“不用念佛了!亲家,你总得出去,没有你不行。”忽听打外面蹿进一人,扑扑摔倒在地。众人一看,好不诧异。
第一○二章北侠请老道破网,韩良泄大人机关
词曰:
最喜快人快语,说话全无隐藏。
待人一片热心肠,不会当面撒谎。
三国桓侯第一,梁山李逵最强。
夹峰山上遇韩良,真是直截了当。
且说大家正在各说其事,北侠和智爷他们分别讲了路上看见的事情,又问施俊的来历根由。施俊就把他家里天伦染病,携眷归固始县的话,说了一遍。施俊又打听了一下艾虎的消息。
正说话之间,忽然打外边进来一人,扑通趴倒在地。众人一瞧,一怔。南侠、智爷等皆不认得。喽兵过去,赶紧将此人扶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垢,他就在这边坐了。再瞧玉面猫熊威、过云雕朋玉,羞得面红过耳。就见他说:“哥哥新来了这些人,也不给我见一见,都是谁呀?”后来玉面猫说:“贤弟,你今天多贪了几杯。明天早起再见吧,你仍然在外面歇息去吧。”赛地鼠韩良哪里肯听。虽然他坐在那里,还是身躯乱晃,他总说他没醉。一回头瞧,挨着他就是龙滔、姚猛、史云,随即问:“你们几位大哥是打哪里来上哪里去呀?”这浑人不管那些个,有什么说什么。龙滔等说:“打襄阳上武昌。”赛地鼠韩良哈哈一笑说:“你们上武昌干什么?”回答说:“我们上大人那里去,给大人请安去。”醉鬼一笑,说:“你们说别的还可以,要说给大人请安去,这话我不信。大人准……”说到这准字,往下没说出来,就教熊威接过去了,说:“你糊糊涂涂的还不外头睡觉去,还要说些什么!”过云雕朋玉说:“你睡觉去吧,二哥,别胡喷了!”智爷早已听出十有八九,内中有事,说:“寨主们不必拦他,我们倒对脾气。我要同着这位哥哥谈谈。”一回头叫龙滔:“这边坐着。”他倒奔了那里去了。玉面猫熊威说:“千万可别听他的话,他是个疯子。不用听他的。”智爷说:“不用管我们的闲事。”冲着韩良又说:“兄弟,你没有我岁数大。”韩良说:“差多着的呢,你是哥哥。”智爷说:“这咱们就在一块做官了。”韩良说:“什么?”智爷说:“已说明白了,你们弃暗投明,改邪归正,有开封府的护卫老爷们保举你们做官。”韩良说:“教什么人去提说。”智爷说:“见大人。”韩良说:“大人在哪里?”智爷说:“在武昌府。”韩良说:“武昌府有大人吗?”就见玉面猫颜色都变了,说:“可别听他的。他喝得大醉,又是个疯子。”又说:“二爷还要说些什么?”智爷说:“我已经说过,你不用管呢。任凭他说出什么话来,与他无干。方才这位贤弟说的话中有因。我索性说说,我们把大人丢了,正在各处寻找大人呢。既是这位贤弟他知道的确,只管说出来。知情举者,可免一身无祸。你只管说吧。”云中鹤在旁说:“这个事怎么连我都不知呢?”北侠暗想:“黑狐狸精,真有道儿。”大家催着说。
赛地鼠韩良可就说:“你们丢了大人,知道什么人盗去不知?”智爷说:“我们知道是沈中元。”韩良说:“对了。”智爷说:“我们可不知他把大人盗在什么地方去了。”韩良说:“在我们这住了一夜。他姑母,他表妹都在后头跟我嫂嫂住着。车上拉着大人。他们如今上长沙府朱家庄。那里有兄弟二人,一个叫朱文,一个叫朱德。方才你们说见大人,哪有大人呢?”
玉面猫说:“好,你知道得真不错。众位老爷们,我们都该着什么罪过吧!与盗大人的结交来往。”智爷说:“大宋的规矩:家无全犯,儿做的儿当,爷做的爷当。除非你们帮着动手,那就没得说了。现今既然有了下落,咱们谁去迎请大人?”北侠说:“我去。”南侠说:“我也还去。”双侠、智爷全去。过云雕朋玉说:“你们认得吗?”智爷说:“我们到那里现打听吧。”过云雕朋玉说:“我跟你们去,我带路。”卢爷说:“我也还要去呢。”智爷说:“你们不用去。去这些人干什么?”卢爷说:“我们在武昌府等。”智爷说:“对了。你们在武昌府候等。”
智爷又冲着寨主说:“这些个喽兵,熊爷问问他们怎么样?”随即叫道,问明众人,异口同音说:“全都愿意弃了高山,跟随大人当差,恳求老爷们指一条明路。”智爷告诉熊威说:“君山如今受了招安,把喽兵打发那里去。等着万岁爷有旨的时节,俱是吃粮当差。”熊威大喜。智爷叫拿文房四宝,写了书信,交与熊威说:“你们二位拿着书信,携着宝眷,扑奔君山。君山后面也有女眷,叫钟大哥把你宝眷安置妥当。你们就在那里听我们的信息。我们到了襄阳,定必要去请你们去。魏道爷的事,咱们是一言为定了。”道爷说:“白日之时,穿着这一身衣服也实在是难,你们打发个人去庙内,把我道袍取来。”熊威打发喽兵到云清观去取道袍,随即把锦笺带来。等取道袍穿上,就不细表了。
施公子也等第二天,还是教驮夫拾掇车辆、驮子起身。金氏辞别了后寨的夫人,送了许多的东西物件,赏了后寨婆子、r环。后寨夫人亦送了金氏些个物件,也赏了金氏的婆子丫环银两。二人拜为干姊妹,从此洒泪而别。到外边,上了驮轿车辆。施俊在前边辞别大众,熊威瞅着施俊走,总有些个放心不下。对大众说:“我恩公这一走,前面还有几座山,如今都有许多强人,万一有失,如何是好?”智爷说:“不然,熊贤弟你就送他去,教韩贤弟他们同喽兵保着嫂嫂亦未为不可。”熊威说:“我二弟糊涂,倘若到了君山,说得不明,又怕教钟寨主挑眼。”赛地鼠韩良说:“不然,我保着恩公去。你嫌我说不明白。”云中鹤说:“这倒使得。”智爷也说使得。韩良自己了刀,拿了银两,辞别大众,保着施公子,一同起身。云中鹤说:“咱们到武昌府再会,我要先走了。”钻天鼠卢方,穿山鼠徐庆,大汉龙滔、姚猛、史云、胡烈一同起身,辞别大众说:“到武昌府见。”众人并不往外相送。
喽兵头目,大家拾掇包裹等等,用骡马驴牛驮着。也是雇来的驮轿,教夫人坐上,先打发喽兵头目,陆陆续续下山去了。粗糙东西,一概不要。大家一议论,放火烧山。顷刻间烈焰飞腾。北侠、南侠、双侠、过云雕朋玉,扑奔长沙府。熊爷保护着家眷上君山。
再说赛地鼠韩良,保护着施俊上固始县。走不甚远,就到前面一带树林,穿林而过,有几人打树林出来,还是书童眼快,说:“相公爷,那不是艾二相公吗?”施俊一瞧,何尝不是。头一个就是艾虎。还有徐良、胡小记、乔宾,他们办完了尼姑庵的事情,晓行夜住,正走在此处。忽见前面来了些个驮子、驮轿、马匹,见马上的相公下了坐骑,艾虎一瞧,是施大哥。告诉徐良、胡小记、乔宾说:“是我盟兄。”过来与施俊磕头问好。遂说:“我有几个朋友,来给见一见。这是陷空岛我徐三叔跟前的,也是行三,叫徐良,外号人称山西雁,是我们盟兄。这是施公子,叫施俊,也是我盟兄。你们二位见见。”彼此对说了些谦虚的话。艾虎又让盟兄胡小记、乔宾和公子相见。施公子又把韩良叫过来,与艾虎等四人也见了一见。艾爷又过去打驮轿上见了嫂嫂。
前边有个镇店,彼此俱在此处住下。到店中,住了五问上房,五间南房。五间上房住了金氏丫环等,五间南房施公子与小爷居住,配房从人居住,驮夫等俱在外边。在店中洗脸,烹茶,用晚饭。艾虎问施俊:“从何而至?”施俊就把家中天伦染病,打长沙府回家,路过夹峰山被掠,又遇见大众等人,说了一遍。
徐良一听,原来自己师傅在云清观,离此不远,要往云清观见他师傅去,施俊说:“也起身上武昌府去了。”徐良说:“大人有了下落,也就好办了。大概我师傅也是找大人去。”施俊说:“说来也是。”徐良说:“咱们大家也上武昌府吧。”施俊冲着艾虎说:“艾贤弟,有件事我打算奉恳。”艾虎说:“咱们哥两个,怎么说出奉恳二字来了。什么事?哥哥说说。”施俊说:“韩兄他们大众本是奔君山,又怕我道路上有失。贤弟若要无事,你同着我们走上一趟,如何?”艾虎连连点头:“使得,使得。”一夜晚景不提。次日给了店钱、饭钱。徐良、胡爷、乔爷奔武昌。韩良追熊威奔君山。艾虎保着施俊,路过卧牛山。
第一○三章力举双兽世间少有,为抢一驴遭打人多
词曰:
为人居在乡里,第一和睦为先。
谦恭下气好周旋,何至落人恨怨。
才与东邻争气,又同西舍挥拳。
强梁霸道恶冲天,到底必遭灾难。
且说艾虎保着施俊,扑奔固始县。暂且不表。
单说蒋四爷同着柳青扑奔娃娃谷,一则找大人,二来找他师娘,离了晨起望,直奔娃娃谷。离晨起望不远,还是君山的边山呢,就见山坡上有一个小孩子,长的古怪,身不满五尺,一脑袋的黄头发。身上穿着蓝布袄,蓝布裤子,赤着双足,穿着两只蓝靸鞋,生的面黄饥瘦。两道立眉,一双圆目,两颧高,双腮窝。鹰鼻尖嘴,梳着双抓髻,腰中别着个打牛的皮鞭子。山坡上约有数十只牛,黑白黄颜色不等,也有花的。只见这两头牛闷的一声,往一处一撞。原来是二牛相争,头碰头嘣嘣地乱响;角搅角,也是嘎愣愣乱响。蒋爷说:“老柳,不好啦!那个病孩子要死。”柳青一看,这个小孩子过去,往两个牛当中一插手,揪着两个牛角,说“算了吧,两小厮瞧我吧!”蒋爷看着这孩子瘦小、枯干、体弱,那莽牛有多大力?常说牛大的力量。别说这个孩子,就是自己夹在当中,也不是耍的。好奇怪,这孩子揪住了牛角,那牛眼睛瞪圆,闷闷的乱叫,干用力,撞不到一处。这孩子就说:“你们要不听话,我要打你们了。”蒋爷说:“这个孩子的膂力,可实无考较了。老柳哇,你看这两个牛你能支持的住么?”柳青说:“不行,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膂力。这孩子真怪,怎么这么大膂力呢?”蒋爷说:“可不知他是什么人家的。此子日后必然不凡,如果真要是像韩天锦那个样子,也不足为奇。可这是真瘦真有力气,不愧是神力。要有工夫,我真想问问这孩子在哪里居住,叫何名姓。”柳爷说:“谁管那些事情,走咱们的吧。”蒋爷点头。两个人也就走了。
走不甚远,穿了一个镇店。过去此地方,却是南北的大街,东西的铺户。正走在北头,见一个骑着马,有十八九岁,歪戴着翠蓝武生巾,闪披着翠蓝英雄氅,薄底快靴,手中拿定打马藤鞭,面赛窗户纸,青中套白,白中套青,五官略透着清秀。后头有几个从人,都是歪戴着箍巾,闪披着衣裳,俱在二十来岁。跟着马乱跑,迎面吆喝:“走路之人,别撞着我们,少爷来了,都闪一闪。”
可巧由小巷口出来了一个小孩子,拉着一匹大黑驴,粉嘴粉眼,四个银蹄子。一眼就被这个武生相公看见了,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孩子们,好一个驴呀!给大爷抢过来!”从人答应一声,就过去拦住路口,说:“小子,站住!把这驴还我们吧。”那个孩子说:“凭什么给你们?”这许多的恶奴过去,不容分说,伸手就将驴拉过来了。那个小孩子说:“抢我呀!”豪奴说:“我们的驴,丢了一个多月了。你还敢拉出来。我们大爷积德。不然,就拿你送到官府内,当贼治你了。”那个孩子哪能肯给。架不住这边人多,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又过来几个恶奴,就有拉腿的,就有拧胳膊的,七手八脚,打了一顿。这孩子是直哭直嚷说:“众位行路的,救人哪!”蒋爷将要过去。再说蒋爷行侠仗义的,天然生就侠肝义胆,如何见得这个光景!
忽见由南往北来了数十头牛,牛上骑着三个小孩子,内中就有那个瘦孩子,大大咧咧地赶着牛。这个拉驴的小孩子一眼看见了,说:“大少爷,有人抢咱们的驴哪!”那个孩子跳下牛背来说话,还是个大舌头,说:“谁敢抢咱们的驴!他可不要脑袋了?”那孩子说:“你快来吧,他们要抢着跑了!”蒋爷就知道,夺驴的这个苦吃上了就不小哇!他回头告诉那人。那个赶着牛走过去了,一把拉住。就听见扑通扑通的躺下了好几个。他叫着那个拉驴的孩子说:“你拉着回家,不要告诉爹爹。”那几个躺下的爬起来,就告诉那个骑马的去了。说:“大爷,看见了没有!那愣小子来了,敢是他们家的驴?”马上那个人说:“他们的驴,教他们家拉去了吧。这可不好意思要了。上辈都有交情,怎么好意思为一个毛驴变脸,走吧,走吧!”为是当着瞧热闹的,弄个智儿好走。焉知晓那个瘦孩子不答应,过来把马一横,说:“小子,你为什么讹我们的驴?”马上的人说:“兄弟,”底下的话还没出口,瘦孩子说:“谁是你兄弟?我是你爷爷!”那人说:“别玩笑,咱们上辈真有交情。”瘦孩子说:“今天你不叫我爷爷,不教你过去!”马上的那人真急了,一横心想着:“要了他的命吧!”用力一抽马,那马往前一窜,就冲着这个瘦孩子去了。蒋爷一瞅,知道他躲闪不开,就听叭的一声,蒋爷倒乐了。原来马冲着过去,他用左手向着马的眼睛一触,马往外一拨头,他又右手冲着马脖子叭的一声,那马嘶溜溜叫唤起来,一看,马脖子教他打歪了。他冲着马的膝寸子,横着踹了它一脚,马扑通栽倒,就把那人的腿压住了。这个过去一抓,蒋爷知道那个小孩子的力量不小,过去准会打死他。怎奈这马上摔下来的那个人,倒不生气儿,反苦苦哀告,一味的求饶,兄弟长,兄弟短,说了无数的好话。那个孩子说:“非得叫我爷爷,我方饶恕与你!”这个也好,就叫了他两声“爷爷!”才撒开手说:“便宜你,以后别讹爷爷的驴了。”
从人过来,揪着马的脖鬃,才把那人的腿抽出来。他一瘸一颠,走到铺子门首,找了个坐物坐下,只在那里生气。那个马,也是不能走啦。又见瞧热闹的围着,纷纷议论。柳爷说:“咱们是走,还是住在这里?”蒋爷说:“我要住在这里,管这个闲事。依我料,此事绝不能善罢干休,必有后患。咱们又没有工夫。”柳爷说:“咱们走吧,天气可不好哇!大雨来了。”果然二人行不到二里之遥,天就阴云密布。蒋爷说:“快走吧。”天不好,又走了不远,点点滴滴雨就下来了。只见道北有一座广梁大门,暂避一避,打算着要不住雨时节,就在这家借宿一宵。
正在此处盘算,猛见打里头出来一位老者,年纪六旬开外,头戴杏黄员外方巾,身穿土绢大氅,面如紫玉,花白胡须。后面跟着两个从人。却说蒋爷性情到处是和气的,问道:“老员外爷,在家里哪。我们是走路,天气不好,暂且在此避一避。”员外一笑说:“这算什么要紧的事呢?里边有的是房屋,请二位到里边避一避吧。”蒋爷说:“我们不敢打搅员外。”员外一定望里让,蒋爷和柳青就搭讪着谢了一谢,随着员外进来了。
一拐四扇屏风,一溜南房。启帘来到屋中,员外叫人献上茶来。蒋爷心内暗道:“别看人家可是乡村居住,很有点样式。”又见有个外书房,屋里头幽雅沉静,架儿上经、史、子、集。彼此分宾主落座。员外问:“二位贵姓高名,尊乡何处?”柳爷说:“在下风阴府五柳沟人氏,姓柳,单名一个青字。”蒋爷说:“小可姓蒋,名平,字是泽长。”那位员外一听,慌忙站起身来说:“原来是贵客临门,失敬失敬。此处不是讲话之所,请二位到里边坐。”又重新谦恭一会,随着又到了里边庭房。叫从人献茶。蒋爷就问:“员外贵姓?”员外说:“小可姓鲁,单名一个递字。”蒋爷说:“怎么认识小可?”员外说:“久仰大名,只恨无缘相会。我提个朋友,二位俱都认识。”蒋平说:“哪一位?”鲁员外说:“此人在辽东作过一任副总镇,均州卧虎沟的人氏,人称铁臂熊。”蒋爷说:“那是我沙大哥。我们认识。”员外说:“我们一同辞的官。”蒋爷说:“我再提两位,大概你也认识。”鲁员外说:“是谁呢?”蒋爷说:“石万魁、尚均义。”鲁员外说:“那是我两个盟兄,俱已辞官了。到如今真不知道他们飘流在何处?”吩咐一声,摆酒。蒋爷说:“来此不当讨扰。”员外说:“酒饭俱已现成,这有何妨?还有大事相求呢!”真是个便家,不多一会,摆列杯盘。不必细表。
酒过三巡,慢慢谈话。蒋爷说:“方才大哥说有用小弟的所在,不知是何事相派?”鲁员外说:“四老爷有几位门人?”蒋爷说:“一位没有。”鲁员外说:“我有个小儿,实在愚昧不堪,恳求四老爷教导于他。”四爷说:“那有何难,只是一件,我的本领不佳。”员外说:“你不必太谦了。”蒋爷说:“何不请来一见。”员外吩咐从人说:“把公子叫来。”
从人答应一声,不多一时,从外边走进一人。蒋爷一瞅,就是一怔。却是何故?这就是方才力分双牛的那个小孩子。员外叫过来说:“给你蒋四叔行礼。”见他作了一个揖。员外大怒说:“你连磕头都不会了!”这才复又跪下磕头。蒋爷用手一搀说:“贤侄请起。”鲁员外又教他与柳爷行礼,说:“是你柳叔父。”柳爷用手扶起。蒋爷说:“贤侄叫什么名字?”就见他特特了半天,也没有说清楚了。蒋爷暗笑:“我要收这么一个徒弟,可教人说我把机灵占绝了。”员外在旁见他说话结巴,只气的要打他。蒋爷把他拦住。还是员外说:“他叫鲁士杰。”到后套《小五义》上,小四杰出世,四个人各有所长的本事,下文再表。
单言蒋爷见他站在一旁,却又把衣服更换了,不像那放牛的打扮了。蒋爷说:“方才我这个贤侄在外头闯了个祸,大哥可知么?”这一句话不大要紧,鲁士杰一旁听见,颜色改变,吓的浑身乱抖。员外问:“士杰,你外边闯下什么祸了?”士杰哪里肯说。蒋爷一想,很觉着后悔。说:“大哥别责备他,一责备他,小弟脸上不好看了。”员外说:“到底是什么事,要教他说明,我绝不责备他。”蒋爷说:“可不怨他的过错,待我替他说明吧。”士杰说:“四叔叔,你不用说,说了,我就要挨打。”蒋爷说:“我给你说,焉能教你挨打。”
蒋爷就把夺驴之事,对着鲁员外细说了一遍。员外一怔,说:“可不好,这个人家可不是好惹的。既然惹着他们的少爷,大概不能善罢干休!”蒋爷说:“他们是何许人物?”员外说:“大概是个贼。”蒋爷说:“那还怕他倚官倚私?倚官,我是皇家御前水旱带刀四品护卫之职,这是倚官办。或倚私办,别看我没有文书,护卫之职应当捕拿盗贼。这个人姓什么,叫什么?他是怎么回事?哥哥你说吧。”
员外说:“此人就住在我家东边。我们这村子就叫鲁家村,我们姓鲁的甚多。他们住东鲁家村,我们住的叫西鲁家村。”蒋爷说:“他们也姓鲁?”鲁爷说:“不姓鲁。他们姓范,叫范天保,外号人称闪电手。”蒋爷说:“他这外号就是贼。难道他还敢任意胡为不成?”员外说:“他倒不任意胡为。只他的两个妻子可恶!”蒋爷问:“他这两个妻子也有本事?别是女贼吧?”员外说:“是两个跑马解的大姑娘。先娶的叫喜鸾,人家本不卖,指着她挣钱。皆因范天保有钱,他给人家金银财宝,应着明媒正娶,这才娶过来了。过门之后,就养了一个儿子叫范荣华,小名叫大狼儿。又十数年,跑马卖艺的又教了一个女儿,他又看上了这个。就是二房,这个叫喜凤。花费多少银子、金子,应着老头老婆养老送终。也在他们家里住着,也出去卖艺。大狼儿到了十六七岁,因戏弄邻家的妇女,给人苦打了一顿。当日晚间,那家被杀一二个人。左近的地方,无头的案不少哪。官人在他门口栽赃,总没破过案。对着他父亲,衙门里头又熟。今日咱们家的孩子,打了他家的孩子,他岂肯善罢干休。今晚间必来。”一回首,叫着士杰说:“我年过六旬,就是你一个,你倘若被他们暗算了,你叫为父是怎样过法?”士杰说:“特、特、爹哇,他们要来,我拧、拧、拧他们的脑、脑、脑袋。”蒋爷说:“他们今夜晚要是不来,是他们的造化。他们要是今夜晚来的时节,有我同柳贤弟,将他拿住,或是结果他的性命,以去后患,也给此一方除害。”柳爷答言说:“连我都听着不服。真要有此事,咱们还不如找他家里去呢!”蒋爷说:“那事也不妥。他不找咱们来便罢;他若是找了咱们,那可就说不得了,结果了他的性命。”
鲁员外又问:“这个徒弟你要不要哇?”蒋爷说:“怎么不要呢?好意思不要哇!”员外叫士杰:“还不过去磕头!”士杰真就立刻爬在地下,咕咚咕咚磕了一路头,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员外说:“四弟,这可是你的徒弟了。”蒋爷说:“我这个徒弟,你要打算着教的他像我这么机灵不成啊。”员外说:“还用像你,只要你教他稍微明白点就得了。”
说话之间,天已不早,就在庭房内安歇。员外要陪着二位,也在庭房内作伴。蒋爷不让,说:“你今天先在后面吧。万一后面有点动静呢,也好给我二人送一个信。”鲁员外也就点头,到后边去了。嘱咐了女眷们把门户关闭严紧。若有什么动静,急速喊叫,不可错误。天交三鼓,外边一响,蒋柳二位出来拿贼。
第一○四章翻江鼠奋勇拿喜鸾,白面判努力追喜凤
词曰:
自来治家有道,不可纵子为凶。
妇人之言不可听,劝着吃亏为正。
日日为非做歹,朝朝任意欺凌,
不思天理学公平,难保一家性命。
且说鲁员外归后安歇,保护着他的家眷。那屋里要有什么动静,就叫他们嚷嚷,不可出来,把家人也都嘱咐好了,都预备下灯火兵器。
蒋爷打洪泽湖丢了分水峨眉刺,永不带兵器。无论哪里用着时候,现借十八般兵刃,哪样都行。今夜晚问与员外借了一口刀,一问士杰,什么也不会,问他:“难道说没有跟着家里学过吗?”他说:“学过了五天,挨了十一顿打,就不教了。”因何缘故?是头天学了二天忘,白日学的晚晌忘。一忘就打,末天晚晌挨了两顿打。员外一赌气,不教了。下文书蒋爷教了他八手锤,外号叫赛玄霸,成了一辈子名。这是后话,暂且不表。晚问嘱咐明白,别管有什么事,不许他出去。也是浑孩子,初鼓后躺下睡了。
天交二鼓,蒋爷与柳青拾掇利落,别上刀,吹灭灯烛闭上门,盘膝而坐。闭目合睛,吸气静养,等着捉贼。
天到三鼓,忽听院落之中哐啷一响,就知道是问路石的声音。两个人戳窗棂小月牙孔往外一瞅,由东边卡子墙,唰!下来了一条黑影。
蒋爷拿胳膊一拐,柳爷悄悄地把门一开,把刀亮将出来。看准了是那女贼。蒋爷在柳爷耳边告诉他一套言语。柳爷点头,正对着女贼要奔窗户这里窥探,迎面蹿将上来,就是一刀。那女贼真利便,好快,直是折了个反跟头相似,就到当院之中了。虽是晚晌,柳爷眼光儿也是看的顶明白。
那女贼一块青绢帕把发髻扎了个挺紧,穿着一件绑身的青小袄,青汗巾子煞腰,青中衣,窄窄的金莲,蹬着软底的弓鞋,并没戴着钗环,粉白的脸面,必是蛾眉杏眼,背后勒刀,腰间鼓鼓囊囊有个囊,可又不是镖囊。一个反跟头蹿在当院,柳爷一个箭步跟上,又是一刀。女贼也把刀拉将出来,由此交手。此时天已不下雨了,满天星斗。柳爷暗暗夸奖女贼。三寸金莲,蹿进的真快,刀刀近手,神出鬼入。柳爷本领也不弱,女贼终是胆怯,怕柳爷叫人。人要一多,她走着就费事了。虚砍一刀,往下就败,直奔东墙而来。柳爷一追,女贼一回手,叭一流星锤。柳爷看见是暗器,一闪身,没躲开,嘣一声,正中肩头。柳爷哎哟把身子往下一蹲,女贼把流星往回一收,用手抓住,蹿上墙头,往下一飘身子。朴就是一刀,女贼哎哟一声,由墙上摔将下来。
原来是蒋四爷与柳爷耳边说了几句话,就是这个言语。不然,怎么柳爷动手,蒋四爷不见呢?蒋爷预先蹿出墙外,在那里蹲着,等着她必由之路。而且知道打哪里进去,必是打哪里出来,预先就在那女贼进去的地方一等,等她往墙头一蹿,蒋爷就看见了,她往下一飘身,蒋爷往上一起,一反手,叭就是一刀背。刀背正打在迎面骨上,漫说是个女贼,就是男贼也禁受不住。这还是蒋爷有恩典,拿刀背打的,要是拿刀刃一砍,双腿皆折。把她打下墙来,蒋爷嚷:“拿住了!”柳爷也蹿出来了,虽然肩头上受了她一流星锤,打的不重,又是左肩头。柳青飘身下墙,问:“四哥怎么还不捆?”
蒋爷是行侠义的,最不爱捆妇女。再说,要是四马攒蹄,总得抬胳膊拧腿。四爷只是把她打下墙来,用脚将她刀踢飞,在旁边蹲着看着。一者女贼没刀,就不要紧了;二来腿带重伤,一站起来,又扑通一躺。不多时柳爷就出来了。蒋爷叫他捆人。柳爷把她恨入切骨,抬胳膊拧腿就把她捆将起来,提溜着由垂花门而入。
那日晚间,蒋爷的主意,不叫关垂花门。柳爷是把女贼提溜到上房屋中。她是苦苦求饶。柳爷索性撕衣襟,将她口中塞物,仍然把门对上。柳青说:“四哥,我还受了她的伤了哪。”蒋爷说:“你受了什么伤了?”柳爷说:“她一败,我一追,受了她一流星。”蒋爷说:“在什么地方?”柳爷说:“在左肩头上。”
正说话间,听着院里咳嗽一声,原来是鲁员外。交三鼓之后,哪里睡得着?自己拾掇利落衣襟,预备下刀索,没什么动静,自己出来。走到院中咳嗽了一声,试试蒋爷睡了没有。一咳嗽,里头一答言,把员外让将进去,把千里火一晃,叫员外看看这个女贼。低声就把如此如彼的话说了一遍。蒋爷说:“你不是说他们家里,连男女都是贼吗?少刻还有来的。你先在后边等着。要是来一个,拿一个;来一对,拿一双。”员外点头,归后。他们仍把门关上,只是虚掩。
两人复又坐下,静听外边。天交五鼓,听问路石吧哒一响。蒋爷拿胳膊一拐,柳爷忽听后夹道蹬、蹬、蹬有脚步的声音。蒋、柳二人开门出去。原来是前头跑着个女贼,后头追的是鲁员外。
你道这两个女贼,可是鲁员外说的不是?正是,分毫不差。皆因闪电手范天保作了些好买卖挣了家,成了业。但可也没弃了绿林,就在此处居住。果然是先娶的喜鸾,又买的喜凤。喜鸾给他生了一个儿子,爱如掌上明珠一般,娇生惯养。这溜街坊邻舍,从小儿小孩们,谁要打了范大狼,范天保倒不出去。不是他娘出去,就是他妈出去——他管着喜凤叫妈,与邻居吵闹,就是男子,也打不过天保这两个女人。男子常有带伤的,打遍了街巷,谁也不敢惹。大狼越大,越不好了。街坊有少妇长女的,直不叫他进门。也有闹出事来,与他告诉的。晚晌家中就是无头案,也有告状的,可是永远没破过案。
这天可巧大狼为抢驴,被鲁士杰将家人也打了,马也打坏了,算央求着他没挨着打。回到家中,与他娘妈一哭,饭也不吃了,叫给他报仇。不然,他活不了啦。他娘说:“教你练,你老不练。你若要练会了本事,如何当面吃苦。”大狼给他娘妈磕了一路头,求他娘、妈断送士杰的性命。喜鸾、喜凤俱都应承了,哄着叫他吃饭。养儿不可溺疼,这就是溺疼之过。也是他们恶贯满盈。大狼他娘妈把此话告诉了范天保。天保犹豫,说:“鲁家可不是好惹的呀!再说咱们与鲁家,素常怪好的。他们那是傻小子,必是咱们这个招了人家了。不然,我去见见众贤去,叫他责备责备他那儿子,何苦动这么大参差。”原来鲁递号叫众贤。喜鸾把脸一沉说:“我的儿子,不能出去叫人家欺负去!为死为活,都是为的我那儿子,命不要了都使得,也不能叫我那儿子出去栽跟头!现在咱们的马,叫他们打坏了;现在咱们家人带伤,倒给他赔不是去!你怕他呀!我今天晚晌去,我要不把他这个孩子剁成肉酱,誓不为人!”说毕,气的浑身乱抖。不然,怎么说家有贤妻,男儿不作横事。范天保又是惧内,可巧喜凤在旁说:“这事不用你管,有我们姐两个,绝给你惹不出祸来。”又是激发的言语。究属总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鲁家要没有蒋平、柳青在那里,鲁家满门有性命之忧。
天交二鼓之半,先是喜鸾去的。天保与喜凤饮着酒等着。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天交五鼓,喜凤放心不下,说道:“大爷,我去看看我姐姐去吧。天气太晚,鲁老头子也会点本事,别是与我姐姐交了手了吧。”天保说:“不然,我去。”喜凤说:“不用。还是妾身前往。”说毕,脱去长大衣服,摘了簪环首饰,绢帕蒙头,汗巾煞腰,换了弓鞋,背后勒刀,跨上流星囊,蹿房越脊出去,直奔鲁家而来。蹿上了东墙,吧哒问路石往下一扔,一无人声,二无犬吠,飘身下来。不先奔房屋,先找她姐姐。顺着东墙根,施展夜行术往前,早见打腰房之中,蹿出一个人来。提着一口刀,扑奔喜凤。就是鲁员外。那鲁员外回到他的屋中,那里能睡?不时把着窗户往外瞧。看见贴着东墙一条黑影,提刀追去。喜凤转头就走,老头子追了一个首尾相连。喜凤一扭身,撒手流星,叭叉一声,鲁递栽倒在地。喜凤回身抽刀就剁。
第一○五章鲁员外被伤呕血,范天保弃家逃生
词曰:
放目苍崖万丈,拂头红树千枝。
云深猛虎出无时,也避人间弓矢。
建业城啼夜鬼,维扬井贮秋尸。
樵夫剩得命如丝,满肚南唐野史。
且说喜凤本是卖艺出身,专会打流星,百发百中,一根绒绳上头拴着个铁甜瓜头儿,打将出去,往回里一拉,又接在手中,百发百中。
论本领鲁员外本会的是在马上使长家伙,冲锋打仗,对垒厮杀。要论平地高来高去的能耐,本不甚佳。再说又是夜晚之间,眼光不大很足,对着喜凤一跑,他打算是喜凤不敢和他交手了。追到前院将要叫蒋爷帮着拿贼,只见喜凤一扭身,他本是弓着腰追,亏他把身子往上一挺,不然流星正中面门。他胸膛之上中了流星,哎哟一声,撒手扔刀,扑咚躺在地下。喜凤抽刀,将要杀下,就听见她身背后嗖的一声,一阵冷风相似。别瞧喜凤是个女流之辈,功夫也算到家。没有回头,就看见了,往前一弯腰,闪开了蒋爷的这一刀,然后两个人交手。此时柳爷也蹿上来了,两个人围住了喜凤。
真难为她,一口刀遮前挡后,究属不是柳爷、蒋爷的对手。看看天色微明,喜风一想,天已将亮,难以逃走。又想姐姐大概凶多吉少,不料鲁家竟有防范,这个人是谁呢?卖了个破绽,蹿出圈外,直奔垂花门跑。蒋爷就追。女贼蹿出门外,蒋爷到门内,叭一跺脚,打算追将过去。喜凤嗖就是一流星。可巧遇见机灵鬼了,蒋爷早就知道她要发暗器,将身往门旁一躲,流星打出,蒋爷用刀一绕,往怀中一带,咔嘣一声,把绒绳拉折。喜凤吓了个胆裂魂飞,撒腿就跑。柳青往下就追。
蒋爷返身回来,先看了看鲁员外,来到跟前一瞧,见他闭目合睛,哼哼不止。蒋爷把他搀起来了。鲁员外负着痛,眼前一阵发黑,又觉口中发甜,“哇”,就是一口鲜血吐将出来。蒋爷喊叫他们的家人:“快来人呀!”这才有人出来,众人一路乱喊叫拿贼。蒋爷说:“你们不用嚷,有人拿贼。把你们老爷搀在屋中,我去给你们拿贼。”
蒋爷可就去追柳青了。工夫虽然不算大,竟不知他们往哪方去了?忽然听见东边有犬吠的声音,就往正东追赶。追来追去,瞧见前边有点影色。尽力一追,就追在一处了。喜凤实无法了,往家中就跑。由西边墙儿进去,柳爷跟将进去。蒋爷说:“小心点!”柳爷见蒋爷一来,胆子更壮起来了。女贼进了自家院子,把嘴一捏,一声呼哨,嚷道:“风紧。”忽然间打上房屋中出来一人,手提着一口刀,迎将上来,挡住柳青。蒋爷也就上来,男女四人交手。闪电手说:“好生大胆,夤夜入宅,是合字么?”蒋爷说:“鹰爪。”范天保就知道大事不好了。自己问了一声合字,问的是贼不是?蒋爷说鹰爪,是办案的官人。每是贼遇官人,自来就惧怕三分。范天保要准知道蒋爷和柳青两个人,还不至于十分地害怕。料着要是官人,绝不能就是两个,必有他们伙计。一来天色已然大亮,想走恐怕有点费事。自己一想,三十六招,走为上策。告诉他妻子说:“扯滑!”喜凤也说:“扯滑。”蒋爷追喜凤,柳爷追范天保。
出了他们的院子,不敢由平地跑,遇有住户人家的地方,蹿着房,越着墙,打算要逃窜保命。自己跑着,回头一看,柳爷是紧紧地追赶,死也不放。看看红日东升,见前边白茫茫一带是水。柳爷一看,蒋四爷不在,暗暗地着急。自己一想又不会水,他必然奔水去。这一奔水,白白将他放走,岂不可惜!追着就有些泄了劲了,可又不能不追。追到河边,见范天保也是顺着河沿直跑。心中暗一忖度,莫不成他也不会水?也许有之的,要是他不会水,那可是活该了。自己一高兴,把足下平生之力施展出来,紧紧一跟着,死也不放。果然他不奔着水走。柳爷就得了主意了。
忽然打芦苇当中出来一只小船。他高声嚷道:“那只小船,快把我渡过去吧!后边有人追我哪。快快,把我渡过去!”柳青嚷叫:“叫渡他!千万可别渡!他是个贼,我们这里正拿他呢!”范天保说:“我是个好人,他是个歹人;他抢了我的东西去,他还要结果我的性命!”船家也并不理论,冲着前来,离码头不远,范天保蹭一个箭步,就蹿上船去。柳爷干着急,又嚷说:“船家可千万别渡他!要渡他,连你都是一例同罪。”船家说:“我们为的是钱,不管什么贼不贼的。只要有钱给,我们就渡他。”柳爷也就没了主意了,站在岸上发怔。
见那只船到河心,不走了。船家说:“有句俗言,你可知道,船家不打过河钱,拿船钱来。”范天保说:“船钱是有,到那边还能短得下你的?你只管把我渡过去,短不下你的船钱。”船家说:“你不给钱,我把你渡回去。”范天保说:“可别渡我回去。到了那边,我要没有钱,把我这衣服都给你,难道还不值吗?”船户说:“你这等等。”放下竹篙进了船舱。少刻出来说:“怪不得岸上有人说你是贼呢!过河你都不给钱。到了那边,你准把我们杀了,你自己一跑。活该,这可是到了你的地方了。大概你久已有案,你不定害过多少人呢!我打发了你吧。”见船家一抬腿,一兜范天保的腿,扑通一声,范天保就躺在船上。船家并没费事,打腰间取出一根绳子来。原来进船舱就是取绳子去子。这范天保也不急忙地起来与船家交手。船家不慌不忙,把他捆了个四马倒攒蹄,拿起他的刀来要杀。天保苦苦地央求。柳爷看了个挺真,高声嚷道:“船家你别杀他,把他给我吧!我把他交在当官,也省得你杀他,也给本地圆案。”船家说:“我不管那些事,你若是要他,你替他给我船钱。”柳青说:“你太小气了。我不但给你钱,还要给你银子呢!”船家往回就撑船,柳爷在码头等着。船临切近,柳爷上船,见船家拿竹篙一点,嗤的一声,这就出去了多远。柳爷说:“你往哪里去?”船户并不答言,将船直往西撑。柳爷说:“你是要怎么着哇?”只跟船家说话,范天保把柳爷连节骨揪住,往怀里一带。柳爷不提防,扑通一声,摔倒在船头。就用那根绳子把柳爷四马倒攒捆上。柳爷方知中他们计了。
原来这个船家,是范天保的族弟,叫范天佑。皆因他生了一脑袋的黄头发,本是个水贼,也不是海岛中的江洋大盗。冲着他这个头发,外号人称他金毛海犬。就在这里安着个摆渡,遇着有倒运的,或早或晚,也做些零星散碎的买卖。不能糊口,又好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常常净找范天保去。范天保来的财也不正,倒是常周济他兄弟。今日自己一想无处可跑,就直奔这道河来了。看看快到芦苇之处,范天佑早就看见。这做贼的两只眼睛鸾铃相仿,早已瞧见范天保叫人追赶。故此把船撑出来了,把他哥哥接上船来。虽然高声地说话,却低声地调坎儿。这个叫做舍身诓骗。不然,怎么说拿绳子捆,并没费事;他也没起来与船家较量,就老老实实地叫捆上了。其实他趴在船头,把手脚凑在一处,拿手举着绳头,并没系扣,净等着把柳爷诓下来好拿他。果然真把柳爷诓上去了。船家直撑船,柳爷和船家说话。就是那根绳子预备捆柳青的,把柳爷拉倒,范天保把柳爷四马倒攒蹄捆上。
范天佑这才问范天保,是怎么个情由,叫他追得这般光景。范天保就将大狼儿叫鲁士杰打了,喜鸾怎么去的,喜凤怎么找的,鲁家有防备,叫人追下来,从头至尾,把话学说了一遍。
范天佑不听则可,一听气往上一壮,说:“我大嫂嫂准叫他们祸害了。先拿他给我大嫂嫂抵偿!”说毕,就将柳爷的刀拿起来要杀。范天保说:“兄弟,略等片刻。问问他你嫂嫂的下落再杀。我问你是何人?”柳爷说:“我也不必隐瞒。我姓柳名青,人称白面判官,你妻子如今被捉,现在鲁家。你要肯放了我,我去为你妻子讲情,两罢干戈。你若不肯,就速求一死。”天佑说:“谁听你这一套。”摆刀就杀,嘣的一声,红光崩现。
第一○六章娃娃谷柳青寻师母,婆婆店蒋平遇胡七
诗曰:
年年垂钓鬓如银,爱此江山胜富春。
歌舞丛中征战里,渔翁都是过来人。
且说柳爷还想着说出喜鸾的事情来,打算人家把他放了。哪知道天佑非杀了他不可。刚一举刀,谁知有人在天佑的腿上嘣的就是一刀,哎哟一声,扑通掉在水中去了。呼隆的一声,蒋爷一扶船板,就着往上一跃身躯,冲着天保嗖的一声,刀就砍下来了,范天保瞅着打水中蹿上一个人来,对着天佑砍去,天佑掉下水去。再看蒋爷已蹿上了船,迎面用刀砍来,天保一歪身,也就沉落水中去了。
蒋爷这才过来,把刀放下,给柳青解了绳子,说:“柳贤弟受惊,你怎么到船上了?”柳爷把他自己事说了一番,就问:“四哥,你从何处而来?你要不来,我命休矣!”蒋爷说:“我追那个妇人来着。我看着你们往这里来了,走到此处,却瞧不见你们。我也顾不得追那个女的了。后来我看见你在船上,叫人家把你捆上。我有心下水,又怕叫他们瞧见,我打那边蹿下水去,慢慢到了这,我贴着船帮上来,给了那厮一刀。便宜那两个东西吧。我有心要追他们去,你在船上,比不得旱地,怕你吃了他们苦子。”柳爷说:“别追他们,这三面朝水,一面朝天的地方,我可是真怕。”说毕,蒋爷撑船,仍然又回码头。下了船,蒋爷把身上的水拧了一拧,也就不管那只船飘在何处,听他自去吧。两个人回奔鲁家,看看的临近,有鲁府上家人远远地招呼说:“我们在这里寻找你老人家哪。你老人家怎么落了这么一身水?”蒋爷把自己的事,细说了一遍。到了鲁员外家中,来至庭房。鲁爷先拿出衣服来叫蒋爷换上,不合身躯,衣服太长,先将就而已。打脸水献茶,吩咐摆酒。
酒过三巡,鲁员外与蒋爷讲论这个女贼怎么个办法。蒋爷教了鲁爷一套主意,先摆布她。把地方找来,叫他们把女贼押解送到当官,然后自己亲身到衙署,把她告将下来,必要拿人,索性到她家中,先把她儿子连家人一并拿住,以为见证。左近地面既有无头案,这赃证必在他的家中。只要找着一个人头,这算行了。你要不行,我替你去办。鲁员外说:“四弟稍在我这里住三五日。我要办不了的时节,四弟还得帮着处理。”蒋爷点头。比及找了地方的伙计,约了乡长,找了里长,派人去拿了大狼儿,拿了几个家人送到当官。
县官升堂审讯,派人下来抄家。后院搜出六个人头。家宅作为抄产,抄出来的物件人库。六个人头传报苦主前来识认。重刑拷问喜鸾。重责大狼儿八十板,一夹棍全招了。质对她母亲。喜鸾无法,全推在闪电手范天保、喜凤身上。叫他们画供,大狼儿、喜鸾暂为待质,出签票赏限期捉拿范天保、喜凤,连拿范天佑,待等拿获之时,一并按例治罪。家人雇工人氏,当堂责罚。鲁员外拿女寇有功,暂且回家。后来本县县太爷赏赐鲁家一块匾额,上题“急公好义”四个字。本县留鲁员外住了一宿,次日回家。
鲁员外见蒋爷一一告明此事。蒋爷说:“还有要事,意欲告辞,我又放心不下。”鲁员外说:“所为何事放心不下?”蒋爷说:“我们走后,怕范天保去而复转。”鲁员外说:“四弟公事在身,我这里自有主意。多派家下人晚间打更,晚间叫你侄子跟着我那里睡觉。若有动静。我把他叫将起来。”蒋爷说:“等着我们襄阳之事办完,我再把我这个徒弟带去。”员外说:“我是难为四弟一件事,这孩子可是不好教哇!”蒋爷说:“我能教,交给我吧,你别管。”用完早饭,告辞起身。鲁员外送路仪,蒋爷再三不受。连徒弟都送将出来,就此作别。蒋爷向鲁员外打听,哪里是奔武昌府的道路,哪里是奔娃娃谷的道路,鲁员外一一指告明白。傻小子与蒋、柳二位又磕了一路头,这才分手。
蒋、柳二位,直奔娃娃谷来了。路上无话。至娃娃谷,直到甘婆店。柳爷一瞅,果然墙上写着甘婆店三个字。蒋爷说:“走哇。”柳爷说:“不可,你先把我师母找出来,我才进去呢。”蒋爷说:“老柳,你这个人性实在少有。你师母开的店,你还拘泥不进去。瞧我叫她——亲家呀,小亲家子!”随说随往里走,随叫小亲家子。柳青瞧了个挺真,打旁边来了个人,拿着长把条帚在那里扫地。听着蒋爷叫小亲家子,未免得无明火起。把条帚冲上,拿着那个帚把,望着蒋爷后脊背就是一条帚把。亏了蒋爷是个大行家,听见后脊背叭一声,往旁边一闪身,一低头,嗖嗖的就是几条帚把儿,蒋爷左右闪躲。柳爷说:“该!幸亏我没进去。”蒋爷连连地说:“等等打,我有话说。”看那人的样儿,青衣小帽,四十多岁,是个买卖人的打扮,气得脸面焦黄,仍是追着蒋爷打。他一下也没打着。蒋爷这里紧说:“别打了。”那人终是有气。蒋爷蹿出院子来了,问道:“因为何故打我?”那人说:“你反来问我!你是野人哪!”蒋爷说:“你才是野人呢!”那人说:“你不是野人,为什么跑到我们院子里撒野来!”蒋爷说:“怎么上你们院内撒野?”那人说:“你认得我们是谁?跑到我们院子里叫小亲家子!”蒋爷说:“谁的院子?你再说。”那人说:“我们的院子,这算你们的院子?”蒋爷说:“谁的院子,你们的院子?凭什么是你们的院子?”那人说:“你们亲家姓什么?”蒋爷说:“我们亲家姓甘。”那人说:“姓甘,姓甘的是你们亲家?姓甘的早不在这住了。我们住着就是我们的地方。你不是上我们这撒野吗?”蒋爷说:“你说的可倒有理!无奈可有一件,你们要搬将过来,为什么不贴房帖?再说,你是个爷们,为什么还写甘婆店!”那人说:“我们刚过来拾掇房子哪,还没有用灰将它抹上呢。”蒋爷说:“也有你们这一说。就不会先拿点青灰把它涂抹了吗?倒是嘴强争一半,没有理倒有了理了。”那人气得只是乱颤。
柳爷实瞧不过眼了,过来一劝说:“这位尊兄不用理他,他是个疯子。”连连给那人作揖。那人终是气得乱颤,说:“他又不是孩子,过于狡诈。”柳爷说:“瞧我吧。我还有件事跟你打听打听。到底这个姓甘的,是搬家了?”那人说:“实是搬了家了。”柳青说:“请问你老人家,他们搬在什么所在?”那人说:“那我可是不知。”柳爷复返又给他行礼,深深一躬到地说:“和你老人家讨教、讨教,实不相瞒,那是我的师母。我找了几年的工夫,也没找着。你老人家要知道,行一个方便。”那人说:“我要是知晓,我绝不能不告诉你。我是实系不知。”柳青听说不知,那可也就无法了,又问了问:“她们因为何故搬家,尊公可知?”那人说:“那我倒知晓。因为她们在这住着闹鬼。本来就是母女二人,胆子小,也是有的。”柳爷暗道:“她们娘两个胆小,没有胆大之人了!”柳爷说:“尊公贵姓?”那人说:“我姓胡,行七。”那人也并没有问柳爷的姓氏。柳爷与他拱了拱手,同蒋四爷起身。胡七瞅着蒋四爷,终是愤愤不乐,也就进门去了。
柳爷见不着师母,心中也是难过。蒋爷见不着甘妈妈,心中也是不乐,又闹了一肚子气。正走之间,遇见一位老者,蒋爷过去一躬到地说:“请问你老人家,上武昌府走哪股道路?”那人说:“两股路,别走正东,走正南的道路。看到水面,一水之隔,就是武昌府。”蒋爷抱拳给人家道劳。那人扬长而去。
柳青接着也告辞。蒋爷说:“你往哪里去?”柳爷说:“彭启拿到了,送到君山定了,就单等与五爷报仇了。”蒋爷揪着,死也不放说:“那可不行,你一个人情索性作到底。等到把大人找着,给五弟报完仇,我绝不拦你。”柳爷说:“我暂且回去。大人有了下落,我再来。只要去信,我就来。”蒋爷说:“那可不行。”揪住柳爷死也不放。柳爷无法,随到了水面。一看人烟甚稠,船只不少。蒋爷说:“哪只船是上武昌府的?”立刻就有人答言。有个老者在那船上说:“我们就是武昌府的船,是搭船哪,是单雇?”蒋爷说:“我们单雇,上去就走。”那人向后舱叫了一声:“小子出来。”忽听后面大吼一声,出来一看看,此人凶恶之极。上船到黑水湖,就是杀身之祸。
第一○七章蒋泽长误人黑水湖,白面判被捉蟠蛇岭
词曰:
凡事当仔细,不可过于粗心。
眉来眼去要留神,主意还须拿稳。
莫看甜言蜜语,大半皆是哄人。
入人圈套被人擒,休把机关错认。
且说蒋爷雇船是行家,一问上武昌府的船,自然有顺便的就答言了。船上这位老者出来可和善,这位年轻的可是凶恶,说:“二位上武昌府,请上来瞧船。”蒋爷说:“我们瞧船干什么?”那人说:“船与船不同。这不是那破烂船只,上船就担心。”蒋爷说:“到武昌府多少钱吧?”那人说:“管饭不管菜,二位,五两银子。”蒋爷说:“不多,不多。你们要遇见顶头风,可就贴了;遇见顺风,还剩几个钱。”老者说:“原来你是个行家,请上船吧。”柳爷瞅着这个船家发怔,暗暗与蒋爷说:“这个船家可不好哇!”蒋爷嗤的一笑说:“老柳,你这是多此一举,黑船不敢与他们这船贴帮。你且记:雇船,离码头或上或下,有一两只,此是黑船,万不可雇也。”
二位搭跳板上船,老者问:“二位贵姓?”蒋爷说:“我姓蒋,这是盟弟,姓柳。船老板贵姓?”老者说:“姓李,我叫李洪。”蒋爷说:“那个伙计呀,是什么人?”管船的说:“那是我侄子,他叫李有能。”遂说道:“二位客官,方才已经言明,我们管饭不管菜。趁着此处是个码头,或买肉买酒,快去买。少刻要开船了。”蒋爷说:“你们给我们买去。”老者说:“咱们这有人。”柳爷把包袱打开,内中有一个银幅子。打开银幅子,哗啷一声,露出许多银子来,也有整的,也有碎的。蒋爷瞪了他一眼,拿了点碎的,叫有能去买。李洪拾掇船上船篷桅绳索。不多一时,有能买了回来。蒋爷说:“剩下的钱文,也不用交给我们了。少刻间,把锚索提将上来,撤了跳板,用篙一点,船往后一倒,顺于水面。这且不提。
单言蒋爷与柳青在舱中说:“柳贤弟,你是个精明强干的人,怎么这么点事情你会不懂的。”柳青说:“什么事?”蒋爷说:“水旱路一样,你把银子一露,这就算露了白了。穷人他有个见财起意,今天晚晌睡觉,就得加份小心。”柳爷说:“咱们给他那银子不要了,咱们下船吧。”蒋爷说:“我是多虑呀!”柳爷说:“你是多虑,我是害怕三面朝水,一面朝天。你敢情不怕?咱们下船吧。”蒋爷说:“无妨,有我哪。”柳爷说:“没事便罢,有事就是我吃苦。”焉知晓他这一回,苦更吃大了。柳爷说:“你瞧,他们这是干什么呢?”连蒋爷一瞅,也是一怔。是何缘故呢?他们两个水手,在那里嘀嘀咕咕的,两个人交头接耳,不知议论什么事情。柳青说:“咱们这还不下船?”蒋爷说:“下船干什么?这两个小厮真个要起不良之意,就是活该他们恶贯满盈了。可怨不上咱们。”柳青说:“你看他们,又嘀咕什么呢?”蒋爷一看,果然又在嘀嘀咕咕的。那个年幼的皱眉皱眼,咬牙切齿,意思是一定要这么办。那个老头儿摇头摆手,那意思是不叫他办。蒋爷说:“柳贤弟,不怕。有我哪!他们不生别念便罢,他们要生别念头,就有前案,结果他的性命也不算委屈他们。晚晌睡觉,多留点神。”柳青终是不愿意,也是无法。
正走之间,忽然见前面水中生出两座大山,当中类若一个山口相似。再看,好诧异。见那水立时改变了颜色,类若墨汤儿一般。蒋爷一瞅,一怔。叫道:“船家,这到了什么所在了。”船家说:“这是黑水湖。”蒋爷说:“把船靠岸吧。”船家说:“什么缘故?”蒋爷说:“我们不走黑水湖。”船家说:“因为什么不走黑水湖?”蒋爷说:“你不用问我们,我们不走黑水湖。黑水湖惯出强人。”船家说:“若要是道路不安靖,我们也不敢走。只管放心吧,不像前几年了。”蒋爷说:“不管像不像,我们不走。”船家说:“已经到了这了,不走不行了。”蒋爷说:“你绕远都使得,多走了一天半天的不要紧。”说话之间,已到了黑水湖口了。船家说:“二位客官只管放心吧,这就进湖口了。”蒋爷也就不拿这事搁在心上,总是艺高人胆大。柳青也就无法子了。
若论使船,上水橹,下水舵。至黑水湖,抢上水才能进得了湖口。抢上水是最难橹的,总得有力气。水都归在湖口,往外一流,水力甚猛。摇橹的得一口气摇进去才行。如若在半路力气不加,船就顺下流,又出了湖。所以,抢上水最难。若有能行的,正在二十五六岁的光景,哗哗哗的,尽力抢着上水,往湖口里一摇。
这只小船将进了湖口,就听见东山头呛啷一阵锣响,打上头叭哒叭哒扔下许多软硬拘钩来,搭住了船头。众喽兵一叫号儿,往里就带。蒋柳二位看了个挺真。见这些喽兵,一个个蓬头垢面,衣不遮身,满脸的污泥,慢说靴子,连利落的鞋袜都没有。直是一群乞丐花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何为叫软硬的拘钩?就是铁拘钩。可是五个,上头挂六尺长的铁链,铁链那边是极长的绒绳,好打山上往下扔。若要瞧见船只进了湖口,他们就用软硬拘钩往下一扔,拘钩尖扎住船板,众喽兵一叫号儿,往近一拉,拉着一跑,直奔东山边去。
蒋爷看着这个景况,早就蹿出舱来。蒋爷懂得这个事情,一出世十四岁,净守着水贼,水面的事情无一不晓,无一不知。他们这船家叫送礼,和贼勾串,每遇载上有钱财的客人,必得要送到他们这里来,水贼做了买卖还分给他们成账。船家又不担不是。蒋爷一生恨透了这些人了。蒋爷往外一蹿,就奔有能去了。有能吓得也不敢摇橹了,被蒋四爷拦腰一抱说:“我恨透了你们这种东西了。咱们水里说去吧。”只听扑通一声,两个人俱都坠落水中去了。把后头那扳舵的,吓得是:身不摇自颤,体不热汗流。蒋爷说他们送礼,说屈了他们了,他们也不是贼船。皆因李有能所为的此事,想省二百多里的路程。依着李有能主意,要抢湖穿湖面过。李洪不叫,李洪说:“近来湖中走不得,我听见人说,连客人带船带船家都走不了。”李有能说:“不怕,到底近二三百里地呢。设若抢过湖口去,岂不省些路程;就是抢不过去,船只也不碍。近来抢湖口的甚多,都没有遇见什么事情。”那老者起初就执意的不叫穿湖,后来才依他说的。他们嘀嘀咕咕的就是为这件事情。进得湖口,搭住船只,李洪焉有不害怕的。柳青一见这个景况,也是害怕。要是在旱路,也就不要紧了。柳爷一瞧,把个使船的抱入湖中去了。自己把衣裳一掖,袖子一挽,亮出刀来。蹿出船舱,刀杀铁链呱啦啦的声音,一丝也尅不动,又够不着绒绳。不然,怎么说是软硬拘钩呢?硬拘钩净是铁链,多少丈长未免分量太重。要是软拘钩,净是绒绳,遇刀就断。故此用的是软硬拘钩。刀剁铁链剁不动,剁绒绳胳膊够不着。急得柳爷在船上跺脚,骂道:“病夫哇,病夫!你可害苦了我了。”见喽兵往东山边上拉着一跑。哗啷一声,那船一歪,在水中一半,在山坡上一半,把柳爷几希乎没摔下水去。
柳爷借力使刀就着往岸上一蹿,这可得了手了。喽兵本来就有几天连饭都没吃,又没有兵器,岂不是甘受其苦。挨着就死,碰着就亡。扔下拘钩,南北乱窜。柳爷追上,就要了他的性命。不多时,打山上跑下一个人来,身高六尺,头绾发髻,没有头巾。身穿破袄破裤,直看不出什么颜色来。足下的靴子绑着布烂的像钱串,面赛地皮。拿着一口刀,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柳青看见他,肺都气炸了,骂道:“山贼,过来受死!”那山寇摆刀就剁。觉着眼前一黑,往前一栽,柳爷倒省力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你道这山中为什么这么穷呢?有个缘故。常说一将无谋,累死千军;一帅无谋,挫丧万师。山中大寨主是个浑人,众人跟着他受累。若论此人,身高丈一,臂力过人,使一双三棱青铜节肘刺,天真烂漫,人事不通,名叫吴源,外号人称闹湖蛟。他不晓得绿林的规矩,把船家伤了。
论说水贼不伤船家,旱贼不伤驮夫,这才是规矩。他一伤船家,船家要一通信,他就没有买卖了。饿了几天,连寨主皆是一体。好容易报有船到。喽兵下去,又报扎手。叫四寨主聂凯出去,又报聂凯被杀。吴源亲身出来到湖。此湖叫黑水湖,岭叫蟠蛇岭。吴源下了蟠蛇岭。柳青一见山贼来得凶恶,摆刀迎头一剁。吴源看见,一闪身,一脚就把柳青踢倒。吩咐喽兵连船家一并绑上,将他们煮了,大家饱食一顿。
第一○八章蟠蛇岭要煮柳员外,柴货厂捉拿李有能
词曰:
自古英雄受困,后来自有救星。
人到难处想宾朋,方信交友有用。
当时救人性命,一世难忘恩情。
衔环结草志偏诚,也是前生造定。
且说柳爷活该,运气有限,遇到黑水湖现在这种饿贼,半合未走,叫人踢了个跟头,叫喽兵连船家一并捆上,要大煮活人。柳爷暗暗地净恨蒋平,要不是病夫,怎么也到不了这里。人活百岁终须死,大丈夫生而何叹,死而何惧?真个要叫人煮死,做了什么无法的事了?自己出世的时节,在绿林日子不久,也没做过伤天理的事。至刻下,到了冬令,舍棉袄,舍粥饭。再说修桥、铺路、建塔、盖庙宇,绝不吝啬银钱。为的是以赎前愆,怎么落了这么一个结果?山贼叫人将柳爷搭上山去,抱柴烧火煮他,还有的说:“把他的衣裳脱下来,给大寨主穿。”此刻也不知道蒋四爷哪里去了?
焉知蒋四爷把水手抱下水去,一翻一滚地出了黑水湖口。蒋爷一撒手,那水手打算要往起里一翻,哪知道在水里头更不是蒋爷的对手。蒋爷顺着后脊背往上一伸手,把他脖子一捏,要把他浸在水底。右手闭住了自己的面门,怕水手一回手把他抓住。那水手头颅朝下闭着嘴,死也不肯张口。一张嘴,那水就灌到肚子里来了,非淹死不可。蒋爷真有招儿,左手捏住了脖子,右手用力一勾水手的肋条,水手一难受,一张口,水就灌进去了。这一下就把他灌了八成死,才把他提溜上来。解他的带子,把他四马倒攒蹄捆上。将他放在阻坡的地方,脑袋冲下,自来他哇哇地往外吐水。蒋爷就知道他死不了啦。遂喊叫地方,就听见那里远远地有人答言说:“来了,来了。”看看临近,蒋爷一看此人身量不高,四旬开外,说:“你就是此处地方?”回答:“正是。”蒋爷说:“你们这里什么地名?”回答说:“叫柴货厂。”蒋爷说:“你叫什么名字?”地方说:“我叫李二愣。”蒋爷说:“我们雇船上武昌府,船家与贼人勾串,把我们送进黑水湖来。还有个朋友此时尚不知道生死呢!我把这个船家在水中拿住,大概久已有案。你把他先送到当官。”地方说:“你在哪里将他拿住的?”蒋爷说:“在水中拿住的。”地方说:“在水中拿住的我管不着。”蒋爷说:“你管不着连你一同送下来。”地方一听,吓了一跳,就知道蒋四爷口气不小,必有点势力。回道:“你老人家先别动气,我们这是差使。水有水地方,旱有旱地方。各有专责,谁不错当谁的差使。”蒋爷说:“我偏叫你送。”地方说:“你老贵姓?”蒋爷说:“姓蒋,名平,字泽长,外号人称翻江鼠,御前带刀水旱四品护卫。”地方趴下就磕头说:“原来是蒋四大人,你拿过花蝴蝶。”蒋爷说:“你怎么知道?”地方又说:“还有北侠,二义士爷,龙滔,夜行子冯七。”蒋爷说:“你怎么知道?”地方说:“那我可全知道。”蒋爷说:“你怎么知道的?”地方又说:“实不相瞒,我实实告诉你老说吧。”
“四老爷!我们这里到了夏天,搬出张桌子来,在柳阴之下,说这个拿花蝴蝶:你老怎么相面,怎么叫他们识破了机关,怎么你老挨打,北侠同二义士爷来,大众群贼怎么甘拜下风,你老在水内怎么拿的花蝴蝶,说得热闹着哪。”蒋爷问:“谁说的?”地方说:“是你的一个朋友。”蒋爷问:“我哪个朋友?”地方说:“庄致和。”蒋爷说:“庄先生他这时在哪呢?”地方说:“就在这北边胡家店。”蒋爷说:“伙计,你把庄先生找着,你说我在这呢!”地方说:“西边就是我的屋子,四爷到我家去吧。”地方就要扛着水手,蒋爷说:“我扛着他吧。”遂扛将起来,地方头前引路。到了他那房前,也没院墙,共是两间。开钩搭启帘进去,蒋爷把水手往地下一摔,扑通摔在地下。正在黄昏之时,地方点上灯。蒋爷说:“你找去吧,可叫庄先生给我带衣服来。”
地方去不多时,就听外边咳嗽一声,说:“原来是蒋四老爷贵驾光临。”启帘进来,就要行大礼。蒋爷把他搀住说:“庄先生不可。”庄致和问:“四老爷一向差使可好?”蒋爷说:“托福,托福。”庄致和说:“恩公先换上衣服,有什么话然后再说。”蒋爷脱湿的换干的。这个庄致和,可就是《三侠五义》上,二义士大夫皆与他会酒钞的那个庄致和。白日会的酒钞,晚间救的他外甥女。不然,怎么见蒋爷以恩公呼之。湿衣服地方应着给烘干。庄致和说:“此处不是讲话之所,咱们上店里去说话。”蒋爷点头。把地方叫过来,蒋爷在他耳边,如此恁般、恁般如此说了一遍。地方连连点头。庄致和说:“走哇,咱们上店里去。”蒋爷一同起身,出了屋子,直奔胡家店。
走着路,庄致和说:“四老爷到这有什么事?”蒋爷就把以往从前,说了一遍。庄致和说:“这位姓柳的,在黑水湖哪?”蒋爷说:“这个时候不出来,还怕他凶多吉少哪。”庄致和说:“不怕,你这个朋友活着更好。要是死了,报仇准行。”蒋爷说:“哟,这个仇怎么个报法呀?”庄致和说:“我们亲家是十八庄村连庄会的会头。”蒋爷说:“你们什么亲家?”庄致和说:“我这话提起来长。我姐姐死了,我姐夫也死了,我那个外甥女韩二,恩公救的那个,也出了阁了。给的就是这个开店的胡从善之子,名叫胡成。如今跟前都有一个小女儿了。”蒋爷听着,赞叹说:“真是光阴荏苒。”庄致和说:“我再告诉恩公说吧,我们这个胡亲家,店中没人写账,把我找来与他写账。他的地亩甚多,我帮着他照料照料地亩。后来商量着,我们亲家给我说了一门家眷,我也不想着回原籍做买卖了。我如今跟前有了个小女儿,整整的两生日,三岁了。”蒋爷一听,连连点头说:“人有什么意思,长江后浪催前浪,一辈新人赶旧人。”随说着就到了胡家店门首了。
早有胡掌柜的出来迎接。旁边点着灯火,见面之时,有庄致和给两下一见。胡掌柜要行大礼。蒋爷赶紧把他拦住,携手揽腕往里一让,来在柜房落座,献茶。蒋爷打听了打听买卖发财,掌柜的说:“岂敢。”胡掌柜问了蒋爷的差使,吩咐摆酒。蒋爷说:“来此就要讨扰。”蒋四爷上坐,庄先生相陪,胡掌柜的坐在主位。酒过三巡,然后谈话。胡掌柜问:“听说四老爷的朋友怎么还在黑水湖中哪?”蒋爷就把上武昌的话,船家怎么送礼,细说了一遍。
掌柜的说:“我们这叫柴货厂,共有十八个村子,地方极其宽大。买卖住户甚多,烧锅、当铺、估衣店都有,黑水湖中的贼,先前常出来借粮。我们外头被害不少。后来我们十八个村子,立了个连庄大会。按着地亩往外拿钱,制买刀枪器械。他们出来,就和他们拼命。”蒋爷问:“他们出来没有?”回答:“出来过。连和他们打了三仗,把他们杀败了三回。再也不敢出来了。”蒋爷说:“他们怎么那么穷?”店东说:“他们把船主伤透了,是船家都不敢走黑水湖。二者他们不敢出黑水湖,一出来我们这里就打他们。单行人出来,不打。净有上咱们这买东西的,两下里公公平平的,咱们也不欺负他们。他们也不敢发横,故此他们山中,连衣食都没有了。我到庙上撞起钟来,约十八庄的会头,有你老人家挑哨,咱们大家进去要你老这个朋友。给了便罢,要是不给,就和他讲武见,直把他平了。”蒋爷说:“不可,不可。掌柜的有这番美意,足感盛情。只是一件,倘若交手,刀枪上无眼,伤损一条性命。我担架不住。”胡从善说:“无妨,我们这里立下了规矩。与贼交手,要是废了命,看家里有多少口人,或有儿或无儿,有兄弟没兄弟,父母在不在,按条例给抚养,死多少人也不怕。”蒋爷说:“不行,你们是本村,我是外人。论私,伤一条命,我担架不起;论官,更不应例了。有一件事,求求掌柜的就得了。”胡从善问:“什么事?”蒋爷说:“你给预备一匹好马,找个年轻力壮二十多岁的人,我写封信,叫他连夜奔武昌府,能人全在武昌府呢。”胡从善说:“在武昌哪个地方?”蒋爷说:“在颜按院那里呢。”胡从善说:“颜按院,在哪里?”蒋爷说:“在武昌府。”胡从善哈哈大笑说:“好一个在武昌府,随蒋四老爷吩咐吧。在武昌府更好。”
蒋爷说:“等等,这里头有事,我听出来了。怎么个情由,你告诉我吧。”胡从善说:“四老爷不告诉我实话,我们就告诉四老爷实话?”蒋爷说:“大人丢了,你必知道下落。”胡从善说:“这就是了。叫什么人盗去知不知道?”蒋四爷说:“知道,叫沈中元盗去。”胡从善说:“知道他盗去哪?”蒋爷说:“可不知道盗到哪去,你必知道情由。”胡从善说:“沈中元有姑母在娃娃谷开甘婆店,母女娘儿两个,忽然间店中闹鬼,急卖房子。我兄弟胡从喜贪便宜,要买她这房子。自己银子不够,叫我给他添几十两银子。我不叫他买。咱们不与妇女办事。若是她有男子出来写字才办呢。后来她说有男子,有她娘家的内侄,姓沈,叫沈中元。他出来写的字,我们才把这事办了。我兄弟把这房子买过去。”蒋爷心中说:“他也不必言语了。”
蒋爷随问:“后来怎么样呢?”胡掌柜的说:“原只写字的这么一面之交。前日晚间,有三更多天了,忽然外面有人叫门住店。咱们这里说,没有房屋,全住满了。那人说,与掌柜的相好。问他姓甚名谁,回答叫沈中元。你们把门开开吧,实没地方,我们在院子里头待一夜都行了。我们车上有女眷,夜深不好往前走了。谁叫掌柜的有交情呢。伙计可就和我商量,本没交情,若要见面,店钱不好要了。我没见他,就叫他住了西跨院三间西房,不但店钱饭钱给了,还给了许多的酒钱。这都不要紧,我晚晌取夜壶去,可把我吓糊涂了。正是姑母娘两个口角分争呢。他就说起来了,车上拉着大人,他要住在豹花岭。他姑母不叫,说他表妹给了人家了,人家知道,就不要了。始终还是在夹峰山住了一夜。如今上长沙府朱家庄朱文、朱德那里去了。我过去一摸大人,正在车上躺着哪。夜壶没顾得拿。官人要在我店内把他拿住,我也就剐了。好容易盼到五更天,他才起了身,我方放心。”蒋爷一听大人有了下落,欢喜非常,忽然想起一条妙计。
第一○九章地方寻找庄致和,店中初会胡从善
诗曰:
人生如梦春复秋,半是欢娱半是愁。
入画云烟空着相,穿梭日月快如流。
才看少妇夸红粉,又见儿童叹白头。
惟有及时行善好,莫教作恶枉遗羞。
且说蒋四爷听了胡掌柜的一套言语,不意之中,得着大人的下落。老柳虽然生死未定,大人要紧。仍然还与店中掌柜的借笔砚写书信,求胡掌柜的找一匹马,找一个年轻之人,上武昌府送信。
这时已经天亮,撤去残席。打上脸水,烹上茶来。忽听外头一阵大乱。外头伙计赶紧往里头跑,说:“掌柜的,大事不好了!有人扰闹咱们的饭铺。他们几个人进门要吃东西,咱们将挑出幌子去,他们就要菜蔬。回答没得哪。他们说先要酒饮,刚把酒给他们端上去,又要咸菜。也不坐下,走动着饮。左要右要,一连要了五六遍了。他们也有醉了的,他把伙计抓住说,还没有饮呢,怎么就打这个马虎眼哪!”掌柜的一听,气得肺都炸了,说:“我出去。”蒋爷一拦:“不可。人非圣贤,谁能无过。也许你们错了,也许他们错了。”伙计说:“我们不能错,这是早晨头一次卖酒,哪能伙计们错了呢?每天晚晌,酒壶上架子,酒壶底朝上,壶嘴朝下,里头一点酒也没有。打架子上拿下壶来,头一次打酒。他说是个空壶。”蒋爷说:“这个不用打架,问短了,比打短了强。”伙计说:“怎么问呢?”蒋爷说:“我教你们个法子:拿一根筷子,撕一块纸,沾在筷子头上,往酒壶底上一戳。纸要湿了,就是他们错记;要不湿,就是拿的空壶,是你们的差错。知错认错,是好朋友。”伙计一听说:“这个是好主意。”往外就跑。
待了半天的工夫,伙计带着满脸血痕进来了。蒋爷说:“你这是怎么了?”那人说:“这伙人不说理。”蒋爷说:“我那个主意没使吗?”伙计说:“使了,不但是纸湿了,壶里还可倒出酒来。那人便恼羞成怒,给了我个嘴巴,这血,是我在墙上撞破的。前头可不好,大伙要拆这铺子哪,还算有一个上年岁的好,在那里劝解呢。”蒋爷说:“待我出去看看,什么人欺负到咱们这里了?”掌柜的说:“我去,咱们一同前往。”店中还有好些个伙计,都搓胳膊挽袖子。
原来他们店外头有个饭铺,前头有门面,里头卖饭座,这半边通着店里。叫伙计带着路,伙计高兴,暗暗欢喜,净掌柜的还是不行,有翻江鼠蒋四老爷在这里,这可不怕他们了。大家跟随出来,单有一个带路的说:“往这门来。”蒋爷还未到门口,就听见骂骂咧咧。伙计有好事爱打架的,紧紧跟着蒋四爷,想着见面就是打。赶他见着,也真作脸,瞧见人家,就给人家跪下了。伙计们也泄了劲了。闹了半天,原来不是别人,是钻天鼠大义士卢大爷,穿山鼠徐庆,大汉龙滔、姚猛、史云、胡烈。这几个人由夹峰山起身,走柴货厂。也打算着穿湖而过。打半夜里听着徐庆的主意,就起了身了。走在此处,又饥又渴,要吃的又没有。这几个人,除了卢爷那一个人,都不说理。到了这饮酒,他们记错了,拿了人家个错,硬说人家拿上来的是空壶。对着伙计,又拿着筷子往壶里一蘸。纸条全湿,更恼羞成怒了,伸手就打,把伙计头也撞破了,桌子也翻过了。史云抱着柱子要拔,把椅子也摔碎了,过去要拆人家铺子。那个要拉家伙,才被卢爷拦住。蒋爷一瞧是他们,说:“自家,自家,别动手!”蒋爷给卢爷行礼,又给三爷行礼。然后他们过来给蒋爷行礼。史云过来,给四爷磕头。
蒋爷一瞧,胡烈也在其内。蒋爷说:“你是个充军人,你怎么也来了?”胡烈与蒋爷磕头,把自己的事说了一遍。蒋爷一翻眼睛,想了一想,此人有这番好处,正在用人之际,只好留下他。回头就引胡掌柜、庄致和,与他们大家全见了一见。掌柜的说:“此处不是讲话之所,先到柜房说话。”伙计们带伤的,算甘受其苦了。
大众来到柜房落座,献茶。蒋爷说:“你们几位来得凑巧。”就把自己的事情,说了一番;又把黑水湖柳爷的事,提了一提;还说有件喜事。卢爷问:“什么喜事?”蒋爷说:“大人有了下落了。”徐庆说:“早知道了。你还知道得晚了呢!”蒋爷说:“三哥你们怎么知道?”卢爷就把他们一路上夹峰山的各种事情,细说了一遍。蒋爷这才知道:北侠、智化等迎请大人去了;在豹花岭亏了胡烈救了他们性命;把云中鹤也请出来。蒋爷说:“这下可好了。有人请大人去了,咱们大家去救老柳去。”卢爷说:“那是总得去的。老柳是咱们请出来的,设若有性命之忧,对不起侄男弟妇。”胡掌柜说:“你们几位吩咐吧,要有用着我的地方,兵刃器械这里都有。”蒋爷说:“非兄台还不行哪!”
正说之间,忽然打外面绑进两个人来。地方那里吩咐,叫给四大人跪下。蒋爷一瞧,原来是那船家:一个李洪,一个李有能。他们见了蒋四老爷,苦苦求饶说:“我们有眼如矇,实不知道是大人。我们身该万死。”蒋爷说:“可恨你们与山贼勾串,不知害过有多少人!从实说来,饶恕于你。”李洪说:“回禀大人,我们要是与山贼勾串,为什么山贼要把我们煮了?”蒋爷说:“你们在船上嘀咕的是什么?”李洪说:“这不是我侄在这?所怨的是他,贪图着少走路程,一定要走黑水湖。我再三拦他,他不听。我这条性命,几乎没丧在他手内。”蒋爷翻眼想了想,这个情理一点不错,随说:“我们那个朋友呢,生死怎样?”李洪说:“如今做了大王了,若不是他老人家,我还不能得逃活命。这可是他叫我出来揽买卖进黑水湖。不但不伤我们的人口船只,要抢了坐船的客人,还分给我们二成账。焉知道我刚一出黑水湖,假要雇船的人就将我诓下来,问明白了我们姓名,把我绑起来。”原来蒋四爷同着庄致和往这里来的时节,与地方说了几句话,就是这个言语。叫地方找伙计在水面那里看着,如要打黑水湖里面出来的船只,问明白了,只要是李洪就绑了他,故此才将他拿到。
蒋爷说:“这也是柳贤弟的主意,他必然知道我在外头,咱们就给他个计上加计。”庄致和说:“何为叫计上加计?”
蒋爷说:“胡掌柜的,你给我们找两只船来。我们这有一只,一共三只船。你叫你们十八村连庄会聚点子人来,叫他们在外头嚷,助我们一臂之力。给我借口刀来,给我预备十几条口袋,里头装上虚拢物件放在船头,作为是米面。他们山上没吃的,见了米面,必来劫夺。再叫李洪说载进米面客来了。他必信以为真,那就好办了。”李洪点头。胡掌柜的说:“我这就去约会人,拿刀,预备口袋去。”蒋爷说:“就手给借几身买卖人的衣服来。”胡从善说:“有的是衣服。我一齐办去。”徐庆说:“这么点事,还用费那么大事。咱们大家上山还不行!”蒋爷说:“三哥,你就别管了。”胡从善去不多时,就把衣服取来,船只也到,人也约会了,刀也拿来,口袋也装在船上。把那些买卖人的衣服披在身上,把李洪、李有能解开放了,叫他们拾掇船只去。李有能的衣服,一日一夜,自己也就干了。蒋爷衣服也干了,换上自己衣服,大家出来上船。有许多人,胡掌柜的都给见了。这就是十八庄的会头。见黑水湖外,压山探海一片,俱是十八庄的人在那里嚷哪。大家上了船只,直奔黑水湖。
本离黑水湖不远,紧摇橹。头一只船将进黑水湖口,李洪嚷:“山上大王听真,现今有米面客人进了黑水湖口了。”东山头立即一阵锣鸣,把软硬拘钩扔将下来,搭住船只,往里就拉。那两只船,也不用拘钩搭,自己就进来了,直奔东山坡。头一只船一到,二只三只一齐全到。船上人把衣服一甩,全都拉刀,扑通扑通跳下船来。喀嚓磕嚓乱砍喽兵。喽兵东西乱窜,早就报上山去。依着徐庆,要往山上追,蒋爷把他拦住。
不多一时,就听见蟠蛇岭上,如同半空中打了个霹雳相似。山王大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卢爷头一个蹿上去,摆刀就砍。吴源用双刺往外一崩,当啷一声,震得卢爷单臂疼痛,手心发烫,撒手扔刀。吴源单刺一跟,只听见嘣的一声,鲜血直蹿。
第一一○章定计装扮米面客,故意假作大山王
词曰:
几见花开花谢,频惊云去云来。
误人最是酒色财,气更将人弄坏。
看破红尘世界,快快回转头来。
一心积善却非呆,乐得心无挂碍。
且说柳爷怎么会做了大寨主?总论命不当绝。寨主本已将他连船家捆好,搭在分赃庭里头,叫喽兵坐锅,就要煮了。寨主说:“你我三四天的工夫,什么也没吃。今天连喽兵,大家虽不能饱餐一顿,也到底吃点东西。”喽兵大家欢喜,抱柴烧火。柳爷倒不恨寨主,恨的是蒋平。大声嚷骂:“病夫泽长,我就是把你告到阎王殿前,我这条命断送在你手里了!”喽兵过来,将要动手。听屋中有家寨主说道:“且慢动手,我听着像是熟人的声音。”那人蹿将出来,柳爷一看,就知道死不了啦。
此人是谁呢?原来是邓彪,外号人称分水兽。就是前套《三侠五义》里劫江夺鱼的那个人。展南侠比剑、联姻之后,他把茉花村的鱼夺了;大官人来与他辩理,他给大官人一叉。丁二爷在后头把他拿住了,交给卢员外;卢爷拿自己的名片子,交松江府把他充了军了。他去不到半年,逃跑回家,走到凤阳府,病在招商店中,看看待死,银钱衣服一概尽行没有了,人家店中问他有个亲人没有?要是离此不远,店中给送信,倒是有人瞧看瞧看。邓彪说:“我这里倒有个人,不定他照应我不照应我?”店中问:“姓什么吧?我们听听。”邓彪说:“五柳沟姓柳,柴行的经纪头。”店中说:“你认得柳员外?”邓彪说:“我不认得就说了吗?”店中说:“你只要见面,认得他就行。那个人挥金似土,仗义疏财。”店中送信,柳员外亲身来到,请大夫,还店账,雇人服侍他的病。直等到病好,还给了几十两银子的路费。他受了柳员外的活命之恩。嗣后到了黑水湖,遇见闹湖蛟吴源,混水泥鳅聂宽,浪里虾聂凯,他们就凑在一处了。吴源大寨主,他二寨主,聂宽三寨主,聂凯四寨主。如今听见是柳员外的声音,他这个活命之恩怎能不报?邓彪过来亲解其缚,搀起来,纳头便拜。柳爷把他搀住,说:“因为何故,在此山中?”邓彪就把已往从前之事,细述了一遍。
邓彪把大家请到聚义分赃庭,与吴源一见。又与聂宽见。聂宽过来,给柳爷磕头。柳爷赶紧扶住。吴源一问邓彪与柳爷什么交情?邓彪就将前者怎么救我活命之恩,说了一遍。又提柳爷也是绿林的人,夸奖柳爷什么本领。与吴源一商量,就请柳爷为大寨主。柳爷不肯,邓彪说:“柳员外不用推脱了,你救这些个生灵吧。”柳爷说:“此话从何说起?”邓彪说:“我们这一山的俱是浑人,连一个认识字的都没有。你老人家是足智多谋,只要调动着这山上有吃的有穿的,岂不是救了这一山的性命。”吴源揪着柳爷按于上位说:“柳大哥大寨主,我们大家参拜你。”柳爷说:“要叫我为大寨主不难,可着山上喽兵,连众寨主都得听号令。如要违者,立斩。我要为了大寨主,总得叫这山上丰衣足食,论称分金,论斗分银,也不枉做了这场寨主。”吴源问道:“我们俱是个浑人,我先打听打听怎么叫这山上丰衣足食?”柳青说:“妙法多极了。像你们这是给山王现眼呢。”吴源一笑说:“来,把船家杀了,请新寨主。”柳青说:“使不得,就这一件事,你们就错大发了。水路上做买卖,万不可伤船家。伤了船家,使船的与使船的俱都通气,大家一传言,就全不敢走这了。一不走这,就断绝了买卖了。一断绝买卖,大家岂不就苦了吗?”吴源说:“怎样办法?”柳青说:“解开船家,带上来。”船家上来跪下,柳青说:“你别害怕,明天放你下山。只管去揽买卖,揽进买卖来分给你们二成账。”船家千恩万谢,天光一亮,就下山去了。柳爷明知蒋四爷在外头那里,释放船家,分明是叫他与蒋四爷送信。
忽然第二天,喽兵进来报道:“启禀众位寨主得知,前边来了三只大船。船上头放着许多口袋,大概是米面。”吴源说:“这是新寨主的造化。”柳爷说:“出去细细查看,快些回报。”又进来一名喽兵报说:“前者放的船家,渡进来了米面客人。”分水兽邓彪说:“这是新寨主哇,饭进来了。”
柳爷一摆手,那个还未能出去,又进来一个报说:“启禀众位得知,那些个米面客人是假扮的。客人甩了他们那衣服,杀了我们伙计好几个人。要杀上山来哪!寨主早做准备才好。”柳爷说:“吴贤弟,把那些人俱都给我拿上山来。”吴源答应得令,就摘他这一对青铜刺,喽兵早已退出,吴源也就随后绕蟠蛇岭而下。见大众高矮不等,头一个就是钻天鼠卢方,他紫面长髯,摆刀就砍。怎么卢爷先过来呢?皆因卢爷见山贼过于凶猛,一丈一二的身躯,赤着背,穿着破裤子,赤着足,形如鬼怪一般。卢爷的刀一到,就叫青铜刺往外一磕,刀就拿不住了,当啷一声,刀被磕飞。青铜刺往上一跟,卢爷就闭了眼啦,知道躲闪不开。噗哧一声,红光崩现。吴源大吼了一声,如巨雷一般。那位说了,多一半是卢方死了。卢方要是一死,《续小五义》里渔樵猎三枪一刀破铜网,是什么人去?
那么噗哧一声,红光崩现,是谁呢?是吴源受了伤啦!皆因是卢爷刀一飞,大伙一怔。倒是浑人手快,飞錾大将军一飞錾,正中吴源右肩头之上。吴源也真皮糙肉厚,大吼了一声,将左手那柄青铜刺往右胁下一夹,伸手把右肩头那錾子拔将出来,抛弃于地,用手按了一按,那血也就不流了。吴源重新又把那柄青铜刺一提。徐庆蹿将过来,劈山式刀往下就杀。吴源用双刺搭十字架,往上一接刀,当啷一声,用双刺的钩儿一咬。徐三爷的刀背,用力往下一压,刀被人家锁住了。他往回里一抽,力气不敌吴源,拉不回来,就知道不好。吴源用力往上一崩,徐三爷也就撤了手了,一个箭步蹿开。吴源不追,怕的是又受飞錾。
龙滔过去,三刀夹一腿,倒把吴源的气壮上来了,手忙脚乱。三刀一腿,吴源直没见过这招儿,一赌气,双刺一挂,当啷,龙滔舒手扔刀,转头就跑。
姚猛过去,仍是不先动手打人,双手举着长把铁锤,净等人家兵器到他才还手。吴源瞅见姚猛,就像半截黑塔相仿。瞧着他又不上来动手,在那里等着,是什么缘故?等了会子,姚猛急了,说:“大小子,还不过来受死!”吴源只得过来,用双刺往上一点,是个虚招儿。姚猛哪里懂得,用锤往外一磕。人家把双刺往回里一抽,复又一扎。蒋爷在旁边瞅着,一闭眼,就知道姚猛没有命了。焉知道姚猛造化不小。锤虽则一空,总是他胆大眼快,见吴源刺又到,一着急,急中生巧,使了个来回,往前一抢,可就抢到刺上了。当啷一声,吴源就觉出锤沉力猛来了。吴源说:“黑大汉,我真爱惜你,不忍断送你这条性命。依我相劝,你降了寨主吧,不然就悔之晚矣了。”姚猛说:“放你娘的屁!”又一交手,吴源使了个丹凤朝阳架式,把那柄刺搁在姚猛的脖子上,可把大众真吓着了,把姚猛也吓着了。吴源说:“饶你不死,降不降?”姚猛一哈腰,蹿开说:“再来,小子!”吴源说:“你这厮太不识时务!寨主爷饶了你,你知道不知道?”说毕,往上要蹿。胡烈、史云直不敢上去。
蒋爷蹭一个箭步,蹿将上去。本是借的一口刀,分量尺寸全不合适。他叫姚猛下去,用手中刀一指吴源说:“山寇,我看你堂堂一表人才,为什么做山寇?你若弃暗投明,我保你上大宋为官,岂不光前裕后,显亲扬名!”山贼一哈腰,这才瞧见了蒋平。一瞅,哈哈地大笑说:“你也出朗朗狂言!你是什么人,通上名来,我先听听。”蒋爷说:“姓蒋名平,字泽长,小小外号是翻江鼠。”山寇一听,说:“哎呀,你就是翻江鼠蒋平吗?”蒋爷说:“不错,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山寇说:“好,蒋平,正是寻找你,这些日子怎么也没找着。今日你可想走不能了!父兄之仇,不共戴天。”蒋爷说:“你先等等动手。你姓甚名谁?咱们两个人素不相识,怎么会有父兄之仇?”回答道:“我姓吴,我叫吴源,外号人称闹湖蛟。我哥哥坐镇洪泽湖,人称镇湖蛟吴泽。辖管天下水中的绿林,叫你结果了性命。各处寻你,今天才相逢,可是冤家路窄,非生食了你的心肝,绝不独生于世。”语言未了,一个箭步,蹿将过来,使了个孤雁出群的架式。蒋爷明知与他走个三合两合的,绝不是他的对手。不如与他水中较量。
蒋爷见吴源一蹿过来,自己抽身就跑,说道:“贼人,要讲较量,咱们是水中较量。我看看你水中的本领如何?”吴源说:“你是翻江鼠,我正要会会你水中的本领如何?”蒋爷一听,就有点暗暗吃惊。他要和他哥哥本领一样,我就非死不可。是什么缘故?原来在洪泽湖遇吴泽的时节,蒋爷不是他的对手,多亏苗九锡父子助力。苗九锡之子名叫苗正旺,外号人称玉面小龙神。到下套《小五义》五打朝天岭的时节,非此人不行。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蒋四爷到了水面,哧的一声扎入水中去了。呼隆往上一翻。再瞧吴源也就到了湖边,往下一纵,呼隆往上一翻,踹水法露出上身,双手一顺三棱刺,一踹水,哧的一声,就奔了蒋四爷来了。蒋爷一个坐水法,往水底下一沉,睁开二目,看着吴源。心中暗道:“看他能睁眼睛不能?他要在水中能睁眼视物,我占八成得死。他在水中不能睁眼视物,我就可以结果他的性命。”蒋爷把一双小眼圆睁,瞅着山贼。就见他也使一个坐水法,往下一沉,双手一捧青铜刺,把一双怪眼一翻,在水中找蒋四爷。蒋爷瞅得见他,他原来一翻眼也瞅得见。蒋四爷见他一踹水,直扑奔过来了。蒋四爷不敢与他交手,深知道他那个臂力过猛。只得在水中分水,东冲西撞,一味净是逃命的架式。吴源哪里肯放!蒋爷走在哪里,他追在哪里。蒋爷一想,不敢和他交手,净跑也是无益于事。常言一句说的好:逢强智取,遇弱活擒。忽然想起一个主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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